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老的老家

我堅信，老家，是所有人心目中最親切、最溫暖的詞了。常常有寫寫老家的沖動，但出來多年了，離得遠(yuǎn)了，知道的少了，很多人和事只在記憶中游動。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老家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一種強(qiáng)烈的回老家愿望，督促著我——

回 老 家

自從父母隨我外出定居以來，十五六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我是個愛做夢的人，每有夢，必有老家的山山水水，窯洞土路，鄰里鄉(xiāng)親。早就想回去看看了。2010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六，相約同村的劉峻梅終于回老家了。

快進(jìn)村了，車子行駛在鞋帶一樣的水泥盤山路面上，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親切、期盼和感慨:山還是過去的山，河還是過去的河，路還是過去的路，只是路面由厚厚的黃土層變成了擱在黃土層上不到二寸厚、等車寬的一層水泥了。山壑處，總有雨水掏空水泥路面下面的黃土，讓路面單薄地?fù)?dān)在山壑上，看來，這路很久沒有過車了。于是人下車，讓空車閃著過。正值耕地時候，滿山滿梁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黃牛拉著鐵犁翻出來的新土，還是當(dāng)年那股清新甜潤的味道。

終于看見我的村子了，選擇一個制高點，拍下它的全景。過去老說：老家溫暖在大山的皺褶里。那都是來自于記憶，來自于夢境般的描繪。眼下，才真真切切感覺到了皺褶里的模樣和滋味。其實，我的老家更像一個漏斗，三面是山，溝底是村子。

老家叫石且河，顧名思義，是溝子里。村子由三條溝組成：前溝、后溝和南渠。三條溝交匯的地方是學(xué)校和大隊，也是村子的中心。我家是南渠末梢的倒數(shù)第二家，屬于末梢戶。記憶中三條溝里都有水，雨季時多些，旱季時少些。那銀線一樣穿梭于溝里的溪流，把窄窄的河道劃出圓潤細(xì)膩的一條線。小時候，我們就天天跳躍于溪流的兩岸玩耍，內(nèi)容還不少：掏窯窯、挖水井、栽樹種菜、過家家，常常弄得泥猴子一樣。三條溝里都有很多泉眼，隨意一挖就是一眼井。那水真甜，沒有一點雜質(zhì)，我們都是吃泉水長大的，所以，我們村的人牙齒都很白，全村人家的鐵鍋，都是里里外外黑幽幽地亮，從沒見過誰家的鍋底子是被水熬白的。

不知現(xiàn)在的小河變成什么樣子了？站在高處，瞅著那山做垴畔河道做街的村，蔥翠的一溝綠樹中隱現(xiàn)出來的，還是那恬靜、溫馨、滾圓形的窯口子和平靜安然的瓦房頂，偶爾也鉆出來一縷縷淡淡的細(xì)煙。

是啊，已到吃午飯的時候了。

從山上繞到溝底，大概要轉(zhuǎn)200度的下坡彎。水泥路只修到前溝的溝口上，于是，放下車子步行進(jìn)村。

就像發(fā)獎儀式上的次序一樣，我和峻梅不約而同地先走后溝，再走前溝，最后是南渠（我倆的家都在南渠）。我說不清為什么要這樣走，我想峻梅也說不清。

老村難道真的老了？曾經(jīng)的中心繁華地帶，現(xiàn)在窯塌房倒，荒草漫漫。記憶中很寬的路（或者叫街道）快變成土階梯了。曾經(jīng)象征繁華的縣長樓，磚木結(jié)構(gòu)，是在窯頂上蓋起來的，和窯洞渾然一體，很是耀眼，現(xiàn)在也坍塌得磚瓦不留，只剩下歪門斜窗的窯洞了。穿過齊小腿的荒草，扒在我坐過的教室窗戶上往里看，空曠的大窯洞，除了正面墻上的水泥黑板證明它曾做過教室外，再無半點教室的痕跡。我上學(xué)時那可是新窯洞哦！抬頭看，窯面上裂開二寸寬的縫隙，已是危窯了。院子邊上原來圍著院子的一長排子牲口圈沒有了，院子變得沒遮沒攔。南面一排子磚木結(jié)構(gòu)的庫房變成了蓋板房，說是希望小學(xué)，但不管叫得怎么好聽，現(xiàn)在一律都是鎖子看門，學(xué)校已悄然停辦了。曾經(jīng)那可是我們鄉(xiāng)很紅火的中心小學(xué)呀。五保戶的那兩眼小窯窯，一眼已經(jīng)沒有了門窗，萎縮在低矮的垴畔下。

我們村過去是三百八九十口人的村子啊，在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也屬于中等偏大的村子。而此時，走在村中卻難得見著幾個人。陽圪塄，那是黑豆峁下排列最整齊的一排子人家，也是垴畔最高的一排子土窯洞。陡直的、絲毫沒有放緩的黃土山腳下，一字型的路串起所有人家的街頭大門，有二三百米長。河道上面是路，路上面是塹堎窯，塹堎窯上面是院子和土窯洞，窯面子、墻頭、路，一律都是用石頭砌起來的。敞院子的多，有大門的少，但家家都有一截墻頭，最低的半人高，錯落有致，樸實整潔。其中，劉猴小家院子里有兩間房，高高矗立在齊堎堎的塹堎窯上，房背正對著溝這面的學(xué)校和大隊。人們用白灰把房背墻抹出來，再用墨寫上“石且河村”四個大字，很耀眼。站在苦碌峁的山頭上往下看，整個村子很氣派，也很溫馨。而眼前的陽圪塄，除了中間有一戶還開著窯門，院里的繩子上曬著被子外，所有的塹堎窯、院落，都歪歪斜斜，墻倒房塌，荒敗不堪。

這還是我的石且河嗎？短短的幾年，怎么蒼老成這副模樣了？

新修建的地方也不少，都不在原址，大都是東三家，西兩家，都往高處搬，仿佛有了時代的印記。窯洞還是窯洞，比過去的大而且漂亮，幾乎都是磚面子石窯，可走進(jìn)去卻都空落落的，沒人居住。

白翠英嬸嬸家曾和我家做過鄰居，現(xiàn)在新窯修在了后溝。見到我們，老人無比的親熱，拉著我和峻梅的手，硬要到她家里看看。我們?nèi)チ?，兩進(jìn)院子5眼石窯，就住著老太太一個人。兒子們都外出打工了，主要是為了孩子們上學(xué)。還沒坐定，翠英嬸就又要做飯又要倒水，我和峻梅好說歹說才停歇下來和我們聊了一會兒天。由于時間關(guān)系，我們只能稍事停留。走時，老人一直送我們到了路口。走出老遠(yuǎn)老遠(yuǎn)了，回頭看，老人還站著瞭我們。我的心突然被一種叫做冷清和孤獨的東西嚼啃著。

是啊，整個村子，常住的只有三兩家沒條件外出打工的中壯年和十來位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年輕人，大部分都是農(nóng)忙時回來種一些省事的莊稼，其余時間都不在村。偌大的三條溝，整天價只有雞鳴狗叫，風(fēng)聲雨聲了。

幾處老井都沒有了井的痕跡，鄉(xiāng)親們說早就沒有水了。河道深深的，河里也沒有水了。走進(jìn)南渠，走進(jìn)曾經(jīng)養(yǎng)大我的老院子，街口的棗樹，河邊的果樹都沒有了，只剩下街前的一棵老榆樹。院里，街院之分的矮墻頭沒有了，抹白灰圈子的石頭窯面子也沒有了，殘斷的石頭泥土，滿院的荒草，把院子提高了一大截。沒了門窗的窯洞不知放著誰家的谷草。然而，窯內(nèi)的墻皮還是白白的，跟那一院的荒蕪很不協(xié)調(diào)地對峙著。那白墻一定還是我抹上的吧？

那應(yīng)該是我十七八歲上的事了。

當(dāng)時，父親是村委會主任，村集體還很紅火。我不知父親整天在忙些什么，反正家里的墻皮脫落得都露出土來了，他仍然說顧不上收拾。正逢暑假，父親去岢嵐為集體買牛去了，我就動員兩個妹妹跟我一起抹家。母親不同意，說地里正忙，鋤完地再說。我是一天都不想住那墻皮落土的家了。于是，再三堅持，決定就我和兩個妹妹來完成任務(wù)。開工了，母親還鋤她的地，兩個妹妹積極性很高，我調(diào)動自如。我們南渠擔(dān)水，前溝背石灰、背沙子，南河溝買水泥；架起鍘刀切“髯”（抹墻用的麥殼或切碎的秸草，拌在泥中，增加粘韌度），綁起架來抹墻。我在架上當(dāng)師傅，妹妹在下面為我遞泥遞灰。先抹大髯泥，再抹細(xì)泥，最后刷白泥。三道工序下來，窯洞頓時刷白?？谎睾驮钆_是用水泥做的，先粗抹，再加黑顏色細(xì)抹，最后用泥匙細(xì)細(xì)地打上好幾次。當(dāng)時，村里剛時興用水泥，我根本不懂得怎么用，尤其是沙子和水泥的比例，又沒有問處，就那么想象著做。最終，那水泥灶臺還是早早就起泡了。不過，當(dāng)時有棱有角，很漂亮。不到20天時間完工了，白墻黑灶臺紅躺柜，那是當(dāng)時很流行的家飾了。家里變樣了，清亮、整潔、溫馨。母親的地也鋤完了，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卻累得一骨碌躺在了炕上。

父親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瞪大了眼睛：苶女子，你干的？我表面一臉的怨氣，把伸不展的右手伸給他：看看，拿泥匙累得指頭都伸不展了?？尚睦飬s高興著呢，看我怎么樣，比個男孩子差嗎？

我結(jié)婚以后，父親就另擇新址修建新宅了，這里荒廢有20多年了吧？

離開老院，抱著街前的老榆樹，我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涌動：抱住街口的老榆樹／似兒時抱住了父親的粗腿／根兒究竟扎了多深／涌動的血液? 直灌我的發(fā)梢／／誰從細(xì)豁子背草回來了／四眼子狗跳上了垴畔梁／節(jié)節(jié)草是哪只小羊最愛吃的／那尖尖的草刺又扎到了我心口……

細(xì)豁子，我再看你多少遍才能看夠？爬上垴畔梁，爬上S形小路……

長在骨頭里的細(xì)豁子

細(xì)豁子是地名，在峻梅家的斜對面，我們家的垴畔梁。從細(xì)豁子的頂端到我家腳下的小河，垂直距離少也該有一兩百米。我打小抬頭瞭見的兩條路，一條是掛在細(xì)豁子口上，從垴畔梁斜飄下來的羊腸路，另一條是掛在家門對面坡上到姥姥家的S形小路。如果我面對S形小路的時候，背對的就一定是細(xì)豁子的羊腸路了。每天，太陽從S形小路的頂端爬上來，從細(xì)豁子的豁口上落下去。上工歇息，天色早晚，我們都是以這兩座山上的陽婆為準(zhǔn)的。這兩座山也當(dāng)之無愧地成了南渠所有人家的時刻表。生了孩子是甚時辰，燒火做飯的遲與早，全都以陽婆在這兩道坡上的什么地方而定。每天早晨，陽婆曬紅細(xì)豁子口子的時候，母親就喊著：起吧，孩兒們快起吧，陽婆下來細(xì)豁子了。于是，我們姐弟幾個穿衣起炕，上學(xué)的上學(xué)，干活的干活，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傍晚，陽婆爬上S形小路的頂端時，滿溝里升騰起裊裊的炊煙，還有撈飯燴菜味，豆面抿面味，像河里的水一樣細(xì)細(xì)地竄著。男人們總是搭著背繩，從不同方向走進(jìn)街口；而女人們卻走出街口，喊貪玩的孩子們回家吃飯……

