姚霏:筆名滄浪客,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先鋒小說”代表作家之一,曾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福建文學》等期刊發(fā)表過《紅宙二題》、《惘寂》和《城疫》等系列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1990年起以“滄浪客”為筆名創(chuàng)作長篇武俠小說多部約800萬字,其中《一劍平江湖》與金庸、梁羽生、溫瑞安等八人同獲“首屆中華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大獎”。2009年獲首屆高黎貢文學節(jié)年度作家大獎。曾做過大學教師、簽約作家、影視編導、報紙副刊主編?,F(xiàn)任昆明作家協(xié)會理事、《春城晚報》文化主筆。
大理是一個生發(fā)故事的地方,也特別容易發(fā)生意外。那些富有禪蘊的故事和意外,經(jīng)風花雪月和人間煙火的浸淫與熏染,使這一方水土天長地久地彌漫菩提智慧的清涼。
1985年7月,我剛從華東師大畢業(yè)分回云南師大做教師時,才19歲,已被文壇定位為“先鋒派作家”,根本沒想過某一天自己會去寫武俠小說,并且還寫了那么多。許多年后的今天,回頭細想,這或許不能稱之為命運無常,但恐怕是一種注定——因為職業(yè)的緣故,那時,我們每年擁有的兩個長長的假期令人艷羨,而這兩個長假,我回老家待的時間都相當短,更多的時候基本上是在大理和麗江度過。大理的風花雪月,常常令我迷失得不知今夕何夕;古佛國菩提智慧的清涼,又會使我自己對偷空寫出來的“先鋒文字”感覺裝佯乃至絕望。終于,在一個冬日的午后,我沒與任何人商量,就辭去了為期五年的大學教師生涯,開始了不為外人所知的武俠創(chuàng)作。
現(xiàn)在人們都已經(jīng)知道,我的第一套長篇武俠小說系列的總標題叫《江湖道》,其中第一部《一劍平江湖》(上下冊)還于1995年獲得了“首屆中華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大獎”銅劍獎第一名。不過我現(xiàn)在想要說的是,《江湖道》這個“道”字,其實避開不了大理,整套書中的主人公獨孤樵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神通及其本人對生命的尊重,說白了,與中國禪宗六祖惠能大字不識一個卻對生命智慧圓融無礙之了然極其類似,只不過他們一個置身江湖一個身在佛門而已,其間之“道”,實可謂一脈承襲,而我通過獨孤樵揭開的那一點“小道”,應(yīng)該是經(jīng)大理當年的風花雪月吹熏拂灑之積淀。
為什么我所有的武俠小說中始終都有個“點蒼派”,其來源就是大理,它雖不像少林武當派那樣有名,卻畢竟是“天下九大武林門派”之一,并且從來都是正大門派……
或許由于大理“強塞”給我的“佛心”,1995年之后,我到深圳一家影視公司去拍攝了十余年有關(guān)佛教文化的電視劇和專題片。多年之后再回云南,雖然置身報媒,整天編寫文化副刊,疲倦自不待言,但一種情結(jié)卻日漸濃郁,終于忍不住在某個冬日的午后,寫了一篇叫做《浮屠》的小說。關(guān)于這個作品,沒啥好說的,只希望不要被當成武俠小說。
一
畢道然的嗜好與眾不同,他喜歡殺人。
畢道然殺會武功的人。不會武功的人他不殺。男女都不殺,大小都不殺。
畢道然殺人一般沒有原因,完全是率性而為。就是說,如果他正巧遇上了你。而你也正巧會武功的話,那你就永遠聽不到明天的雞叫了。
因此他就有了個不太好聽的綽號,叫做:魔頭。
除魔衛(wèi)道,是俠義中人的天職。于是俠士們就會今天少一個,明天少兩個地逐日遞減。
于是,畢道然的綽號被更改為:天下第一大魔頭。簡稱:“那個大魔頭”。
二
了然禪師的愛好也與眾不同,他喜歡閉關(guān)參禪和念阿彌陀佛。
了然禪師沒有弟子,所以他一旦閉關(guān)就是“辟谷”?!氨俟取本褪遣怀圆缓仍鷮崒嵉匕ゐI,所以他閉關(guān)的時間一般并不長,最長的一次也就是一個月。
他出關(guān)后的第一件事,是到洞外恨不得把那條山間小溪一口喝干,然后雙手搓揉著鼓鼓囊囊的大肚皮,樂呵呵地說:這才叫做一口飲盡西江水啊!
三
段逸仙是段家堡的堡主,他的愛好是沒完沒了地修指甲和皺眉深思。只有在大旱和大澇之年,他的眉頭才會舒展一兩天。他舒眉的時候不修指甲,而是說:“把所有租糧借糧的欠條都給我燒掉?!?/p>
因此段逸仙也有個綽號,叫做:大善人。
大善人的段家堡在大理點蒼山腳下,數(shù)十代前段家曾是皇族,所以堡中上下十七口人,除才六歲的段小佛外,所有人都是會武功的。
四
中原武林中人已經(jīng)被畢道然殺得七零八落。名氣再大的頂尖高手,也沒能在他劍下走過三招。
中原武林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武林盟主了。畢道然殺人也已經(jīng)殺得索然無味。既然會武功的都遠遠躲著他,畢道然就覺得應(yīng)該改變一下自己的規(guī)矩。于是他落拓寂寥地步入洛陽城,找到了已金盆洗手二十年的原“中州大俠”司馬儒。
司馬儒說:“我并沒遇上你?!?/p>
畢道然說:“所以我不殺你家會武功的人,如果他們不向我動手的話?!?/p>
司馬儒說:“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畢道然說:“這我知道。所以我才沒有一見面就殺你。你應(yīng)該知道,我殺任何人都是不和對方說話的,因為在我眼里他們已經(jīng)是死人了。和死人說話沒啥意思?!?/p>
司馬儒說:“現(xiàn)在在你眼里我不是死人?”
