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三年,初夏,北平。
一座二層小樓,背向一條僻靜的胡同。
隱隱傳來鑼鼓聲、鞭炮聲、號鈸聲。聲音是從小樓的前院傳來的。
一隊迎親的長列走進前院的朱漆大門。
花廳里人影憧憧,男女主人正在招呼迎親的賓客,一片賀喜之聲。
小樓背向胡同的窗口,吐出一張姑娘的臉,清秀的臉上布滿焦灼和期待。
一個青年推了輛自行車,車上橫綁著一架竹梯,急速地走進胡同。
窗口的姑娘發(fā)現(xiàn)了他,臉上驚喜代替了焦灼。
青年推車到了窗下,迅速解下竹梯,向二樓的窗口靠去。
鞭炮聲、鼓樂聲越來越響。
青年已爬到窗口,把她手里的皮箱接過去。
姑娘提著皮箱坐在自行車衣架上。
急速滾動的自行車輪子。
街道兩旁的墻上貼著大大小小的標語:“還我東三?。 薄笆乃啦蛔鐾鰢?!”“反對不抵抗主義!”
急速滾動的自行車輪子。
二
火車站月臺上,汽笛長鳴。
姑娘和青年緊握著手,四目相視,無限別恨離愁。
青年:“到了那兒,一切都靠自己……”
姑娘:“放心吧,姨媽會疼我的?!?/p>
鐘聲響了,催促旅客上車。
姑娘提起皮箱:“我不會寂寞的,云岡石窟就在旁邊?!?/p>
火車緩緩開動。
青年在月臺上跟著車走。
火車在加速。
姑娘把頭探出車窗,用淚聲喊出:“宋堃,我在那兒等你!”
宋堃在月臺上奔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四五寸高的石雕,緊跑幾步,扔進車窗:“這是假期里我在云岡雕的……”
姑娘把頭探出車窗,宋堃還在奔跑。一邊跑一邊喊:“慧嫻,保重!”
風(fēng)揚起她的短發(fā)。清淚涌出了她的眼眶。
她回轉(zhuǎn)臉,凝視著那尊石雕。
一尊云岡風(fēng)格的石雕特寫。
以石雕為背景,出現(xiàn)了片名《夢回云岡》。
在以下的背景上,推出演職員表:
火車風(fēng)馳電掣。
云岡古道。三三兩兩的駱駝,搖晃著駝峰,緩緩地走來。
荒涼的村落,土房頂上長著蒿草。
殘陽如血,遠處山谷里傳來悠悠的鐘聲。
一輛驢拉木輪車上坐著慧嫻。
慧嫻諦聽著鐘聲。
慧嫻蹙眉凝思。(演職員表結(jié)束)
車輪碾過傍山沿河的云岡古道,單調(diào)的“格支”聲。
山風(fēng)揚起道上的沙塵,追趕著車輪。
古道下面,武周河在落照里泛著波光,汩汩的流水聲。
前面忽然響起了馬蹄聲。
三
云岡道上。騎兵師師長沈君綏和參謀肖長冰并轡策馬而來。
沈君綏四十來歲,面目清癯,頗有儒將風(fēng)度。他對二十七八歲的肖參謀說:“……投身軍界的人,總希望飛黃騰達;我可是厭倦透了這戎馬生涯,一旦解甲歸田,那就一部‘通鑒’,一壺清茶,閑時采菊東籬下……”
肖長冰在馬上欠身:“師長,您怎么會想到解甲歸田呢?在別人眼里,您壯志凌云,仕途無可限量!”
沈君綏:“誰能真正了解我沈某呢?長冰,你是從我好友那兒來的,希望你能成為我的知音?!?/p>
肖長冰:“太不敢當。”
沈君綏長嘆一聲:“伯牙彈琴,何處覓鐘君?長冰,知音難覓??!”
肖長冰似乎在恭維:“師長還要什么樣的知音呢?兩位夫人溫嫻端淑,與師長情深意篤……”
沈君綏苦笑一聲,揮起馬鞭。
肖長冰趕上去:“師長,這次在云岡石窟蓋別墅,有人說您是想金屋藏嬌……”
“完全是無稽之談!”沈君綏憤憤地,“沈某志在高山流水,得空能到云岡小住,早夕觀賞揣摩精湛的石窟藝術(shù),乃是平生之愿?!?/p>
“難得!難得!”肖長冰在恭維。
一輛驢車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沈君綏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慧嫻那雙秀麗好似一泓秋水般的眼睛,他勒住馬,仿佛被驚呆了。
驢車從他們的身旁擦過。兩人不約而同地拉了拉馬韁,后退兩步,讓驢車過去。
沈君綏:“誰家的寶眷?”
肖長冰搖搖頭,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車上的慧嫻。
驢車拐上左邊一條石子路。這條路通到山腳下的一座樓房門前。
樓房大門上端,有一塊石刻的橫匾,嵌在墻上,上書“蓬萊別墅”。
山谷里隱隱傳來悠遠的鐘聲……
四
“蓬萊別墅”。
二樓,姨母的臥室。
慧嫻:“……繼母一定要把我嫁給那個廳長的兒子……一個同學(xué)幫助我,跑了出來……”
姨母摟著慧嫻落淚:“可憐的孩子!要是你媽還活著……”
慧嫻:“姨媽,我想在這兒住下去,和你做伴?!?/p>
姨母遲疑了一下,旋即頻頻點頭。
這時,樓下客廳里傳來一聲叫喝:“人呢,都哪兒去了?”
姨母仿佛有點驚慌:“他回來了?!闭酒饋恚盎刍勰銖募依锱艹鰜淼氖?,先不告訴你姨夫?!?/p>
慧嫻在樓梯口,朝下喊了聲:“姨夫!”
姨夫何金笙,煤礦經(jīng)理,四十來歲,矮胖結(jié)實,臉上透露出一種實業(yè)界人士的精明干練,還帶幾分專橫。外甥女的突然來到使他有些吃驚:“慧慧,你怎么來了?”
慧嫻走下樓梯:“我……我是來研究云岡石窟的,姨夫!”
何金笙:“不上學(xué)了?”
慧嫻:“用一個學(xué)期的時間寫作畢業(yè)論文?!?/p>
何金笙坐在沙發(fā)上吸煙:“聽說,北平的學(xué)潮鬧得厲害?”
慧嫻:“要求抗日,收回東三省?!?/p>
何金笙:“你沒有參加?”
慧嫻:“我學(xué)的雕塑;我要把更多的時間放在藝術(shù)上?!?/p>
何金笙:“學(xué)生愛國,精神可嘉;可是,口號趕不走日本人,還是要搞實業(yè)……”
慧嫻:“姨夫,您的煤礦……”
何金笙:“兵荒馬亂,煤礦銷路不好,工友們也不安分守己,地方軍政界對實業(yè)也不支持……”
姨母走下樓來:“金笙,明天我想去云岡,給菩薩還還愿;我這身子……”
五
一尊高大雄偉的石雕佛像向鏡頭急速推來。
這是云岡石窟二十窟的露天大佛。
劉慧嫻背向鏡頭,站在石佛面前;和高大的石佛相比,她只有拇指大小。
石佛面相方圓,兩肩齊亭,深目高鼻;偏袒右肩,流暢的陰線衣紋像水一樣從肩上流瀉下來。在本尊大佛背后的壁龕上,小佛像星羅棋布。
在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藝術(shù)寶庫面前,慧嫻驚呆了。
本尊大佛慈眉善目,仿佛低頭向她微笑。
“多么偉大!”慧嫻的嘴唇翕動著,不知是驚嘆,是興奮,是感動,她流淚了。
姨母在一旁朝佛像跪下,合掌膜拜,嘴里喃喃著。
慧嫻從一個石窟里奔出來,又撲進另一個石窟。
無數(shù)栩栩如生、大大小小的石佛雕像、佛傳故事、塔柱、飛天、藻井,或富麗堂皇的全景,或精美絕倫的細部,一一撲入鏡頭。
畫外,只聽風(fēng)慧嫻發(fā)自肺腑的驚嘆聲:
“偉大!太偉大了!”
“我來得太晚了!”
“這里,足夠打發(fā)走我一輩子了!”
“名副其實的寶庫?。 ?/p>
“……”
鏡頭搖到一個石窟的中部。
幾尊雕像的佛身體態(tài)優(yōu)美,衣紋流暢,但佛頭已不翼而飛。
石窟底部,一排排佛像風(fēng)化嚴重,像形難辨。
慧嫻目睹,臉上現(xiàn)出憤懣而又痛苦的神色。
姨母坐在窟前的一條石凳上憩息。
慧嫻從一個窟里奔出來,顧不上和她打招呼,又撲進另一個石窟。
她的失常行動引起了住在石窟附近婦女和孩子的注意。孩子們堵在石窟門口,朝她指指劃劃。
慧嫻又沖進一個石窟。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窟里的石佛都被煙灰熏黑了。原來窟里還蓋了小土房,土房頂上有個煙囪。突然,“咩咩”幾聲,從小房內(nèi)跑出幾只羊來。
“羊?”慧嫻大吃一驚。
一只母羊和兩只小羊跑到慧嫻跟前,小羊朝她叫著。
孩子們哈哈大笑。
石佛寺主持圓覺的禪房里,供桌上香煙繚繞。
姨母跪拜起,掏出布施,恭敬地放在供桌上。
圓覺雙手合十:“菩薩保佑施主?!?/p>
慧嫻沖了進來。圓覺一愣。
姨母:“這是我的外甥女;這是圓覺法師?!?/p>
圓覺對著慧嫻:“女居士也是佛門弟子?”
慧嫻:“師傅,我想來這里研究石雕藝術(shù)?!?/p>
圓覺:“原來如此?!狈傧氵f與姨母。姨母跪下默禱。
慧嫻:“……請問師傅,石窟風(fēng)化嚴重,還有人在窟里蓋房圈羊,煙熏火燎,任意糟蹋,寺上沒人管嗎?”
圓覺:“小寺只有師徒二人,薄田數(shù)畝,依此為生。寺院之內(nèi),灑掃看護;寺院之外,鞭長莫及?!?/p>
慧嫻:“有的佛像,只有佛身,佛頭哪里去了?”
圓覺:“當今兵荒馬亂,有些不逞之徒,偷盜佛頭,賣與洋人,生財牟利?!?/p>
慧嫻:“本地政府就不管嗎?”
圓覺:“以往一直無人過問,最近,騎兵師師長多次光臨……”
姨母禱畢起身:“沈師長在這兒蓋了別墅?”
圓覺:“沈師長說,云岡天下知名,來這里觀仰的軍政各界要人,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定要在此蓋個別墅?!遍L嘆一聲,“佛門清靜之地,本來是遠離塵世的……”
“看來這個沈師長倒是喜愛文物的?!被蹕棺哉Z著,又轉(zhuǎn)臉對圓覺,“師傅,今后我來這里,恐怕多有打擾?!?/p>
圓覺合十:“女居士盡管方便?!?/p>
六
云岡鎮(zhèn)市集上。
街面很窄,加上兩旁屋檐下擺著小攤(其中就有各種石雕小玩意兒),趕集的人只能在中間擠來擠去。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和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擺了兩筐炭在叫賣。人們擠過來,踩倒了他們的炭筐。姐弟倆連忙收拾。
慧嫻腋下夾著一卷紙,手里拿著畫夾、電筒、筆墨和拓片用的毛刷等物,在人叢中擠過來。
人們竊竊私語:
“興隆礦何經(jīng)理的外甥女?!?/p>
“聽說是個大學(xué)生?!?/p>
“到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干啥?”
“說是要到大廟研究佛爺?!?/p>
“長得這么標致,不知誰交了好運?!?/p>
“……”
慧嫻在人叢中穿行。這些話不時傳進她的耳朵。
云岡鎮(zhèn)上最大的一爿鋪子——恒昌布莊。柜上,老板萬籟天捧著雪亮的水煙筒,正對幾個穿長袍的顧客指指劃劃:“北平的學(xué)生,如今就好鬧個學(xué)潮;這小妮子,恐怕是在那兒呆不下去……”
一長袍:“恐怕是失戀吧,眼下青年學(xué)生好鬧這個?!?/p>
萬籟天:“沈師長恐怕還不知道呢!”