上細(xì)豁子的路很瘦、很陡，斜斜地飄下來?，F(xiàn)在想來其中有一面坡，坡度大概超過45度了，反正蹲下來，屁股就坐在腳后跟上了。不施任何力，一路就溜著下來了。所以，很小的時候，我們是不允許上細(xì)豁子的。姐姐說，站在細(xì)豁子口上，背對村子，貓倒腰從兩腿旮旯往下看，山下的所有窯洞就都是頭朝下開門閉門的了。是真的嗎？窯洞頭朝下開門閉門是怎樣的景致?。∮谑?，我盼著自己快點長大，能上細(xì)豁子一趟。

6歲時，我終于跟著母親上細(xì)豁子了。那時，細(xì)豁子有我家的自留地。站在豁口上，天變大了，豁口兩邊的山脊，很筆直，魚脊梁一樣延伸著，很長很長。豁口前面是村子，后面是一大片洼地。洼地下面的淺溝里有水，父親和母親擔(dān)著水在洼地里栽紅薯，我站在豁口上貓倒腰，透過自己的腿旮旯，對著溝底使勁地喊：姐，哪個是頭朝下的窯洞啊？

我從小就是個搗蛋鬼，爬梁上樹，從來都不遜色于男孩子。所以，我上細(xì)豁子也比弟弟妹妹們都早。從細(xì)豁子回家，我從來不用一步一步走下來，而是蹲下來，屁股坐在腳后跟上出溜，“唰啦唰啦”，幾下子就溜下來了。現(xiàn)在想來，不亞于當(dāng)今孩子們滑旱冰的感覺。除非遇到彎子和溜不動的地方，才連蹦帶跳地走幾步。一路上的黃土都是綿的，一般碰不疼，就是碰疼了也得忍著，不能哭，如果哭了，以后就不讓溜了。

能者多勞這句話哪兒都適用。就因為我敢爬坡上樹，所以姊妹中我?guī)图依锔苫钭钤?，比如拉著放羊羔，上?xì)豁子趕麻雀。

我上學(xué)早，但不是為了多識字，而是在家里老跟姐姐打架。父母不在家時，姐姐想做統(tǒng)治者，而我卻不是一個順民。姐姐比我大6歲，硬打我是打不過她的。于是，我就智取，常常用偷襲或者惡作劇的辦法，來擺平自己受到的不公。一旦把姐姐激怒了，她就追著打我。不過沒關(guān)系，她追不著我。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孩子，從小就縫針做線，擦家做飯，就是不敢走難走的路，不會上樹。而我卻猴子似的，上樹利索?？粗ü珊竺娲筇ば〔阶穪淼慕憬?，我三下兩下就爬到了河邊的榆樹或者柳樹上了。姐姐追到樹下也沒轍，只能罵，且把我脫在地上的鞋扔過來再扔過去。母親也當(dāng)不了我倆的判官。所以，當(dāng)村干部的父親，就走后門把我早早地送入了學(xué)校。然而，需要做營生的時候就可以不到學(xué)校了。母親說我腳下像長了釘子，羊能走的路我都能走。所以，我家那只白綿羊每年生出來的小羊羔都是我放。放羊不能到莊稼地邊上，得到荒坡地或河灘上。當(dāng)然，在我們家的周圍是不乏放羊的好地方的，更何況只是一兩只小羊羔了。我管教的羊羔很聽話，常常把韁繩搭在羊背上，一會兒它們跟著我走，一會兒我跟著它們竄，一般手拉韁繩的時候很少。一旦不小心，羊吃了誰家的莊稼，我得趕緊打轉(zhuǎn)羊頭，跟在羊后面銷毀羊的腳印，快速轉(zhuǎn)移地點。8歲以前的夏天，早飯后一兩個小時前，我是不到學(xué)校的，等著把小羊羔放飽了，拉回去拴在院里，我再到學(xué)校。那時候我上的是預(yù)備班，在那兒預(yù)備著，不算正式學(xué)生。

就是當(dāng)了正式學(xué)生以后，秋天，糜黃谷子飽的時候，早自習(xí)我也一般是不上的。因為金秋無邊，龍口奪食，女孩子上學(xué)算得了什么當(dāng)緊事？大概是一二年級的時候吧，那年的收成特別好，父母親白天給隊里收秋，一早一晚才能收自留地的。我家有一塊兒谷地，就在垴畔梁上的細(xì)豁子下面。那是多么忙碌的秋天啊，我們一天都難得見著父母親的影子。早晨，窗紙剛剛發(fā)白，我和姐姐就得跟著父母起床，她擔(dān)水推磨，供給全家人的吃喝，照料弟弟妹妹，我拿著高粱稈做成的小鍋蓋小木棍，還有我的小鏟鏟，上細(xì)豁子下面的谷地里趕麻雀。

剛從枕頭上爬起來，眼睛澀得睜不開，父母早已拿著鐮刀背繩下地了，姐姐用紅毛線，胡亂把我滾了一晚上的頭發(fā)扎成兩個小辮子，我就出發(fā)了。秋天的早晨，涼爽爽的，各種莊稼成熟的味道夾裹著滿溝里流淌，聞著很讓人清醒。站在街口吼吼嗓子，腦袋頓時清醒了。爬到煙囪坡坡時，眼睛也不澀了，用手背蹭一蹭還被眼屎粘著的一兩根眼睫毛，蹦著雙腿往細(xì)豁子坡上爬：我必須趕在麻雀之前找到谷地的高處，要不麻雀一旦上穗了，憑我那小不點的個頭是趕不走的。進(jìn)入谷地，我邊往高處爬，邊敲擊著鍋蓋，“呱呱”的聲音，震得對面的崖娃娃也“呱呱”吼，而且越往高處走聲音越響亮。站在梁頭，瞅著我的村子很美，所有的土窯敞院隨意撒落在小河兩岸、山坡腳下，很安詳，很愜意。那開了閉住、閉住再開了的木軸門，“咯吱嗒，咯吱嗒”，響得溫馨而悅耳。麻雀們出發(fā)了，從對面的梁頭黑壓壓地飛來一大片，那聲音猶如陣風(fēng)“嘩嘩”地響。我使勁地敲擊鍋蓋，同時“嗚嗚呀呀”地吆喝著，不時，再扔兩把小土坷垃。還真的管用，麻雀在谷地上空盤旋兩圈，終歸沒敢落下來，飛走了。

麻雀有麻雀的思維，它們絲毫不浪費時間，它們知道哪兒有谷地，哪兒有糜子地。每天早早地糾集了，一路打瞭踩點，如果發(fā)現(xiàn)有動靜，盤旋兩圈偵查清楚了，就另找地盤，一早上再不來了。

麻雀飛過去了，我可以變得消停些了，在地邊上用木棍給自己修整一塊很舒適的地方：攤平了，拍起堰子來，把鍋蓋支在一邊，我盤腿坐在一邊，很美意的。

這時候，太陽出來了，S形小路頂端的山頭一片燦然。我瞇著眼睛，瞅著太陽，嘴里喊著剛剛學(xué)會的最流行的唱詞：太陽出來了，呀呵咿呀咳……

那火焰般的光亮升騰得很快，一會兒就晃得眼不能看了。這時候細(xì)豁子是最美的，陽光紅紅的，清亮清亮地由山頂漫下來。整個細(xì)豁子，圪塄上是秋草野花，圪塄下是一片片莊稼地：黃的谷子，紅的高粱，綠的山藥、秋菜，黑褐色的黃豆黑豆……所有的地塊兒都不規(guī)則，整道圪梁整面坡卻很和諧。我舒心極了，用鍋蓋敲擊著節(jié)拍，唱我學(xué)會的所有歌……

腳下的學(xué)校里開始上早自習(xí)了。學(xué)校是復(fù)式班，上早自習(xí)的是三四五年級的學(xué)生，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人在教室里打鬧，我能聽見是誰在耍賴了；老師進(jìn)去了，他們準(zhǔn)是挨罵了。一會兒唱書聲響起了，旋律很美，悠悠揚揚，好像有民歌的腔調(diào)。課文是輪流著讀，先讀哪個年級的，由班長組織。我知道，他們都是拿著課本，仰著臉，按節(jié)拍搖晃著腦袋唱讀的。于是，我坐在山頭上，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搖頭晃腦地跟著他們唱讀……

所有的煙囪上都冒起了淡淡的藍(lán)煙，不一會兒飯味就升騰起來了：紅薯味、山藥味、糜子窩窩味、豆面拌湯味……那味道勾得所有的人，都從一個個圪梁上往溝子里流。彎彎的山坡小路上，背著的，扛著的，到處都是三五成群往回趕著的收秋人……

三顆黃綿杏兒

老家屬于山區(qū)旱地，水果少。記得小時候最常見的有:杏、桃、果子、海棠、海紅子、棗；也有葡萄、油梨、櫻桃、桑椹，但卻很少，一般見不到；至于蘋果、香蕉、桔子等等，只是在上學(xué)后的課本上才見到過的。

村里有杏、桃、果子、海棠、海紅子、棗樹的人家很多。那樹，有的長在山根底，有的種在圪梁上。我們南渠就有四五家有的，但我們家沒有。俗話說：桃三杏四果五年，棗樹不失羞，當(dāng)年就提溜（掛果）。說的就是各種果樹從栽下到結(jié)果的時間。而我家，是我3歲時從梁頭的李家梁搬下來的，掏窯、安家、鬧口糧，哪還顧得上栽果樹？

然而，家門口對面S形小路的那面坡上，就有鄰居家的杏兒樹、果樹。都是些成年樹，樹干不高，樹冠碩大，樹蔭三五丈見方，主干一個人抱不住。坐在我家炕上，打開天窗（窯門上面的窗戶）就能瞭見。春天樹綠了，花開了，大樹小樹，粉嘟嘟，白生生的，滿溝滿坡繁花似錦。尤其讓人開心的是那一股一股涌動的香味，滿溝里竄，還常常從天窗上、門縫里鉆進(jìn)來，撩起了我們盼杏兒黃、果子紅的遐想。