畢道然說:“錯。但因為是我找上你的,所以才和你先談?wù)劇!?/p>
司馬儒說:“你想談什么?”
畢道然說:“前中原武林盟主卓無相突然失蹤以后,你應(yīng)該是整個中原武功最高的人了吧?”
司馬儒點點頭:“是。”
畢道然說:“你在他手下能走幾招?”
司馬儒說:“半招”。
畢道然眉毛一挑:“半招?”
司馬儒說:“他空著手,讓我用最凌厲的一招攻他,結(jié)果招式才一遞出,我的劍就到了他的手上?!?/p>
畢道然莫名其妙地說:“原來是高處不勝寒啊”。又說:“既然他失蹤了,你就是天下第一,為什么要金盆洗手呢?”
司馬儒說:“你錯了。卓盟主走了,我只是中原武功第一,而不是天下第一?!?/p>
畢道然說:“難道還有人能勝過你?”
司馬儒說:“云南大理段家堡的堡主段逸仙,我與他印證過,在他手下我走不過二十招?!?/p>
畢道然說:“很好?,F(xiàn)在你可以給家人和自己安排后事了?!?/p>
司馬儒于是召集全家會武功的人,神色異常肅穆地說,我馬上就要死在畢道然的劍下了,我死之后,誰要是敢向他動一根手指頭,就不是我司馬氏家的子孫!趁我現(xiàn)在還活著,你們就都給我發(fā)下毒誓:如果還算是我司馬氏家的人,就不得對畢道然動手,以后也不準向他尋仇!司馬儒還說誰要不發(fā)誓,馬上就可以走,但永遠不準再進他司馬氏的家門。
全家人驚駭莫名,還以為司馬儒曾經(jīng)欠下了畢道然比天還大的血債,只得乖乖地都發(fā)了毒誓,退在一邊。司馬儒這才取了柄寶劍在手,對畢道然說:“可以開始了嗎?”
畢道然說:“你先出招吧”。
司馬儒于是出招。他雖金盆洗手了二十年,但劍法仍然凌厲妖嬈,快捷無匹,像一張巨大的如同白練織成的網(wǎng),把畢道然整個兒給罩住了。司馬儒武功最高的大兒子想,我要是能練得咱爹的一成本事,那也就可以縱橫江湖了,只可惜……還沒等他想出可惜什么,司馬儒的劍幕已經(jīng)消失,血已從他的眉心冒了出來,而畢道然已經(jīng)還劍入鞘。
司馬儒微弱地說了兩個字:“五招”。然后就緩緩倒了下去。
畢道然嘆了口氣,說的確是五招,然后轉(zhuǎn)身緩緩走出屋去。沒有一個人向他動手,畢道然神色索寞。
五
段逸仙全家十七口在大院里,圍著一張巨大的大理石圓桌團團而坐。桌上堆的也是用大理石鏤雕的圓盤,盤里盛著大大小小的月餅,還有煮熟了沒剝皮的黃豆和花生。
今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
一家十六口人誰都沒動,三十二只眼睛都盯著段逸仙的手。
段逸仙的左手捏著一只很小很鋒利的牛角刀,皺著眉頭靜靜地修他的指甲。
六歲的段小佛突然說:“爺爺,你的大拇指很像一顆大花生。”
段逸仙一愣,看看段小佛,又看看自己的大拇指,然后拈起一顆花生仔細觀察,最后說:“那就吃吧。除了小佛,咱們明天只怕就都吃不到了?!?/p>
所有人,除段小佛之外,聽了這話都大吃一驚,十五只剛伸出的手又慢慢縮了回來,惑然不解地看著段逸仙。
段逸仙卻仰頭看天。
天上是白白大大的月亮。
段逸仙低下頭掃了眾人一圈,說:“都不吃嗎?那也好,你們這就去,都把各人稱手的兵器取了來吧?!?/p>
十五人就去取兵刃。段小佛吞下一大口月餅,見段逸仙面前已經(jīng)擺了一排很小很鋒利的牛角刀,就很奇怪地說:“爺爺,你要用這些刀來切最大的那個月餅嗎”?
段逸仙的眉頭突然就舒展了,說“不是?!?/p>
取回兵刃的十五人落座后也很奇怪:堡主的眉頭怎么就暢展了呢!
段小佛又說:“那爺爺你拿它們出來切什么呢?”
段逸仙說:“要么切除那個大魔頭,要么切除咱們段家?!?/p>
敞開著的院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長長嘆息,接著畢道然就像個淪落天涯的失意人那樣站在了院內(nèi)的門檻邊,說:“那個小孩應(yīng)該除外,他根本不會武功,我已經(jīng)在司馬儒家破了一回規(guī)矩,可不能把自己的規(guī)矩全都破了?!?/p>
段逸仙說:“我想也是,因為他才剛剛會讀一本《心經(jīng)》。”
畢道然說:“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一定會來?”
段逸仙說:“你不知道我大理段氏最早是以佛教創(chuàng)建了大理國么?世間的因果劫數(shù),又有什么是佛不知道的呢!”
畢道然說:“我不懂佛法。我只知道殺人?!眹@了一口氣后又說:“其實,是我找上門來的,你完全可以作出和司馬儒同樣的選擇?!?/p>
段逸仙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他家僅僅是中州司馬,而我家卻是大理段氏。至于說佛法嘛,你遲早是會懂得的?!?/p>
段小佛的目光不停地在畢道然和段逸仙兩人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時突然說:“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大魔頭?!?/p>
畢道然說:“大魔頭是別人叫出來的,其實我叫畢道然。”
段小佛說:“這名字倒不錯,但你怎么會只知道殺人呢?”
