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日飄行》和《遣送》是加拿大華裔作家曾曉文“得克薩斯故事系列”中的姊妹篇。兩部小說都講述了華裔女性遭人陷害,蒙受囹圄之冤的故事,控訴主題使它們成為“典型”的離散文學作品。正因主題相似,《白日飄行》和《遣送》的不同才更引人注意。曾曉文在《遣送》中采用了和《白日飄行》迥然不同的敘事方式,賦予“似曾相識”的題材新鮮的效果和意義。本文通過分析敘述視角和故事發(fā)展、故事的場景和人物描寫、人物的心理挖掘的關(guān)系展示作者是怎樣通過敘述視角的選擇為《遣送》的題材內(nèi)容灌注新鮮感,顛覆離散文學中司空見慣的控訴主題的敘事定式,給控訴主題增添新的意義。
關(guān)鍵詞:敘述視角;第三人稱限知視角;《遣送》;曾曉文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0)5-0092-05
一
《白日飄行》和《遣送》是加拿大華裔作家曾曉文“得克薩斯故事系列”中的姊妹篇。兩部小說都講述了華裔女性遭人陷害,蒙受囹圄之冤的故事,控訴主題使它們成為“典型”的離散文學作品。正因主題相似,《白日飄行》和《遣送》的不同才更引人注意。曾曉文在《遣送》中采用了和《白日飄行》迥然不同的敘事方式,賦予“似曾相識”的題材新鮮的效果和意義。
《白日飄行》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事。全知敘述人就像希臘神話里的宙斯,站在奧林匹斯山巔俯瞰世間,蕓蕓眾生的情感、記憶和思想,大小事件的起因、發(fā)生和結(jié)果,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歷歷在目,一覽無遺。全知敘事文本的讀者因為敘述人的全知全覺,獲取了比故事里任何一個人物所能知的更多的信息,也可以像奧林匹斯諸神那樣得窺故事的全景。《遣送》雖然采用的仍是第三人稱敘述,但故事是從主人公本杰明的視角講述的,讀者只能見本杰明所視,聽本杰明所聞,知本杰明所知所思所感。限知敘事文本的讀者對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通過作者選定的視角,以管窺豹。我們可以用一個例子說明不同的敘述方法所產(chǎn)生的迥異效果?!栋兹诊h行》和《遣送》都有女主人公被監(jiān)禁在單人牢房的情節(jié),《白日飄行》用了整整十頁的篇幅講述這一事件,從看守薩莉心懷叵測的誘騙,舒嘉雯的無知中計,自殺監(jiān)視室的陳設(shè),漫漫寒夜里孤獨和恐懼的心理壓迫,舒嘉雯的童年記憶,夢境(或臆想)中和死亡的對白,對生命、身體、精神的思索,以至于對易碎的紙囚衣的細節(jié)描寫,無一遺漏。在《遣送》中,類似情節(jié)是通過本杰明和女獄警的對話展示的,不到二百字,粗獷的線條勾勒出事件的簡潔輪廓。
曾曉文認為“心靈的成長”是《白日飄行》的“真正旋律”,而牢獄之災(zāi)是舒嘉雯精神歷程中的煉獄,煉獄第一夜為她“不斷尋覓自我、印證人性、尋求人生意義和精神圓滿的過程”奠定了基調(diào)和模式,當然需要精雕細琢的刻畫。如果《遣送》也意在尋覓以“張揚人道,挖掘人性”,它著眼的是本杰明的心路歷程,夏菡單人牢房的受難承擔了全然不同的功能,即引出夏菡懷孕的細節(jié),為后面流產(chǎn)做鋪墊,而且腹中胎兒的父親是誰,也是故事中重要的情節(jié)和意義元素。單人牢房作為情節(jié)對故事的鋪展負有結(jié)構(gòu)功能,必須存在,但不必刻意雕飾,點到為止即可。