然而，每年一到杏兒黃、果子紅的時候，母親就送我們住老姥姥家，原因是不讓我們羨慕。雖然，有時候鄰居們也給一碗半升子，母親也用糧食換一點給我們吃，但我家姊妹兄弟多，少了解不了饞，多了又吃不起。母親常說：花果吃了不治餓，米面吃了長骨頭。其實，住姥姥家也是我們最樂意的事，不用母親哄著我們也愿意去。

終于有一年，又到杏兒黃時，母親卻沒有送我們住姥姥家，她說村里民兵組織打狗，要我和妹妹看好狗，不能讓跑出去。

我家的四眼子狗特好看：黑身子、白爪子、花脖子，因為眼睛上面有兩個同眼睛大小的灰白點兒，看上去像四只眼，所以我們都叫它四眼子。四眼子很聽話，脾氣也好，不管我們怎么耍它、欺負(fù)它，它從來都不發(fā)脾氣。那時候，街頭院里常常有狐貍、黃鼬出沒，一不留神雞或者兔子就被叼走了。四眼子的作用不可小視，看家護(hù)院，照雞窩，守兔窩。但是，生活待遇卻極低，只能喝些稠泔水、舔豬吃剩的盆子。每天喂豬時，它就蹲在一邊一眼上一眼下地瞅著，長長的舌頭，不斷地舔著嘴唇；如果人在跟前，它就會圍著人，不住地?fù)u尾巴，不斷投來乞求的目光。但，只要人不說讓它吃，不管人在不在跟前，從來都不會擅自攆開豬搶食的。

我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要滅狗，反正是政治任務(wù)，村里的民兵組織了打狗隊，由民兵營長親自帶著幾個民兵，拿著繩子、木棍、镢頭，挨家挨戶地搜尋狗。父親是村干部，關(guān)于藏狗的事不能讓他知道。母親對父親說：狗已經(jīng)送我姨姨家了。父親不做聲。其實我知道，狗就藏在我家的山藥窖里。我和妹妹天天蹲到山藥窖里教育四眼子：不敢出聲，讓他們聽見你就沒命了。四眼子好像聽懂了似的，幾天也不吭一聲。為了讓它呆得安生，每天給它吃兩大勺子豬食，而這對它來說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半個月過去了，打狗的行動還絲毫沒有減緩，人們的心情都不好，往日每天晚飯后，大隊院里時不時響起的胡胡聲、笛子聲聽不到了，學(xué)校垴畔上閑逛、聊天的人們也少了很多。當(dāng)然，黃了的杏兒，紅了的果子，同樣也激不起人們的情緒來了。對面坡上的樹底下很少見有買杏兒、買果子的人。我們姐妹幾個好像也顧不得杏兒果子的事了，偶爾抬頭看一眼，也沒心思細(xì)想它們的滋味。狗不見了，人咋就都蔫了呢？原來雞鳴狗叫人嚷嚷的村子，一下子變得消沉了。一到夜晚，三條溝里都靜悄悄的，如果突然哪兒傳來一聲狗叫，全村人的神經(jīng)都會激靈一下：誰家的狗又暴露了？那幾天，我是整天提心吊膽的，為了確保四眼子不叫出聲來，我和妹妹白天幾乎都在山藥窖里或山藥窖邊上給它遞吃的，和它說說話。一天下午，我和妹妹坐在山藥窖邊上，正從一條縫里和狗搭著話，突然三妹瞇縫起眼睛問我：你說杏兒那么稠，能不能擠得跌下來？我一抬頭，是啊，對面山圪梁上那棵杏樹，仿佛傲然于半天空，陽婆直射著整個樹，蒜辮一樣稠密的杏兒，橙紅橙紅的，把枝頭壓得快挨住地了。我和妹妹的視線，從杏樹下一圈一圈地繞開了，又一圈一圈地繞回去。突然“汪汪汪”，四眼子叫了兩聲，它一定是嫌我們不跟它說話了?！巴醢说?，不敢叫！”掃一眼周圍，腳下正有一個進(jìn)南渠擔(dān)水的人，好像是大隊喂牲靈的劉猴小大爺。他聽到了嗎？我的心嗵嗵地直跳。

晚上，我跟母親說起此事，正說話間，父親推門進(jìn)來了：不要藏了，明兒交給民兵吧。我們開了半黑夜會，好多人家都藏了，明兒都得交出來，我們總不能落在一般群眾后面吧？空氣頓時凝住了。好一陣子，妹妹才說：不，明兒我領(lǐng)著四眼子上姥姥家。母親長長地嘆一口氣道：不抵了，四眼子活不成了。我的眼淚馬上就流出來了：黑咕隆咚的受了這么多天的罪，還是得打死四眼子。我推開門蹦向山藥窖，拉開蓋子：四眼子，走吧，反正他們也不放過你，你愛害誰家就害誰家，然后遠(yuǎn)走高飛吧。月亮爬上了麥攤子的山頂，水一樣的月光漫過來，整個村子像凝固了的黑白底片，沒有一點聲息。出了山藥窖的四眼子，顯得很高興，抖了抖身上的毛，蹭著我，然后兩只前爪放在我手里，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擦干淚回到家里，母親問我：做甚來？我說：放狗。父親抬頭看我一眼。我窩了一肚子的火：看甚哩，四眼子再也不回來了，看你明兒給民兵交甚呀！

真的，那一夜，我最痛恨的就是民兵，也有些恨父親：怎能甚也由著民兵呢？

四眼子放出去了，第二天陽婆下來半院了也沒見它回來。我跟母親說：四眼子真的走了。母親無奈地說：狗哪能走得了？也許已經(jīng)被民兵逮住了。我的心“唰”地疼了一下，后悔咋就沒想到給它指指走的方向呢？它該向姥姥家、大姨家走才對呀！

那一天太陽特毒，半前晌，路面就燙得人不能光著腳走了。我和三妹坐在街頭不知道等著什么。

街上有人說，一上午前溝后溝打死好幾條狗了。有四眼子嗎？我沒敢問，也不想去看。隔壁的鄰居老姨姨看著我和妹妹說：兩個苶女子，大紅陽婆曬死呀，快回家吧。我看見三妹亂了的頭發(fā)被汗水粘在臉上，卻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母親叫吃飯才回去了。那天，母親也沒有下地干活，中午飯吃得早。端起一碗紅面抿面，渴得吃不下，從水翁里舀起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轉(zhuǎn)頭，眼角閃過個黑影子。母親抱著我的腦袋，用毛巾擦我的臉。我推開母親跑出院里來。你猜怎么著？四眼子回來了，臥在邊窯的蔭涼下，兩只前爪平平地鋪在地上，上面放著三顆長在一個把上的黃綿杏兒！三顆杏兒水靈靈的，連一點皮都沒有破了。四眼子是怎樣銜回來的呀？只見它昂著頭，張開大嘴，伸出舌頭不斷地呵氣，仿佛剛剛干重活回來，滿身汗津津的。我太喜出望外了，蹦進(jìn)門，壓低聲音說：四眼子回來了！母親、姐姐、妹妹都出來了。我們頂著太陽圍著四眼子站著，而四眼子一副勝利者的模樣，挨個兒瞅著我們，繼續(xù)伸長舌頭呵它的氣。三歲的四妹看著黃綿杏兒，口水流得比四眼子還長。姐姐看著我和三妹說：這是四眼子最后對你幾個的報答。我的心酸酸地疼了。母親拿起狗腿上的三顆黃綿杏兒，分給了三妹、四妹和我。我沒有要，母親又給了四妹……

對面坡上的杏樹在陽光下，橙黃橙黃地放著光。我們每人分出半碗飯給了四眼子……

下午，民兵營長心懷和幾個后生把四眼子牽走了，姐姐和我，還有妹妹都哭了。母親躲在家里沒有出來。走到街口，我狠狠地砸出了早就攥在手里的一塊石頭。石頭砸在地上，蹦在心懷的腳后跟上，他回頭瞪我一眼，然后又笑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懷念四眼子，懷念那三顆寫滿報恩的黃綿杏兒！

十月里羊肉小人參

就是在大集體時，老家也幾乎家家都養(yǎng)羊。莊戶人家，田頭路旁到處都是草，捎帶著養(yǎng)一兩只羊不費事。所以，老家人也很喜歡吃羊肉。我小的時候，覺得羊肉很火，包餃子、做臊子、燴菜、清燉都是羊肉。而豬肉好像除了紅燒、燴菜以外再沒有別的吃法了。直到離開老家，來到外面，才知道豬肉也可以包餃子、做臊子。當(dāng)然，那年月什么肉都少，能沾點葷腥就已經(jīng)不錯了，根本談不上變換著法子吃。

在老家，養(yǎng)豬的人家也不少，但是養(yǎng)豬成本高，又得高一盆低一盆煮食子喂。一年到頭豬養(yǎng)成了，卻要趕到公社的食品站賣掉。那時候賣豬好像有任務(wù)，而且賣豬也是莊戶人家一年中最主要的經(jīng)濟(jì)收入。過年了能割二三斤豬肉的，已是中上等人家了。所以，就一般人家而言，一年能吃到一次豬肉就很不錯了。而羊肉，除了過年殺一只羊，家人親戚分著吃以外，還有一次，就是十月初一了。

我小的時候，十月初一的殺羊是很有陣勢的。那時候羊群都是集體的，當(dāng)然，殺羊也是集體組織的。

秋過糧歸倉，冬來掏炭忙。周圍好些村子，自古就有小煤窯。老人們說，從前收了秋，受苦人就得下窯掏炭了。為了祈求土地爺保佑掏炭的人們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就擇十月初一，為土地爺領(lǐng)牲祭祀。這一習(xí)俗從什么時候開始，還有些什么儀式，我不大清楚，也沒有考證過。但殺羊卻一直流傳下來了。在那個閹割傳統(tǒng)、拒談文化的年代里，村干部們還是很會找說詞的：殺羊分肉吃。題目簡單到?jīng)]有任何內(nèi)涵。然而，在那個山高皇帝遠(yuǎn)的山村，簡單的儀式還是有的。

那時侯的老家是怎樣的生龍活虎哦！初一一大早，人們早早地起來，洗刷得干干凈凈，從各自的溝里流出來，匯聚到學(xué)校和大隊周圍。能脫開身的，今天都不上工了。鄉(xiāng)親們有的拿上盆子，準(zhǔn)備接羊下水，有的搬著自家的桌子，準(zhǔn)備殺羊用。一長排子牛驢圈圍回來的大隊和學(xué)校共用的院子，被飼養(yǎng)員從里院一直清掃到街口，掃帚掃過的黃土地面，一排一排整齊舒展的掃痕，很好看。大隊平時煮驢騾飼料的窯洞的煙囪上，早早就冒煙了。人們有擔(dān)水的，有洗盆洗甕的；殺手們挑羊的挑羊，磨刀的磨刀；大隊院里、學(xué)校垴畔上，到處都是人，整個村子紅火得像過節(jié)一樣。