畢道然說:“這我也不知道?!庇謱Χ我菹烧f:“既然你們都準備好了,那就開始吧?”
段逸仙說:“讓我和小佛最后說幾句話,咱們就可以開始了?!?/p>
畢道然點了點頭。
段逸仙把段小佛叫到身邊,附耳說了幾句只有他爺兒倆才聽得見的話。只見段小佛先是驚恐,然后把一雙小拳頭捏得緊緊的,最后,神情不像個孩子,整肅而且鎮(zhèn)定。
段逸仙讓段小佛坐回原座,揮袖一拂,所有牛角小刀就被收回了袖中,然后起身,對畢道然說:“對你,段某可就不講什么江湖道義了。”
畢道然說:“當然用不著。這樣才痛快呢。好在這院子很寬,咱們到那邊去吧,不要誤傷了這個不會武功的小孩?!?/p>
段逸仙說很好,就帶著全家十五個人跟在畢道然身后,到了院子的另一角,把畢道然團團圍住。
背對著他們的段小佛開始剝花生吃。他吃得很慢。倒不是身后乒乒乓乓的打斗聲影響了他的食欲,而是因為只有每聽到一具人體倒地的沉悶的聲音之后,他才用盡全身力氣咬碎一?;ㄉ?,不嚼就咽了下去。
一粒,兩?!蕉涡》鹜滔碌谑;ㄉ椎臅r候,身后靜止了。于是他開始剝黃豆吃。
段小佛吃黃豆吃得很快。他雙手不停地剝,不停地送入口中,又不停地嚼碎了咽下去,像是一輩子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似的,連畢道然“踢踏踢踏”地慢慢踱到他面前站了好久,他竟然也像沒有聽到,只一味埋頭專心吃豆。
畢道然皺眉說:“喂!小孩,你不知道你家里的人都死了嗎?”
段小佛抬起頭,說:“我知道。這豆是新摘的,很好吃。你坐啊?!?/p>
畢道然驚訝得像見了鬼,他打量著段小佛,眉頭皺得更深,說:“你知不知道是我殺了他們?”
段小佛說:“當然知道。但你別皺眉好不好?我爺爺皺一輩子眉,結(jié)果被你給殺了。”
畢道然說:“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古怪的小孩?!?/p>
段小佛說:“等我長大你就不會奇怪了。你累了嗎?吃個月餅吧,我們段家的豆沙月餅很好吃的,我爺爺曾說當年大宋皇帝都百吃不厭呢?!?/p>
畢道然就坐下來,說:“好,我嘗嘗大宋皇帝的口味?!彪S手抓了一個月餅吃下肚后,又說:“果然好吃?!比缓笥肿テ鹨粋€。
這下輪到段小佛驚訝了,他說:“你就不怕我剛才在這些餅子里放了毒?你知不知道我們南疆的很多劇毒都是無色無味的?”
畢道然說:“剛才你爺爺讓你下毒了嗎?”
段小佛說:“胡說!我爺爺他才不會呢!”
畢道然說:“我就知道你們大理段氏曾經(jīng)貴為皇室,不會干這種下流勾當。”
段小佛像個大人似的神色肅然,說:“多謝!”
畢道然把第二個月餅也吃完,站起來說:“我要走了?!?/p>
段小佛說:“你要去哪兒?”
畢道然說:“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去殺人,殺會武功的人。”
段小佛點了點頭。
畢道然長長地嘆了口氣,神色突然黯淡下來,自言自語地說:“連段逸仙一家十六人聯(lián)手也不夠我殺,這天下還有誰殺起來才有意思呢!唉……”
段小佛強忍著淚水,直等畢道然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大門外遠遠的月光下之后,他才跌跌撞撞奔過去,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兩扇大門關(guān)上,然后撲到那十六具橫七豎八的尸堆里,嚎啕大哭起來。
中秋的月亮依然又大又白。
快半夜的時候,段小佛的嗓子哭啞了,眼睛也哭腫了。他用紅腫的眼睛一一掃視尸體,才發(fā)現(xiàn)爹、娘、叔、嬸、姨、姑們十六個人的眉心,都深深插著一把牛角小刀,只露出不足半寸的牛角刀柄在外,看上去像是每個人都在同一位置上長出了短短的黑色犄角。只有爺爺段逸仙的眉心是紅白相間的一道不長的劍傷,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但溢出來的都不多。十六個人的樣子都還算安詳。
六
一個月之后,當整座大理城的人們都還在把中秋夜那場神秘的大火當作熱門話題時,段小佛已經(jīng)在無量山梵唄洞的石門前跪了兩天兩夜。
那石門并不平整,甚至粗糙得有些猙獰,但它的厚重和冰冷是不容置疑的,它連一絲將要打開的跡象都沒有。六歲的段小佛雙眼前,卻早已飄滿了五顏六色的小星星,這些小星星浮來蕩去漸漸匯成了熊熊的火苗……
火苗一共是十八處,這一點段小佛絕對不會弄錯,因為每一處都是他一瓢一瓢先澆了油才一一點燃的,其中十五處是房間的床柜,一處是廚房,一處是大門,最難的一處是大院里的那堆尸體,他最少來回跑了四十九趟抱柴草,又最少來回跑了四十九趟用瓢舀油澆上,最終才把火給點著的——這是第十七股火苗。第十八股火苗來自怎么也鎖不上的大門,幸好蒼山腳下風大,火苗竄得快,還不到半個時辰,諾大的段家堡就成了一片廢墟,段小佛目光里的火苗也就消失了……
消失后的小星星已經(jīng)不是五顏六色,而是很暗很暗的一片。這時候那扇猙獰的石門轟然洞開,了然禪師出關(guān)了。
七
了然禪師甫一破關(guān),就差點踩著跪在洞口的一個搖搖欲墜的憔悴兒童,這使他大吃一驚,說:“你這個小孩,跪在這里干什么?真是……真是阿彌陀佛!”
