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外有棵槐樹,樹下有幾坨大樹根兒。每到飯時,鄰里們會端了碗,坐到樹根上吃喝說笑。樹根兒都是老大從山里背了回來,等風干了劈柴燒飯的,不想晾曬在槐樹下,成了小小的集會地兒,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眼瞅著生趣融融。老大心里熱乎,樹根子就呆了一年又一年。阿婭進門時,樹根底的黑茬兒竟生出了嫩芽。
“妗子妗子,你給俄叨故事?!?/p>
小飛飛常纏住她,坐在槐樹下,俄呀俄地膩人。她把小家伙抱懷里,親一口小臉蛋:“小人精,四歲了,話也說不清,那是我,烏窩我。”小家伙嘎嘎地樂,小腦袋在她懷里拱來拱去:“俄俄俄……”
她抹了淚,給小飛飛扎起小辮兒來?!帮w飛乖,別叫我妗子,叫妗子……我難受?!?/p>
“就要叫,妗子妗子妗子……”
她哀嘆一聲。
天陰了,遠處的一個旋風吼叫著,直往這邊旋。風聲緊,旋兒黑,阿婭不覺盯著愣了神兒,手心出了汗。直至那陣旋風轉(zhuǎn)了彎,向后山滾去,她才長出了一口氣。
小飛飛覺出了頭頂?shù)漠悩?,嗔聲擺了擺身子。阿婭才順過臉來,專注地給小飛飛梳頭發(fā)。左手一綹,右手一綹。理順一綹,扎個小辮;理順一綹,扎個小辮。一綹一綹地理過去,小飛飛的頭上飛起了許多小蜻蜓。
“姨給飛飛扎的辮子好看不好看?”
“好看?!?/p>
“好看就別叫姨妗子?!?/p>
“妗子妗子妗子……”
院子里傳來一聲吼喝。
小飛飛聽到姥姥的叫聲,拽了妗子衣裳,說要回家飯飯。一進家門,那婆婆就叫阿婭生火做飯,可小飛飛還纏著她給唱曲子。這時候老大老二回來了。阿婭覺得背上冷颼颼的。
老二問吃甚了?那婆婆說,還能吃甚?敬神的!阿婭知道,這地方“敬神的”是指白面。老二說,就不會吃一頓花糕?那婆婆說,沒軟米面了。老二說,不會碾點?那婆婆不敢二話,打發(fā)阿婭快去碾。
老大一直沒吭聲。
老大圪蹴在檐下抽煙,瞇眼打量阿婭。距院門口槐樹一丈遠,有一石碾,碾底下長了青苔。
屋里,那婆婆拉著外孫女手,問:
“你妗好不好?”
“好!”小飛飛說。
“好就跟緊她,纏住她,別讓她走了,就守在那院門口、槐樹下、樹根上,哪兒也不許去。讓人家走了,可就沒那個好了!”
小飛飛直點頭。說不讓妗子走,妗子好!
阿婭覺得心上有錐子剜。坐在槐樹下,常盯著小飛飛愣怔,恨不得愛不得的,最后常常是一把將小飛飛抱了,親口小臉蛋說,你個小人精,恨不夠愛不夠的小人精……
“磨道里等驢蹄,遲早有個等住的時候!”實在難受得不行了,她就這樣安慰自己。
等誰呢?她實在也說不清。
那天,紅日當頭,眼看上地的人要回來了,那婆婆先行一步,去打理晌午飯。阿婭坐在槐樹下愣神兒。小飛飛在蹦蹦地跳格子。倏地,有一把絡(luò)腮胡子出現(xiàn)在前面。看著那刮不凈的胡茬子,她緊張起來,身子骨一陣顫栗。她知道這人是村長。她見過老大叫人家毛主任。那時候她剛挨了老二的打,躲在門后面。她還在喇叭里聽過他的聲音。她的心快要蹦出來了。瞅一眼院子,瞅一眼小飛飛,她站起身撲了過去。撲嗵,她跪下了?!按彘L,救我……”毛胡漢一愣神,阿婭拽住他褲腿不放?!按彘L,救我……”毛胡漢叫她起來說話。她索性抱住了他的腿。“我爹死了,娘病著,我去城里找活兒,叫人販子騙了。騙了幾千里地,這家人不知道花了幾個錢,我……”“花了六千,我知道,”毛胡漢說,“我喝過你的喜酒?!薄熬染任摇卑I哀求著,撩起衣襟,讓他看傷痂?!八麄儾皇侨?,他們……”“我知道,”毛胡漢忽然笑了一下,“老大單日,老二雙日,我知道。”毛胡漢那天說到這里,再忍不住了,笑出聲來了:老大老二,家里死沒人了,叫你倆的媳婦胡球鬧?