我們不放假，照樣上課，但身在教室心卻在院里。一看老師不在跟前，就都擠在窗戶上往外瞭。要開始?xì)⒀蛄?，男生們偷偷溜出院里，走近了看。女生們害怕那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場面，只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門口，雙手捂住眼睛，手指拉開縫縫，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有人把選好的第一只羊牽到當(dāng)院的桌子跟前，不知咋鼓搗了一下，羊就不動了，瓢里的水灑在羊身上，倒在羊耳朵里。整個院里鴉雀無聲，有人偷偷地雙手合十。頃刻間，羊便全身抖動了，灑在羊身上的水彈成霧狀騰起來。主刀人挽起袖子，兩人把羊抬上桌子，“咩”地一聲嘶叫，入刀處，一股鮮血淌進(jìn)盆子里……

一上午殺十來只羊。中午時分，下地的人都不回家，拿一個糜子窩窩，圪蹴在門口或院里吃了，就開始準(zhǔn)備下午的營生。院子里擺了一長溜桌子，上面放著切肉的案板，分肉的人把所有的肉都過了秤，除了給學(xué)校的老師多留一點外，其余的全村人平均，干部不多占，婦孺不少分。整個過程全部在院子里，在群眾的參與中完成。幾個拿刀的人把肉按前后腿、大骨小骨分了類。婆姨媳婦們滿臉興奮，拖兒帶女嘻嘻哈哈，拿著盤盤碗碗涌在院里街頭，準(zhǔn)備分領(lǐng)羊肉。當(dāng)時，村子里有380多口人，每人半斤四兩，不說大人小孩，按人頭均分。我們家孩子多，在集體分東西時是大戶。我從教室的窗戶上看見母親分到肉了，小瓷盆多半盆子呢。當(dāng)時老師在，說了什么，我根本沒聽見。那一天，放學(xué)的哨子聲咋就吹得那么遲啊，我們都心急如焚了！終于等到放學(xué)了，多么希望今天不整隊，不唱歌，跑出教室就飛回家里哦。有調(diào)皮的男生鉆出教室，趁機(jī)溜走了，老師喊都喊不住。于是老師惱了，努力地藏起笑容，嚴(yán)肅地號令班長整隊、唱歌、放學(xué)……

那羊肉味真香啊，從一家一家的門縫里、窗戶上溢出來，一縷一縷匯聚著、游動著，最后籠罩了整個村子的上空。10月的山赤條赤背，被夕陽染紅的東山頂子，仿佛是飄動的紅綢子，冉冉地往起飛。我和三妹一跳三躥往家里跑。然而回家了，母親卻不在。家里彌漫著濃濃的羊肉香味，姐姐端著一簸箕捏好的喬面圪說：聽話，不然就不給吃肉了。我知道母親一定是熬好肉后，先給姥姥和奶奶送去了。于是，我和妹妹弟弟們就坐在街口的樹墩上瞭母親。從麥攤子上去，從S形小路回來，就姥姥奶奶都看了，一共有三里左右的路。天邊露出一個黑點來了，那黑點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往山坡下移動，母親，一定是母親了！S形小路比腳下的溪流還要順溜呢。我們幾個邊跳過小溪，把小手?jǐn)n在嘴上喊著：媽，媽媽，快點走！

你知道羊肉臊子喬面圪有多好吃嗎？臊子里的羊肉是黃豆大小的塊兒，正好能鉆進(jìn)指頭肚大小的圪里，紅紅的油辣子，綠綠的芫荽漂在碗里，單看著就垂涎三尺。

老家人常說：10月里羊肉小人參，一點都不夸張。羊群經(jīng)過一個秋天鮮黑豆、蓽穗子、飽草籽的喂養(yǎng)，換過了夏天的青草肚。此時的肉，既有夏天青草的鮮嫩，又有入冬糧食的醇香，是一年中最鮮美的時候。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老家停止了十月初一的殺羊祭祀，反正現(xiàn)在要吃到那么香的羊肉是很不容易了。

打 谷 糕

秋風(fēng)糜子割不得，寒露谷子等不得。在秋分到寒露的15天里，是老家最最忙碌的時期。“糜子黃”了，谷子黃了，黃得比腳下的黃土地都亮堂、都惹眼。沉甸甸的穗子隨著清爽爽的風(fēng)涌動著，發(fā)出“嗦嗦嗦”的聲音，仿佛細(xì)浪舔著細(xì)浪，滿山滿梁地蕩漾。也有褐色的豆子，火紅的高粱，墨綠的山藥蛋蔓子，但都仿佛是點綴和勾勒，在老家糜子和谷子是最主要的農(nóng)作物。

早晨，窗戶紙剛剛映出窗欞欞，上工的銅號就吹響了。真的，那銅號滿溝里吹，從前溝吹到后溝，是早晨最清醒、最動人的聲音。男女拿著鐮刀，把孩子們反鎖在家里，一排溜撒在了黃得惹眼的山坡上。你見過上百號人集體割糜子，割谷子的情景嗎？漫漫一道山坡，一人把著兩壟，從底畔開鐮，“噌噌噌”地往上割，卷席子一般。身后留下的是整齊有序的莊稼“背子”（在老家，割倒的農(nóng)作物都是人一背一背往回背，所以，割倒的莊稼摟成的點叫背子）。糜子六鋪子一背（糜子以根為齊，一抱為一鋪子），谷子三個一背。遠(yuǎn)遠(yuǎn)看去，藍(lán)天白云下，一條人線，滿地背子，好看極了。

幾天以后，先前割倒的莊稼干了些，不很重了。于是，就變成了早上背背子，白天收割。村里的幾個打谷場上，眼看著糜子谷子在場堎畔垛成了丈二高的莊稼墻。一背谷子背回來，甩一把汗水，一撲棱躺在莊稼秸稈上通通暢暢地呵一口氣，那種暢快舒坦，是不勞動的人無法想象的。

就要打谷了，第一次開場打谷是要吃打谷糕的。

是為了慶賀豐收，還是要犒勞辛苦了大半年的莊稼人？我沒有問過，反正打谷吃糕在我小時候是秋天最喜慶的一件事。

擇一個好日子，大隊院里壘起灶來，派幾個人，前一天就碾米磨糕面。那軟米是當(dāng)年的，黃油（黃芥油）也是當(dāng)年的，紅棗是上一年的。在老家，凡有喜事、親朋，必吃油糕粉湯，那是最好的、也是最上待人的飯。而吃打谷糕，人多，以吃糕為主，一般不喝粉湯了，喝抿面湯或者菜飯湯。全村所有的男勞力都給吃，女勞力因為有孩子，一般不去吃，每人分幾個。也有人家分得不夠吃，自己再做。反正那一天，全村人都要吃油糕。

那是最高興，也是最忙碌的一天。

打谷場上，人們干活干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起勁。有的從地里往回背莊稼，有的用鍘刀鍘谷穗，有的丁頭排成兩排、幾十個人喊著號子用“祿歌”(枷，打場的工具)打谷子的。那“嗵嗒嗵嗒，吭呀嗨喲”的打谷聲和號子聲，比現(xiàn)代的打擊樂要美千百倍，連四周的崖娃娃都跟著：嗵嗒嗵嗒，吭呀嗨喲……

大隊院里，擔(dān)水的，添炭的，蒸糕的，煮棗的，熱火朝天，熱氣騰騰。要說油糕，我覺得全中國也就數(shù)我老家的香。那里的土地是貧瘠了些，可長出的軟谷子軟糜子、碾出的軟米，都是黃生生、軟溜溜的。你見過大規(guī)模做糕的場面嗎？把米甜撲鼻的糕面放進(jìn)大盆里，用晾了大氣的開水拌起，雙手使勁搓成“窟磊”（面顆子）。大鐵鍋上架起籠屜，將拌成的窟磊撒一層蒸一會兒，再撒一層再蒸一會兒，直到有一二寸厚一層時，就可以出籠了。搓（cai）糕是做糕過程中最不容易的一項，把剛剛蒸出來滾燙燙的糕，放在盆里，雙手蘸上油，當(dāng)然也可以蘸涼水，像和面一樣把糕搓（cai）起來，搓（cai）到光綿軟精時即可。然后，把糕團(tuán)放在大案板上，像搟面一樣攤開，均勻地涂一層棗泥，像卷席子一樣卷成一根糕棒子，再用線一圈一圈勒成一片一片的糕。到這兒素糕就做成了，但素糕遠(yuǎn)不如油糕好吃。把勒好的糕片子，放進(jìn)滾燙的油鍋里炸，炸到金黃皮脆時即可出鍋。剛炸出來的油糕，既好吃又好看，一圈糕一圈棗，吃進(jìn)嘴里，除了軟精油香外，還有棗甜呢。

在那缺少油水的年代里，那煮糕味實在是太靈、太香了。油氣滿溝里飄蕩，飄蕩得整個村子都香噴噴的。煮糕味竄到了打谷場上，打場的男人們，一個個舔著嘴唇，咽著口水哈哈地笑個不停。

糕做好了，打谷場上的營生也做一半了。男人們一個個樂呵呵地摘下腦袋上裹著的羊肚肚手巾，擦一把臉，回來吃糕了。受苦人的飯吃得就是香，有人等不及拿筷子，兩手指伸進(jìn)糕盆子里，捏出軟溜溜的油糕，一點都不怕燙，三口兩口，小碗口大的油糕就進(jìn)肚了。當(dāng)時村里一個很愛吃糕、且飯量不小的老楊，一進(jìn)院就說：這么好的糕，我能吃一臂卡子。他說的一臂卡子就是伸直胳膊，蜷回手來，把糕片子，從手上一個一個往上碼，一直碼到大胳膊上，大概能碼20個糕。有人跟他打賭，真的碼了一臂卡子。好家伙，你猜怎么著？從大隊院里碼了一卡子糕，他邊走邊吃，趕走進(jìn)后溝的打谷場時，一卡子糕竟然吃了個凈光。他擦擦嘴，喝一瓢涼水，就又開始做營生了。

那注定是一個歡樂而激動的日子，連狗們也都給吃了一小口油糕。老人們說：狗聞到油氣，如果不給吃一點，它會心疼的。所以吃了油糕的狗，也異常興奮，跟在主人屁股后面，一蹦三尺高。

太陽西斜了，隊長爬到高處，野開了嗓子喊：哎——，后——場里——分——糧食（老家人管谷子叫糧食）唻——！

于是，滿村的人拿著布口袋，走進(jìn)后場。今兒大伙兒好像不急著分糧食了，而是笑瞇瞇地湊在一起，聞一聞?wù)l身上還帶有油糕味。那拿斗拿升子的人，吆喝得特別有勁：劉心里想，一斗二升；王拉女子，一斗二升……

地主心里想

心里想是人名，姓劉，叫劉心里想，我們村的地主。

聽老人們說，心里想家是我們村最早的住戶。都知道村莊緣于田莊子，在土地可以自由買賣的年代里，人是跟著土地走的。有點積蓄的人，集中起來連片買地，然后，在地周圍選一個適宜的地方，挖井掏窯安居下來，居住的人多了，慢慢就成村莊了。心里想家何時成了我們村的地主，我不清楚，也沒有資料可考。但村中間、陽圪塄上那一排子最好的枕頭窯、廈子院、大瓦房、磚券大門的宅院都是他家的。