行將昏倒的段小佛突然就有了精神,說:“我……”
了然說:“我什么我!愛跪你就跪著吧,我要去一口飲盡西江水了?!?/p>
了然酣暢淋漓地喝了一肚子水回來,見段小佛居然歪倒在地不省人事,就說:“這算是什么呀!簡直阿彌陀佛透了頂兒!”然后就像拎一只小貓那樣把段小佛拎到距此不遠的另一個山洞里,放在一張石床上,自己端著一只破鐵鍋出去了。
石床很涼,段小佛悠悠轉(zhuǎn)醒,不知身在何處,目光所及,只知這是一個山洞。
了然端水回來,在洞外生起了火,支上破鐵鍋后,又進洞來不知取了什么出去,然后就再無聲息。
段小佛掙扎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洞里除了一只很大的甕和一只烏沉沉的土碗外,其他一無所有,覺得很奇怪:了然禪師住在這里么?天冷了他蓋什么呢?剛想下床到洞外看看,眼一黑又歪倒了。
再度醒來時見了然一動不動地在洞口結(jié)跏趺坐,段小佛剛一睜開眼睛,就聽了然禪師說:“趕快把擺在床尾的那碗稀飯喝了,聽我給你說一條禪理?!?/p>
段小佛喝了那碗粥,覺得有了點兒力氣,就說:“大師,我……”
了然說:“什么狗屁大師!你也大師我也大師,世間哪有那么多大師。聽好了,這條禪理來自《金剛經(jīng)》的‘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
段小佛說:“這個我知道?!?/p>
了然說:“我還沒有說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段小佛說:“應(yīng)該沒有住處,把家一把火燒了,才會生出狠心,把武功練好了為家人報仇,是這個意思吧?我爺爺讓我……”
了然大怒:“胡說!簡直是……阿彌陀佛!”
段小佛說:“當然是阿彌陀佛。我們一家人,一夜之間就有十六個成了尸體,我不是因為年紀小,而是因為不會武功才撿了條活命,你說這不是……這不是阿、阿彌陀佛得很么!”
了然一愣:“不會武功才撿了條活命?這么說來,是畢道然那促狹鬼干的事了?”
段小佛咬牙切齒地說:“不是那個魔頭又有誰殺得了我爺爺!啊?!你認識畢道然么?”
了然說:“見了不就認識了?哼!你這小孩好大口氣,你爺爺又是哪路羅漢菩薩?!”
段小佛說:“我爺爺不是羅漢菩薩,他姓段,叫段逸仙,人家都叫他段大俠?!?/p>
了然說:“什么大俠大魔,干的還不都是大犯佛門首戒殺生的勾當。只不過那個段逸仙嘛,有時候也干點行善積德的事。怎么,是他讓你來找我的嗎?”
段小佛說:“我爺爺在與畢道然動手前,悄悄對我說,當今天下,能治得住畢道然的,就只有你一個人了,他讓我來這里找你,并且不準我向任何一個人問路,害得我在這山里轉(zhuǎn)了二十八天?!?/p>
了然禪師像是自言自語:“他倒也還算沒有失信。見鬼!當年他燒佃農(nóng)們的借據(jù)欠條時,我真不該一發(fā)慈悲就把這里告訴他,這下我的麻煩大了。”
段小佛眨巴著眼睛問:“什么麻煩大了?”
了然頓時跳了起來,指著段小佛高聲吼道:“你就是大麻煩你不知道嗎?!我一破關(guān)就差點把你踩死。要真把你踩死,我這二十年的修行豈不都被你糟蹋了!還有,你跪在我閉關(guān)的洞門外,如果我這次閉關(guān)不是十八天而是二十天或者一個月,你不就得餓死了嗎?你餓死了事小,但這次閉關(guān)豈不就變成非但沒有功德,反而罪孽深重了嗎?你說,你不麻煩誰麻煩?!”
段小佛瞠目結(jié)舌。
了然禪師氣乎乎地吐了兩口粗氣,突然面露大惑不解之色,問段小佛:“這倒奇怪了,我那閉關(guān)的梵唄洞,連段逸仙也不知道,你怎么就會跪在那兒呢?!”
段小佛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肯定在那里面閉關(guān)參禪或者念阿彌陀佛?!?/p>
了然說:“你先前來過這兒見我不在才誤打誤撞到那兒瞎跪著的是嗎?”
段小佛說:“不是。我先前沒有來過這兒?!?/p>
了然說:“這就真有些……阿彌陀佛了。對啦,你叫什么名字?”
段小佛說:“我叫段小佛”。
了然的火氣又上來了:“佛就是佛!又有什么小佛大佛的了!簡直是……”
“簡直是阿彌陀佛,”段小佛說,“你是要這么說嗎?名字是爹娘給起的,我也沒有辦法。”
了然禪師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小孩有些意思。這樣吧,我估計自己能夠修成正果,劈柴燒飯這些俗事就不能再多干了,反正你還俗不可耐,就留下來幫我干這些俗事吧?!?/p>
段小佛說:“我是要留下來。但留下來是為了向你學武功,然后找畢道然為我全家報滅門之仇!”
了然說:“所以我說你俗不可耐嘛。不過你年紀還小,這也情有可原。學武功沒問題,但得看你把我服侍得怎么樣?!?/p>
段小佛說:“好吧。咱們一言為定?!”