自然,那天是她挨打最厲害的一次。老二拳打腳踢到興頭上,操起把刀子來。嚇得那婆婆撲去抱了老二的腿喊,天爺,你把娘捅了吧!捅個媳婦算甚么?自古就是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由你們騎來由你們打!可打歸打罵歸罵,動刀動槍算啥好漢哩?老大倒好,一聲重的沒說她,一指頭沒點她,撲嗵跪了,給阿婭磕了一連串響頭說,媳婦呀,你就別再生是非啦,害得誰也過不成啦……
我的天,是誰害了誰?阿婭以為自家的淚早淌干了,可那回像山洪陡漲,噴涌了。
阿婭連哭了幾日,兩眼成了爛桃子,嗓子眼里像塞了豬毛,硬扎扎的,生疼。左盤右算,這活法還叫個甚活法?真不如死了好!阿婭決定絕食,這樣死的樣子好看些,她想。
可是,不行!阿婭一閉了眼,就見她那個病懨懨的老娘向她走來,娘氣呼呼的樣子讓她很吃驚。娘邊走邊訓她:“娃兒,娘養(yǎng)活你二十年圖個啥。就圖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娃兒,哪兒也是雞雞叫、狗狗咬,哪兒也是土吃人一口,人吃土一世。要熬著呀娃兒,娘在家等著,娃兒……”
娘越說越氣,慌得阿婭急睜開眼。睜開眼就又想哭,又想死。小飛飛在她跟前晃來晃去的,拿著玩具手機,俄俄地把這些都給她娘做了匯報:大舅二舅壞,打妗子;妗子羞,哭鼻子。
死不成,活不得,從此,阿婭坐在槐樹下,看似一個木人人,動都不動一動。
她的耳門子里,天天都是她娘的召喚聲,閨女呀,你在哪里?有個音音,你給娘刮個風;有個影影,你給娘送個夢!
鄰家人看見她這樣,不免嘆聲氣,女人們就紅了眼邊子,但也只苦苦地一笑了事。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種沒“底子” 的事,她們不敢胡來,也不能胡來。這以后,就像約好了一樣,人們都不到槐樹下坐了,女人們一見那婆婆引了她去串門子,就借口有事要出門,逼得她跟那婆婆還沒進人家的門,就又踅了出來。她只好捺倒心腸,在那院門外的槐樹下消磨日子。
這樣,槐樹下,樹根上,就成了她的守望。
小飛飛卻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她說不清是喜歡還是厭煩。阿婭終日愣愣地坐在槐樹下,瞅遠處的山,遠處的人,還有晃來晃去的小飛飛,又好像什么也不瞅,什么也瞅不見。小飛飛呢,拿著玩具手機,一會兒給她娘打個電話,一會兒又給她娘打個電話。
有時候煩膩了,她會懶懶地冒一句:“小人精,一會兒一電話,真的似的,你娘說啥了?”
“真的,就是真的?!毙★w飛蹦著嚷。
“你娘在塑料匣子里說啥來?”
“娘要俄聽姥姥話。娘給俄買糖吃?!?/p>
“小人精還要聽妗子話的,你娘說沒說?”