慧嫻走過賣炭的姐弟面前。
慧嫻接觸到姐弟倆好奇的目光。
從市集回來的途中。
慧嫻坐在道旁的一塊石頭上憩歇。
賣炭的姐弟倆從后面走來。
慧嫻從姐弟倆明澈的目光中產(chǎn)生了一種可以親近的感覺。她笑著問:“你們的炭賣完了?”
姐姐點點頭。
“叫什么名字?”慧嫻問男孩。
“我叫黑旦;我姐叫艾芳?!?/p>
慧嫻:“家呢?”
黑旦手指云岡石窟:“大廟那兒?!?/p>
慧嫻:“家里種地嗎?”
“我媽早去世了,”艾芳凄然地,“我爹本來是石匠,現(xiàn)在在窯下刨煤?!彼噶酥覆贿h處山溝里的一個煤礦。
“你們賣的炭,就是父親刨的?”
艾芳:“是我們撿的,”指著煤礦旁邊的矸石山,“從那兒?!?/p>
七
清晨,朝霞滿天。
削直的云岡斷崖上,一字兒排著幾十個洞窯。
慧嫻正在吃力地清掃著洞窟前的土塊瓦礫,枯枝敗葉。
云岡堡的婦女孩子在不遠處圍觀,指指劃劃,好奇地議論著。
慧嫻還在清掃。
艾芳和黑旦挎著拾炭的籃筐,走過來。
傳來石窟里的羊叫聲。
慧嫻問姐弟:“那羊是誰家的?”
礦工趙義家的小院里。
慧嫻正在勸說趙義女人把羊趕出石窟。
趙義女人:“……我家沒羊圈。他爹在窯下挖炭,成天累得賊死,沒功夫……”
慧嫻:“大嫂,石窟里不能拴羊啊!”
趙義女人顯得不耐煩:“官家貼出的皇榜上有這一條?”
慧嫻:“……”
八
窯下。
石老鐵和趙義,還有個青年田貴正在刨炭。他們每人頭上圍一圈皮箍,皮箍上插著油燈,赤膊跪蹲,用鶴嘴鋤刨著炭。燈光一閃,可以看見他們臉上爆起一串串汗珠,汗水把煤粉一道道沖下來。
石老鐵:“那位女學(xué)生,從老遠地方跑來,對石窟那么金貴;你倒好,把羊拴在里頭,拉屎撒尿?!?/p>
趙義:“那是咱何經(jīng)理的外甥女,她吃飽沒事干?!?/p>
老鐵:“管她是誰的外甥女,她對石窟金貴……”
趙義:“我金貴我的羊……”
田貴:“你不牽,我給你宰了!”
趙義:“那石頭佛爺,有啥稀罕?”
突然,趙義面前的煤壁“咔嚓”一聲。老鐵撲過去把趙義推開。
趙義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倒塌的煤壁。
老鐵平靜地問:“你倒是牽不牽羊?”
趙義勉強地:“牽!”
九
“蓬萊別墅”。
姨母把沈君綏和肖長冰送出大門。
沈君綏:“……這么說,令甥中午也不回來?”
姨母:“她怕耽擱時光,帶了飯,在和尚的灶上熱一熱?!?/p>
沈君綏:“難得!實在難得!請留步。改日再來拜會何經(jīng)理?!?/p>
石窟前。
慧嫻正在畫石窟平面圖。
沈君綏和肖長冰在圓覺陪同下,走過來。
慧嫻專心工作,沒有發(fā)現(xiàn)。
沈君綏走到慧嫻面前,和顏悅色地:“你就是劉慧嫻女士?”
慧嫻抬頭,一驚。
圓覺上來介紹:“這就是騎兵師沈師長,這位是肖參謀?!?/p>
“我們見過面了?!鄙蚓椢⑿χ斐鍪謥?,“歡迎您來云岡!”
慧嫻放下畫筆,遲疑地伸出手去。
肖長冰無疑是一個美男子,他正用一種仰慕而又親切的目光看著她。
她接觸到了這兩道目光,轉(zhuǎn)過臉,發(fā)現(xiàn)沈君綏也在凝視著她。
她有點不自在,問:“沈師長有什么見教嗎?”
沈君綏:“君綬雖廁身軍界,但對文物古跡頗為愛好,日后能常常得到女士指教,實為萬幸!”
慧嫻、沈君綏和肖長冰緩步走過石窟。
沈君綏:“云岡這一帶,生活清苦,民眾不甚開化,慧嫻女士不慕大都市的繁華,愿來這里獻身石雕藝術(shù),實在可敬可佩?!?/p>
慧嫻:“云岡是個藝術(shù)寶庫。我學(xué)的是雕塑?!?/p>
沈君綏探詢地:“令尊令堂還都健在?”
慧嫻點點頭。
沈君綏:“二老放心您來這里?”
慧嫻:“我在姨夫姨母身邊,他們是放心的?!?/p>
肖長冰:“劉女士來研究云岡,有什么計劃嗎?”
慧嫻:“對云岡這個藝術(shù)寶庫,我們幾乎還是一無所知。我想從研究石窟的分期開始,進而研究不同時期石雕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指著十六窟的本尊大佛說,“很明顯,這是早期開鑿的石窟之一?!?/p>
沈君綏似乎很內(nèi)行地說:“從印度搬過來的?!?/p>
慧嫻:“不!這是我國秦漢以后已具有高度水平的石刻藝術(shù),吸收了印度佛教犍陀羅藝術(shù),融匯發(fā)展而成?!?/p>
沈君綏由衷贊嘆:“慧嫻女士真是學(xué)富五車……”
肖長冰:“按照您的計劃,恐怕是曠時費日的?!?/p>
慧嫻:“我想長住云岡,還想吁請幾位同學(xué),一起來云岡進行研究?!?/p>
“好極,好極!”沈君綏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我在云岡蓋了一所別墅,可以為你們的研究,提供一點方便。”
十
云岡別墅,坐落在石佛寺東側(cè),是一個精致的四合小院,前面有涼亭,涼亭下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別墅有側(cè)門通石佛寺。
沈君綏、肖長冰領(lǐng)著慧嫻走進別墅,進客廳落座。
沈君綏:“這地方安靜清幽,做做學(xué)問,是最好也沒有了。”
肖長冰仿佛用一種緊張的目光瞥了一眼慧嫻。
慧嫻:“謝謝師長關(guān)心。我在姨母家里,方便自在;姨母有病,我還可以早晚奉侍。”
肖長冰似乎松了口氣。
沈君綏:“慧嫻女士一片孝心,可感可佩。往后,有什么難處,需要什么幫助,盡管說話,千萬不要見外!”
慧嫻愈顯感動:“謝謝師長!”
“見外了不是?”沈君綏哈哈大笑起來,“我派肖參謀做我的聯(lián)絡(luò)官,常來云岡,有事就找他好了。”
十一
云岡晚鐘,深沉悠遠。
“蓬萊別墅”,三樓,慧嫻的小屋里。
書桌上,端放著宋堃送給她的那尊石雕;旁邊整齊地放著畫筆、刻刀等等和一些畫冊;墻上掛著許多云岡石佛的速寫,或全貌,或細部,千姿百態(tài)。
慧嫻正伏案給宋堃寫信。
(慧嫻的聲音):“已發(fā)兩信,未得一復(fù)。我在此諸事順當,無意再回北平。本地一騎兵師師長,熱心贊助研究云岡,愿提供一切方便。得此機遇,實乃幸事。唯一希望,是你能早日前來……”
慧嫻凝視著桌上的石雕。
鐘聲悠悠傳來。
窗外月色溶溶。
慧嫻突然關(guān)燈。月光像水銀一樣,從窗口瀉入小屋。
慧嫻憑窗遠眺云岡。
石窟群和窟前的村落,都浸沉在乳白色的光的海洋里。
萬籟俱寂,只有山上傳來松濤聲。
十二
樓下客廳里。
何金笙吸著煙斗,煩躁地踱著步。
姨母正靠在沙發(fā)上織毛衣。
何金笙臉色陰沉地站在她面前。
何金笙驕橫地:“織,織,織,就知道個織!”
姨母惴惴地:“不織,我……我做什么?”
“做什么?你知道慧嫻是怎么出來的?”何金笙摸出兩封信,扔給她。
女仆端茶進來。
何金笙:“去,叫小姐下來!”
姨母看信,拿信的手在顫動。
慧嫻平靜地出現(xiàn)在門口。
何金笙的臉上忽然擠出了一點笑容:“慧嫻,你在這兒住得慣嗎?”
慧嫻:“很習(xí)慣,姨夫!”
何金笙:“不想念家里嗎?”
慧嫻搖搖頭。
何金笙忽然沉下臉:“他們可沒有忘記你!”
慧嫻一愣:“姨夫!”
何金笙:“你的做法,我很不贊成!”從姨母手里奪過信紙,“看看吧!”
慧嫻接過信,瞥了一眼,抬頭:“他們安排的婚姻,我不能接受!”
何金笙:“他們是誰?是父母!”
慧嫻:“我不是孩子了,姨夫!”
何金笙:“你的行為,能叫人承認你是大人嗎?”從沙發(fā)上拿起另一封信,“他是誰?為什么要幫你逃跑出來?”
慧嫻接信,發(fā)現(xiàn)信已啟封,不禁失聲:“姨夫,您怎么拆我的信?”
何金笙冷冷地:“不能拆?”
慧嫻:“這信是寄給我的?!?/p>
何金笙:“我是你的長輩!”
慧嫻眼里閃動著淚花:“長輩也得尊重小輩……”
何金笙:“長輩有長輩的責任!這事,我不管,對不起你父親?!?/p>
姨母流著淚,央求地:“金笙,是不是……再商量商量……”
何金笙沒有好氣地瞟了妻子一眼:“跟誰商量?得和她父母商量!”
姨母:“只怪她媽死得早……”失聲哭泣。
慧嫻一滴淚落下來,她急忙擦去,轉(zhuǎn)身上樓。
何金笙似乎有所觸動,走到窗口凝視著外面。
暮色中,出現(xiàn)了一個騎馬的人影,正向別墅走來。
客廳里,何金笙和肖長冰寒暄。
何金笙:“這么晚,肖參謀光臨有何要事?”
肖長冰:“奉沈師長的吩咐,給慧嫻女士送點東西……”
三樓小屋里?;蹕拐棺x宋堃來信。
(宋堃的聲音):“……學(xué)生愛國運動,如火如荼;我豈能埋頭書齋,置身局外?……近年來,敦煌、龍門等地,多有帝國主義盜竊我文物國寶的事情發(fā)生。你一個弱女子,只身在云岡,真使我寢食不安……”
女仆推門進來:“小姐,來了個長官,先生叫你下去?!?/p>
客廳里。
何金笙翻著肖長冰送來的資料:“……師長如此關(guān)心小甥,何某感激不盡……”
慧嫻走下樓來。
肖長冰恭敬地站起來:“慧嫻女士,師長特派我星夜趕送你需要的東西,這是《魏書》八本,這是《東方雜志》第十六卷,這是上等的徽墨和宣紙……”
慧嫻感激地一一接過。
何金笙仿佛在思索著什么。
慧嫻瞥了一眼姨夫,轉(zhuǎn)臉對肖長冰:“替我謝謝師長!”
慧嫻轉(zhuǎn)身上樓。
何金笙:“你既然有志于云岡研究,我可以給你父親去封信。”
慧嫻沒有理會,徑自登樓。
肖長冰看著她的背影,驚愕不解。
何金笙連忙陪笑解釋:“剛才,為一點小事,發(fā)了點孩子脾氣……”
十三
沈君綏城內(nèi)邸宅,書房里。
桌子上擺著酒菜。
沈君綏踱到一個放著線裝書和古董的玻璃書柜前,盯著一個玉石侍女:“看來,何金笙并不喜歡他這個外甥女?!甭D(zhuǎn)過身來,“應(yīng)該由我們來關(guān)心她?!?/p>
肖長冰:“師長的意思是……”
沈君綏:“她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我很欽佩。”
肖長冰盯著對方:“師長就這樣看重她?”
沈君綏:“豈止是看重?”