了然說:“一言為定就一言為定,只是你現(xiàn)在給我趕快下床,住到隔壁裝木柴的那個洞里去,這張石床是我修習禪定用的,你多呆一刻它就會多沾一分俗氣,這對我的修煉是有阻礙的?!?/p>
段小佛“哼”了一聲,說:“冷冰冰的,以后你求我坐一坐我還不愿意呢?!?/p>
了然禪師把段小佛帶到相隔約二十步遠的另一個山洞,這個洞果然只有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木柴。了然說:“我住的那兒叫千佛洞,往后你就住在這里了,你很俗,干脆就叫小俗洞吧。”段小佛說:“難聽死了,還不如用我的名字叫小佛洞。”又說:“我的床呢?”
了然指了指空地,說:“那就叫小佛洞。床嘛,去摟些干草樹葉來墊上不就行了?”
段小佛嘴一扁,差點沒哭出來。
了然說:“我有事要離開這里幾天,千佛洞里的那個木甕里有米,餓了你就自己煮了吃,山上的野果不要亂吃,有些是有毒的?!?/p>
段小佛故作無所謂,說:“我們家十六個大人都死光了,你還以為我不懂事么!”
了然說:“那就……那就阿彌陀佛了。”
話剛說完,了然禪師就像突然蒸發(fā)了一樣,倏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八
半年之后,段小佛七歲了。
這一天上午,段小佛熬了粥端進千佛洞,說:“喂,吃飯啦?!?/p>
了然禪師正在石床上閉目參禪。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說:“剛才你叫我什么?”
段小佛說:“是你自己不準我叫你大師的?!?/p>
了然說:“我不準你叫你就不能叫嗎?那我不準你學武功劍術(shù)去殺畢道然報仇你就真不學了?不殺了?哼!不先成為大師又怎么能成佛?你說!”
段小佛啞口無言。
了然又說:“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讓我成佛!”
段小佛說:“我……我沒有。”
了然說:“還說沒有!這半年來,你每天都不劈柴,只折些小樹枝生火,熬些半生不熟的稀飯來供養(yǎng)我,那意思不就是要讓我把精妙的禪理給參悟得半生不熟么!”
段小佛委屈得要命,說:“主要是因為咱們那把斧頭又重又鈍?!?/p>
了然說:“咱們?誰跟你是咱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嗯?!”
段小佛說:“你是……你是大師,我是……我不知道。”
了然說:“連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那還學什么武功!哼!真氣死我啦,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必須每天打你兩棍來消氣。還有,你再不劈柴,就一輩子也別想讓我教你什么武功!”
段小佛說:“是,大師?!?/p>
段小佛放了碗轉(zhuǎn)身,還沒走到洞口,“啪”的一聲,背上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抽了一棍,火辣辣的痛頓時布滿全身。段小佛又驚又怒,轉(zhuǎn)過身來指著了然,說:“你為什么打我?!”
了然禪師把玩著一根細長的竹棍,說:“大師的話,你以為是說著玩兒的嗎?”
段小佛噙著淚水離去。結(jié)果是,他的雙手當天被斧柄磨得長滿了水泡,但大師的話果然不是說說就算了,下午他把熬得稀爛的粥送到千佛洞后,另一邊肩頭又被抽了一棍。
晚上躺在小佛洞里,段小佛覺得了然這個老和尚簡直不可理喻。段小佛會讀《心經(jīng)》,又出生在武林世家,雖然只有七歲,但也隱約覺得了然禪師有些詭秘,想:憑他的言行,成祖成佛只怕沒多大指望,但從初識那天他如鬼魅陡然從自己眼前消失的身法來看,只怕爺爺生前也比他差得還遠。想起爺爺,段小佛咬咬牙,強忍雙肩火辣辣的痛,迷迷糊糊進入了已經(jīng)沒有色彩的夢鄉(xiāng)。
此后一連三天,了然禪師像他一天必須做兩堂課一功課一樣,段小佛的背上,非常準時地添了六道竹棍抽出的傷痕。
第四天,段小佛實在忍不住了,他把粥端到千佛洞口站住,說:“你今天要再打我,我就把這稀飯倒掉?!?/p>
了然說:“我當然還要打你,大師不能說話不算話?!?/p>
段小佛氣得要命,說:“你是什么狗屁大師!你這個大亮蛋簡直就是個瘋子!你打我打上癮來了是不是?我忍了你三天了,晚上只能趴著睡覺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什么?”沒想到了然的聲音更大,氣憤似乎也更強烈,“打你是我親口說的,出家人能打誑語嗎!但我?guī)讜r說過不準你躲閃了?反正每次我就只打那么一下子,算是兌現(xiàn)了自己的話,你閃開不就完了嗎?誰讓你像根木頭似的挺著個背挨打!你簡直笨得像……阿彌陀佛!憑你這么笨,還想學什么武功!哼!”
段小佛眨巴著眼愣在洞口。
了然又說:“傻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把飯碗給我扔進來!”
“扔?”段小佛覺得很奇怪,“你是說……叫我扔給你嗎?”
了然說:“聽清楚了還羅嗦什么!”
段小佛一咬牙,把一碗粥使勁扔向了然。原以為了然會飛身來接的,殊不料他端然跌坐在石床上一動不動,那碗在空中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著,平平緩緩地送到了然禪師嘴邊。了然也不伸手,張嘴咬住碗邊,仰起頭把一碗粥喝了個精光,才又嘴一張,那碗又像被人托著似的平平緩緩地飛向段小佛。段小佛早已目瞪口呆,見碗飛近,正想伸手去接,那碗?yún)s陡然一跳,不輕不重地把段小佛的額頭砸了個包,這才落在他的手里。
段小佛眼冒金星。
了然說:“你現(xiàn)在看我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像哪個羅漢了?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是有把握修成正果的?!?/p>
用兩只亂冒金星的眼睛看,了然禪師合什趺坐的樣子還真有點羅漢的意思,段小佛使勁搖搖頭,說:“你又打我!”