相同的故事情節(jié),不同的處理方式,要藉敘述視角的合理選擇才得以實現(xiàn)。敘述視角的改變,可以讓整個故事改觀。敘述視角之重要,由此可見。
二
既然敘述視角的選擇如此重要,我們有必要認真分析一下《遣送》的敘事角度。
講故事不單要決定“誰講”(who speaks),還要選擇“誰看”(who sees)。前一個選擇決定敘述者的人稱,后一個決定敘述者的視角。視角的決定和人稱的選擇同等重要,因為“感知是一個心理過程,”感知主體的政治、社會、文化、情感、生理諸因素都會對感知和感知過程施以影響,而且看到什么、對所見怎樣應(yīng)對,也折射出感知主體的意識形態(tài)、認知能力和情緒感情等方面的取向。《遣送》選擇本杰明做敘述視角就決定了敘事的焦點,限定了視角人物(最終是讀者)的視野范圍,調(diào)節(jié)了感知主體與被感知的客體之間的有形的和形而上的焦距,這一系列選擇都將影響故事發(fā)展的軌跡。那么,《遣送》的敘述視角讓讀者看到什么,給故事抹上了什么樣的主觀色彩,又是怎樣影響故事的發(fā)展的?
我們先來看看敘述視角和《遣送》故事發(fā)展的關(guān)系?!肚菜汀返闹饕适虑楣?jié)鏈是本杰明奉命遣送夏菡,“遣送”鏈條上的情節(jié)因子是:本杰明提押夏菡,途中走漏消息,夏菡的丈夫露面要求做親子鑒定,夏菡受到粗暴對待而流產(chǎn),流產(chǎn)引發(fā)不同政治、社會團體的抗議或干涉,迫于政治壓力遣送令取消;這條主鏈是按情節(jié)之間自然的時間順序鋪展開來的。但主鏈上又衍生出五條支鏈,即本杰明和夏菡的愛情故事,本杰明和父親亞瑟、母親索尼婭的親情故事,本杰明和妻子詹妮弗破碎的婚姻,夏菡和丈夫常笙的結(jié)合與離異,本杰明和???福康和詹妮弗-??岛拖妮罩g的糾葛。支鏈和主鏈、支鏈之間顯然存在著題材層面上對比、反襯的平行關(guān)系,也有著故事發(fā)展層面上動機、效果的因果關(guān)系。支鏈對主鏈而言,既附著于主鏈又為主鏈故事提供背景畫面,或向縱深擴展主鏈的主題。主鏈和支鏈的連接是由遣送行動的執(zhí)行人本杰明實現(xiàn)的。當本杰明是事件的親歷者時,支鏈的故事多由本杰明的回憶觸發(fā),敘述人接過支鏈的話題開始講述。如押解夏菡時,本杰明駕駛著囚車行駛在得州的荒原上,觸景生情回想起一年前和夏菡的第一次會面;音響里播放的席琳娜的歌曲使他回憶起半年前和夏菡一起聽這首歌,和夏菡第一次做愛。本杰明和夏菡的故事就由本杰明的回憶被織進故事的主鏈。當本杰明不是事件的親歷者因而無法得知某些信息或情節(jié)時,其他人物便成為“線人”,向他講述或轉(zhuǎn)述故事。如本杰明和夏菡交往時,是夏菡告訴他她怎樣被男友遺棄,怎樣結(jié)識常笙,又怎樣離開常笙的,夏菡和常笙的故事得以植入故事主鏈。又如,本杰明處理完墨西哥人偷渡案趕到夏菡流產(chǎn)入住的醫(yī)院時,是護士梅麗轉(zhuǎn)告他夏菡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和常笙的反應(yīng),??岛拖妮盏挠颜x淵源和他對夏菡的報答,以及夏菡返回中國的決定。主鏈條的遣送故事和支鏈條上本杰明-夏菡的故事、夏菡-常笙的故事、夏菡-??档墓适碌慕Y(jié)局都由梅麗的轉(zhuǎn)述交代清楚,成為《遣送》的小收煞。本杰明的回憶啟動支鏈上的故事,這些故事結(jié)束后又返回主鏈,《遣送》的敘事就由正敘和倒敘交替進行直至敘事高潮(夏菡決定返回中國)和整個故事的大收煞(本杰明去中國和夏菡團聚)。故事的發(fā)展和深化不是通過本杰明的直接參與就是由親歷者向本杰明講述/轉(zhuǎn)述才得以完成,顯然,本杰明是敘述的焦點。