心里想幾歲上就沒了母親，父親劉關(guān)子從陜西的王家洼娶來了繼母王蘭英，心里想是跟著繼母長大成人的。都說心里想的老婆很漂亮，毛花眼眼，細(xì)高個兒。1947年村里搞土改時，他已是有妻室有兒子的人了。在土改運動中，他們家最受磨難的人，大概要數(shù)他的繼母王蘭英了，聽說王蘭英不很為人，所以，運動中有人就想著法子折磨她：院里撒一層爐渣爛炭，讓只穿一件汗衫的王蘭英躺上去，肚上再坐兩三個女人，然后，后生們從胳膊上和腳上拴著繩子來回拉，直到后背皮破肉爛，爐渣爛炭嵌進(jìn)肉中……

收土地分財產(chǎn)是那場運動的必然結(jié)果。心里想家陽圪塄上的宅院全部分給了外人，他家只能住進(jìn)土窯洞里。一夜間由財主變成了窮人，且是有罪的窮人，受擠兌的窮人。那落差有多大，我們常人無法想象得到。為了生計父親劉關(guān)子下窯掏炭，第二年就被炭窯塌方打死了。當(dāng)時，家里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是繼母所生。加上他自己的一兒一女，一家8口人，就心里想一個壯勞力，日子實在無法維持。無奈，父親死后不到兩年，繼母就帶著弟弟妹妹，遠(yuǎn)離石且河，又回到了陜西。

人說出門兇神攔路，回家四壁鬧鬼，倒霉到家了。那時的心里想就是這樣，爹死了，娘和弟妹走了，第三年老婆又病死了，給他留下一兒兩女，小女兒才兩歲。他在地里勞動，兒子在山上放羊，兩個女兒托付給鄰里照料著。突然有一天，噩耗傳來：兒子從山崖上摔下來，腿已經(jīng)跌斷了。他傷心欲絕，把兒子背回家里，放在土炕上。那年月，無論經(jīng)濟(jì)條件還是醫(yī)療條件都差，有災(zāi)有病全憑命扛著?？簧咸闪藥讉€月，兒子終于拄著拐杖能下地了?？烧l曾想到，下地沒幾天，卻突然渾身腫得跟發(fā)面一樣，冷汗一身一身地出。山里的土醫(yī)生給吃湯藥，但最終還是走不動了。不到半年，一個水蔥蔥的大后生就一命嗚呼了。

心里想的大女兒是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給我講述的人也記不得了。人們印象深的是他小女兒的死。那一年河里發(fā)大水，“嘩啦嘩啦”的洪水從后溝窄窄的溝渠里直撲出來，沖撞得河渠兩面的石塄“嗵嗵”地響。心里想抱著已經(jīng)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兒，在前陽圪塄上走了兩三個來回。有人看見他木頭一樣瞅著洪水，說：心里想，不敢胡做，快抱回孩兒去吧，這病見不得風(fēng)。心里想不說話，不看人，瞅一眼老天，擦一把掛在鼻子上的淚水，繼續(xù)沿著河渠子來回走。突然，他站住了，蹲下來，待人們回頭再看時，他已把懷里的女兒扔進(jìn)了奔騰的洪水中……

有人說心里想瘋了，也有人說不是瘋了，是倒性子了。是啊，哪有親爹把孩子往水里扔的？可人們又都知道，那孩子得的是“溻砂”病，就當(dāng)時的條件肯定是活不成的。

土改過后不到10年，心里想由一個8口之家的財主，變成了一個赤條條的光桿司令。有人說心里想是性格懦弱、破罐子破摔，自己不心強(qiáng)才導(dǎo)致這樣的。村里好幾戶地主富農(nóng)都活得不是他這樣啊。也有人說那是命，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導(dǎo)致的。從我記事起，心里想就是個老頭模樣，那時他還不到50歲。在他的所有舉止中，看不到仇恨責(zé)怨，更看不到喜怒哀樂。他粗短的身材，慈眉善目的大方臉上，永遠(yuǎn)都掛著仿佛凍住了的、不知是笑還是哭的表情。他從不跟人談家常往事，誰也不知道他甚時高興哪時痛苦，更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著些什么。他常常一天都懶得吃一頓飯，軟軟地坐在街頭院里，死一般地閉著眼睛，單單看見出氣。每每此時，都是鄰居們把他叫醒了，送他點吃的。他天生慢性子，干活不緊不慢，能干多少干多少，不求人說好，也不怕人臭罵。他無所謂吃得好與不好，穿得爛與不爛，本能地填著肚皮裹著身體，延續(xù)著生命。以至于，以后在“三反”“五反”，清理階級隊伍的等等運動中，村里的其他地主富農(nóng)都得挨斗，他卻沒有人揪掘。都說：一根棍窮光蛋，沒有啥批斗的。

農(nóng)業(yè)合作社后，心里想就天天跟著村集體勞動，賺他的口糧工分。然而，村里誰家有什么營生叫他，他也都會幫忙的，他有的是苶力氣，賺的是吃兩頓飯。一次給集體背石頭，輪到他來了，撬下一塊足有200斤重的大石頭，心里想湊過背來要背，我父親推開了：這個你背不動，你背小些的，我比你年輕，我來。過了幾天，父親出前溝遇見了心里想，他緊走幾步上前，從衣兜里掏出幾顆棗塞進(jìn)父親手中：給你吃。父親伸開手看，是幾顆保存不錯的棗。父親取出一顆，把其余的又拉過心里想的手放進(jìn)去，并打趣地說：是哪個女人給的吧？你吃吧。心里想低倒頭淡淡地笑了笑。

就他那一副身價，哪個女人看得上啊？人們也只是逗他樂樂。我八九歲的那年夏天，和幾個割羊草的路過心里想的家。那是他后來自己在后溝的一個偏僻渠子里掏的土窯子。窯掏在半崖上，一條細(xì)路通上去，伸手就是家門。當(dāng)時，村里還有一句歇后語：心里想掏窯——沒怨（院）。他的家門從來都不上鎖，只用繩子拴著，誰都能進(jìn)去。窯門面很小，推門進(jìn)去右面一個水甕，水甕緊挨的就是灶臺、土炕了。左面放一只大甕，炕上堆著一堆分不清顏色的鋪蓋，窯頂?shù)踔美K子捆的棉衣。站在炕沿上，身子前傾，伸手就可以打開窯門上面的天窗子。多少年來，每年一到集體分口糧時，他就東家寄西家存，沒個正經(jīng)放處。每到春天，老家人耕地下種都是一早出工，近晌午回來吃飯。早飯，有條件的往地里送，沒條件的就帶點窩窩頭。心里想當(dāng)然沒人給他送飯，他也不帶窩窩頭，吃干糧時總是一個人坐在邊上。經(jīng)常是人們看他可憐，就叫過來，你一條條他一塊塊給他分著吃點。一次姐姐收工回來說：今兒幾個人逗心里想逗過頭了，有的說糜子窩窩干了像牛糞片子，有人反駁說，那你咋不吃牛糞片子總是吃窩窩？心里想插言了：那不是一球樣樣的些東西？有人辯白：一球樣樣，那你吃牛糞片子吧？誰知，心里想就真的撿起一個干牛糞片子，張口就吃。牛糞里盡是草渣子，根本吃不進(jìn)去，他憋著勁，兩只手往嘴里塞，嘴憋成個圪蛋，眼里流著淚……人們驚呆了，他真的吃牛糞了！一個老頭見人們起哄趕過來，一看這般情景，劈頭蓋腦臭罵了一通帶頭起哄的人，然后用手從心里想嘴里把牛糞掏出來……

分田到戶以后，心里想年齡大了，也懶得種地了。燒柴自己撿，燒炭集體給。春天撒一些種子，秋天收多少算多少。一年到頭，有多半年是乞討為生的。不過心里想乞討從來不出村，村里的人們也習(xí)慣了有個心里想，誰家碰見誰家給吃，到冬天還要叫回家里來給吃。常常是吃了晚上的再給帶點早上的。一到臘月，他就東家出西家進(jìn)地圪溜著，人們你給個饃饃，他給個糕，他也就有了年食。

大概是80年左右的一年臘月，前半月人們還看見心里想，到二十大幾了，反倒不見了。南渠的人以為他在后溝，后溝的人以為他在前溝。家家都在準(zhǔn)備過年，誰也沒有去注意心里想。年過了，初一沒見心里想，初二也沒見心里想。于是，人們就去他家里看：呀，太慘了，真的太慘了！人已經(jīng)早死了，腦袋被老鼠啃了老大一塊……

趕牲靈的人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

哎三盞盞的那個燈，

哎喲趕牲靈的那個哥哥喲，

哎出呀了的那個門……

你知道趕牲靈的曲子，放在我們村的那個清晨，該是多么地原汁原味、渾然天成哦：土路一彎一彎地盤，銅串鈴丁零丁零地響，那悠悠揚揚的山曲子，纏得整個村子一陣陣地清醒明亮了。睡夢中，聽母親對父親說：起吧，拉女子都馱炭起身了。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拉女子這個名字，知道拉女子是唱著山曲子馱炭的。

大概是80年代初，借著省地質(zhì)隊來村里勘探采礦的機(jī)會，村里用推土機(jī)轉(zhuǎn)著山頭推出一條土路來，鄉(xiāng)親們叫汽路。從那時起，燒炭由騾子馱變成了騾子拉，籠馱變成了小平車。而在那以前的以前，先是人背，后來用驢馱，再后來用騾子馱。打我記事起，村里就是用騾子馱炭的，而且趕騾子的一直都是拉女子。拉女子是個男人，一定是他媽媽想生一個女子吧，所以才給他取了女人名字。

拉女子和心里想不一樣，他家是貧下中農(nóng)，他也好像是個風(fēng)流男人。他給人的印象是干干凈凈，能說能道，喜歡穿件白襯衫。然而，最讓人忘不了的還是他騎著騾子唱的那些山曲子。山里人會唱曲子的很多，男人耕地在圪梁上給牛唱，女人做針線坐在炕上給貓唱。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像拉女子那樣旁若無人地從石且河唱到扒樓溝，再從扒樓溝唱回石且河，而且唱得抑揚頓挫、挨時挨點。是父母早逝無人張羅，還是家境貧窮沒人敢跟？莫非只是因為他的眼睛有些朝天迷？反正很有人情味的拉女子，卻一輩子無妻無室，光棍一條，孤寡清貧。

男人難活唱曲子，女人難活哭鼻子。光棍的日子有多少酸楚，拉女子都用山曲子宣泄。趕騾子馱炭，一年四季都是單來獨往，跟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那兩頭騾子。翻過一道圪梁爬上一道坡，想著心事，唱著山曲子，放飛心情，抒發(fā)郁悶。