了然說:“這次是打你的榆木腦袋讓你開開竅,下次接著打你的背,然后打腿,打手,打胸,總之是打全身。不過你放心,同一道傷痕我是不會打第二遍的?!?/p>
段小佛說:“哼!你簡直就是……就是……阿彌陀佛!”
了然說:“比阿彌陀佛,我還差一點。”
這是段小佛記憶中了然禪師惟一的一次謙虛。
九
七歲那年額頭上被碗砸的那個包成了段小佛心甘情愿被了然禪師天天抽打的理由。了然禪師雖然對教他武功劍術(shù)的事裝聾作啞,但段小佛知道爺爺沒有騙他,了然禪師的武功深不可測。就憑他一口真氣能托住碗還能運氣拐彎打人的功夫,當世恐怕就沒人能堪與比肩了,就是畢道然也萬萬不能。
隨著年歲的增長,段小佛越來越焦躁了,自己報仇心切,而了然禪師的眉毛胡子一天比一天白,也一天比一天長,萬一哪一天他突然無疾而終,圓寂了,自己又去哪兒投師學藝呢?更何況爺爺?shù)倪z囑歷歷在耳:當今天下,能夠降伏畢道然的,也就只有了然禪師一人!
在一個月亮很大很白的晚上,段小佛仰望星空,想起八年前那個月亮同樣很白很大的夜晚,很想嚎啕大哭一場。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連哭都不會了。段小佛正自傷自憐,悲憤交加,了然又在千佛洞里嚷嚷起來了:“小佛,你快來!段小佛,你還不快給老子滾進來!”
段小佛沒好氣地高聲應(yīng)答:“又是什么狗屁禪理吧?你自己為什么不滾出來!今晚我要看月亮?!?/p>
了然果然自己出來了,但不是滾,是“飛”,而且是雙手合什盤腿凌空“飛”到了段小佛面前。
段小佛并沒有低頭看他,只是說:“裝神弄鬼是不是?可惜我見慣不怪了?!?/p>
了然說:“你聽我說,我今晚悟出的這條禪理很有玄機……”
段小佛不耐煩地說:“狗屁玄機!這八年來我最少聽過你悟出的八百條禪理了,那有什么用,還不是逃不脫你一天兩棍!你的狗屁禪理能幫我殺畢道然報仇嗎?!”
了然說:“怎么是禪理沒用?怪只怪你自己太笨,八年了連一根竹棍也躲不開。哼!你給我聽好了,今晚這條禪理叫做‘頭頭上明,著著上妙’,意思是……”
段小佛忽然哈哈大笑。
了然說:“你笑什么?”
段小佛說:“你是個大亮蛋,頭上當然是明晃晃的妙不可言,今晚這條禪理果然有些意思!”
了然嘆了口氣,說:“白跟了我這么多年,你這小子根本就還是俗人一個?!?/p>
段小佛說:“我又不想當什么大師,我只想向你學了武功劍術(shù)去殺畢道然報仇,只可惜你又不教我,唉!”
了然說:“誰叫你躲不過我那一棍,當初咱們可是講好了的,你哪天躲開了那一竹棍,我馬上就教你武功劍法?!?/p>
段小佛說:“但我就是躲不開?!?/p>
了然說:“那是因為你沒有好好想?!?/p>
段小佛說:“胡說!我每時每刻都在想,甚至連做夢都在想,想著怎樣才能躲開你的竹棍。可明明頭天想得好好的了,第二天你的那根見鬼的竹棍偏偏從我躲閃的方位抽來,倒好像是我自己故意湊上去的一樣?!?/p>
了然哈哈大笑。
段小佛瞪了他一眼:“你還笑?!”
了然說:“我為什么不能笑?聽到天底下竟然有這么可笑的人,八年如一日地苦思冥想著怎樣才能湊上去挨打,你能不笑嗎!”
段小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了然又說:“佛法中有一道末流小技,叫做‘他心通’,你知不知道?”
段小佛說:“聽你說過。”
了然說:“那你怎么說我悟出來的那些禪理是狗屁?”
段小佛說:“你是說每次出手打我之前,你早就知道我心里在想著要向哪個方位躲閃了?”
了然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只不過如果你能多有點兒佛性,以后的事情只怕就會好辦一些了?!?/p>
了然說完就回了千佛洞。段小佛卻是足足愣了大半個時辰,想:他最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十
在隨后的整整四年中,段小佛用功的時間與參禪悟道和騰挪避打差不多是各占一半。了然禪師卻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隔三差五就說自己悟到了一條禪理,非要段小佛聽他解說,只一如既往地用竹棍每天抽打段小佛兩次和念他的阿彌陀佛。
十八歲的段小佛,已經(jīng)是皮粗肉厚的赳赳少年了。
終于有一天,段小佛躲過了了然禪師抽過來的竹棍!
段小佛激動得滿面通紅,說:“現(xiàn)在你還有什么說的?教我武功劍術(shù)吧!”
了然面無表情地說:“阿彌陀佛!你跟我來?!?/p>
他們來到一處至為清幽隱秘的澗底,段小佛看見一塊平滑如鏡的大理石碑上,刻著兩個字:“劍冢?!?/p>
了然指著石碑說:“出家人不該用劍,所以三十二年前,我把自己的佩劍埋在了這里,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了?!?/p>
段小佛遲疑著挪開石碑,取出一柄黑黝黝的玄鐵劍,只抽出劍鞘一半,便覺寒氣逼人。
了然禪師突然一掃十二年來的嬉笑怒罵瘋瘋癲癲,慈和的眉宇間隱隱透出令人不敢逼視的肅穆莊嚴,雙掌合什卻不宣佛號,只靜靜地看著段小佛。
段小佛心頭一凜,還劍入鞘,竟不敢與了然禪師對視。
了然說:“小佛,這把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你的了,你要用它取畢道然的首級,那是因果報應(yīng),業(yè)力既然不可逆轉(zhuǎn),老衲也沒辦法。阿彌陀佛!往后行走江湖,若非大奸大惡之徒,你斷不可妄用此劍!如果你以此劍濫殺無辜,老衲……哼!”了然伸出右掌輕輕一拍,那塊平滑如鏡的“劍?!笔D時散為粉齏。了然接著說:“你明白嗎?”
