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瓦”(白族話音譯字),這是我兒時常常聽到的一個地名。
“德瓦”在哪里?我不知道。那時,常??锤舯卩従拥拇髬?、大媽們歡歡笑笑,把手上的玉手鐲、頭上的玉耳環(huán)拿下來比比看看,我只聽說這些首飾是叔叔、伯伯們從“德瓦”帶回來的。后來,我開始注意叔叔伯伯們,谷子黃了,他們身背包袱,頭戴草帽,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從遠(yuǎn)處的“德瓦”回來了;農(nóng)忙過后,他們又走了,到“德瓦”去了。我想,“德瓦”一定是個美好的地方,長大后,也要學(xué)一門手藝,跟著大人們?nèi)ツ沁b遠(yuǎn)的“德瓦”。
人稍懂事后又害怕了,覺得這是個讓人揪心的地方。聽大人們唱著許多“出門調(diào)”,不是訴說背井離鄉(xiāng)的痛苦,就是傾吐妻離子散的悲傷。那路上有江邊的瘴氣,雪山的風(fēng)雪,長途跋涉,人能折騰過去嗎?那些美麗玉器的背后,有多少心酸和苦痛……有一次,我看到村頭設(shè)了靈堂,許多戴著孝帕的大人小孩在悲傷痛哭。聽大人們說,有個叔叔死在“德瓦”的路上,那是他的骨灰棺材??匆娺@般慘景,走“德瓦”的念頭感到很可怕了。
可怕歸可怕,可也有給人振奮人心的曲子。
出門漢子翻山嶺,
今夜又住高山頂。
豺狼虎豹來相伴,
樹枝把頭枕。
云霧升騰當(dāng)炊煙,
孔雀叫聲當(dāng)雞鳴。
半夜三更孔雀叫,
兄弟們——
起來走一程。
多么瀟灑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做個男子,養(yǎng)家糊口,就得有這么點骨氣!我走“德瓦”的念頭又浮現(xiàn)出來了。村里祖祖輩輩的男子不都是這樣過來了嗎?他們讀了幾年書,學(xué)一種匠藝出門去德瓦,有活做就做,沒活做就去教書,遠(yuǎn)房親戚的阿老不就是這樣,還給我們找了個漢族阿奶回來呢!
誰想,人世滄桑,時代更替,我走上學(xué)人之路,兒時美麗的理想湮沒在流逝的時光里。所幸的是我涉歷地名,知道“德瓦”是什么地方。
我們白族話里的“德瓦”,一般跟“金次”連起來,叫“金次德瓦”?!暗峦摺?,是騰沖的古地名“騰越”白語化的音變,也叫“越賧”;“金次”是古代金齒民族作為那時治所的地名,是白語化的保山古地名。我曾請教過保山和騰沖走南闖北的老鄉(xiāng),“金次”、“德瓦”在哪里,他們不知道??磥?,這已經(jīng)是很古老的地名稱呼了。后來在唐代的書里,看到當(dāng)時大理人出門去越賧的一首歌謠:“冬時欲歸來,高黎共上雪;秋夏欲歸來,無那穹賧熱;春時欲歸來,平中絡(luò)賂絕。”這簡直就像我兒時聽到的“出門調(diào)”的翻譯。我們的祖輩出門去“金次德瓦”年深日久,文字記載也有一千多年。這一千多年里,祖輩們在那里如何生活呢?這又勾起了我走“德瓦”的欲望。
1984年10月,我總算來到了“德瓦”。車子把無窮無盡的高山大河甩到身后,我到了縣城,走進(jìn)和美的和順、古老的矣羅……在這里,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走在村巷的石板路上,進(jìn)入民居的院落里,那些條石的路心,村頭的照壁,屋檐下的磚雕,過柱上的龍頭,廳堂的格子門,都和家鄉(xiāng)一個模樣。我好像信步故鄉(xiāng)的村子里,閑訪鄰居,倍感親切;可是,主人招呼的話語卻不是聽?wèi)T了的鄉(xiāng)音,而是另一種話語的熱情,別有風(fēng)味。
我來到和順村中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早就見報上說過,這是當(dāng)今全國農(nóng)村歷史最悠久、文獻(xiàn)最多的圖書館。建筑也很不一般,樓臺亭閣,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古老的風(fēng)格中透出時代進(jìn)步的氣息,既壯觀又典雅。還有名人的題匾,畫龍點睛,處處充滿著“文化之津”的濃郁氛圍。一個邊遠(yuǎn)的農(nóng)村竟有這樣氣派的圖書館,真是名不虛傳。當(dāng)?shù)嘏惆榈睦蠋熞娢页錾瘢f:“這還是當(dāng)年你們劍川師傅建造的,主墨師傅姓王?!?/p>