肖長冰試探地:“師長的意思是……”
沈君綏:“我是說,希臘的神廟,羅馬的雕刻,埃及的金字塔,早為世人所知。云岡是我們的國寶,但外界知道不多;應(yīng)該弄出一份完整的資料來,向世人廣為宣傳介紹,以光我古老的中華文明。我在云岡蓋別墅,就想網(wǎng)羅人才,來干這件大事;沒想到別墅剛蓋成,人已來了,你看巧也不巧?”哈哈大笑起來。
肖長冰:“原來師長有這樣一個偉大的計劃!”
沈君綏仿佛胸有成竹:“我要她從蓬萊別墅走出來,走到我的云岡別墅中去。長冰,你要為我盡心著力!”
肖長冰仿佛在掩飾自己的激動和不安,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正要開口,衛(wèi)兵進來報告:
“萬籟天老板來了!”
衛(wèi)兵話猶未了,萬籟天已經(jīng)撩袍進門,拱手寒暄:“師長好啊,我給您請安來了?!?/p>
沈君綏略一欠身:“請坐。剛從天津回來?”
萬籟天點點頭,眼睛盯著肖長冰:“這位是——”
沈君綏:“新來的參謀肖長冰。這一趟跑得怎么樣?我托你辦的事兒——”
“您的事兒,好說,好說?!比f籟天眼睛還是盯著肖長冰。
沈君綏會意:“長冰,我和萬老板有點事兒談?wù)?。這幾天,你多去云岡跑跑,問問她還需要什么?!?/p>
肖長冰答應(yīng)著,和萬籟天拱拱手,出去了。
沈君綏轉(zhuǎn)臉問:“東西怎么樣?”
萬籟天滿面堆笑:“兩千把馬刀,都是德國貨,鋼口好極了。”
沈君綏:“什么時候交貨?”
萬籟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沈君綏:“我眼下沒錢?!?/p>
萬籟天:“反共防共,閻錫山不下本錢能行?”
沈君綏:“他和老蔣不對付,還要一個勁兒招兵買馬,弄得連軍餉都開不出?!?/p>
萬籟天:“我倒有個變通的辦法?!?/p>
沈君綏:“什么辦法?”
萬籟天壓低嗓門:“天津那爿洋行的德國經(jīng)理,對咱們云岡的貨挺有興趣,買賣貨物,要有清單,他要咱提供一套云岡資料?,F(xiàn)在呢,先弄個樣品過去,兩千把刀就給你發(fā)貨,而且只要一千把的錢?!?/p>
沈君綏倏地站起來,踱開了步。
“怎么樣,師長?”萬籟天盯著背影。
沈君綏轉(zhuǎn)過身來:“盜賣國寶,千古遭人唾罵,我沈某決不能干!”
萬籟天感到意外:“怎么,師長突然心疼起那石頭佛爺來了?”
沈君綏:“從北平來了個大學(xué)生,在研究云岡?!?/p>
萬籟天:“我找人,悄悄干……”
沈君綏想了想,嘆了口氣說:“你們這些買賣人,哪里知道文物的珍貴!……”忽然想起了什么問,“興隆礦上你可有熟人?”
萬籟天:“有呀,把頭劉寶德,就是我保薦去的?!?/p>
十四
石窟內(nèi)。
一尊高大的本尊大佛坐像,擱在膝上的兩只精美的佛手。
慧嫻在石佛前畫速寫,肖長冰凝視著石佛。
慧嫻指著那只完整的佛手,“這只手的造型真美極了!你看,手掌上的肌肉飽滿,給人一種內(nèi)在的力的感覺。”繼續(xù)在畫板上勾勒。
肖長冰:“慧嫻女士,請允許我冒昧,你明白自己工作的價值嗎?”
慧嫻:“價值在于石窟本身;我所做的,不過是把它的價值告訴別人?!?/p>
肖長冰:“在這一點上,你是先驅(qū)!”
慧嫻從畫板上側(cè)過臉,慍怒地:“你在恭維我嗎,肖參謀?”
肖長冰苦笑了一下:“不敢!我只想告訴你,我們的師長,最了解你工作的價值。”
“沈師長?”
“他非常崇拜你,”肖長冰的目光停在慧嫻的臉上,仿佛在仔細地觀察她臉上的反應(yīng),“同時,也非常關(guān)心你本人。”
慧嫻沒有琢磨對方的話:“沈師長對文物很有興趣。”
肖長冰:“他的興趣,范圍很廣?!比匀挥靡环N捉摸不透的眼光注視著她。
慧嫻坦然地:“我希望更多的人對云岡有興趣?!?/p>
肖長冰:“對云岡感興趣的人,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p>
慧嫻:“你自己呢,肖參謀?”
肖長冰淡淡一笑:“我只對關(guān)心云岡的人感興趣?!?/p>
慧嫻被他的眼光和閃爍其詞的話語激怒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走吧,我不需要監(jiān)工!”
肖長冰微笑著:“最好不要拒絕一個人的關(guān)心?!?/p>
“我說過了,請你謝謝沈師長?!?/p>
“如果這個人不是師長呢?”
“肖參謀,我請你尊重一點自己!”
十五
夜色吞噬了遠遠近近的山頭。
慧嫻走過石窟。
仿佛聽到了什么,她駐足側(cè)耳。
石佛寺里響起了晚鐘。
在鐘聲的間隙中,她聽到了一種聲響。
她迅速向另一個石窟走去。
一盞礦燈下面,有人正在鑿擊一個精美的佛頭。
慧嫻扔下畫具,掏出電筒,射在那人身上。
那人轉(zhuǎn)過臉,是趙義。
慧嫻沖過去:“你,這是干什么?”
趙義強打精神:“用得著你管嗎?”
“我就是要管!”慧嫻過去奪他手里的鑿子,被趙義一把推開。
趙義:“離我遠點!”揚了揚手里的錘子。
慧嫻又撲到他面前,怒目圓睜。
趙義被眼前這個文弱女子的堅強鎮(zhèn)住了,舉起的錘子慢慢落下來。
趙義:“我……我孩子……病在炕上……人家,逼我用佛爺頂賬……”
慧嫻一驚,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而又愚昧無知的受苦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趙義哀告地:“先生,你就讓我請……請一個吧!”
慧嫻長嘆一聲,睜開眼:“誰逼你用佛頭頂賬?”
趙義家。
劉寶德盤腿坐在炕頭;四個孩子和趙義女人蜷縮在炕角。女人手里抱著一個病孩,病孩小小的鼻翼抽動著,正在發(fā)燒。
劉寶德抽著煙,不耐煩地看看懷表:“這人,手腳太慢?!?/p>
女人畏葸地:“黑燈瞎火,他看不見……”
劉寶德:“我讓他早點動手,他怕那女先生,怕啥?一個女流之輩?!?/p>
趙義推門進來。
劉寶德一眼瞥見跟在后面的慧嫻,跳下炕來:“劉先生也來了?”
慧嫻:“是你逼他用石佛頂賬?”
劉寶德:“他借柜上的錢,早該還了……”
慧嫻:“你就逼他去偷石佛?”指著炕上,“你看看,他這一家……”
劉寶德:“那也沒辦法,柜上的規(guī)矩,夏至冬至,都得還賬。”
慧嫻:“你們窯上,就不把工友當人;昨天,砸了石老鐵的腿……”
劉寶德:“這能怨我嗎?我也是給你姨夫賣命?!?/p>
慧嫻:“我姨夫也不能不管工友的死活。”
劉寶德嘿嘿一笑:“小姐,你這話,對何經(jīng)理,可是不大恭敬?!?/p>
慧嫻:“你叫趙義去偷佛頭,要賣給誰?”
劉寶德笑了笑:“我喜歡那玩意兒,懂嗎?”轉(zhuǎn)臉對趙義,“咋說呢,老趙?這錢——”伸出手去。
慧嫻:“他欠柜上多少錢?”
劉寶德:“大洋拾元整。”
慧嫻掏出幾張紙幣,交給趙義;趙義看了看,交給劉寶德。
劉寶德接過錢,用手指彈了彈:“小姐,你可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和大廟里的佛爺差不離兒?!?/p>
十六
云岡鎮(zhèn)上,茶館的二樓雅座,劉寶德哭喪著臉,向何金笙告狀。
賣香煙、瓜子、花生、核桃仁的小販,提籃吆喝著。
何金笙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劉寶德:“……有些話,我真不敢說?!?/p>
何金笙:“說!”
劉寶德:“小姐竟說,您老不顧工友的死活,吸工友的血;興隆礦上的工友活不下去了……她掏出一把錢,十塊大洋,給了趙義……經(jīng)理,這可是您的錢??!”
何金笙臉色鐵青,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跳了起來……
沈君綏走進茶樓雅座,何金笙連忙招呼。
沈君綏怒形于色:“……貴礦一個掌柜,逼迫窯工到石窟里去偷盜石佛,用來頂賬,何經(jīng)理可知此事?”
何金笙:“向窯工要賬,我是知道的;偷盜佛頭,有這事嗎?”
沈君綏:“令甥慧嫻女士親手拿獲,她對此極為憤慨……”
何金笙:“……”
沈君綏:“我還聽說,貴礦對窯工的福利安全,極為忽視,竟不顧工友死活。如果被共產(chǎn)黨鉆了空子,于社會治安……何經(jīng)理,你考慮過后果嗎?”
何金笙臉色煞白。
十七
“蓬萊別墅”。
患病的姨母,躺在床上哭泣。
何金笙在屋里走來走去,氣氛緊張。
姨母:“你……你就不能可憐可憐這孩子?”
何金笙:“哼!叫窯黑子起來反對我,還到沈師長跟前去告我,這個混賬東西,她今天就得給我走!”
慧嫻提了皮箱,出現(xiàn)在門口:“我現(xiàn)在就走!”走到姨母床前,掏出手絹,給姨母擦去眼淚,“姨媽,我……我不能……早晚侍候你了,……”
姨母伸出干枯的手,一把抓住她。
她掙脫姨母的手,掩臉往外走。
“慧慧!”傳來姨母撕肝裂膽的一聲喊。
慧嫻提著箱子,走出“蓬萊別墅”。
“慧慧!慧慧!”二樓窗口,傳來姨母的哭聲和呼喊。
慧嫻轉(zhuǎn)身看了一眼,淚如雨下。
慧嫻轉(zhuǎn)身,向云岡方向,急步走去。
窯工等遠遠地看著她,臉上有不平,也有同情和尊敬。
十八
云岡石佛寺。圓覺的禪房里。
圓覺端坐在炕上,手撥念珠;慧嫻坐在蒲團上,旁邊是她的皮箱。
圓覺:“……廟里有僧無尼,你一個女流人家,恐怕難以容身。”
慧嫻:“我只求借用一間小屋?!?/p>
圓覺:“出家人潛心修行,廟里男女混雜,菩薩不容。”
慧嫻從蒲團上站起來。
慧嫻提著箱子,走過一個個石窟。
她在一個精美的佛雕前站住。
石佛在慈祥地俯視著她。
慧嫻依依不舍地走出石窟,她看見老鐵、田貴、趙義等窯工在關(guān)切地注視著她。但就在這時,沈君綏和肖長冰騎馬趕來了。
沈、肖翻身落馬。
沈君綏:“聽說,何經(jīng)理把你……”
慧嫻低頭不語。
沈君綏憤慨無比:“哪還像個長輩!”
肖長冰關(guān)切地:“您這是準備回北平嗎?”
慧嫻無語。
沈君綏:“您怎么舍得離開云岡呢?這里需要您??!”
慧嫻潸然淚下。
沈君綏無比關(guān)切地:“走吧,孩子,到別墅里去,我們好好商議?!?/p>
窯工和孩子給他們讓開了道。老鐵臉上,出現(xiàn)一種悵然的神色。
云岡別墅,客廳里。
沈君綏:“……我會找個女孩子,和你住在一起?!?/p>
慧嫻感激地抬起頭來。
沈君綏:“這里很安靜,我不讓任何人來打攪你?!?/p>
慧嫻:“我有個同學(xué),想請他一起來研究云岡。”
沈君綏一愣,俄頃才問:“也是位女士?”
慧嫻:“是個男同學(xué)?!?/p>
沈君綏臉上出現(xiàn)了瞬間的遲疑,馬上恢復(fù)了正常:“好嘛,請他來吧!”