段小佛凜然道:“小佛明白?!?/p>
了然說:“你自幼家遭慘變,身世之凄苦莫過于此。老衲煞費苦心,讓你參禪修佛,只是為防你把滿腔的仇怨化為戾氣,遺禍人間,其實對你的武功劍術(shù),是一點兒作用也沒有的,這你明白嗎?”
段小佛惶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了然說:“以后你會明白的。”
段小佛說:“大師,我……”
了然打斷他的話頭,說:“還記得十二年前,你剛見到老衲的第一天,老衲曾經(jīng)離開無量山六天的事嗎?”
那是段小佛平生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他當然記得。
了然說:“你可知道老衲干什么去了?”
段小佛沉吟道:“大師是……是為小佛去找毛毯棉被去了?!?/p>
“不是”,了然說,“找毛毯棉被,何須那么多天。老衲是去找畢道然畢施主去了?!?/p>
“什么?!”段小佛大吃一驚,“你……?”
了然揮手再次打斷段小佛的話,說:“你別急,先聽老衲把話說完。老衲略知術(shù)數(shù)相格,當時你才六歲,又初遭滅門慘變,但從骨相上看,你是有災(zāi)無難,所以老衲狠心拋下了你,因為老衲若再不出面,畢道然殺了你爺爺后,覺得天地間已無高手可殺,會由極度的空虛導致真正的走火入魔,狂性大發(fā),認為普天下人人該殺。阿彌陀佛!若真如此,那遭難的就不僅只是武林中人,也不僅只是一個兩個一百兩百了”。
段小佛急切地問:“所以大師你就趕去先把他殺了?!”
“阿彌陀佛!”了然說,“出家人首戒殺生,老衲怎會殺了他呢。老衲只是去勸他不要再殺人了?!?/p>
段小佛說:“畢道然那魔頭會聽你的?”
了然說:“魔由心生。畢施主的心魔,只在于他覺得天下無人可與他匹敵,想求一戰(zhàn)而不得,拔劍四顧心茫然,故生高處不勝寒之魔幻。因此老衲急急趕去,就是要把他從高處拉下來,消除其寒意,驅(qū)其心魔。當然,要使他幡然醒悟,還得花點功的,所以老衲才一去便近旬日。阿彌陀佛!現(xiàn)在他在羅剎巖下,你要取他首級就去吧,那也是他今世作孽的果報?!?/p>
段小佛驚問:“大師你把他的武功廢了嗎?”
了然惑然:“他既已幡然悔悟,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廢他的武功干什么?”
段小佛說:“他武功那么高,雖說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但我段家與他仇深似海,十六位長輩都在九泉之下等著我取了他的首級去祭奠呢!我還沒學武功,豈不是……送上門去讓他斬草除根嗎?”
了然愣了一愣,忽然呵呵一笑,說:“誰說你沒學過武功?你已經(jīng)足足學了十二年了!”
段小佛也是一愣:“什么?”
了然說:“你認為十二年來老衲天天用那竹棍抽你真是有癮嗎?阿彌陀佛!放眼當今天下,能躲過老衲那一棍的,也就只有你段小佛了!你日日夜夜苦思冥想怎樣躲開竹棍的抽打,不會不對老衲的出手爛熟于胸了吧,那就是老衲平生劍法的精華啊!現(xiàn)在畢道然施主已經(jīng)不是你的對手啦。阿彌陀佛!”
段小佛呆了半天,才突然“卟嗵”跪下,沖了然禪師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十一
羅剎巖橫亙在無量山西北部的摩訶般若村和波羅密多村之間(作者按:摩訶般若和波羅密多均為梵文譯音、佛教常用語,前者意為大智慧,后者意思是到彼岸),陡峭而險峻,高聳入云的尖峰常有黑霧繚繞。從摩訶般若村到波羅密多村去的人,自古以來失足墜巖者,實在是難以數(shù)計了。
十二年前,畢道然來到了羅剎巖下,他隨身攜帶的,已經(jīng)不再是令武林中人人膽寒的利劍,而是鋼釬、鐵錘、鏨子和籮筐,在此村彼村往來行人驚詫的目光中,開始了一項比殺人更艱巨的工程——鑿?fù)_剎巖。
十二年后,當段小佛來到羅剎巖下時,因終日在洞中弓身敲鑿不見天日,畢道然的身子已顯得有些佝僂,面色也異常蒼白,以至于當他拖著一籮筐碎石艱難地走出洞口時,段小佛一時竟沒能認出他就是自己牽掛了整整十二年,殺了他段家滿門的“那個大魔頭”。
十二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大好晴天,段小佛手握劍柄,在羅剎巖下那個被當?shù)厝私凶龃群蕉吹亩纯冢呀?jīng)等得有些時候了。
他等待著一顆首級的出現(xiàn)。
他已經(jīng)把“那個大魔頭”的頭顱當成了一顆首級。
所以當畢道然的腦袋從洞口冒出來,而自己一時竟沒能識別出這就是那顆首級時,段小佛有些懊惱。
畢道然倒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但他費很大勁兒把那筐碎石拖了出來之后,才跟段小佛講話。
畢道然平和地說:“你來了?”