小飛飛笑著,不理她,蹦蹦跳跳又給娘打電話了。
槐樹葉子密不透風,槐樹下的日子沒點生氣,阿婭開始留意小飛飛的手機了。終于有一天,她拿過小飛飛的手機,給娘打了一個電話。打完電話,槐樹葉子就唰啦啦響起來了,涼風咝咝地吹進心窩里了。以后的日子,阿婭有了新的念想,眼珠跟著小飛飛的手機轉(zhuǎn),瞅空子就想打個電話。說不清啥時候起,人們發(fā)現(xiàn),她癡了的眼里,透出了另一種活泛。這個可憐的外鄉(xiāng)女人,開始跟小飛飛搶手機玩了。
小飛飛搶不過她,沒手機玩,直是個哭鬧,氣得那婆婆沒了法子,只好立即差起老大,趕往鎮(zhèn)上,給新買回一部來,才做了個了結(jié)。
那外鄉(xiāng)女人瘋了。人們都這么說。
能生娃就行。人們都這么勸。
阿婭太珍愛她那部手機了,從沒讓別人摸過一下子。
“阿婭阿婭,你娘電話上說啥來?”閑人總這樣逗悶子。
“噓……”阿婭把指頭豎在唇邊,神秘兮兮地哼了一首兒歌:
好妮子乖乖,乖妮子不哭。
等咱的蘆花雞生了蛋蛋,
就給好妮子炒一盤盤,
解解乖妮子的嘴嘴饞,
樂成妮子一朵山格丹丹!
這時候人群總是快活的,哄笑聲不斷。那婆婆這時候總是轟散人們說,我的天,快有個喜吧,興許抱上個娃娃就好了!
在這個家里,老大上了點年紀,又風寒腿;那老娘也高邁了,雖不用人侍侯,但少不了人隨時照看,就像一盞風中燈,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給吹熄。還有幾畝山地,雖說退耕還林了,可公家還給直補,撂了荒就不合算。這就使得老大留守在家,打里照外;這就讓老二空了出來打了工,掙點活錢,貼補家用。眼下沒出去打工,是有一項比打工更重要的事兒。為了盡快栽根立后,他必須和老大齊心合力,一個單日一個雙日地在阿婭身上耕種。
這年秋天,這家人出了點事。
這個時候,樹下愣神的阿婭已不太能吸引人們的注意了,人們對那個終日手握玩具手機的瘋女子已熟視無睹了。只偶爾聽到小飛飛跟娘打電話時人們會笑幾聲。這小人精真可憐,人們說,小飛飛的娘走后,小飛飛的姥姥就不行了,身體每況愈下。人們說,小飛飛兩歲頭上,有個外鄉(xiāng)首飾匠,不知用了啥伎倆,小飛飛的娘就不見了。
山村的日子太平淡了。
四下無人,阿婭獨自在樹下愣神。這是山村很平常的事情。阿婭已不需要小飛飛盯梢了。阿婭一個人在樹底下,握著手機很安靜,這時阿婭聽到那婆婆尖叫求救,小飛飛躺下不起來了,口吐白沫,渾身打擺子。
瘋女人阿婭重新進入人們視線了。阿婭背了小飛飛一口氣跑了三十里的路,讓鎮(zhèn)上醫(yī)生直感嘆呢。人們口口相傳。瘋女人心善,瘋女人可惜呢。嘖嘖。瘋女人跑得急,摔爛了她的手機。人們說,看她把塑料殼子糊滿了白膠布,可見還是瘋呢,嘖嘖。
這家人的事還沒有完,這家人再出事是幾天以后的夜晚。
這幾天阿婭把心全操在了小飛飛身上。小飛飛的羊角風過去了,跟平常沒啥兩樣,阿婭的眼珠子依然跟著小飛飛轉(zhuǎn)。日落西山時,村里來了一隊耍拳弄棒的,穿扮是一色的黃色短打衫,灰色燈籠褲,手執(zhí)斧鉞、狼牙、金瓜等器械,說要在村里趕三天夜場。這在改革開放以來,從沒有過,村里很滿意。就敲了幾聲鑼,要男人們都到村西的那塊草坪上整理場子,頂義務(wù)工。老大看了一眼墻上的那只貓頭鷹(掛鐘)說,他娘的,總得一個多鐘頭!老二說,你倒估計得不短,打整個場子,會那么費事?快走吧!