拉女子天生一副好嗓子，清甜圓潤，悠揚嘹亮。他唱曲子最多的是清晨和半下午，也就是騾子空馱子走的時候。騾子一天馱兩趟炭，早晨一趟后晌一趟，一年四季雷打不動。走時是空馱子，他騎著頭騾，牽著二騾；回來時是重馱子，他趕著頭騾，牽著二騾。拉女子的山曲子，無論調(diào)子還是詞，都是他信口喊出來，隨心編出來的。他既不排斥別人唱溜了的，也不照搬哪一曲現(xiàn)成的。他的曲子純粹是心境的寫真，情緒的宣泄，他想喊什么調(diào)子就喊什么調(diào)子，想配什么詞配什么詞。高昂婉轉(zhuǎn)，信口成曲，自由流暢，是他曲子的最大特點。坐在騾子背上邊走邊唱，騾子脖子上丁零丁零的串鈴聲，和他坐在騾子背上抑揚頓挫的歌聲，是那樣相融相和、合拍合韻。山區(qū)的天很高很藍(lán)，山區(qū)的路很瘦很長。每當(dāng)歌聲飄起，那空曠遼遠(yuǎn)的山野晴空，仿佛有清凌凌的水在游動，給人一種田園牧歌式的恬美愜意。

我是聽著拉女子的山曲長大的。因為，去扒樓溝國營煤窯馱炭的路，正好從我家門前對面的小凡塔穿過。清晨，一聽到拉女子的山曲子，就知道天亮了。于是，有意無意地支棱起耳朵聽：“啟明星星那個掛山頂哎，就那么一點兒明。想了哥哥那妹子喲，你就五明頭點上燈。燈樹樹是那老婆哎，煙鍋子是那娃，前半夜那個吹不歇燈哎，后半夜呀抽旱煙……”歌聲越飄越遠(yuǎn)了，我知道，他已經(jīng)翻過姚家圪梁拐下大溝坡了。

一早上，人們有的正從被窩里往起爬，有的剛開始做營生，聽見的是他唱的調(diào)子卻不在意他唱的詞。半后晌，人們清閑些了，聽著他酸楚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細(xì)想他隨口念叨的詞，不禁生出些可憐來：“二紅崖上那個種稻秫，啊呀扎也扎不下個根。多半輩子那個孤零零，誰心疼咱這沒老婆的人？一把把那個濕柴喲，啊呀點也點不著個火呀。冷鍋冷灶那個冷板凳，光棍咋就這活成？墻頭上那個精（耕）地喲，啊呀回也回不過那個牛，心里頭啊呀有你喲，哥哥我說也說不出那口……”

我們一群小孩兒，當(dāng)然不知道他歌詞的意思了，而那些大婆姨小后生們見了就想逗逗他：拉女子，心上又想誰了，再給咱唱一曲子吧？這他不含糊，哈哈一笑，隨口就來：“驢下那個騾子喲，馬呀么馬踩駒哎，打伙計那個不如呀，啊呀呀娶呀么娶老婆。公雞那個打鳴喲，天呀么天破曉，光棍兒的那個心事喲，啊呀呀你呀么你知道。”大家開懷大笑，他也自得地笑著走了。

拉女子訓(xùn)導(dǎo)的騾子，就聽拉女子的話，挨家挨戶送炭，街頭院尾的玉茭子，花臺里的韭菜、黃瓜，得空了，騾子就想叼兩口，別人趕都趕不動，火了，它還會踢你一蹄子。而拉女子只要喊一聲：黑頭，不敢吃！騾子抬頭看一眼拉女子，就掉頭走開了。拉女子把騾子當(dāng)孩子來打扮呵護(hù)，脖子上有黃生生的銅串鈴，頭上有頭戴，頭戴上有鈴鐺、小圓鏡、紅纓穗。光潔錚亮的高頭大騾子，“呱嗒呱嗒”走在彎彎的山路上，腦門心豎起來的三根紅纓穗，穗子下面一晃一晃的小圓鏡，和坐在騾子背上甩一甩手中長鞭子的拉女子，是那樣的精神而有朝氣。任誰都不會把眼前的情形與光棍和貧窮瓜葛起來。拉女子愛他的騾子，如果哪個半大小子欺負(fù)了他的騾子，飼養(yǎng)員慢待了他的騾子，他就會放開嗓子日祖宗操娘地罵。也有人低低地囁嚅著嘴回罵：寡逼的，騾子是集體的，又不是你家的?？晒_了，沒人敢跟他鬧騰。爺爺赤腳的，還怕你個穿鞋的？可是，當(dāng)人們看到他從衣兜里摸出一顆糖蛋蛋，送給哪家的小孩兒，摸摸人家的小腦袋，揣揣人家的小雞雞時，還有哪個人忍心和他計較呢？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拉女子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O型血，從此，他就在我們鄉(xiāng)鎮(zhèn)的中心醫(yī)院掛了號，經(jīng)常賣血，在我們那一帶是很有名的。賣血賣得時間長了，便賣出了不少經(jīng)驗，比如家里走時不要吃得太飽，背一壺子鹽水，快到公社醫(yī)院時一口氣喝完，那樣，該抽300CC，就能抽400CC，抽完了到供銷社買幾個三尖子，吃一碗面片子。

經(jīng)常聽村里人說：拉女子一定是又趕著賣血來，聽這曲子都唱得軟不拉嘰的。在那個年代里，拉女子吃的是冷一頓熱一頓的粗茶淡飯，輸出的卻是鮮紅鮮紅的O型血。幾十年來，他究竟抽出去多少血，救活了多少人，賣回來多少錢，誰也沒有給他做過記錄，但單單從他精瘦精瘦的身子和蠟黃蠟黃的臉色，就知道他是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

農(nóng)村改革以后，大隊的騾子賣了，拉女子不再挨家挨戶地給村民們馱炭了。當(dāng)然，早晨半后晌那悠揚悅耳的山曲子，也再聽不到了。人們都說拉女子懶，除了趕牲靈馱炭，地里的莊稼活他下不上辛苦的。其實，希望才是人拼搏奮斗的原動力，他實在是缺乏一種原動力啊。有一年我回到村里，人們說拉女子和一個女人相好了，被人家兒子和老公按住打了個死敗興。這不是什么風(fēng)光的事，可所有的人，話里話外都無不流露出對拉女子的理解和同情。

拉女子走了，大概60歲出頭。他是怎么走的？什么時間走的？我沒有打聽。他有哥哥，有侄兒子，有人為他送終。

我想打聽的是他編出來的、唱過的那些山曲子。現(xiàn)在健在的上一代人，說起拉女子都會滔滔不絕，而他的那些曲子，大家卻只能你一句他一句地往齊湊。我在想，假如當(dāng)時山區(qū)能走進(jìn)一個民歌采風(fēng)者，假如他遲出生30年，假如他把那條馱炭路唱得遠(yuǎn)些，再遠(yuǎn)些，那么，現(xiàn)代熒屏上的西北民歌手，就不一定是阿寶，也許是拉女子了。而且，粉絲靚女一定會追了一屁股。

等個吃杏兒的人

走出童年，走出回憶，爬上麥攤子圪梁，走進(jìn)父親新修起的宅院，一抬頭，時光已過去了近40年。這是一眨眼就過去了的40年喲，這是天還藍(lán)、地不老、窯洞漸空的40年！

說是新宅院，其實修建起也有20年了。父母隨我離開老家外出定居前，在這兒住了大概有六七年。這是一處很好的宅院，高哨、闊亮、向陽，一排溜5眼磚面子大石窯，3間小房子，土墻土院木柵門，街口就是大路。

還記得那三顆黃綿杏兒吧？從那時候開始，父母就有苗必栽，有樹必養(yǎng)，不幾年，街頭地畔長起了不少桃李果杏樹，我們家的普通水果不僅夠自家吃，還可以送親朋鄰居們吃。到了70年代后期，村里調(diào)回來一批蘋果樹和梨樹苗。當(dāng)時，那是稀罕樹種，人們像呵護(hù)獨生子一樣呵護(hù)那些小樹。每戶只能分到一兩株，其余的集體栽種。而今，不僅桃李果杏隨處可見，梨樹、蘋果樹也到處都有，而且品種多，比如蘋果樹有富士、香蕉、國光，梨樹有鴨梨、酥梨、油梨等等。從端午杏兒開始，到海棠、海紅果冷凍，每個時期都有成熟的水果。今兒前坡黃了，明兒南梁上紅了，收獲的季節(jié)，讓這片土地五彩繽紛、芬芳四溢。

我曾經(jīng)在自己的詩歌中寫過這樣的句子：“幾顆樹立起來的村莊”。真的，我很喜歡這樣的表述，覺得有一種童話般的美。在黃土高坡上，村子零零星星自由撒落，山頭只種莊稼少有樹木。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樹的地方，走近了必定是村子。楊柳榆槐，桃李果杏，把村子一層層圍了起來。綠蔭隱著白墻，清風(fēng)盤著小路，那份清涼、靜謐甚是愜意。不信，你就爬上我家的新窯垴畔梁，抬頭看看西北方向的杏嶺村、北塔子村，近處的是姚家村，你就會認(rèn)定，確實是“幾棵樹立起來的村莊”。

然而，眼前村莊卻是綠蔭如蓋人跡稀少。爬上新窯的垴畔梁，父親栽種起來的各種樹木傘蓋一樣覆蓋了整道圪梁，而四周延伸的土路，全被荒草覆蓋了。站在蔥翠的果樹下，瞅著冷清的院落、荒涼的村莊、模糊的小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和失落。是啊，大半天了，我和峻梅從溝底轉(zhuǎn)到梁頭，李家梁、石且河，兩個村子都轉(zhuǎn)遍了，總共見到的也就十多個人，且大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我想象不出長期住在沒有年輕人的地方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摸摸跌了漆皮的木門，閉上歪斜了的柵門，離開了我家的院子。該去五媽（在老家，長一輩弟兄中排行老幾，侄兒侄女們就叫幾爹幾媽）家吃飯了。

在平梁看見一個在坡上掏地的老人，走近了，才認(rèn)出是彭張的母親。她悠悠地、軟軟地?fù)]著镢頭，一镢頭一镢頭掏著腳下的地。她耳朵背了，聽不到我們跟她說話，只是自顧掏地。走近前來看見了，才抬起頭來搭上了我們的問話：啊，你問我多大了？多大了……我也不知道了。她眼神渾濁地看著我們，反而遲疑地反問我：你說我多大了？我說：您不記得您的歲數(shù)了？她瞅著腳下放谷茬子的籮筐：記不得了，是八十幾還是九十幾了？她又問我們。老人一臉茫然?？磥硭钦娴挠洸坏米约旱臍q數(shù)了。她又繼續(xù)低頭掏地，一邊掏一邊把掏起來的谷茬子放在腳下的籮筐里。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看著我們說：九十二了，嗯，就是九十二了。看著92歲的老人，仍佝僂著身子在勞作，我和峻梅相視一眼，誰也說不出話來。是啊，養(yǎng)育我們的土地，守望土地的老人，我們該用什么樣的語言才能表述得清楚呢？92歲，92歲了??！我為老人有如此硬朗的身體而欣慰，更為老人過著如此艱辛的生活而心疼。