故事的場景和人物描寫、人物的心理挖掘也通過本杰明視角的過濾和聚焦,從而染上本杰明的主觀的個人色彩。《遣送》曾三次描畫夏菡的外貌,敘述者是這樣形容女囚夏菡的:
菡顯然剛出浴不久,頭發(fā)還濕漉漉的,膚色是受驚后的慘白,眼眶浮腫,像溺水后剛被拖上岸。神情依然落寞,又添一層囚犯式的沉郁。她并不抬眼看本杰明,但睫毛卻分明顫動,隨時會被折斷似的。她上身純棉的白襯衣,倒平整,透露出一貫的文雅和隨意。下身的墨綠色棉布褲,是監(jiān)獄發(fā)的,對她太寬肥了些。
第二天,在德治頓移民局大樓,讀者又“看到”夏菡:
菡比前一天更虛弱,似乎一夜無眠,眼眶青黑,像被人惡作劇般涂上濃重陰影。幾個月前還像花一樣的女子,竟然這么快就枯萎。
這兩段描寫都沒有明確標注觀察人是誰,但使用的詞語,如“神情依然落寞”,“透露出一貫的文雅和隨意”,“對她太寬肥了些”,“幾個月前還像花一樣的女子,竟然這么快就枯萎”向讀者暗示觀察主體對被觀察的客體不論是形體還是性格和內(nèi)心都很熟悉,憐惜之情溢于言表。對比夏菡的另一處描寫,可以發(fā)現(xiàn)上面兩處的“原型”,即“幾個月前那個像花一樣的女子”:
本杰明到了原“88中餐館”門口,看到一個窈窕的中國女子,正在餐館外的荒草間踱來踱去。她似乎并不思量這處房產(chǎn)的生意前途,只是玩味這片荒涼。
女人把頭發(fā)在腦后梳著一個簡潔的馬尾,穿米色無領(lǐng)無袖短衫,沙棕色的卡其布短褲,雙手插在褲袋里,神情靜寂平漠,竟和得克薩斯的荒野很相配。本杰明曾在德治頓的唐人街見過一幅名叫“江南春”的油畫,畫中的女子和菡十分相似,白凈,周正,似乎生活在一個遙遠時代的遙遠地方,卻有一雙大眼睛,大到足以在瞬間把男人拉近自己,甚至讓男人迷失其中。……菡一笑,立即比油畫上的中國女子多了幾分親切和靈動。
三處刻畫有共同的基調(diào):窈窕的身材、文雅的穿著和寂寥的神情。本杰明初見夏菡時打動他的正是這些外貌和內(nèi)心的特點,未被標注的觀察者在外貌大變的女犯夏菡身上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特點,可以推測本杰明就是觀察者。
和所有的故事一樣,《遣送》的敘述人也寫人物的主觀反應(yīng),渲染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由于《遣送》的焦點人物(focalizer)是本杰明,敘述人的限知視角決定他只能直接接觸本杰明的心理活動和感情世界,讀者因而得以窺察本杰明的內(nèi)心。比如,當本杰明發(fā)覺他奉命提押的囚犯是和他有感情瓜葛的夏菡時,“突然恐懼了起來”,捋不清自己究竟是應(yīng)該服從職責還是聽任情感,陷入職責和情感的搏斗之中。敘述人展示了許多折射矛盾心理的細節(jié):提押夏菡那天,本杰明特意換上新制服,照鏡子時“撲捉到了神情中青澀的局促,中學生初次約會女孩式的局促”;見到夏菡,他“吃驚”,“發(fā)呆”,“麻木”,“眩暈”,想“倉皇地逃開”,為遣送之旅“是遣送,告別,甚至是永別……”而惶惑。夏菡曾經(jīng)告訴他自己“像一只小老鼠,可總覺得背后有一只貓,白色的或黑色的”,而“現(xiàn)在,我成了菡背后的貓”,他自問“菡歸他了嗎?哪一個獵物愿意歸屬獵人?”