肖長冰帶了個姑娘進來,說:“問了幾個人,就她愿意,她父親也同意?!?/p>
這是艾芳。
沈君綏指著艾芳:“就由她來陪伴你侍候你?!?/p>
慧嫻站起來抓住艾芳的手,臉上愁意頓消。
十九
慧嫻在石窟里臨摹速寫。艾芳在一旁提著畫具。
慧嫻:“你父親真愿意你來和我做伴?”
艾芳笑笑:“他不點頭,我能來?我爹他說——”欲言又止。
慧嫻抬起頭:“他說什么?”
艾芳:“我爹說,他不懂沈師長為啥要對你這么好?”
慧嫻笑笑:“要是你父親知道,沈師長是怎樣喜愛石窟……”
夜風(fēng)刮過屋頂,傳來石佛寺飛檐下的銅鈴鐵馬聲。
艾芳打了個呵欠。
慧嫻:“你先睡吧!”抽出一封信來看。
(宋堃的聲音):“……你給我描繪的情景是動人的。但當今中國,真能有一個世外桃源,可以安安靜靜做學(xué)問?……又有幾位同學(xué)去了張家口,參加察北抗日同盟軍。我本想和他們一同前去,但想到你在呼喚和等待……我決定前來……”
慧嫻放下信紙,凝視著桌上那尊石雕,陷入沉思。
艾芳:“這封信,你看過幾遍了?”
慧嫻:“他……就要來了?!?/p>
二十
一列火車風(fēng)馳電掣開來。
車廂中,宋堃目視窗外,耳邊響起學(xué)生運動領(lǐng)導(dǎo)人的聲音:“……看來,日寇入關(guān)吞并華北,是早晚的事情;為了動員全國民眾奮起抗日,上級指示我們,分散去工礦農(nóng)村……”
聲音繼續(xù):“日寇侵占華北,肯定要搶奪大同煤炭,以推進侵略戰(zhàn)爭。你去那兒,要發(fā)動工人,做好應(yīng)急準備,不給敵人出煤?!?/p>
二十一
站臺。
火車進站。宋堃出現(xiàn)在車廂門口。
慧嫻和肖長冰迎上去。
“宋堃!宋堃!”慧嫻奔過去緊緊抓住宋堃的手。
四目相視,彼此深情地凝視著對方。
肖長冰黯然神傷地后退幾步。
慧嫻忽然回過頭來:“肖參謀,過來呀!”
宋堃和肖長冰握手。
肖長冰:“我代表沈師長來迎接您。請!”
沈君綏官邸。
書房門口,沈君綏便服出迎,長袍西褲,更顯風(fēng)雅。
沈君綏:“宋先生一路辛苦了。”
肖長冰馬上介紹:“這位便是沈師長!”
“沈君綏,一個文物古跡的愛好者,您和慧嫻女士的學(xué)生!”沈君綏往書房里讓著宋堃。
宋堃:“師長錯愛了,宋堃實在不敢當?!?/p>
慧嫻驚奇地看了宋堃一眼,仿佛在說:“你怎么也學(xué)會客套了?”
書房內(nèi)。
沈君綏給宋堃夾菜:“……如此說來,北平的局勢實在使人擔憂。”
宋堃:“師長對此有何高見?”
沈君綏:“我……我當然是同情學(xué)生的?!?/p>
宋堃:“可是,貴山西在抗日問題上,似乎……”
沈君綏:“是啊,有人說,閻錫山偏安山西,袖手抗日,其實并非如此。民國十九年,他聯(lián)合馮玉祥,和蔣介石干了一次,閻蔣從來是貌合神離,如今,老閻之所以決心埋頭全面建設(shè)山西,正為要厲兵秣馬,好與日本人周旋?!?/p>
宋堃:“這樣說,沈師長是主張抗日的了?”
沈君綏:“黃帝子孫,人同此心?!?/p>
宋堃一眼看到書櫥里的文物擺設(shè):“軍務(wù)繁忙,師長還有心于文物?”
沈君綏:“這一點,慧嫻女士對我了解。”
慧嫻:“沈師長對石窟藝術(shù),不是一般的愛好?!?/p>
沈君綏:“所以我才望穿秋水……宋先生這次來,不會再走了吧?”
宋堃笑而不答。
慧嫻:“他來就是為了云岡?!?/p>
沈君綏笑起來:“好,那我就把宋先生交給您了,慧嫻女士!”又要給宋堃斟酒。
慧嫻急忙制止:“別給他喝了。我們要早點回云岡去。”
沈君綏和肖長冰對視了一下。
沈君綏又拿起酒壺:“慧嫻女士,你總得允許我盡到地主之誼……”
慧嫻:“我知道他的酒量,師長!”
沈君綏惋惜地:“那我只能主隨客便,多有怠慢了?!?/p>
宋堃:“沈師長太客氣了?!?/p>
沈君綏:“我因為軍務(wù)纏身,不能常到云岡,所以派肖參謀前去,朝夕伺候,有什么事只管找他?!?/p>
宋堃將視線轉(zhuǎn)向肖長冰。
司令部大院里,慧嫻和宋堃已經(jīng)上了馬車。
后面,沈君綏和肖長冰邊走邊談。
肖長冰:“師長,為什么要我搬到云岡去?。俊?/p>
沈君綏:“要好好照顧他們,讓他們專心致志地做學(xué)問?!?/p>
肖長冰似乎面有難色。
沈君綏悄聲:“你不是挺喜歡劉慧嫻嗎?當心這個宋堃把她拐跑呀!”
肖長冰:“師長,我對她僅僅是尊敬?!?/p>
沈君綏:“不尊敬怎么能喜歡呢,啊?去吧!”
馬車上,宋堃在注視著他們。
慧嫻卻浸沉在一種興奮激動的思緒中,她在宋堃耳邊低語:“你終于來了,到了云岡,你會愛上那個環(huán)境的?!?/p>
二十二
晚霞滿天。
云岡別墅,慧嫻的屋里。
慧嫻把她的石窟摹寫圖和一疊文稿擺在宋堃面前。
慧嫻:“這是五個石窟的平面結(jié)構(gòu)圖和五十八幅速寫,二十三幅拓片……”
宋堃贊嘆地:“你真下功夫了。”
慧嫻指著一疊文稿:“關(guān)于石窟的分期問題,我初步……”打開文稿,“就等你來,一起仔細研究……”
宋堃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他發(fā)現(xiàn)窗外有個人影一閃。
慧嫻還在熱烈地敘說著:“照我看來,從十六窟到二十窟,是早期開鑿的……”
宋堃拿起桌上他送給慧嫻的那個石雕,默默地把玩著。
慧嫻不解地看宋。
宋堃:“咱們到外面走走,好嗎?”
月光下,宋堃和慧嫻在石窟前彳亍而行。
慧嫻還在興奮和激動中:“云岡夠我們打發(fā)一輩子了?!?/p>
宋堃在露天大佛前站住,深思地凝視著石佛。
慧嫻:“答應(yīng)我,你不再走了?!?/p>
宋堃淡淡一笑。
他們走上山崖,并肩佇立。
前面是一排排窯洞,昏黃暗淡的燈光點點。
不知從哪個窯洞里傳出來凄婉的歌聲,唱的是“二人臺”《走西口》:
“哥哥呀走西口,小妹妹淚蛋蛋流……”
宋堃側(cè)耳聆聽。
“……走路呀走大路,不要走小路;大路上行人多,給我哥哥解憂愁……”
慧嫻:“你到底在想什么?這次來,難道不是為了我和云岡……”
宋堃突然問:“你和煤礦的工友有接觸嗎?”
慧嫻:“我和他們常打交道。”
宋堃頗有興趣地用親切的眼光看著她。
慧嫻:“他們勞作辛苦,生活艱難,可又愚昧無知?!?/p>
宋堃微笑道:“你對工友的看法未必正確吧!”
慧嫻:“我同情他們。”
宋堃:“他們需要的不只是同情?!?/p>
慧嫻默然,半晌,說:“你這次來,不是為了云岡?”
宋堃沒有回答,眼睛盯著崖下一個地方。忽然,對著崖下大喝一聲:“誰?”
崖下沒有聲音。
宋堃又喝一聲:“下邊是誰?”
黑暗里傳來一個聲音:“是我,肖長冰?!?/p>
宋堃:“原來是肖參謀!”
肖長冰:“這地方,偏僻荒涼;師長要我保護你們的安全?!?/p>
宋堃哈哈大笑:“我們既不是豪紳,也不是闊佬,用不著保鏢的。肖參謀,請回吧!”
“那……那也好?!毖孪聜鱽硇らL冰的聲音,“請你們早點回去,外面風(fēng)大?!?/p>
宋堃挽起慧嫻,向山崖的另一邊走去。
宋堃喃喃地:“肖參謀,還有那個沈師長……看來,你并不理解自己的環(huán)境……”
二十三
云岡別墅,肖長冰屋里。
沈君綏在屋里踱著,肖長冰站在一旁。
沈君綏:“他有沒有流露出要把慧嫻帶走的意思?”
肖長冰:“看不出來。”
“他們的關(guān)系,看來是很清楚的?!鄙蚓椀氖种赣泄?jié)奏地點著窗臺,突然回頭,“長冰,你不想逐鹿一番嗎?”
肖長冰搖搖頭:“沒有希望。”
沈君綏不以為然地:“希望,就在搏斗之中……”走近他,“拿出軍人的勇氣來嘛。”
肖長冰不置可否地笑笑。
沈君綏:“聽說,他常到煤礦去,還下窯?”
肖長冰:“他是去畫畫的。”
沈君綏又踱起步來:“看來,他的興趣,并不是完全在石窟藝術(shù)上,這令人遺憾?!鞭D(zhuǎn)過身,“他們現(xiàn)在哪兒?”
二十四
石窟里。壁上有一浮雕,少女一手拈花,一手提瓶,身著薄紗長裙,衣裾飄飄,似乎要從壁上走下來。
慧嫻和宋堃正在駐足觀賞。
宋堃:“?。√懒?!簡直無與倫比!”
慧嫻:“你看那嘴唇,那兩個酒窩,包含著無法形容的嬌媚、善良、天真!你看那脖子的線條!……”她把頭靠在宋的肩上,沉醉在美的發(fā)現(xiàn)和享受之中。
宋堃:“你看那薄紗里的肌膚,能看到血管里血液在流動……”
“真正的藝術(shù),生命是跨越時間的,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揉到它的生命里去。”慧嫻靠著宋堃的肩頭,眼里閃動著淚花,“答應(yīng)我,宋堃,我們永遠和它在一起?”
眼淚滴到了宋的手上。宋堃吃驚而又感動地捧起她的臉,她閉上了眼睛。
宋堃輕聲呼喚著:“慧慧!慧慧!”
沈君綏和肖長冰突然在石窟門口出現(xiàn),看到了眼前的場面,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復(fù)雜。
肖長冰正要走進去,沈君綏卻拉住了他,進入了旁邊一個石窟。
這個石窟,側(cè)壁上有一個橫洞,和旁邊那個窟相通,能聽到隔壁的聲音。
沈君綏側(cè)耳傾聽。
隔壁窟內(nèi)。
宋堃說:“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里,越是美的東西,越是叫人擔心它的命運。有人總想把最美的東西占為己有,也有人從毀滅美之中得到樂趣?!?/p>
慧嫻:“這些人就不是正常的人。不久前就有人被逼債來盜竊佛頭。”
宋堃:“這里是不可能太平的?!?/p>
慧嫻:“我會在這兒守著它?!?/p>
宋堃凄然一笑:“能守得住嗎?國家都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現(xiàn)在還不是坐下來搞藝術(shù)研究的時候。”
慧嫻:“你叫我干什么?”