五媽已經(jīng)做好了豆面捏缽子，地道的家鄉(xiāng)飯，有酸菜油辣子。她把炒出來的雞蛋一個勁地往我們碗里夾。我說：五媽，我不想吃雞蛋，就想吃咱這酸菜。五媽笑了，笑得那樣燦爛，她把菜盤子往我們面前推：愛吃，走時候拿上些。

五媽今年也近70歲了，兒女們都在外面，平時家里只有老兩口，經(jīng)常回家走動的，也只有在附近教書的二女兒。準(zhǔn)確地說，五媽家住在李家梁，雖然跟石且河有不同的村名，卻跟一個村子差不多，緊挨著的，過去南渠有水時，就在一個井里吃水呢。五媽給我們說：你們小時候羨得要命卻沒花果吃，這陣兒，到處都是花果卻沒人吃了。我說：你們收起來慢慢吃，要么就拉出去賣。五媽說：都留下些老婆子老漢了，讓誰賣去??？再說周圍村子都是這樣，誰來買呢？去年杏兒黃時，沒人回來吃，杏兒都黃綿了掉到地上。那杏兒真好，甜甜的，可村里就這幾個人吃不動，我撿回來一籃子，沒辦法處理就一個人提著到路口上等人來吃。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有人吃了，總比爛了倒了好。可等了一后晌，也沒等住一個人，最后還是爛掉了。說這話時，五媽的眉頭蹙著，仿佛還在可惜她撿回來的那一籃子黃綿杏兒呢……

水水水

南渠沒水了，那是1997年。一個冬天大地凍得硬邦邦的，秋天就干了的井，到春天冰消雪化時仍沒見滲出水來，到夏天瓢潑大雨時，終于有了一點點水，然而，地上的泥水干了時，井里的水也干了。有人說不抵了，南渠的泉子干了。人們不相信，這是一個到處都有泉眼的地方，怎能說沒就沒了呢？再挖一個。

南渠是一條淺溝，一眼就能看到盡頭。多少年來，人們溜著山根挖過多少眼井，誰也記不得，反正看見有滲水、稍平整的地方，用鐵鍬挖下去準(zhǔn)是一眼井。斜渠有，正渠也有，且不止一眼，中間的河里還有一股小溪流呢。一到夏天，溝里到處都是一塊一塊的瓜菜地，人們哪兒需要就在哪兒壩起來或者挖下去，都是水。有時候遇到天旱，澆地用水多，井里的水供不上了，走到井邊不夠一擔(dān)水時，就坐在樹蔭下等水。你能看得見，那紅泥清爽處，一股清流汩汩地冒出來。如果把水瓢就到泉眼上，水就直接流到瓢里，清清的，端起來喝一口，甜津津涼爽爽的，比現(xiàn)在塑料瓶里的所謂礦泉水好喝多了。不一會兒，一擔(dān)水就等夠了。然而，這一次挖了幾處，且挖深了，也沒見著水。沒見著水的心田，該是多么焦渴難受啊！南渠沒水了，吃了多少年南渠水的人，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去前溝擔(dān)水了。

沙局井沒水了，跟南渠擦前錯后。沙局在后溝，是一口在村里算是有模有樣的井了，泉眼旺，井口長方形，深淺四五尺，內(nèi)壁用石頭砌起來，不像其他地方的井，是用鐵鍬挖下去的一個大水缽。這么暢快的泉眼，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呢？鄉(xiāng)親們不相信：可能是泥淤住了泉眼，得淘洗淘洗了。然而，沒有用啊，任憑淘井人的汗水流到腳后跟，泉眼就是再也流不出一滴水來了。坐在干井沿上淘井的人們，抹一把汗水，似缺水的秧苗，再也沒有了往日一起勞動時的嬉笑和打鬧了。后溝也沒水了，從后溝到前溝擔(dān)水，最遠(yuǎn)處，大概有四五里地。

全村人擔(dān)水都涌到了前溝，前溝歷來是旺水區(qū)。然而，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前溝用了幾十年的老井也沒水了。

石且河，一個以不缺水著稱的村子，眼前卻出現(xiàn)了水荒。水是承載生命最基本的要素啊，前溝不能沒有水，百年的老村子不能沒有水。老井沒了，再挖新井。于是，人們又往前趕了大概一二里地，在一處曾經(jīng)冒出胳膊粗一股水來的泉眼邊挖下去，又用水泥做起來，還加了半截蓋子，生怕一不認(rèn)真水又一下子滲沒了。如今，這兒雖不是胳膊粗的水了，但供三五百口人吃水，還是可以的，只是井又離村子遠(yuǎn)了二三里地。從后溝和南渠到前溝擔(dān)水，最遠(yuǎn)的有六七里地。

曾經(jīng)劃出銀線來的小河干了，曾經(jīng)沿河道濕洼處綠茵茵的瓜菜地沒了，曾經(jīng)家家院里都種黃瓜、韭菜、芫荽、牽?；ǖ幕ㄅ_沒了，滿村里沿溝竄得最清晰的一條線就是擔(dān)水路了。是啊，不管多遠(yuǎn)，石且河總還是吃著自己村子里的水。和石且河肩靠肩手拉手的鄰村，姚家和李家梁，就更是望水興嘆了。

從村名就可以得知，姚家和李家梁在圪梁上，而石且河在溝子里。圪梁上比溝子里闊亮、開眼，溝子里比圪梁上吃水容易。從我家的舊家出發(fā)，鉆進(jìn)南渠，爬上麥攤子圪梁，就是李家梁；爬上S形小路，穿過小凡塔就是姚家。三個村子相距都是一二里。我姥姥家在姚家，我奶奶家在李家梁。姚家、李家梁分別坐落在兩個面對面的山頭上，中間一條很深的溝，取名大溝。大溝里有一眼深井，說深井是相對于本地其他井而言的，人工挖下去的，有丈二八尺深。從梁頭下大溝有二三里地，兩個村子同吃一眼井的水。姚家的人推門出來，吆喝一聲，就能叫上李家梁擔(dān)水的伴兒，一起下大溝擔(dān)水。小時候坐在奶奶家的街口，我常?；孟耄喝绻诶牙鸭液湍棠碳业慕挚诖钜粭l長板子，用不了10分鐘，我就能在兩個村子里轉(zhuǎn)上一圈子。

姚家和李家梁歷來就是吃水不容易的村子，什么時候從小溝到大溝都沒有了水呢？我不知道，反正父親把新宅院修在麥攤子圪梁上以后，大溝和南渠就基本上沒水了，吃水要到前溝新挖的井或者扒樓溝背面的黃泥巖去拉，路程大約10里左右。

進(jìn)入新世紀(jì)以后，村民千呼萬喚的吃水問題終于有了回應(yīng)：政府要給兩個圪梁上的村子解決吃水問題了。石且河后溝和南渠的人們開始羨慕圪梁上的人了，看人家馬上就能很容易地吃到水了。然而，不知是哪股筋扭著了，解決吃水問題既沒有架管線從溝里往上抽水，也沒有勘探打機(jī)井，而是號召老百姓滿梁里打旱井，挖一個旱井政府補(bǔ)助百二八十塊錢。你知道何為旱井嗎？就是在稍微低洼的地方挖一個三五米深的坑，然后用水泥抹起來，再在周圍劃出水路來，等到下雨時雨水匯聚起來，儲存下平時用。旱井打好了，老天爺卻不給往里儲水。偶爾儲存點，水放久了又苦又澀不能吃，只能喂牲口和洗刷。賬簿上，這兒的吃水問題已經(jīng)解決過，而老百姓照樣得在十里路上拉水吃。

改革開放30年，中國人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今，老家比肩牽手的這三個村子，吃水也比10年前有進(jìn)步了，拉水由牛車換成了農(nóng)用車，村里專門有人養(yǎng)著拉水車，拉一趟40元。一車水有40擔(dān)，也就是說一擔(dān)水1塊錢，一桶水5毛錢！

這是廣種薄收的貧困山區(qū)啊，這是一輩子如一日躬耕于黃土地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哪！現(xiàn)如今，在中國，還有誰吃水比他們更貴的嗎？看著長長的拉水路，看著黃土地上勞作的、土眉土臉的鄉(xiāng)親們，我突然覺得，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高尚、奉獻(xiàn)最多的人！祖宗留給他們的這塊土地并不貧瘠：腳下是土地，土地下面是煤層。而今，北面的煤窯往南挖，南面的煤窯往北挖，地下的寶藏源源不斷地奉獻(xiàn)給國家，奉獻(xiàn)給需要能量的人。而中間的、我的老家，卻把養(yǎng)育生命的水都給漏沒了?。∥彝蝗黄嫦耄和跫?guī)X煤礦透水事故后，幾天幾夜抽水都抽不盡，那地下哪來的那么多水?。侩y道地下都打通了，把我們這兒的水都流過去了嗎？

大嬸的一盆洗碗水，稠的給豬吃，清的澄出來洗擦鍋臺的布子，中間的澆盆里種的小蔥。你還嫌那小蔥不干凈嗎？你還認(rèn)為老百姓是天生不講衛(wèi)生的嗎？拉住鄉(xiāng)親積滿厚繭的手，我的心一個勁地疼。我三天不喝小米稀飯，就魂不守舍，不知缺了甚。老公五天不吃山藥蛋，就給我說：不行了，這幾天不吃山藥蛋，我又快病了?？烧l還記得，就是這些缺水的、長滿厚繭的手，給我們種出來小米子和山藥蛋哦？我汗顏，真的，自以為識文斷字，長了見識的我們，又能為吃不上水的鄉(xiāng)親們做些什么呢？

保德涌現(xiàn)出不少煤老板，可大部分人仍就是守著薄土，望著干河。

沒水了，人們都變著法子往有水的地方走，往住房緊張的城市里面擠。農(nóng)產(chǎn)品的價格一個勁地往上漲，而這里跟過去相比，荒棄了的土地不在少數(shù)。是啊，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果有辦法的話，誰愿意守著幾十年一成不變、連泉水都流走了的薄土地呢？

我不知道，我們那一帶挖走了多少煤，賣回來多少錢？我也不知道，在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大框架里，有多少錢是拿出來改善農(nóng)村生活條件的？我只是試想：如果拿出來賣煤的百分之幾、千分之幾或者萬分之幾，來解決這里的吃水，改變這里的生存條件，也許，不至于現(xiàn)在在路口上都一天等不到一個吃杏兒的人吧？

不該老的老家

中間石河，兩面土山，三道溝交匯，三條河貫通，東北高西南低。河道兩側(cè)，溝溝岔岔，到處都是泉眼。清泉匯成河，四季活水流。后溝、南渠的水匯聚后，全部流到前溝。前溝的水流得很遠(yuǎn)，拐進(jìn)扒樓溝河，經(jīng)神山進(jìn)了黃河。從后溝的神堂峁到前溝的石匱底，起伏跌宕的十里河道，大大小小有十處石頭上沖擊出來的“石且”（水沖擊出的深坑），故名石且河。