敘述人還告訴讀者本杰明的其他反應(yīng),如對夏菡懷孕--流產(chǎn)的情節(jié),他的直覺反應(yīng)是:“本杰明一驚,心狂跳起來,懷孕了?誰的孩子?”他猜測“菡的身體中孕育的小生命,很可能是他播下的種!”夏菡出現(xiàn)流產(chǎn)征兆,他祈禱“上帝呀,原諒我這么遲才向你請求,如果你聽到了,求你保佑菡和她的孩子吧?!钡弥H子鑒定的結(jié)果,他立即想到“菡流失的是自己的孩子!……心像被手術(shù)刀牽著,一扯一扯地痛……”再如,對常笙,本杰明的表現(xiàn)是:“本杰明和常笙也握了握手。常笙的手像一小把干柴,硬而枯。聯(lián)想到這雙手曾在菡柔潤的身體上游走,本杰明的臉色沉了下來。”得知夏菡竟然向背叛她的常笙求救,“他的妒火突然被點燃了起來?!睂Τs系穆蓭熞娤妮盏囊?,本杰明本可以拒絕,“但他被好奇心折磨著,他想知道菡和常笙的關(guān)系究竟是不是‘有毒的關(guān)系’”。敘述人在告訴讀者,本杰明對常笙的“自然的”反感并不是出自本能,而是比本能的反感更復雜的情敵的嫉妒。
對其他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讀者只能通過本杰明的觀察獲知。比如,敘述人告訴讀者,在監(jiān)獄里重逢時, 夏菡“遠遠看到本杰明,陡然一震,像被電棍擊中了似的。本杰明感覺自己像一個魔術(shù)師,迅不及防的變臉使觀眾受了驚嚇”;通知夏菡她將被遣送時,“本杰明轉(zhuǎn)過頭來,遭遇了菡的目光,憤怒、驚訝、怨恨……”;“離開快餐店,回到囚車上,本杰明稍微松了一口氣,但菡目光中的失望和敵意,讓他全身立即僵冷起來”。顯然,菡的反應(yīng)、念頭或感情流露都經(jīng)過本杰明的心理和感情濾網(wǎng)的過濾,無一不染上本杰明的個人色彩,是本杰明負疚心理的折射。
本杰明式的第三人稱限知視角是隨著現(xiàn)代小說的誕生出現(xiàn)并流行開來的,其最經(jīng)典的例子是亨利.詹姆斯The Ambassador里的Strether和詹姆斯.喬伊斯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里的Stephen。亨利.詹姆斯甚至把這種敘事視角命名為the central intelligence, the sentient centre, the reflector?!胺瓷淦鳌?the reflector)可以是“經(jīng)過高度拋光的光潔鏡面”,因而能“折射復雜微妙的心理經(jīng)驗”,也可以是“受感官限制的、污濁模糊的‘相機鏡頭眼’”。《遣送》的“反射器”本杰明顯然是前者。
三
本杰明的第三人稱限知視角給《遣送》的題材內(nèi)容灌注了新鮮感,更重要的是它也給我們司空見慣的控訴主題增添了新的意義。
曾曉文指出:“移民警察本杰明和菡,是 Perfect Stranger (完美的陌生人)。種族的隔閡(白人與有色人種),地位的懸殊(警察與囚犯),文化的差異(西方與東方)賦予人物之間巨大張力,這種張力導致排斥、也釀造神秘……兩人的位置不停微妙地調(diào)換,愛情把自由者變成精神囚徒,于是這對‘完美的陌生人’成了 ‘特別的知己’。本杰明是遣送者,同時又是被離棄者……遣送者在遣送他人時也在放逐自己,排斥者在排斥他人時也在傷害自己。菡是被遣送者,在結(jié)局時卻成為本杰明的精神歸依?!薄肚菜汀方沂镜倪@種人物角色的互換和對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顛覆也是通過敘事焦點和敘述視角的選定實現(xiàn)的。一般來講,離散文學作品,特別是控訴主題的作品中,被歧視、受迫害的少數(shù)族裔人物是故事的焦點,敘述視角也常常聚焦在他們身上,展現(xiàn)他們的所視所聞所為和他們的所知所思所感,比如《白日飄行》之于舒嘉雯?!肚菜汀奉嵏驳那∏∈强卦V主題的這一定式。
