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新文化巨匠的魯迅先生,把自己的畢生心血都用在了診療中華民族偉大母親的事業(yè)中。他生前曾寫下“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那樣蕩氣回腸的愛國詩句,死后更被贊譽為“民族魂”和“空前的民族英雄”。難道他也難逃“漢奸”的指控嗎?
答案是確實的。
“魯迅是否漢奸”早已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上熱議的一個話題。有網(wǎng)友甚至將魯迅與抗戰(zhàn)時期的日本女藝人李香蘭相提并論:“魯迅在那個時代所起的作用,事實上等同于李香蘭的作用。李香蘭用靡靡之音的《何日君再來》美化日本鬼子的罪惡;而魯迅,用‘滅自己志氣,長他人威風’的方式抹黑國民政府、挑動國民內(nèi)斗情緒、瓦解國民的抗日意志與勇氣……”該網(wǎng)友由此得出結論:魯迅和李香蘭都是在“努力地為日本人對中國進行心理戰(zhàn)”。[1]這篇題為《魯迅:(民)族魂還是漢奸》的文章,雖有故作“標新立異”以吸引大眾眼球的嫌疑,但它所承載的民間情緒之深厚、社會信息之豐富,卻實在不可忽視。
無獨有偶,孫郁先生主編的《被褻瀆的魯迅》也有“漢奸”這一名號。原來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有人把這一稱謂送給了魯迅。收入該書的《魯迅愿作漢奸》、《內(nèi)山完造的秘密》兩篇文章(作者不詳),不僅指控與魯迅交往密切的內(nèi)山完造是潛伏在中國的“日本特務”,更言之鑿鑿地稱魯迅“丐其老友內(nèi)山完造介紹于日本情報局”,將“一年來詆毀政府之文字”編輯成《南腔北調(diào)集》,并領取了日本當局的巨額資助。應該說此等造謠中傷的伎倆實在太過低劣,以至于魯迅本人都引以為笑談。他在《運命》一文中只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我是常到內(nèi)山書店去閑談的,我的可憐的敵對的‘文學家’還曾經(jīng)借此竭力給我一個‘漢奸’的稱號”,作為回應與反擊。想不到時隔七十多年后,對魯迅的“漢奸”指控不僅沒有絕跡,反而借助于現(xiàn)代化的互聯(lián)網(wǎng)傳媒而愈演愈烈?!棒斞甘欠駶h奸”或許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但對魯迅的各種“漢奸”指控卻包含著重要而豐富的文化指標意義。如果把20世紀30年代的《魯迅愿作漢奸》等文章,與新世紀初才出現(xiàn)的同樣指控魯迅為“漢奸”的“網(wǎng)文”稍作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在思維定勢和話語方式方面,是極為相似的。它們共同的特征都是將無所不用其極的個人道德指控與社會政治領域的無限上綱上線融為一體。
大致說來,魯迅被指為“漢奸”的主要理由不外以下幾種:
其一是與內(nèi)山完造等人的密切關系。雖然迄今為止尚未查到任何真憑實據(jù),但內(nèi)山完造的日本人身份早已使一些人斬釘截鐵般地假定其為“特務”。而魯迅與其關系非同一般,自然就難逃為“特務”輸送情報的“內(nèi)奸”之嫌疑了。此可謂是揪住“歷史問題”不放手,并將“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懷疑精神貫穿到底,并包括無中生有的造謠中傷。至于魯迅身為大漢奸周作人的親哥哥,實屬不折不扣的“漢奸家屬”,更是被很多人拿來“說事”??梢姺饨〞r代的“株連”思維在某些人那里還相當有市場。
其二是以“高大全”的道德標準要求魯迅,如果魯迅做不到,那就立刻由“英雄偉人”變成了“奸佞小人”乃至“漢奸”。在1932年日軍侵略上海的“淞滬抗戰(zhàn)”中,魯迅沒有挺身而出持槍上陣(最好是戰(zhàn)死疆場),反而攜全家老小躲到外國租界避難,有網(wǎng)友據(jù)此認定魯迅“膽小卻不說了,‘不義’的罪名是推脫不掉的”。[2]