一句提醒,使我佩服騰沖名士、耆老的眼光。是他們不辭萬里,把上海、南京的名篇佳作,用車運(yùn),用馬馱,用人背,從遙遠(yuǎn)的大城市運(yùn)到這個邊遠(yuǎn)之地;又不惜金錢,請來劍川的工匠高手建造圖書宮殿,讓邊地村民享用知識的盛宴。難怪騰沖地靈人杰,人才輩出!圖書宮殿建造者的姓名,雖然隨著時代煙云而去,但是,聽到這里人們口里頻頻提到“劍川”二字,作為劍川人的我,好像感到一股暖流流過全身。我俯瞰美麗富饒的壩子,朦朧的古道,兒時的記憶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那些男子漢們好像戴著草帽,背著包袱,行走在壩子的古道上……
接著,我又參觀了水映寺、云龍閣和幾個祠堂、文宮。那些恢宏的建筑和精美的雕刻,雖然經(jīng)世滄桑,仍然保存完好,顯示出騰沖人的慧眼,令人嘆服。也時不時地聽到“出于劍川工匠之手”的話,我這個劍川人,激動之情難以言表。
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給我講述了三十年前(20世紀(jì)50年代)的一段見聞。他說:“那時,在騰沖的劍川人很多,有木匠,有石匠,有教師,有醫(yī)生,他們有一個會館、一塊義地和一個云鶴寺。會館專為同鄉(xiāng)人辦事,云鶴寺是同鄉(xiāng)人祭祀、慶典的場所。寺里有約一丈高、七八丈長的亡靈牌位,凡是同鄉(xiāng)人死了,名字都寫在上面。當(dāng)時,我看見靈牌上寫了一千多個人名,城郊義地上的荒冢密密麻麻……”
聽到這里,我肅然起敬,遙望著來鳳山上的青松,那些出門的悲傷曲撞擊著我的心——
望夫柳下雙淚流,
丈夫出門時日久。
左盼右盼年年盼,
誰解相思愁。
別時插柳成古樹,
別時青絲成白頭。
古樹無言相對看,
老淚對垂柳。
故鄉(xiāng)賢妻的哀怨如此,遠(yuǎn)方的丈夫又是如何?有首長曲唱道:
五更書信寄家鄉(xiāng),
再向賢妻你拜上。
奈何奈何莫奈何,
再一年苦望。
苦望到時回家來,
何怕前面欠下帳。
變牛變馬有我在,
圖幾年舒暢。
如此凄苦,苦望到頭,結(jié)果還是一?;那?,一行空名!一時之間許多這樣悲傷的曲子響在耳邊,我多么想去拜謁多少年前的荒丘野冢和云鶴寺的靈牌啊!
老人一旁好像看出我的心意,說:“云鶴寺已經(jīng)不見蹤影,義地上也已經(jīng)蓋起一片房屋。印象中清水區(qū)還有座四十年前(20世紀(jì)40年代)劍川老師的墳?zāi)?,如果你有時間,可以去那里看看。”
要去!坐了一段車后岔道步行,過了小橋,漫步古道,爬了一段山路,來到冷杉、綠竹掩映的一個山村。村頭有所小學(xué),走進(jìn)去,好像來到我兒時讀書的學(xué)堂。學(xué)校原來是文宮,建筑結(jié)構(gòu)、梁柱雕刻、教室布置還是老樣子,也是廟堂學(xué)校,正堂上高懸著“佑啟斯文”的匾額,落款年代是雍正四年(1726年)。我向這里的兩位年輕女教師說明來意,她們回答說:“我們是外村的,早就聽說有個劍川的老師在這里殉職,安葬在陳家的祖墳?zāi)沟厣稀!边@時,陳老師也來了,后面跟著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看得出他是有意而來。我問老人“貴姓”,他說“姓陳”,顯然是陳家的長者,按年紀(jì),我該叫他“陳大爹”。我倆有說有笑,跟著大家一起來到張老師的墓前。
張老師的墳?zāi)垢鷦e的墳?zāi)褂行┎灰粯?,墓前有塊墓碑,上刻“張敬五先生之墓”,排在一列沒有墓碑的陳家祖墓之間。不知為何獨具一格?陳大爹見我納悶,便說:“張老師是劍川西中村人,一家三代都在這里教過書,名望很高,深得本地群眾愛戴。他過世后,族中老人商量,就葬在我們墳地。這塊墓碑,是一位華僑特意為張老師立的。”