本杰明對于離散族群/少數(shù)族裔而言,是“他者”。從社會屬性上看,他是主流社會/強勢人群/權(quán)力機構(gòu)的一分子。從政治屬性上看,他是右傾的保守主義者。他的偶像是頂頭上司查爾斯,一個南部白人莊園主的后代,一個信奉在移民問題上要“拿出一點鐵腕來”,讓同是得州人的布什總統(tǒng)“為我們而驕傲”的官僚。查爾斯對他的工作對象(偷渡或滯留美國的非白種人)懷有極深的偏見,他斷言“這是中國人喜歡玩的花樣,以為生個美國公民,就可以永遠留在美國”;或是“她利用了你的同情心!你也是有經(jīng)驗的警察了,怎么竟陷進一個女人的陷阱!還是個中國女人!”所以不論這些異類有什么特殊原因和特殊情況,都要遣送;他可以為了遣送而遣送,因為他的格言是“戰(zhàn)役的意義是戰(zhàn)役,就像人生的意義是人生?!备猩跽?,有的時候他的遣送決定實際上是為了張顯和維護他的個人權(quán)威,“在太陽城移民局,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他可翻云,也可覆雨?!倍宜兴囊?guī)矩:“我一旦做出了決定,就不要問我為什么?!?/p>
本杰明和查爾斯在理念上有相通之處,他認為自己是“孤星之子”,是得州的代表,而得州人比紐約客更代表美國精神。他心目中美國精神的典范是“現(xiàn)任美國總統(tǒng),在得州土生土長的喬治.布什”。對離散族群成員,他也有“純種”美國人的偏見,對操純正英語的彩發(fā)女子,他斷定“一看就是個ABC(美國出生的中國人),自以為一出生就可以享有美國公民的所有權(quán)利。”言下之意,ABC們是二等國民,不配享有美國公民的所有權(quán)利。為了實現(xiàn)“十年后坐在查爾斯的位置上”的理想,他恪盡職守,快刀斬亂麻地處理了“88中餐館”的偷渡案,以非法入境的罪名逮捕了所有的華裔員工;他還像《悲慘世界》的沙威警長追捕冉阿讓那樣追捕漏網(wǎng)的偷渡集團頭目???。
本杰明是“他們”中的一員,但他又是“他們”里的“他者”。從族裔歸屬上看,“藍眼睛的本杰明”是白人父親和墨西哥人母親的混血兒,以美國種族劃分的“游戲規(guī)則”而言,他是白人眼里有色人種,有色人種眼里的白人。從社會屬性上看,他是移民警察,權(quán)勢集團的成員和維護者,但他有一個反叛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另類”父親,是單親母親的兒子,被妻子遺棄的丈夫。從政治、社會觀念看,他雖崇尚布什總統(tǒng)和查爾斯代表的“得州精神”,以自己的職業(yè)為榮,是個稱職的移民警察,但他懷疑遣送的意義和效用,被查爾斯判為“優(yōu)柔寡斷”。視角人物身份歸屬的模糊和尷尬把故事要闡發(fā)的身份認同和身份危機的主題拓寬掘深:遣送者同時也是被離棄者,遣送他人同時也是放逐自己,排斥他人同時也是傷害自己。那被遣送者呢,她/他是否也有歸屬的尷尬?也應(yīng)自省、審視、尋覓、放棄、放逐 ……
用“他們”的眼睛看“我們”,“我是誰”被放置在全新視角和多重視角的審視之下,《遣送》超越了“為自身文化無條件辯護的狹隘,以及簡單化的控訴主題”,它使離散文學對身份建構(gòu)的思考變得更復雜、更豐富、更發(fā)人深省。
《白日飄行》原名《夢斷得克薩斯》,2005年首刊《小說月報》長篇小說專號,并在《世界日報》(加東版)連載,2006年初以單行本形式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后更名《白日飄行》,2010年初由法律出版社出版?!肚菜汀房凇栋倩ㄖ蕖?010年第1期(第55-73頁),選載《中篇小說選刊》2010年增刊第1輯。本文引用的是百花文藝出版社版《夢斷得克薩斯》和電子版《遣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ead5370100i0jc.html。由于是電子版,《遣送》的引文便不一一注明出處。
曾曉文:《夢斷得克薩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9頁。
曾曉文:《后記》,《夢斷得克薩斯》,第331頁,第331頁。
曾曉文:《被遣送和被離棄的:<遣送>創(chuàng)作談》。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4c13f20100ia7g.html.