段小佛有些詫異,眼前這蒼白佝僂頭發(fā)灰白的人,眉目間有一種安詳,這與他記憶深處那張索然落寞的面孔有些不符。但聲音沒變。六歲那年的中秋夜與這個聲音對話時,那聲音也是這樣平和的。對段小佛來說,這聲音無論是從極樂世界的兜率天宮還是從十八層地獄傳來,他都能辨認無誤。因此他用寒冰一樣的目光死盯著畢道然。
畢道然瞇著眼看了看發(fā)著白燦燦光芒的太陽,才掃了一眼段小佛緊握著的玄鐵劍,又說:“看來你已得到卓老前輩的真?zhèn)髁?,是他讓你來這兒找我的嗎?”
段小佛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什么卓老前輩?!?/p>
畢道然說:“三十二年前便已天下無敵的原武林盟主卓無相你會不認識?那你怎么會有他的劍?”
段小佛內(nèi)心驚奇,外表如霜,說:“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卓無相!這劍是了然禪師給我的。”
畢道然說:“卓無相,了然,都只不過名號而已,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二年前,他勸我到這兒來鑿慈航洞,說假如某一天有人拿著現(xiàn)在你手里的這柄玄鐵劍來要我這顆腦袋的話,我就交給來人算了?!?/p>
段小佛說:“你會給嗎?”
畢道然說:“當然會。尤其來的是你?!?/p>
段小佛說:“你知道我是誰了?”
畢道然說:“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你是段逸仙的孫子。你請我吃過豆沙月餅。還記得嗎,那時我曾經(jīng)說過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古怪的小孩?”
段小佛說:“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p>
畢道然說:“你當然不是小孩了,小孩一般不會取別人的首級,而現(xiàn)在你是來要我這顆腦袋的。”
段小佛說:“既然如此,那還等什么,取出你的劍來吧!”
畢道然說:“十二年前,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劍扔進洱海了。我現(xiàn)在只有鋼釬、鐵錘、鏨子和籮筐。”
段小佛說:“那我去給你找把最好的劍來,我要公平地取你的首級,以慰我段家十六位先輩的在天之靈!”
畢道然說:“那多耽誤時間啊。人生苦短,就用不著費事了。取我這顆首級,有你的這把劍足夠了。”
段小佛說:“我會覺得這樣不公平,因為我不是魔頭?!?/p>
畢道然說:“了然禪師的高足當然不是魔頭。但我曾經(jīng)是。如果你需要公平的話,那就給我兩年時間,到時候我自己把腦袋給你”。
段小佛說:“你以為我會答應(yīng)嗎?我已經(jīng)苦苦等待十二年了!”
畢道然說:“你會答應(yīng)的?!?/p>
段小佛說:“為什么?”
畢道然說:“因為這個洞我也是鑿了十二年,估計還要兩年才能鑿?fù)ā!?/p>
段小佛說:“那又怎么樣?”
畢道然說:“那樣的話,羅剎巖就阻擋不了人,從摩訶般若到波羅密多,經(jīng)過慈航洞,就不會摔死人了。”又說:“在我來此之前,這兒摔死的人已經(jīng)難以數(shù)計。這十二年中,也有無數(shù)的人失足?!?/p>
段小佛盯著畢道然沒有吭聲。畢道然也一言不發(fā),拖著竹籮筐,佝僂著身子鉆進了慈航洞。
十三
段小佛抱著玄鐵劍坐在慈航洞口,整天百無聊賴地看云卷云舒。
畢道然每天拖兩筐碎石出來,對守在洞口的段小佛,似是視而不見。
一天,兩天,三天……十天之后,段小佛有些沉不住氣了。
十一天,十二天,十三天……第十五天,段小佛站起來走進了慈航洞。
洞里很暗,但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段小佛費了很大勁兒才適應(yīng)這種昏暗,但不知道暖意來自何方。
段小佛抱著玄鐵劍站在一旁看畢道然用鏨子把洞底的巖石一點一點地鑿下來,看上去那石壁很堅硬。
畢道然依然對段小佛視而不見。他們誰都不說話。
又過了一天兩天三天。第四天,當畢道然把鑿下來的石塊裝進籮筐后,段小佛一言不發(fā),拖著籮筐往洞外走。
他們還是不說話,但從第十五天開始,他們的關(guān)系變成了一個手扶鋼釬一個揮動巨錘。
段小佛的玄鐵劍,在他們身后倚著石壁站立,很孤獨的樣子。
開鑿慈航洞的進度,快了兩倍還多,因為鋼釬比鏨子的力量要大幾倍。于是,玄鐵劍離他們越來越遠。
一月,兩月,三月……他們始終沒說一句話。
第九個月后的某一天,隨著“轟隆”一聲巨響,靠近波羅密多村這邊的最后一塊巨石,終于被他們合力擊碎坍塌了,白燦燦的陽光傾瀉進來,整個慈航洞頓時貫穿了光明。
從摩訶般若到波羅密多,不會再摔死人啦。
畢道然只看了波羅密多村一眼,就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向玄鐵劍。
畢道然剛把玄鐵劍拔出來架在自己脖子上,就聽耳邊“哐啷”一聲,手中的玄鐵劍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寸斷,他的手中,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劍柄。
段小佛手執(zhí)鋼釬,已經(jīng)站到了畢道然的面前。
畢道然當然知道玄鐵劍是被段小佛用鋼纖擊毀的,但也不知道段小佛為什么要這么做。
甚至段小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站著。站在慈航洞里。還是誰也沒說話。
十四
一個月之后,在無量山的深處,了然禪師收了兩個弟子,法名分別為無住和無念,他們的俗家姓名,一個叫畢道然,一個叫段小佛。
了然、無住和無念,他們每天都要靜坐、參禪,還念阿彌陀佛。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