這時,阿婭聽見她的電話響了,娘急躁的聲音突然叫起來,娃,跑啊,娃……阿婭一聽,愣了一下。
小飛飛蹦了起來,嘴里喊,紅火啰,紅火啰!
那婆婆一看,驚喜異常,覺得小飛飛真是好了,她要小飛飛和阿婭在這邊屋,她忙到那邊屋去造飯。說去得遲了就占不上好位子了。
小飛飛病沒好利索,嘴里嚷著紅火,吃罷飯卻瞌睡過去了。“你在家,看好娃!”那婆婆臨出門對阿婭喊。阿婭握著塑料手機點頭。
那個黃昏的夜色很稠,不一會兒就抹去了那些山梁樹木、莊禾花卉的輪廓,像在催促那些鬧紅火的早點開臺,到時辰了!屋墻上的貓頭鷹也顧不及到時才“嗚呼嗚呼”地呼喊了,而是“咯嗒咯嗒”地吼叫起來,給人們時刻敲起了警鐘。村里有些女人家也呼兒喚女的,要那些猴豆子們早些去看紅火!
那個聲音又叫起來,娃,跑啊,娃……阿婭看著它,塑料手機是紅色的,數(shù)字已磨掉了,上面橫七豎八纏著白膠布。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厚墩墩的。墻上的那只貓頭鷹“咯嗒咯嗒”的,叫得更歡了。街上又響起了鑼聲,依稀聽見有人嚷,不要張慌,好戲都在后頭呢!小飛飛閉著眼睡著,可那眼角滴出兩顆清淚來,滴在了枕頭上,洇出兩朵喇叭花來。
阿婭偎在小飛飛身邊睡下,那屋里就越發(fā)靜謐了。墻上的那只貓頭鷹“咯嗒咯嗒”叫得越發(fā)人了,就像鐵匠爐上的?;ㄥN,錘錘都搗在阿婭的心尖子上。阿婭的電話又叫起來。阿婭想了想,把她的手機關(guān)掉了。阿婭低頭看著小飛飛,阿婭輕輕地拍著小飛飛唱了:
噢噢,圪搖搖,騎上牛??蠢牙眩?/p>
雞雞叫,狗狗咬,小乖乖,硾覺覺。
睡好覺,跟貓貓,旮旯旯,逮耗耗。
這天夜晚,阿婭摟著小飛飛睡了。山村紅火三天,頭兩天晚上,阿婭都把小飛飛偎在懷里睡了。第三天晚上就出事了。
阿婭聽著她的電話不停地響,阿婭坐不住了。阿婭的心劇烈地跳起來。阿婭看著小飛飛,小飛飛睡得很香甜,眼角彎彎,兩腮紅紅。阿婭摸著小飛飛辮梢,俯身在小飛飛左臉蛋親了一下,在右臉蛋親了一下?!澳銈€親不夠的小人精!”阿婭說了這句話,就鼻子酸酸的,阿婭就捂著鼻子,捂著嘴,最后,兩只手捂了整個臉,跑出去了。阿婭剛跑出了門口,就站住了,阿婭站在門口,愣了一下,又返回屋,把小飛飛的手機放在小飛飛胸口,把另一個纏滿白膠布的手機拿起來,掛在自己胸前,這回阿婭好像下了最后決心,摸黑跑出來了,阿婭一口氣向山外直奔而去。
阿婭的手機被樹枝掛了一下,細繩子斷了,阿婭看到手機向崖下墜去。一個趕夜路的人后來說,阿婭忽然尖叫了一聲,就向崖下?lián)淙ァ?/p>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那棵槐樹己凋完了槐花。眼下讓一股晨風吹過去,唰唰地落下許多槐葉來,黃花花的,撒了一地。那家人呢,在槐樹下的幾坨樹根子上,停放了一塊門板。門板上擺著阿婭。肚里懷著孩子呢,一尸兩命呵。忙碌的法醫(yī)講。他拿起放在阿婭手邊的物件看了看,認出是一只纏滿白膠布的塑料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