宋堃:“要盡快搞出一份石窟資料,概貌、佛像總數(shù)、洞窟結(jié)構(gòu),有的要臨摹下來。臨摹也是為了保存,將來丟了,也知道丟的是什么,有朝一日要追回來?!?/p>
慧嫻不以為然地:“沈師長的要求不是這樣……”
隔壁,沈君綏貼耳細聽。
肖長冰在一旁緊張地聽著。
這邊窟里。
宋堃:“那位沈師長說,他熱愛文物,不錯,他書房里擺了不少古董,真的假的都擺在一起,假的比真的還多,說明他并不真正懂得文物。那尊玉佛是精品,不知從何處得來?我覺得,他對云岡的熱心,可能有他自己的動機……”
那邊石窟。沈君綏的肖長冰都在豎起耳朵傾聽。
肖長冰抬頭發(fā)現(xiàn)窟頂有幾只鳥在撲棱。
隔壁石窟。宋堃的聲音:“還有那個肖長冰,成天盯著我們……”
肖長冰忽然拾起一塊石子,向窟頂投去。幾只鳥撲棱棱飛走了。
沈君綏吃了一驚,回頭瞪了肖一眼。
肖長冰低聲解釋:“師長,我怕它們拉屎掉在您身上?!?/p>
聲音雖輕,但隔壁窟里還是聽到了。
宋堃和慧嫻對視了一下。穿過橫洞,走到那邊的石窟。
沈君綏正在端詳著一尊石佛,仿佛在擊節(jié)欣賞。
沈君綏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宋:“啊,宋先生!到處找你們,沒想到就在隔壁?!?/p>
宋堃:“師長光臨,是……”
沈君綏:“有朋自遠方來,捎給我一簍螃蟹;今天正好有空,送點來給你們嘗嘗?!?/p>
宋堃:“師長這樣關(guān)心,叫人感激不盡。”
沈君綏:“宋先生在這里,待得慣嗎?”
宋堃:“師長給安排了這樣好的環(huán)境……”
沈君綏:“我只怕照顧不周,宋先生待不下去?!惫笮ζ饋?,“不打擾了,你們忙吧!”
窟頂上飛起兩只鳥拉下的糞落到一尊佛頭上。
沈君綏:“這東西很討厭?!泵鲅┌椎氖纸?,把佛頭上的鳥糞仔細擦去。又說,“肖參謀,要找人把這些鳥趕出石窟。”
慧嫻面露感動之色。
云岡別墅。肖長冰屋里。
沈君綏踱著步:“……他竟然懷疑我的動機,也懷疑你!”
肖長冰:“毫無道理!”
沈君綏:“他辜負了我一片心意。我們,恐怕是太遲鈍了,長冰!”
肖長冰惶悚地點點頭。
二十五
薄暮,宋堃和慧嫻從石窟里走出來。地上有一塊擦了鳥糞的手絹,白得耀眼。
慧嫻:“沈師長對石窟藝術(shù)是真有感情的。”
宋堃笑笑。
慧嫻:“肖參謀也不會是派來監(jiān)視我們的。”
宋堃:“看看再說吧?!?/p>
慧嫻:“宋堃,你是不是有點多疑?”
宋堃:“事物是復(fù)雜的,從本質(zhì)上認識它并不容易。”
慧嫻:“我相信我的感覺?!?/p>
宋堃:“感覺不一定可靠?!弊叩揭粭l岔路口說,“晚上我有點事,不要等我?!?/p>
慧嫻:“又要去哪兒?”
宋堃:“有幾個工人,要我去給他們畫像?!?/p>
慧嫻:“我也去?!?/p>
宋堃:“聽話,回去吧!”
慧嫻再也忍不住了:“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宋堃:“以后我會向你解釋?!?/p>
慧嫻:“現(xiàn)在就給我解釋?!?/p>
宋堃嚴肅地:“慧,我的行動自由,不該得到你的尊重嗎?”
慧嫻愣了一下,生氣地轉(zhuǎn)身就走。
宋堃不安地:“慧嫻!”
慧嫻沒有回頭。
二十六
云岡別墅。夜已深沉。
燈下,慧嫻還在工作,但心不在焉。
艾芳在床上翻身:“睡吧,大姐!”
慧嫻:“再等等?!弊叩酱翱?,向黑暗中張望。
慧嫻失望地回到桌邊,擰亮燈芯,繼續(xù)工作。
肖長冰屋里。肖長冰在燈下踱步,不時側(cè)耳諦聽著什么。
二十七
山溝里,一個廢棄的古窟深處,有盞暗淡的“油鱉子”礦燈的燈焰在跳動。
宋堃和工人們正在開會。
宋堃:“……各礦拿出的應(yīng)急辦法,都不錯;鬼子真的來了,咱就不會手忙腳亂。我還要再說一遍,咱們在這里商量的事兒,絕對要保守秘密,孩子老婆也不能說。
老鐵:“宋先生說得在理……”看一眼窯外的天色,征詢地對宋堃,“散了吧,不早了?!?/p>
宋堃點點頭。
二十八
云岡別墅。
微弱的燈焰跳動了幾下。
慧嫻伏案睡著了。
燈焰熄滅。
晨曦照進窗欞。
宋堃悄悄推開屋門,從墻上取下一件外衣,輕輕披在慧嫻身上。
慧嫻醒來。
宋堃:“怎么不到床上去睡?”
慧嫻又生氣又委屈:“你不回來,我能睡嗎?”
宋堃疼愛地:“真對不起,慧嫻!”
慧嫻:“整整一晚上,你在外邊干什么?”
宋堃笑道:“我能干什么壞事嗎?”
慧嫻:“反正,你對我已經(jīng)沒有信任……”
宋堃手足無措地:“慧嫻!”
慧嫻:“你不是為石窟來的,也不是為我來的!”
門口出現(xiàn)了肖長冰。
宋堃:“肖參謀也是一夜未睡?”
“我睡得很香,是慧嫻女士等了你一夜吧?”肖長冰瞥了一眼正在生氣的慧嫻,“這地方,不大太平;宋先生,晚上最好不要出去?!?/p>
“謝謝肖參謀的關(guān)心,”宋堃笑笑說,“沈師長會不會怪罪,說你沒有很好保護我而有失職守呢?”注視著肖的反應(yīng)。
肖長冰尷尬地:“我是一片好心,宋先生!”
慧嫻不客氣地發(fā)泄到肖身上:“我和宋堃有幾句話要談?wù)劊埬恪?/p>
“對不起”,肖長冰顯得更加尷尬,往外走。
肖出去后,宋堃笑著走向慧嫻:“不是有話要說嗎,說吧?”
慧嫻撲到宋身上:“宋堃,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還有誰來疼我呢!你疼我就一定會疼云岡的……”
宋堃慌亂地:“慧,你怎么盡說傻話?”冷靜下來,“我和你一樣熱愛石窟,愿意獻身藝術(shù);但是……”
二十九
城內(nèi),沈君綏邸宅,書房里。
何金笙不安地看著正在踱步的沈君綏。
沈君綏轉(zhuǎn)過身來:“窯上出煤少了,我總不能派兵去給你挖煤吧?窯工們經(jīng)常三五成群,交頭接耳,我還能把他們的嘴封了?”
何金笙:“我是說,您那位宋先生……”
沈君綏冷笑一聲:“我的宋堃先生?他可是令甥慧嫻請來的,他來研究云岡,你在他身上做什么文章?”
何金笙:“他經(jīng)常往窯工中間跑;自打他來了之后……”
沈君綏:“他有把柄落在你手里,你拿出來嘛!信口開河,是不行的?!?/p>
三十
云岡別墅。
宋堃正在自己的屋里整理石窟資料。
田貴手里拎了一只野雞走進別墅。
田貴走進宋堃屋子:“宋先生,我打了只野雞,你們可要?”
宋堃大聲地:“好肥!”
田貴也大聲地:“給一塊錢吧!”低聲,“還在老地方?!?/p>
宋堃點點頭,大聲地:“交給艾芳吧!”
肖長冰在對面屋里注意著宋堃屋里的動靜。
田貴從宋堃屋里出來,站在院子里喊:“艾芳!”
艾芳從廚房走出。
田貴把野雞給她:“宋先生給過錢了?!?/p>
慧嫻從屋里走出:“干什么,田貴?”
田貴指著艾芳手里的野雞:“給你們打個牙祭?!?/p>
慧嫻盯著那只野雞,面露狐疑之色。
燈下,慧嫻問艾芳:“田貴今天到底來干什么?”
艾芳:“不是送野雞嗎?”
慧嫻搖搖頭:“他一來,宋先生晚上又出去了?!?/p>
艾芳愕然。
慧嫻:“宋先生常去什么地方?”
艾芳:“我爹和田貴從來不提。”
慧嫻:“艾芳,給我說真話?!?/p>
艾芳:“我真不知道。我爹只說,宋先生干的是正經(jīng)事。”
肖長冰進屋:“宋先生還沒回來?”
慧嫻:“有個工友,請他喝酒?!?/p>
肖長冰:“我多次說過,宋先生晚上最好不要出去?!?/p>
慧嫻:“他有他的行動自由?!?/p>
肖長冰:“我是說……”欲言又止。
“他不是孩子,不會叫狼叼去的。”慧嫻合上資料,打了個呵欠,對艾芳說,“我今天累了,咱們早點睡吧!”
肖長冰只能出去,走到門口又回轉(zhuǎn)頭,想說些什么,終于沒有說。
慧嫻:“肖參謀,你也早點睡吧!”
肖長冰點點頭,隨手關(guān)上門。
三十一
星光下,艾芳帶著慧嫻鉆進一條山溝。
他們向一個石窯走去。
一條黑影,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古窯前,這是把頭劉寶德。
他聽到了石窯里的說話,拔腳向溝外奔跑,顯然是想去報告。
他發(fā)現(xiàn)前面有兩個人走來,便慌張地轉(zhuǎn)過身,向山溝一側(cè)的崖上爬去。
他爬上了崖頭。
突然,崖頭上出現(xiàn)個黑影,一腳將劉寶德踹下溝。
劉寶德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叫喊,就躺在溝底不動了。
這一聲呼喊傳到了古窯里。
人們有點驚慌。
石老鐵:“不要亂。田貴,看看去!”
田貴回來報告:“是劉寶德,從崖頭上摔下來,死了?!?/p>
宋堃和老鐵交換個眼色。
宋堃:“抬進來埋在里邊,行不?”
老鐵點點頭。
宋堃等走出古窯,碰見慧嫻艾芳。
宋堃大驚:“你們怎么來了?……”
云岡別墅。
肖長冰的屋子里一片漆黑。
宋堃、慧嫻、艾芳回到別墅。
他們聽到肖長冰屋里傳來沉重的鼾聲。
三十二
城內(nèi),沈君綏書房。
沈君綏:“劉寶德的失蹤,確是很怪?!?/p>
何金笙:“要說是被人害了,又沒找見尸體?!?/p>
沈君綏:“看來,你的礦上真要出事啦?!?/p>
何金笙:“我還是說,你那個宋堃……”
沈君綏長嘆一聲:“我實在不愿往那方面想,再說,他和令甥又是那樣的關(guān)系,……”
何金笙:“什么關(guān)系?我根本不承認;姓宋的也休想……”
沈君綏:“是啊,如果他真是個共黨,那不僅害了令甥,也會連累到你這個姨夫……”
何金笙:“沈師長,我把慧嫻交給你了,你要給她作主呀!”
沈君綏眉間一舒,卻說:“我是一切都為了云岡?!?/p>
何金笙:“請師長趕快想辦法吧?!?/p>
沈君綏:“還用我來想辦法嗎,礦警是干什么的,嗯?”
何金笙愣了愣,忽然點頭,會意。
“這對云岡可是個損失呀,真是不得已而為之了?!鄙蚓棁@了口氣,“是不是給令甥慧嫻留一點面子,?。俊?/p>
何金笙領(lǐng)悟,微微頜首。
三十三
石窟里。
一組精美的石雕前。
慧嫻:“為什么你不能安下心來,和我一起研究云岡?”
宋堃:“我倒很想安心在這里……”
慧嫻:“是誰不讓你這么做呢?”
宋堃:“……”
慧嫻:“聽我講個故事吧。”指著一組佛雕,“你看,尸毗王是個仁德的國王,菩薩要考驗他,變成一只老鷹,追逐一只鴿子。鴿子飛到尸毗王的懷里躲藏。鷹來索取鴿子,說它有權(quán)獵食圖存;如果給它一塊和鴿同等分量的肉,它就可以放棄鴿子。國王從自己腿上割下一塊肉,放在天秤上,總不如鴿的分量重。為了救那只鴿子,國王把整個身體放上秤盤。菩薩現(xiàn)出本形。這個國王后來轉(zhuǎn)世成為釋迦牟尼?!?/p>
宋堃:“有一只鷹,正在撕碎我們的國家,想把她吞下去……”
慧嫻:“我是說,為了保護一只鴿子,尸毗王可以獻出自己的身子;我們,就不能為了石窟……”
艾芳沖進窟來:“宋先生,大姐,”遞過來一個信封,“肖參謀……”
宋堃打開信封,見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四個字:“有變,速走!”