石且河沒有文字版本的村史，翻老早的《保德州志》，在村名欄里也找不到石且河三個字。訪現(xiàn)在健在的老人，考最老的住宅，都說石且河大概在清末才由田莊子發(fā)展成村子。據(jù)此說來，石且河成為村多則160年，少則110年，老家還年輕??！

擇水而居，自古就是人類最單純的居住理想。涓涓細(xì)流，經(jīng)年環(huán)繞腳下；積水成淵，清澈瀲滟樹綠花繁；山做垴畔，裊裊炊煙輕拂藍(lán)天；籬笆圍墻，綠蔭水畔牛羊撒歡安恬。這，應(yīng)該是最初的石且河村吧？

據(jù)老人們回憶，石且河最老的窯洞應(yīng)該是張家峁山腳下的土窯了。而今，土窯早已坍塌，沒人知道是誰家的，住過些什么人。能推考出來的，應(yīng)該首數(shù)前溝魚兒峁下面楊科正家的宅院了。那時，楊科正家已是周圍有名的財主了，靠山一排十來眼的接口子土窯，圍街一排子磚木結(jié)構(gòu)房，很是氣派。遺憾的是，修蓋起來不久，窯洞就坍塌了，還葬送了8條人命呢。父親說：聽老人們說，窯洞坍塌的當(dāng)兒，正值春天，父親的老爺爺大概20歲左右，正給楊科正家耕地呢。推年代，距今有150年左右了。其次，就是陽圪塄上的劉心里想家了，那磚砌大門枕頭窯，足以證明他家早已是和楊科正家齊名的財主了。在此前后，南渠住著比較富裕的劉姓一家，后溝橋頭上面的后院住著不富裕的張姓一家?？磥恚?dāng)時的石且河已形成村子了。

石且河，劉楊兩姓是大戶。劉姓從姚家遷來，楊姓從李家梁遷來。張王高喬為小戶，都是從外村遷來的。

是清凌凌的泉水，吸引了這么多人遷來石且河居住，是七溝八梁的山坡陡地，讓三戶五戶的石且河，在百年中發(fā)展成為八九十戶、三百八九十口人的半大村子。

百年歷程，生息繁衍。老家已是一本書了，雖然不厚，但我卻讀得不厭其煩，傾心愜意。你知道這本書扉頁上的“生存”二字，寫得多么倔強(qiáng)、遒勁、剛毅、樸實嗎？真的，老家的生存理念，值得我一輩子咀嚼品讀！

老家勤勞?！昂忧５轮?，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痹凇笆昃挪皇铡钡耐恋厣仙妫趧诋?dāng)是必須的了。老家是地地道道的山區(qū)，土地貧瘠，靠天吃飯。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硬是一代代用兩個肩膀一根脊梁，把七溝八梁的薄土遍種不漏，把一代代的子孫養(yǎng)得壯實堅強(qiáng)。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子，爬不住牛沒關(guān)系，只要能站住人的荒坡，就會一镢頭一镢頭掏出來，種上莊稼。寫到這兒，我突然想套改魯迅先生的一句話：其實地上沒有路，只要你去走，就變成了路。春天，沿著沒有路的路，把肥料和種子送到地頭；秋天，沿著沒有路的路，把滿山滿梁的莊稼一背一背背回來。有人就有路，擔(dān)水的路、背柴的路、馱炭的路、送糞的路、背秋的路，老家就是用彎彎轉(zhuǎn)轉(zhuǎn)的羊腸路纏繞出來的呀。誰知道那瘦瘦的彎彎路上，走破了多少雙麻繩繩納出來的鞋??！在老家時，我記憶中的父親，夏天從來不睡午覺，干完集體的再干自家的，鍘草喂羊掐瓜扶苗，一刻都不得閑。母親更是閑不住，一年四季我們都不見著她睡覺，白天下地干活、推碾磨面，晚上做針線活。前半夜，我們姐弟七八個睡了，母親才開始抱著燈檠坐在炕頭做針線；臨明我們醒了，母親還是抱著燈檠做針線，只是從炕頭搬到了炕腳。

老家倔強(qiáng)?！吧礁呤^多，出門就爬坡”的自然環(huán)境，鑄就了老家人吃苦耐勞，直爽不屈的個性。如果你跟他們打交道，不用費心，直來直去就行。假如你有難事了，不管交道好壞，隔梁呼一聲，保準(zhǔn)全力幫忙。漢子們口頭常掛著一句：大丈夫，該打則打，該幫就幫，各管各。如果他服你了，處對了，投緣了，不疼的肉也能給你割下來。至于雞毛蒜皮，三多二少，從來就揉不得他們眼里。但是，如果你的行為沖撞了他們的規(guī)則，跟他們鬧僵了，那他們就明鑼明鼓、打老子對命也要跟你說個青紅皂白。“人爭一口氣，舍上十畝地。”大有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倔勁。

老家自愛?！案F不過討吃，死不過咽氣?！崩霞胰俗畈荒苋萑痰木褪峭惦u摸狗，強(qiáng)搶強(qiáng)占。你看村里的那些普通宅院，大都是柴門敞院沒大門，如果誰家圍了一截墻頭，也是為了圈住雞管住豬。偌大的村子，一到白天，大都一鎖子捏住門下地干活了，沒人看門的人家，從來沒聽說誰家賊人入室，哪家丟失寶貝。就是自由散漫的雞們，一不留神把蛋下在了別人家的窩里，主人發(fā)現(xiàn)后，也要如數(shù)歸還。每到秋天，莊稼收割倒了，要在地里放幾天，等干了些再背。一背一背的莊稼滿山滿梁擺得整齊而有序，遠(yuǎn)遠(yuǎn)看去油畫般美麗?？蔁o論集體的還是個人的，沒有聽說丟過。偶爾也有手不貴氣的，路頭路垴捎了些許，那是被全村人所不齒的。凡有此說詞的人家，村里人都看不起，豐衣足食有錢有家業(yè)，卻有兒子娶不過媳婦。這一招真厲害?！叭嘶蠲?，樹活蔭涼”，這是鄉(xiāng)親們用以自勉的一句格言。

老家厚道。從六七十年代走過來的人都知道，那年月，人們難得有點好吃的。而我的鄉(xiāng)親們，就是有了點，也舍不得自己吃，而是請人待客。那時候的白面是多好吃的東西?。∮浀眉依飦砹丝腿?，母親就打發(fā)我們出去玩，她和父親給客人做白面吃。等客人吃完了，母親才把剩下的給我們分著吃。父親可能還陪著客人喝一碗湯，母親壓根兒就沒有嘗一嘗。在村里，除了尊貴的客人、親戚外，人們還有一個舍得給吃的人，那就是老師了。每個學(xué)期，村里人都要請老師吃飯，家家都請。有上學(xué)孩子的人家請，沒上學(xué)孩子的人家也請。請老師吃飯，在他們看來，不僅僅是因為老師教著他們的孩子，還認(rèn)為，那是表示他們尊重人才，交往廣泛，表達(dá)人文情懷的一種方式?！按瞬坏貌徽塘x，過日子不得不仔細(xì)”，老家人都是這樣做的。

老家人不朝權(quán)貴，注重德行。我們村有新政權(quán)的縣長，也有落寞窮困潦倒的地主。縣長退休后多少年就住在村里。不管是心里想、拉女子，還是婦孺、平民，他都能拍拍肩膀，坐在地塄上跟大家談短論長；鄉(xiāng)親們敬縣長平易近人、助人識廣，誰家有什么疙瘩求他，準(zhǔn)能幫你解開。村里有一則無文條款：孤寡的，過不了的，人人都愿意照料。老人們常說：修橋鋪路幫窮人，都是積德哩。劉心里想晚年說是以乞討度日，卻沒有出過村，都是村里的百家飯養(yǎng)著他。

老家自強(qiáng)?！吧礁吲侣凉h，路遠(yuǎn)日子長?！崩霞胰瞬辉诤醭钥?，他們固執(zhí)地堅守著“有人就不算窮”的信條，堅信只要孜孜以求、鍥而不舍、走正道、育后人、家興業(yè)旺，就會水到渠成。大山溝里刨食吃的小村子，恢復(fù)高考制度以來至2008年，全村考取中專以上的學(xué)生，就我知道的有37人。這37人中，中專生大都是前期的，少；大都是專科生、本科生，也有碩士生、博士生。現(xiàn)在，這些學(xué)子們分布在全國大約八九個地級以上的城市，成為不同崗位上的中堅人才。

看著窯空草荒的老家，我突然覺得她累了，她真的是累了??！你知道為了培養(yǎng)孩子他們付出了多少嗎？現(xiàn)在，很多人為了孩子上學(xué)，只能女人拋下家口，帶著上學(xué)的孩子進(jìn)城租房陪讀，男人一個人在家里洗鍋做飯、照料家里的孩子、耕種土地。他們省吃儉用，有好多是貸款送孩子上學(xué)的。有誰計算過他們培養(yǎng)一個大學(xué)生要比城市人多付出多少呢？沒有。他們自己也從來沒有算過培養(yǎng)孩子的賬，他們只記得一句不夠雅的歇后語：“三輩子不念書——牲靈人家?！?/p>

年前，老家有人告訴我，政府已經(jīng)做了規(guī)劃，因為挖煤，近年內(nèi)，老家以及周圍的好多村子都要整體搬遷了。鄉(xiāng)親們要搬到哪里去？現(xiàn)在的土地以后是否全部荒蕪？我沒有問。我說不出這個消息對我的震動是欣慰還是遺憾，難道只有百十多年歷史的老家，從此就要畫上句號了嗎？

我的老家現(xiàn)在不能居住了，接下來還會有多少村莊不能居住??？20年后，30年后，50年后，100年后，我們的子孫會怎么樣面對那些掏空了的土地呢？

哦，不說了。我不懂得地質(zhì)學(xué)，更不懂得礦藏開采，只是牽掛老家。都知道現(xiàn)在中國的很多農(nóng)村人煙稀少，城市房價猛漲。我想，這也許是一個過程，是農(nóng)民再發(fā)展原始資本積累的一個過程。多少年以后，一定會有很多完成資本積累的農(nóng)民重返故土，建設(shè)更美好的家園。然而，我的老家呢，再過多少年以后會是個什么樣子？

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奶奶給我講過的一個童話：很久很久以前，人間風(fēng)調(diào)雨順，房檐上流的是油，谷子渾身長穗，種子自己落地，長出來的莊稼籽粒飽滿。飽食終日的人們不思干活，揮霍放浪，貪圖享受。人的貪婪懶惰惹惱了天神，有一天，天神派天兵到人間整治，他先訓(xùn)導(dǎo)風(fēng)神雨神，然后來到谷地，一把下去，就要把谷穗勒個盡光。此時，跟前恰巧有只銅狗，眼看谷穗就要被勒光了，銅狗趕忙趴地上：求天神爺爺，就留一個穗兒吧，從此后，人吃米芯芯我吃糠皮皮。天神看銅狗真誠，就留下來一個谷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