陳大爹比比劃劃,淡淡地說著,我心里卻震撼不已。農(nóng)村傳統(tǒng)的觀念里,祖宗墓地是家族的神圣之地,是護(hù)佑子孫興旺的風(fēng)水寶地。有許多說法就是把家族后代的一切禍福都和祖墳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房子斜,怪墳地,眼病怪風(fēng)水”,比如“不會撐船說船歪,不會做人怪祖墳?!币姾筝呌谐鱿ⅲ驼f“他們家的祖先葬的地方好”。一個家族不會輕易將外人跟自己的祖先葬在一起,哪怕是自己家族的人死在外地,骨灰都不讓進(jìn)家門,埋葬的地方也只能在祖墳的邊角。這些禁忌是很嚴(yán)格的!然而,眼前似乎什么禁忌都沒有,把張老師這個外地人,外族人,葬在自己祖墳上,年年享用本族的老幼香火,這可不是一般的葬俗啊!足見張老師在清水區(qū)鄉(xiāng)親們心中的分量。
一說起張老師的為人,陳大爹的話就多了,他一口氣給我們背誦了當(dāng)年張老師教的《木蘭辭》和《陋室銘》??粗先思夷欠N認(rèn)真和自豪的神態(tài),我好像看到老人少年時在張老師面前得意的樣子。老人的滔滔不絕的背誦,打破了一時的靜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談?wù)撝鴦Υɡ蠋熢谶@里教書的故事。老者記憶猶新,少者爭相傳揚(yáng),我在一旁聽著,想著……臨行,我在張老師的墓前行了三鞠躬,心里默默地說:安息吧,張老師!你的為人,你的好事,都在騰沖人的心底!都在我們這輩走南闖北人的心底!
回到小學(xué),我向熱心的老師和鄉(xiāng)親們一一道謝,上路。從這里遙望騰沖壩子,晚霞和炊煙交相輝映,田野和村莊猶如一幅優(yōu)美的畫圖,一時之間,兒時的遐想,于今的感慨,連同讀過書的感想,一起涌上心頭——
德瓦在哪里?
在眼前,騰沖!
德瓦啊騰沖,你像鑲嵌祖國邊陲上的一顆明珠。你山奇水秀,四百年前東方的徐霞客也慕名來到你的身邊,為你寫下了千古絕唱;你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玉器加工和集散的美名遠(yuǎn)播古今中外;革命先驅(qū)在這里點燃了南光復(fù)的火炬,軍民一起譜寫出抗日戰(zhàn)爭悲壯的凱歌……
騰沖啊德瓦,你這方樂土熱地,牽動著多少僑居海外的游子的心,就連我的小山村媼翁赤子也念叨著你古老的名字,你讓我少小的心靈充滿天真爛漫的夢想。今天,圓夢來到你的身邊,一次又一次的感動。一千多年來,你跟白族血脈緊緊相連,高黎貢山歌謠的心酸,故鄉(xiāng)婦女思念的哀怨,遠(yuǎn)方出門漢子的凄苦,已經(jīng)離今天很遠(yuǎn),很遠(yuǎn)……留下來的是你這里氣宇恢宏的古老建筑、技藝精美的經(jīng)世雕刻;那“偏向虎山行”的堅強(qiáng)意志、“木雕工藝之鄉(xiāng)”的美好聲譽(yù)、許多出門題材的經(jīng)典名曲……我的家鄉(xiāng)忘不了“德瓦”,你的人們也沒有忘記“劍川”,每當(dāng)我走訪時聽到這兩個字時,既感到新鮮,又感到欣慰!我曾拜讀你這里南詔、大理國時白族大姓遺裔的家譜,聆聽過劍川工匠落籍這里的故事,他們是地道的騰沖人,跟這里的各民族一起,并肩建樹古代文明、當(dāng)代輝煌,一個個悠遠(yuǎn)流長的故事,也一并注入我這次圓夢的暖流……
【作者簡介】段伶:劍川縣羊岑鄉(xiāng)人。大理學(xué)院副研究員,中國民族語言學(xué)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早年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學(xué)院,先后在怒江和大理從事民族語言、文化調(diào)查研究工作。
責(zé)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