信封里掉下來幾張鈔票。
慧嫻瞠目結(jié)舌。
宋堃思索片刻,問艾芳:“肖參謀呢?”
艾芳:“來了個騎馬的大兵,把肖參謀叫回城了。”
三十四
云岡別墅,慧嫻的屋里。
宋堃在窗口,凝視著對面肖長冰的屋子:“這位肖參謀,到底是個什么人物?”
“他在?;^!”慧嫻沉思了一會,突然說。
宋堃急轉(zhuǎn)身:“嗯?”
慧嫻:“他在我面前,總是表現(xiàn)得吞吞吐吐,捉摸不定,有時還顯出異乎尋常的關(guān)心……”
宋堃:“說下去!”
慧嫻:“他對我有企圖,你在這兒妨礙了他,耍個花招把你攆走……”
宋堃在蹙眉深思:“……有可能……也許……”
慧嫻:“你一走,就中了他的圈套!”
宋堃:“也許……我們冤枉了他……”
慧嫻一愣。
宋凝視著窗外,石佛寺飛檐上的琉璃獸頭在夕陽的余輝下閃光;遠處,夜色向山溝推進,山崖已經(jīng)一片朦朧。
宋堃突然回頭:“前天晚上,劉寶德摔死在溝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慧嫻:“這和肖長冰有什么關(guān)系?”
宋堃:“你們出去的時候,他真的睡了?”
慧嫻點點頭。
宋堃:“平時,他睡得并不早,而且晚上也不打呼嚕;那天,我們回來,為什么他打得那么響?”
慧嫻:“你是說——”
宋堃:“為什么今天沈師長匆忙把他叫回去?不是叫他在這兒保護我們嗎?”
慧嫻:“……”
宋堃:“把肖長冰叫回去,他們好下手呀!田貴說,今天礦警隊集合了?!?/p>
慧嫻:“明天我們進城,請求沈師長保護?!?/p>
宋堃:“請求他保護?”
慧嫻:“他能把我們?nèi)酉虏还埽俊?/p>
宋堃生氣地:“到什么時候,你才能少一點天真?”
慧嫻:“我不喜歡你那種復(fù)雜?!?/p>
宋堃:“你聽我說……”
慧嫻:“我決不離開石窟!要走你走,本來,你就不是為了我和石窟來的?!辈挥X傷心,伏案哭泣。
宋堃:“慧,你聽我說……”
慧嫻:“我不聽!”大慟,“你走好了!現(xiàn)在就走!……”
艾芳進來,驚訝地看著他倆。
宋堃怏怏走出。
三十五
夜色更深。石佛寺院檐下的銅鈴鐵馬,在夜風(fēng)中叮當作響。
宋堃在屋里攬衣徘徊。
有人敲窗。
宋堃迅速開窗,外面田貴的身影一閃。
田貴低聲:“他們馬上要下手,大伙要你馬上離開?!?/p>
宋堃急步踱著。
宋堃在慧嫻屋外徘徊。
院子里出現(xiàn)一條黑影。
宋堃閃到暗處。
宋堃厲聲:“誰?”
黑影低聲:“宋先生,請到我屋里說話?!?/p>
肖長冰屋里。
肖長冰:“師長對云岡的興趣不是在石窟藝術(shù)上?;蹕古孔詈煤湍阋黄痣x開云岡,她不肯走,暫時還無危險。宋先生卻必須立即離開,他們馬上就要對你下手?!?/p>
宋堃:“肖參謀不是回城了嗎?”
肖長冰:“師長怕他們動手時傷害到慧嫻,又讓我連夜趕回來?!?/p>
宋堃:“師長對劉慧嫻真是愛護備至了。”
肖長冰:“請宋先生相信,我肖長冰也有一腔熱血,只是報國無門。這里環(huán)境險惡,我一直在暗中保護你們?!?/p>
宋堃遲凝半晌:“把頭劉寶德摔死崖下,莫非是你——”
肖長冰:“那天劉寶德發(fā)現(xiàn)了你們,想去報告,我在后邊跟著他?!?/p>
宋堃:“你這樣做,怎么對沈師長交待?”
肖長冰:“我要對自己的良心交待?!?/p>
宋堃:“謝謝你,肖參謀!”
宋堃屋內(nèi)。宋堃擰亮燈芯,提筆疾書。
三十六
次日慧嫻屋內(nèi)。
慧嫻正在讀宋堃留下的信。一旁站著肖長冰。
宋堃的聲音:“……我星夜出走,實在是不得己而為之。請相信我會回來的。我走之后,你要另覓它處棲身。沈師長何等之人,肖參謀會告訴你。云岡資料,務(wù)望加快整理,妥為保存,勿落他人之手……”
突然,一隊礦警兇神惡煞撲進云岡別墅。
慧嫻、肖長冰走到院里。
慧嫻:“你們要干什么?”
為首的礦警:“找宋堃!”
一礦警從宋堃屋里出來:“人跑了!”
為首的礦警:“跑了?”盯著慧嫻,“會不會在您劉先生屋里?”
肖長冰厲聲:“放肆!”
為首的礦警:“那我們也要找一找!”
肖長冰:“劉先生是沈師長的貴客,我負責保護她!”
為首的礦警:“共產(chǎn)黨你也要保護嗎?”
慧嫻:“讓他們搜吧!”
三十七
城里。沈君綏的書房。
沈君綏踱著:“看來宋堃是得到了消息……可惜了,一個有為的青年,本來希望他為云岡作出點貢獻……”
肖長冰:“我沒有盡到責任,師長。”
沈君綏目光嚴厲:“往后,慧嫻你得給我保護好了,再不能有什么差池!”
肖長冰:“劉女士情緒很壞,她想上五臺山拜拜佛,散散心。”
沈君綏沉吟半晌:“可以考慮。為了她能安心在云岡,你陪她走一趟吧?!?/p>
三十八
云岡別墅?;蹕刮輧?nèi)。
慧嫻:“他同意了?”
肖長冰:“為了把你留在云岡,他想對你做到仁至義盡?!?/p>
慧嫻:“宋堃說,他要經(jīng)五臺到阜平,再到察北,我們一定能追上他。”
肖長冰:“我問師長要了兩匹快馬?!?/p>
慧嫻:“肖參謀我對你誤會得太久了,真對不起!”
石窟里?;蹕瓜蚴鸶鎰e。
慧嫻含淚:“我會回來的!那時候不會有人再干擾我們……”
三十九
兩匹快馬在山道上疾馳。
肖長冰:“你說要騎馬追宋堃,我還真有點擔心……”
慧嫻:“家里有輛馬車,我對馬并不陌生?!?/p>
肖長冰:“如果找到宋先生,你真的就不回云岡了?”
慧嫻:“宋堃說我太天真,他是對的。沈師長對云岡的興趣,太不一般,我不能讓資料落到他手里?!?/p>
進山的路上,穿著蒙古長袍的牧民虔誠地磕著“等身頭”,向臺懷進發(fā)。
肖長冰和慧嫻策馬走來。
四十
臺懷。
顯通寺大殿、無梁殿、菩薩頂、殊象寺高大的文殊菩薩腳下,都出現(xiàn)慧嫻和肖長冰的身影,他們在打聽宋堃的下落。
在九龍崗精美絕倫的石雕牌坊前,在南山寺、鎮(zhèn)海寺的佛殿前,他們在打問宋堃下落。
慧嫻和肖長冰走進旅店、車馬大店,尋找宋堃足跡。
四十一
城里。沈君綏書房。
沈君綏:“她從五臺山回來,情緒大有好轉(zhuǎn)?”
肖長冰:“是的,師長?!?/p>
沈君綏:“不會有離開云岡的想法了,長冰?”
肖長冰:“我看是的。這次在五臺山,她虔誠禮佛,令人感動?!?/p>
沈君綏:“她皈依藝術(shù),又皈依佛祖,這是好事。過兩天,我想請她來城里小住。”
肖長冰一驚。
沈君綏:“把整理出的云岡資料帶來,我與她朝夕切磋……”
四十二
石窟里。
慧嫻正在緊張工作。繪圖、測量、記錄……艾芳在一旁協(xié)助。
肖長冰進來,附耳對慧嫻說:“師長過兩天來接你進城,讓你把資料帶去。如何應(yīng)對,我還沒有想出辦法?!?/p>
慧嫻平靜地:“讓我好好想想。”
肖長冰:“師長讓我捎來十塊大洋,讓你添置衣物?!?/p>
慧嫻遲疑了一下,接過:“替我謝謝師長?!?/p>
四十三
云岡鎮(zhèn)上。
慧嫻走進一家布店,買了紅、黑兩塊布料。
慧嫻又走進一家雜貨鋪,買了一把大剪刀。
街上行人交頭接耳對她議論。
四十四
云岡別墅。夜。
慧嫻屋里,慧嫻凝視著桌上宋堃的那尊石雕,問艾芳:“能不能請你爹給我找個地方?這里咱們不能住了?!?/p>
艾芳:“我姑姑家,離這兒有三十里。”
慧嫻:“我不能離開云岡?!?/p>
艾芳:“沈師長會放過你?”
慧嫻:“你去吧?!?/p>
艾芳走后,慧嫻還是呆呆地凝視著那尊石雕,忽然,把它抱在懷里……
燈花在爆裂。她慢慢放下石雕,拿起梳子,輕輕梳理烏黑的頭發(fā)。
她剪去爆裂的燈芯,取過一面鏡子,對鏡梳理。
慧嫻繼續(xù)平靜地梳理著她的頭發(fā)。
(肖長冰的聲音:“師長過兩天就來接你進城,讓你把資料帶去?!甭曇舨粩嘀貜?fù)。)
忽然,她拿起一把剪刀。
艾芳奔進來:“大姐,我爹說,觀音堂拾掇拾掇,能住——”忽然發(fā)現(xiàn)了慧嫻手里的剪刀,驚喊,“大姐!”
慧嫻已將一大把頭發(fā)剪下來了。
艾芳大慟:“大姐,你……”
慧嫻平靜地凝視著石佛雕像,大顆眼淚奪眶而出。
夜已深沉。
艾芳已經(jīng)入睡。慧嫻包著頭巾,正在燈下把市上買回的紅、黑兩種色布裁剪。
她的手下出現(xiàn)一件奇特的衣服:一領(lǐng)袈裟。
燈焰越來越小。
她擰燈芯。
她縫著,平靜而端莊。
一縷晨光射進窗欞,遠近雞聲四起。
四十五
云岡古道。
沈君綏和肖長冰騎著高頭大馬,后邊是一套馬車,向云岡奔來。
沈君綏依然顯得莊重矜持,但掩不住出自內(nèi)心的欣喜和得意:“南京老蔣不是在提倡‘新生活運動’嗎?長冰,在我們這里,新生活也要開始了?!?/p>
肖長冰:“但愿師長萬事如意。”微笑中卻有憂戚之色。
沈君綏鞭指云岡:“進城以后,我要待她為上賓……”
他揮起一鞭。
四十六
云岡別墅。
慧嫻秀發(fā)已削,她身披袈裟,雙手合十,后面跟著的艾芳,提著箱子和行李什物,從云岡別墅走出來。
沈君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問:“那是誰?”
肖長冰大吃一驚:“好像是……是慧嫻!”
“啊!”沈君綏不覺失聲,“她……她這是瘋啦?”急揮一鞭。
肖長冰縱馬幾步,忽然捋住韁繩,扭過頭去,不忍見慧嫻這般模樣。
沈君綏到別墅前翻身落馬,失態(tài)地撲前幾步:“慧嫻!慧嫻!”
慧嫻合掌頂禮:“師長駕到,未曾遠迎?!?/p>
沈君綏喘著粗氣:“慧嫻,你這是干嗎?你這是——”
慧嫻淡淡一笑:“大千世界,塵海茫茫,我已萬念俱灰,決心遁入空門皈依佛祖?!?/p>
沈君綏:“你還年輕??!”
慧嫻:“暮鼓晨鐘,伴我共度歲月?!?/p>
沈君綏:“對石窟的研究,也放棄了嗎?”