Wallace Martin指出,如果敘事方式改動,很多故事就會變得面目全非。譬如,簡.奧斯汀的《理智與情感》最初是第一人稱寫就的書信體小說,后來才改為第三人稱的敘事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和卡夫卡的《城堡》也是從第一人稱敘述改寫為第三人稱敘述的例子。見Wallace Martin. Recent Theories of Narrative.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30. 很難想象這些經(jīng)典名著的“原始形態(tài)”是什么樣子。
西方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對敘述方式和敘述視角度非常重視,Wallace Martin對“敘述視角”做了綜述,見Chapter 6 “Points of View on Point of View,” Recent Theories of Narrative, pp.130-151.
Mieke Bal. 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 Toronto, Buffalo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85, p.100.
Shlomith Rimmon-Kenan. Narrative Fiction: Contemporary Poetics. London and New York: Methuen, 1983, pp.71-85.
西方敘事學理論研究者傾向于用技術(shù)色彩更強烈的術(shù)語focalization替代“視角”(point of view或perspective),探討focalizer,focalized 和focalization之間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focalization,參見Gérard Genette. Narrative Discourse: An Essay in Method. Trans. Jane E. Lewi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0; Shlomith Rimmon-Kenan. Narrative Fiction: Contemporary Poetics; Mieke Bal. Narratology: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 Wallace Martin. Recent Theories of Narrative.
Mitchell A. Leaska, “The Concept of Point of View.” Essentials of the Theory of Fiction. Eds. Michael Hoffman and Patrick Murphy.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263; Shlomith Rimmon-Kenan. Narrative Fiction: Contemporary Poetics, pp.72-73.
Mitchell A. Leaska, “The Concept of Point of View,” pp.252-253.
Wayne Booth. “Distance and Point-of-View: An Essay in Classification.”Essentials of the Theory of Fiction, p.177.
本杰明認定??凳峭刀杉瘓F頭目,??到?jīng)營的“88中餐館”的中國員工是偷渡客,所以都是罪犯。本杰明的妻子詹妮弗也在“88中餐館”工作,她覺得福康“只是幫親戚朋友的忙”,而那些員工“整天都在工作,一周七天,一天十五、六個小時,什么時候去犯罪?”詹妮弗的質(zhì)疑提醒讀者去思考本杰明視角的客觀性、可靠性和公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