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要討論的是《九三年》第三部第七卷第五節(jié),即郭文與西穆爾登在土牢中的那段著名對話。可以認為,全部敘事都是在為這場爭論制造場面,這場爭論清晰地展現了雨果所希望表達的理想精神。
郭文說:“偉大的事物正在醞釀產生?!谝靶U的基礎上,正在建筑著文明的圣殿?!?凡未特別注明,引文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以下簡稱人文版)第435-442頁)在這里,郭文明確地談到了革命與崇高理想之間的關系——革命之“惡”,帶來的是“善”,只有經過現實的革命,才可能實現理想——即是說,雨果對待正義的解放的革命,其態(tài)度是積極支持的,為了打倒束縛人性、奴役民眾的反動政權,雨果堅決主張通過無情的革命去“以暴制暴”(《論雨果的人道主義思想》)。相反,有學者誤解了雨果對待革命的態(tài)度,僅僅片面地強調了雨果對于人道主義的崇高信念(如《試論雨果小說中神父形象的人道主義內涵》)。而實際上雨果是把革命與人道主義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雨果對待理想的態(tài)度是純粹現實的。雨果和郭文是希望把理想的可能“在活生生的時候捉住”!
需要注意的是,當我們在此討論雨果的人道主義信仰時,應該明確地分析一下什么是“人道主義”,更需要辨明雨果所堅持的人道主義又有何特質。
“人道主義”一詞語源自拉丁文詞根humanus,就廣義而言它在漢譯中存在各種譯法:人文主義、人本主義等。狹義的看,十九世紀的人道主義是西方人文主義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新內涵,其理論重點是關注人本身——“人道主義就是主張要把人當作人來看待。人本身就是最高目的,人的價值也在于他自身?!笨梢哉J為,人道主義的關鍵在于能否將他人、將他者真正看成與自己一樣平等的主體。就此而言,人道主義就是一條起碼的最初的道德原則,可以說是一切道德原則的前提和共同因素。這樣理解的人道主義,是完全合乎郭文的言語的。比如說他“想使男人和女人地位平等”,他認為“權利就是與生俱來的工資;工資就是爭取得來的權利”等等。但是否僅限于此呢?
檢查文本可以明顯地發(fā)現,雨果所信仰的人道主義還包涵著對正義的追求、對理想的希望。例如,郭文認為,整個社會生活就是“個人對于全體和全體對于個人的那種無限的互讓”,即是說,不僅要關心財富的增長,更要關注于人本身,要從自然狀態(tài)升華到社會。郭文所真正希望的就不僅是自然性質上的人權平等,而是社會中的公正與正義;不僅僅是“使一切保持平衡”,更是“使一切和諧相處”。這就是雨果的人道主義理解所具有的超越時代的理想主義特質,它已經更進一步地跨越了時代的思想境界。而正是由于沒有注意到雨果思想與十九世紀人道主義之間的特殊差異性,現今有相當多的看法還認為雨果僅僅停留在那種舊人道主義的幻想之中。
譯林出版社1998年版的雨果《九三年》(以下簡稱譯林版)第282頁有這樣一段對話:(法文本、數字、著重號和括號內容為引者所加)
1(西穆爾登說:)“除了—絲不茍的正義之外,沒有任何東西?!?-- Hors du droit strict, il n'y a rien.
2(郭文說:)“不,還有一切?!?-- Il y a tout.
3“我只看見正義。” -- Je ne vois que la justice.
4“可我看得更高。” -- Moi, je regarde plus haut.
5“正義之上還有什么?” -- Qu'y a-t-il donc au-dessus de la justice ?
6“公道?!?-- L'équité.
對比其他幾個版本的《九三年》(http://abu.cnam.fr/cgi-bin/donner_html·quatrevt1(法文版)、人文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簡稱燕山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以下簡稱縮寫版)),發(fā)現差異如下:
很明顯,此處的翻譯是相當混亂的。首先勘查一下法文原意:droit在此作陽性名詞用,有“權利、法律,公正、正確”等意思;justice為陰性名詞,有“公正;正義;公正對待;裁判(權);司法機構”等含意;équité為陰性名詞,有“公正、公道;公平”等含意??梢?,以上諸種漢譯都還是不脫法文詞義的。故此,漢語譯詞的選擇只能著眼于語境、文本的揣摩,以下也就主要從文理出發(fā)來進行辨析。
結合語境比較以上諸種翻譯,可初步認定:譯林版第1句“正義”為誤譯,因為原文用“du”,含有“一些……”之意,而正義是一個價值概念,它關乎人的價值判斷、強調的是道德情操的理想性,怎么可能量化、并且還是“一絲不茍”的呢,而只有“法律”才具有同一尺度下的標準性、工具性;縮寫版第3、5句使用“法律”也不妥,因為對話在這里已經超出了具體的法律實事層面,進入了法哲學以及倫理的形上討論——原文la justice在此是取其“裁判(權)、司法(權);司法機構”的實指含意之上的“公正、公平”的意指涵義。
更為重要的是,所有版本對第3、5句的la justice與第6句的L'équité都在文字和(或)理解上存在問題。我們認為第1句應采用“法律”,第3、5句應用“公平”,第6句應用“正義”來翻譯。理由如下:
首先討論“公平”、“公道”、“平等”和“正義”諸詞的差異。吳忠民在《社會公正論》中辨正了公正、公平與平等概念,認為公正重視的是社會“基本價值取向”的正當性與應然性;公平側重點在于標準相同的價值尺度,主要具有現實“有效的、可操作化的工具”性質;而平等的理念由于存在著“過度”的可能性,所以必須與自由、社會合作這二者共同協(xié)調運作,這三者中“任何一項理念如果過于膨脹,均會有損于另外兩項理念,進而對社會造成有害的影響”。吳忠民在論述中把公正與正義作為同義概念來使用,這是存在問題的。馮顏利在其博士論文《論全球發(fā)展的公正性》中辨清了公正與正義的差異:就理論言,公正與正義是屬種關系,正義的內涵比公正豐富,而公正的外延比正義大;而二者的實踐差異表現為:公正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而正義是一種較高的人生的追求社會的追求。相關的公道概念,一般工具書作如下解釋:“公正的道理”,“至公至正之道”,“公平合理”(參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8年版《漢語大詞典》等)。比較之下容易發(fā)現,公道的涵義異于平等,相對近于公平,但又帶有較濃的道德感,蘊涵著正義的價值判斷,在這里可以把它作為公正的同義詞來看。
再來看文本語境與意旨。眾所周知,《九三年》提出的是這樣一個文學主題: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西穆爾登希望建立一個由法律保證的“絕對的共和國”,這個“共和國把人拿來稱一稱,量一量,而且加以調整”;相反,郭文希望建立的是一個“理想的共和國”,它是一個“有才智的人的共和國”。
綜合以上討論,不難看出較為合理的翻譯應該是:
“除了—絲不茍的法律之外,沒有任何東西?!?/p>
“不,還有一切。”
“我只看見公平?!?/p>
“可我看得更高?!?/p>
“公平之上還有什么?”
“正義。”
通過以上譯詞選擇的討論,可以認為,雨果所體認的“理想共和國”不僅僅是一個公正的、以法律維護人權平等為基礎的現實社會,更是一個具有其正義與理想追求的和諧社會。
在此需要簡單辨明的是:雨果是否將其理想主義的人道主義偷換為了虛幻的宗教拯救,正如有學者誤認為的那樣(如《邏輯和宗教之融合》)。
對于小說中的宗教情緒我們當然無法否認,但雨果的人道主義是否就一定是被宗教救贖所規(guī)定的呢?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郭文說:“所有父親,母親,教師,城市,祖國,人道,每一級都是走到上帝那里去的梯子上的一級?!?/p>
對于雨果的這一思想,應該從法國思想史的發(fā)展以及小說寫作的歷史氛圍出發(fā)來理解。就前者而言,十八世紀法國掀起了啟蒙運動,與這一時期自然科學的迅猛發(fā)展密切相關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建立了自然神論,后期更是發(fā)展與堅持了無神論思想。思想與現實的革命所帶來的后果就是,到了十九世紀“神”這種概念已經有了消逝的傾向,“即使沒遭到明白否定,也失掉了重要意義,只是表面上還保留下來”。雨果承繼的就是這種思想。另一方面,就小說寫作的歷史背景來看,必須注意到作者當時經濟自由主義在釋放人的力量方面所起的作用,即重視當時資本主義經濟的高速發(fā)展。與當時物質進步緊密相隨的是人的價值關注、是政治的進步和民主的確立,最后在法國出現了激進派在德萊菲斯案件上的勝利、驅逐耶穌會和其他教士團出教育領域以及1905年通過政教分離法律。
以上思想的歷史繼承與現實的發(fā)展變革都對雨果的思想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并得到反映,使得雨果不再局限在宗教虛無的拯救中,而是走向了現實革命的理想構建。
如此就可以理解郭文的死亡了。我認為,土牢對話與郭文之死所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思想——理想主義的人道主義信仰——不同的是,前者的表達方式是明白地以郭文之口言說出來,后者是相對隱晦的借郭文之死表現出來。郭文之死并非如一些觀點認為的那樣僅僅是一次人道主義的悲劇、是作者思想的局限性反映等等,而是小說必然的演進與結局,更是主題不得不使然的合理表達,而朗德納克的生與西穆爾登的死也是與這一主題命意聯(lián)系在一起的。
讓我們對比一下朗德納克、西穆爾登、郭文三人面對人道原則與政治原則沖突(即生與死的選擇)的不同表現及其所蘊涵的意義:可以認為西穆爾登的自殺是因為內心無力面對矛盾沖突而只能在死亡中尋找解脫,西穆爾登之死是合于人情的,但卻是軟弱無力的——他只能激起我們的同情,卻無法給予我們力量。與此相反的一類死亡是意志堅定的抉擇,即是郎德納克所主動選擇、正面面對的死亡,與郭文憑靠自身人性和理想信仰所戰(zhàn)勝的死亡。而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是,郎德納克對于人性原則與政治原則是放在同等高度來重視的,故而他的生死是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因此他所面對的這兩者之間的沖突就僅僅具有外在的現實性與偶然性,也就是說雨果對郎德納克的行動表述是沒有包涵多少理想的價值判斷的。再來看郭文,郭文同樣是無悔的采取了自己認為正義的行動,他對于自己的生命也是完全地把握在手的,面對死亡毫無怨言與悲傷,他的“內心平靜”。郭文之死僅僅是他作為肉體消亡的悲哀,卻是他心靈里最美好的希望所發(fā)出的理想之光,是理想主義的人道主義所能夠帶給人們的巨大激勵與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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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正容(1975—)女,學士,重慶朝陽中學教師。江渝(1980—)男,講師,碩士,西南大學育才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