慧嫻凄然一笑:“我既然皈依佛祖,信奉的唯有釋迦教義,從此就與藝術(shù)無緣了?!?/p>
沈君綏:“你已經(jīng)寫出的文稿呢?”
慧嫻:“為了斷念于藝術(shù),我已付之一炬?!?/p>
沈君綏沖進別墅,沖進慧嫻的屋子,見桌上文稿蕩然無存,墻根多一堆紙灰而已。
他雙手抱住腦袋,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四十七
古長城下,夜,一堆堆篝火。
抗日同盟軍將士在篝火旁抱槍而臥;長城垛口上,戰(zhàn)士持槍巡邏。
遠處傳來零星射擊聲。
一堆篝火旁,宋堃就著火光在給慧嫻寫信。
(宋堃的聲音):“……形勢險惡,同盟軍孫殿英部被收買;日寇從四面包圍我抗日軍民,除決一死戰(zhàn),無路可退……你終于能認識沈君綏真面目,可見已脫去幼稚,是大好事。云岡資料,需抓緊時間,統(tǒng)計繪制整理;立此存照,如遭破壞,他日可以按圖索驥……”
隨著宋堃的聲音,出現(xiàn)下列畫面:
觀音堂內(nèi),佛像倒塌,偏殿用土坯隔出一角,一條土炕上,艾芳已經(jīng)入睡,慧嫻在燈下讀宋的信;
艾芳在一個小甕內(nèi)淘米做飯,甕內(nèi)糧已告罄;
慧嫻和艾芳背著簍筐,在矸石山上撿煤;
慧嫻在云岡鎮(zhèn)上賣炭。人們同情她,在她離去的時候,紛紛把土豆、糕面等悄悄地放進她的背簍里……
四十八
城內(nèi),沈君綏邸宅。偏院,肖長冰的臥室里。
肖長冰正在看一份報紙。
“東北淪陷,華北又在搞自治!”肖長冰拍案而起,激動地在屋里踱起來。
他的眼光落到床頭斜掛的一把長劍上,急步走過去,將劍從鞘中拔出,寒光閃閃。
肖長冰撫劍長嘆:“報國無門,空彈淚,滿胸襟……”將劍插入鞘內(nèi),走到窗口,默視著陰沉的天空,“后方的將士在干什么呢?醉生夢死,狗茍蠅營!……”
門外有人喊:“肖參謀,師長有請!”
四十九
云岡第八窟內(nèi)。
身穿袈裟的慧嫻,正在專心地摹畫后室門拱西側(cè)的鳩摩羅天,肩上斜掛著一只杏黃色的香袋,里邊是他的畫具。
石佛寺,圓覺禪房內(nèi)。
圓覺正在給沈君綏和肖長冰倒茶。
沈君綏:“那個劉慧嫻,可常到石窟來?”
圓覺:“不常來,師長。”
沈君綏:“她的出家,是真是假?”
圓覺:“她頂禮叩拜,一片誠心?!?/p>
艾芳奔進八窟。
艾芳:“大姐,沈師長來了?!?/p>
慧嫻一驚,馬上收拾好畫具,藏入香袋,對佛叩拜。
沈君綏出現(xiàn)在窟門口。
慧嫻低頭誦經(jīng):“……形身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沈君綏咳嗽一聲,步入窟內(nèi),肖長冰和圓覺隨之而入。
慧嫻仿佛沒有聽到,繼續(xù)低頭誦經(jīng)。
沈君綏:“慧嫻法師,久違了!”
慧嫻起身,莊重地合掌施禮。
沈君綏:“如此虔誠,定能修得正果。”看了一眼慧嫻身上的香袋,面露狐疑之色。
慧嫻:“師長還在關(guān)心著云岡?”
沈君綏:“我關(guān)心的豈止是云岡?”長嘆一聲。
慧嫻:“師長軍務(wù)在身,責任重大。”
沈君綏:“有人見你在鎮(zhèn)上賣炭,可見相當拮據(jù),請接受我一點布施!”摸出一把錢來。
慧嫻:“我是不接受布施的?!背瘓A覺一指,“請把錢給廟上吧!”
慧嫻轉(zhuǎn)到另一尊佛像前,跪下,喃喃誦經(jīng)。
沈君綏無奈地搖搖頭,走出窟去。
肖長冰故意走在后面,掏出錢來,正想遞給慧嫻,沈君綏忽然回頭催促:“長冰,上馬!”
肖長冰急忙縮手,應(yīng)聲而出。
肖長冰:“劉慧嫻真的看破紅塵了?!?/p>
沈君綏高深莫測地一笑:“只要她還在云岡,就好……”
五十
趙義院內(nèi)。
趙義從圈里牽出一只羊來。
趙義女人撲過去哭喊:“就這一只羊了,長大點,還想賣了給孩子換個季……”
兩個孩子也上來哭鬧。
趙義嘆了口氣,推開女人的孩子,把羊牽出院去。
五十一
觀音堂里。
燈下,慧嫻在整理畫稿。
燈焰越來越小。
她提起燈搖了搖,燈內(nèi)已無油。
她湊著微弱的光亮,繼續(xù)工作。
筆尖越來越快地從紙上劃動。
燈焰跳動了幾下,終于熄滅。
黑暗中,她長聲嘆息。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艾芳!”她喊了一聲,摸黑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竟是趙義。一手提著半小袋糧食,一手提了個油瓶。
“劉先生!”趙義訥訥地說,“知道你晚上要寫寫畫畫,我給你送了點燈油來?!彼e了舉手里的油瓶?!斑€有一點糧食……”
星光下,慧嫻的眼睛里閃動著淚水。
趙義:“艾芳她爹腰痛病犯了?!?/p>
五十二
石老鐵家窯洞里。
老鐵躺在炕上,田貴正給他在腰里“推拿”;慧嫻坐在炕沿上。
老鐵:“……宋先生走后,我領(lǐng)著大伙,和柜上鬧了兩次,總算把拖欠的工錢要回來了。柜上和我記了仇,今天,硬叫我下井摟炭,叫一塊炭砸著?!?/p>
慧嫻:“疼得厲害?”
老鐵:“沒砸在緊要處,礙不了事?!?/p>
慧嫻:“等你腰好了,我想請你幫我補補那只佛手?!?/p>
艾芳進門:“爹,膏藥找來了?!?/p>
老鐵:“給田貴吧,你早點陪劉先生回去。天氣冷,炕要燒暖和些。昨天,我上山砍了根楸木,給你們當頂門棍,晚上可得把門關(guān)嚴實……”
慧嫻默默看著手里的楸木棍。
慧嫻:“大爺,黑旦呢?”
石老鐵:“黑旦下井了?!?/p>
慧嫻:“黑旦還小,咋能讓他下井呢?”
石老鐵:“一遭炭背不動,我讓他背半遭?!?/p>
井下,黑旦背了一大塊炭,雙手著地,在斜坡上艱難爬行。
慧嫻:“大爺,您怎么這樣心狠?”
石老鐵:“劉先生,你在矸石山上撿點炭賣錢,這哪行???你要把時間和力氣放在大廟上,這也是宋先生的希望?!?/p>
慧嫻震驚了:“黑旦下井,是為了我?”
石老鐵:“劉先生你又是為了誰?”
慧嫻流下淚來:“大爺,我求您了,讓黑旦上井,幫我撿炭吧!”
五十三
冬去春來,積雪消融。
柳條兒長了,柳條兒軟了,柳條兒輕梳春風(fēng)……
觀音堂前,慧嫻還是尼姑打扮。
慧嫻端著衣服向河邊走去。
春雨剛停不久。被春天的陽光蒸騰起來的霧氣,像半透明的乳白色的云翳,在遠處的山腰里繚繞升騰,使人看不清究竟山在云霧中,山在云霧上,山在云霧下……近處的田野里一片寂靜。
慧嫻在小路上走著。她看見一只青蛙爬上小路,正在試跳它腳上的彈力,有沒有因為冬眠而變得麻木。她彎腰摘了一朵鵝黃色的小花,心里充滿了春天的喜悅。
她蹲在河邊,浣洗衣服。
滿天晚霞倒映在河面上,好像鋪著一河彩緞。
河面上映出她的面影。她出神了。
突然,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這是艾芳。
艾芳:“又在想宋先生了?”
慧嫻揉著眼睛在掩飾:“不要胡說,野姑娘!”
艾芳:“我胡說?你天天要盯著桌上的佛爺出神兒,想誰哩?”
慧嫻平靜地看著河面:“你不懂?!?/p>
“還當我是小孩子?”艾芳嬌憨地,“大姐,你真應(yīng)該跟著宋先生走?!?/p>
什么地方投來一塊小石子,濺了艾芳一臉水。她嗔怒地回過頭去,田貴站在身后。
艾芳:“死鬼!”
田貴傻笑著。
艾芳:“你來干什么?”
田貴:“你爹叫我告給劉先生,他明天出了窯還去補佛手。”
艾芳:“這就有功啦?就該濺我一臉?”說著,掬起一捧水,向田貴潑去。
兩個年輕人在河邊追打著耍笑。
慧嫻微笑著,用祝福的神情看著他們……
五十四
山坡上,沈君綏和肖長冰正在縱馬狩獵。
一只野兔出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狩獵者,倉皇逃竄。
沈君綏手起一槍,未中。
肖長冰眼疾手快,緊跟著來了一槍。野兔中彈。
肖長冰下馬高興地撿起野兔。
沈君綏不無傷感:“長冰,我的眼力不行了?!?/p>
肖長冰:“師長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槍頭上的功夫,是不必講究的?!?/p>
沈君綏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鞭梢一指:“看!”
河邊,慧嫻還在浣洗衣物。
沈君綏長嘆一聲:“我有什么本事?一個劉慧嫻也對付不了?!?/p>
肖長冰:“她已不是一個狩獵目標了,師長!”
“你以為她真的出家了?”沈君綏勃然,“她在哪兒受戒?誰給摩頂?她還是經(jīng)常鉆在石窟里,畫呀寫呀。她是在和我巧妙周旋,懂嗎?”
“未必如此吧,師長!”肖長冰掩飾著自己的不安,微笑道,“她有了新的信仰和寄托,恐怕這是真的。”
沈君綏:“信仰?寄托?……”
五十五
沈君綏狩獵歸來,手執(zhí)馬鞭,匆匆走進書房。
萬籟天正在書柜前欣賞幾件古董,見沈進來,諂笑著迎上去:“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師長的興致真不錯?!?/p>
“一無所獲,敗興透了!”沈君綏把馬鞭掛在墻上,轉(zhuǎn)身說,“買賣怎么樣?”
萬籟天:“不賴。”走近沈,悄聲說,“洋行經(jīng)理放話了,要和咱們做一筆大交易?!?/p>
萬籟天走過去把書房門關(guān)緊,咬著沈君綏的耳朵說:“一個佛頭,十兩黃金,他肯出這個價碼?!?/p>
沈君綏閉上眼睛,仿佛不為所動。
萬籟天:“師長!”
沈君綏慢慢睜開眼來:“他要多少?”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p>
沈君綏不語。突然一拍桌子:“莫非我沈某真的是走到了這一步,要在國寶身上打主意!”
萬籟天一笑:“師長,你的官兵已經(jīng)兩個月沒關(guān)餉了。再說,您還想從洋人手里弄到軍火?!?/p>
沈君綏:“……”
萬籟天:“師長!”
沈君綏:“你讓我再想想。”
萬籟天又一笑:“師長,我知道您心里已經(jīng)拿定主意了。要辦成這件事,非得師長您——”
沈君綏勃然:“怎么,要我親自動手?”
萬籟天:“哪能呢,師長知道土匪黑馬隊嗎?”
沈君綏:“知道,幾年前還交過手,這兩年相安無事?!?/p>
萬籟天又咬起沈君綏的耳朵來。
沈君綏急速地在屋里踱著步。
萬籟天:“要放開手干,礦工必須圈在井下,那位女先生一定要離開云岡……”
五十六
石窟內(nèi),慧嫻和老鐵正在修補佛手。
慧嫻在鑿擊,老鐵在旁邊指點。
肖長冰走進窟來。
慧嫻把鑿子交給老鐵,迎向肖長冰。
肖長冰:“沈師長母親忌辰那天,要請一班僧尼做水陸道場,讓我務(wù)必把你請去?!?/p>
慧嫻想了想說:“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肖長冰:“他本來就懷疑你不是真的出家,既然出家了,這樣的佛事是不能拒絕的?!?/p>
慧嫻:“要是他再糾纏呢?”
肖長冰:“我會保護你的?!泵鲆环庑?,“宋堃來信了,說同盟軍失敗后,他原想去東北參加抗日聯(lián)軍,日寇不讓人們出關(guān),只能再回這兒來?!?/p>
慧嫻接過信,默默地看著,表情復(fù)雜。
她走到老鐵跟前,拿過鏨子:“石大爺,宋堃又要回來了。”
老鐵高興地:“好啊,這只佛手,在他回來前一定要完工?!?/p>
慧嫻奮力鑿擊,鏨子下迸出火星。
“叮!叮!叮!”清脆的聲音在石窟里回蕩。
五十七
黃昏。觀音堂里。
慧嫻正在伏案繪圖。
艾芳進來,高興地撲在慧嫻肩上:“大姐,聽我爹說,宋先生又要回來了?!?/p>
慧嫻點點頭。
“來了還走嗎?”
“你得問他?!?/p>
“不讓他走。”
“留下來當和尚?”
“一個和尚,一個尼姑,不正好?”
“又胡說了?!?/p>
“到時候,你把這袈裟一脫……”
慧嫻沒有辯解,這正是她朦朧中的響往。
她在另一張紙上畫著,紙上很快出現(xiàn)了一對鴛鴦。
艾芳:“這是鴛鴦,總是成雙成對的?!?/p>
慧嫻:“你和田貴成親,我繡一對枕頭送你,要嗎?”
“要!”艾芳親昵地偎依著慧嫻,“大姐,你總是想著別人,就不想想自己的事兒?”
慧嫻站起來,默默走到窗口,凝視著遙遠的星空。
五十八
大雁南飛。
錦西塔山附近。
不堪日寇蹂躪的東北人民,扶老攜幼,繼續(xù)向關(guān)內(nèi)逃亡。
日軍騎兵鐵蹄從他們身邊踏過。
宋堃等人也夾雜在難民中。
日軍騎兵不讓難民南下,往北驅(qū)趕著。
難民四散奔逃……
長城在連綿的山頭上逶迤西去。
風(fēng)卷著沙塵在打旋。
回首東北,塵遮沙障。
宋堃等人衣衫襤褸,困難地向南跋涉。
長城垛口,突然射出一排子彈。
宋堃中彈倒地。
雁鳴。
宋堃掙扎著,在蒿草里艱難爬行。
五十九
鈸、磬、笙、笛、簫的音樂聲。
沈君綏的邸宅內(nèi),齋醮沈亡母的道場里,和尚、尼姑分坐香案兩旁,在樂器聲中高聲誦念經(jīng)文。
圓覺也在其中。
沈君綏的書房外面,肖長冰正在回廊里躑躅,不時側(cè)耳傾聽房里的動靜。
書房里,沈君綏正向慧嫻勸酒:“慧嫻法師光臨寒舍,實在不容易?。∷鼐埔槐?,總該賞個臉吧?”
慧嫻正襟危坐:“沈師長,你不是找我來做功德嗎?”
沈君綏:“我咋敢委屈你呢!”
慧嫻:“……”
沈君綏:“沈某一向就教無門;這次,務(wù)請小住幾天。“
慧嫻:“我早已無心于藝術(shù)了?!?/p>
沈君綏:“據(jù)我所知,你在云岡,一天也沒有消停?!?/p>
慧嫻:“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如此而已?!?/p>
“自從你來到云岡,我就刮目相看,對你關(guān)懷備至。”沈君綏端起酒杯挨過去,“你也不能太無情吧!”
慧嫻向一旁閃去:“我該到佛堂去了,沈師長!”
門外傳來“報告”聲。
沈君綏惱火地喊了聲:“進來!”
進來個副官模樣的人,給沈君綏打了個手勢。
沈君綏走出。肖長冰往廊柱后一閃。
沈君綏對副官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不要讓慧嫻出去,然后急急地向后院走去。
肖長冰覺得蹊蹺,暗暗尾隨。
沈君綏進了后院的一間偏房,信手掩門。
肖長冰悄悄來到窗下,向里探頭。
他一眼便看到了萬籟天……
書房里,慧嫻急不得出。
她拉門,門已被反扣。
她走到窗口,見回廊里站著那個副官。
肖長冰急步走來,和副官耳語了幾句,副官走了。
肖長冰進了書房,反手掩門,神色倉皇。
慧嫻驚惶地迎上去。
肖長冰壓低聲音:“今天……晚上,他們要……”
“啊!”慧嫻大驚失色,靠著桌子,仿佛支持不住。
肖長冰看一眼窗外,日已西斜,急不可耐地:“怎么辦?”
慧嫻冷靜下來:“我要趕回去找人……”
肖長冰:“他能放你回去?”
計無所出,兩人急得打轉(zhuǎn)。
沈君綏從后院出來,往書房走去。
他見副官不在,感到詫異。
他躡步來到門口,聽到里邊有人說話。
肖長冰的聲音:“師長既然留你,就住上幾天吧?!?/p>
慧嫻的聲音:“我摸不清師長的意圖?!?/p>
肖長冰的聲音:“師長一向真誠相待;你上次削發(fā),他非常傷心?!?/p>
慧嫻的聲音:“師長要和我研究云岡石雕,我手頭沒有一點資料。肖參謀,你能陪我回去取嗎?”
沈君綏聽到這兒,推門進屋。
“慧嫻,你怎么還信不過我?”沈君綏遺憾地說,“第一次見面,我就宣告:我是石窟藝術(shù)的崇拜者,愿意拜到在你石榴裙下……”
肖長冰:“師長,她說——”
沈君綏:“都聽到了?,F(xiàn)在,你陪慧嫻回觀音堂取資料,全部的資料!派兩匹快馬,務(wù)必在黃昏前趕回來!”
六十
窯下,一個小把頭正在對工人說:
“柜上傳下話來了,這兩天,北路來拉炭的很多,要大家辛苦點,連夜往上弄炭,工錢加碼。待會兒,上面就下來給你們送吃喝,添燈油……”
趙義對老鐵:“炭場上存煤還不少,為啥還要連夜干?”
田貴:“怪事!”
老鐵眨著眼,深思著……
六十一
薄暮。
山谷里涌出一隊人馬,一式的黑衣、黑斗蓬,馬配黑鞍,足有五六十騎。
這就是騎兵偽裝的土匪“黑馬隊”。
“黑馬隊”奔出山谷,上了云岡古道。
“黑馬隊”沖進云岡。
石佛寺鐘樓上,大鐘急驟地響起來,這是艾芳在敲鐘。
石窟前面,肖長冰、慧嫻和村里的部分民眾(婦幼老弱居多)正在守候著。
“黑馬隊”沖過來。
有的婦女、孩子嚇得逃進石窟。
慧嫻挺身而出,厲聲責問:“你們來干什么?”
“黑馬隊”領(lǐng)頭人:“來請幾個佛爺回去,好保佑黑馬隊發(fā)財?!?/p>
肖長冰從人叢中走出來:“黃連長,認得我嗎?”
黃連長(領(lǐng)頭人)一愣。
肖長冰:“官兵冒充土匪,搶劫石窟,沈師長知道了,該當何罪?”
黃連長:“不發(fā)軍餉,官兵和土匪有什么兩樣?沈師長知道了又能咋的?”
慧嫻:“石窟是國家的寶貝,你們不能糟蹋??!”
“弟兄們顧不了那么多啦!”黃連長一揮馬刀,厲聲地,“讓開!不要上來倒霉。”
肖長冰和慧嫻撲上來抓黃連長的馬嚼子。
黃連長下令:“把他們關(guān)起來!”
幾個騎兵過來抓住慧嫻和肖長冰,其余的騎兵驅(qū)趕群眾。
六十二
窯下,老鐵、趙義等正在刨煤。
田貴急奔過來:“我背炭上井,大廟里鐘聲瘆人!”
老鐵一驚:“糟啦,石窟要出事了!”
田貴:“不讓咱上去,咋辦?”
老鐵斷然地:“從風(fēng)井上!”
窯工們跟著老鐵,鉆進一條巷道。
六十三
石窟里,盜竊石佛的勾當正在進行。
黃連長正指揮著幾個人,在鑿擊那只精美的佛手。
有人進來報告:“山頭上,有人過來了。”
云岡周圍的山頭上,出現(xiàn)了星星點點的火光,這是附近農(nóng)民聽到了鐘聲,往石窟趕來……
石窟里,黃連長下令:“告訴大家,手腳快點!”
慧嫻和肖長冰被反手綁著,和群眾一起,被趕到了一個石窟里。
遠遠近近,傳來各個窟里鑿擊石佛的“叮當”聲,像鑿擊她的心。
她痛苦得雙淚直流。
石窟門口,兩個持槍把守的騎兵對火吸煙。
慧嫻看了一眼肖長冰。
突然,兩人像離弦的箭,沖出了石窟。
群眾緊跟著也往外沖。
兩個大漢正在鑿擊那只精美的佛手。
慧嫻撲過去,用身體護住佛手。
掌錘的人吃了一驚,揮起錘子的手已經(jīng)剎不住了。
錘子從慧嫻的耳根擦過。
肖長冰大叫一聲,撲倒慧嫻身上……
老鐵和窯工們向石窟奔來。
四周村里的農(nóng)民,高舉火把和農(nóng)具,向石窟奔來。
黃連長鳴槍。
“黑馬隊”匆忙逃遁。
石窟里,慧嫻頭枕在石佛手上,鮮血從佛指縫里滴下。
她已經(jīng)昏迷過去。
肖長冰屈膝在她身旁,痛不欲生地呼喚著。
肖長冰悲慟地呼喊著:“慧嫻!慧嫻!”把她抱起。
慧嫻仿佛聽到了什么,微微睜開眼來。她發(fā)現(xiàn)身邊那只佛手還在,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慢慢地閉上眼睛。
老鐵等撲過來呼喊:“劉先生!劉先生!你醒醒!”
慧嫻慢慢睜開眼,無比依戀地看了看石窟,又看了看周圍的群眾,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抬起手,指了指石窟對面的山坡。
她的手突然跌落下去……
六十四
佛殿,燈燭齊明,香煙繚繞。
肖長冰已經(jīng)削發(fā),正在受戒。
圓覺給他摩頂,嘴里誦念經(jīng)文。
肖長冰神情莊嚴,動作遲緩地拈香,虔誠跪拜:在心靈深處最美好的東西被擊碎以后,他決定和塵世告別。
石窟前,身穿僧衣的肖長冰正持帚清掃:這是唯一的紀念,他打掃時的神情也是虔誠的。
慧嫻墳前,肖長冰立起一塊石碑,上寫“劉慧嫻女士之墓”。
六十五
云岡鎮(zhèn)上。
趕集的人們熙熙攘攘。
有歌聲傳來:“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
宋堃騎馬在街道一端出現(xiàn)。
宋堃下馬,牽馬走過人群。
云岡別墅。
門口,宋堃釘掛一塊木牌,上寫“云岡石窟研究所”。
石窟對面的山坡上,一抔黃土,這里埋著慧嫻。
宋堃佇立墓前。墓碑下是他獻的一束野花,露珠從花蕊里滴下來,一如他眼里的清淚。
在他身后不遠處站著身穿僧衣的肖長冰。
宋堃從肖長冰手里接過鐵鍬,在慧嫻墳上培土。
肖長冰把身上的香袋解下,遞給宋堃:“這是她研究云岡,留下的資料。”宋堃接過。
一群帶哨的鴿子,從山坡上空掠過。
宋堃肅立墓前,捧著香袋,慢慢抬頭,對著藍天白云高喊:“慧嫻,我回來了,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宋堃的聲音在石窟里回蕩。
“……我回來了,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宋堃凝視著石壁,他所熟悉的那尊一手提瓶一手拈花微笑的提瓶女,忽然變成慧嫻。
慧嫻身披輕紗,手捧鮮花,微笑著款款走向宋;在她身邊,數(shù)不盡的飛天在曼舞輕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