孫郁先生在《被褻瀆的魯迅·序言》中不無感嘆地說:“讀了高長虹、阿英、郭沫若等人的文字,你會感到,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文風,實在不是一個憑空的捏造物。”[3]而閱讀網(wǎng)絡上一些指控魯迅為“漢奸”的“道德文章”時,也同樣感嘆的是:當今時代雖不知“走資派”是否還在“走”,但“造反派”確實還在“反”?!m然這兩個詞語早已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但極“左”年代的極“左”思維方式,依然在不少民眾的內(nèi)心深處暗潮涌動。如同極“左”年代里動輒給人帶上“反革命”或“生活作風問題”的高帽一樣,在今天這樣一個民族主義情緒高昂的年代,將自己不喜歡、不理解的人指斥為“漢奸”,同樣也是將其批倒、批臭的絕佳手段。
魯迅被指為“漢奸”的最主要理由,則是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負面評價與批判。如果說前面幾條理由原本無需反駁,這一條卻實在需要認真加以“研究”并嚴肅對待。因為,盡管魯迅是一個堅定不移的愛國主義和現(xiàn)代民族主義者,但他絕不是文化民族主義者。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直到今天仍受到很多文化民族主義人士的詬病。批評與反對的聲音不僅來自草根,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學術精英與“國學大師”?!斞府斈甑囊恍┭哉?,如他曾教導青年“少讀或不讀中國書”,主張漢字拉丁化等,今天看來的確有失偏頗與“峻急”。于是在激進文化民族主義眼中,魯迅即使不是社會政治領域里賣國投敵的“漢奸”,也難逃“文化漢奸”的干系?!贿^由此又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何謂“文化漢奸”?它跟政治漢奸是什么關系?
不知“文化漢奸”一詞最早起源于何時、何人筆下,但它大量出現(xiàn)在抗戰(zhàn)時期。那時的“文化漢奸”特指投敵附逆的所謂“文人雅士”,它的廣泛流行或與當時賣身投敵的文人大量涌現(xiàn)有關。1945年由上海曙光出版社出版的《文化漢奸罪惡史》,書中一一列舉了張資平、關露、胡蘭成、張愛玲等十六位作家的“漢奸行為”。當然,將那些僅僅在敵偽雜志發(fā)表過作品的作家統(tǒng)統(tǒng)稱為“漢奸”,并不妥當。而穆時英、關露等究竟是漢奸還是“特工”,也是真相迷離。但文人充當漢奸的傳統(tǒng)不可謂不深厚。他們平時高談闊論道德文章,關鍵時刻卻每每喪失節(jié)操。在一般人眼中,文人的變節(jié)投敵比武士叛變還要罪加一等,因而對“文化漢奸”也就更為唾棄。
“文化漢奸”的再度“流行”,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文化民族主義思潮的高漲和“國學”熱的興起,很多人將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看作“愛國”與“賣國”的“試金石”,并把那些“不遺余力地抨擊我們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辱罵自己的祖先以及祖先創(chuàng)造的文化”的人們斥為“文化漢奸”。根據(jù)這一定義,宣稱自己“刨祖墳”的魯迅自然成了不折不扣的“文化漢奸”。盡管魯迅傾心愛國的熱情有目共睹,但他愛國的方式卻屢遭非議。于是那些不認同魯迅愛國方式的人,以及自認為比魯迅更“愛國”的人,就“理所當然”地將他開除出“愛國”者的行列,甚至指其為“漢奸”了。此種思維與道德邏輯,恰與魯迅當年多次感慨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如出一轍。只是當時的“革命”如今換成了“愛國”。不過由此一來,“漢奸”這一社會政治范疇內(nèi)的稱謂卻擴大到了無所不容、無所不包的文化學術領域,并進一步導致了它的主觀隨意性和內(nèi)涵的虛泛化、空洞化。
試想一下,如果魯迅成為“文化漢奸”,那么主張“全盤西化”的胡適,國難當頭舉家遷往美國的林語堂,以及郭沫若、梁實秋等“左”、“右”各派文人學者,又有誰逃脫了“文化漢奸”的嫌疑?由此可見,歷史上的“右派分子”、“胡風分子”、“反革命分子”等皆被“擴大化”,絕非特殊年代極左政治的簡單產(chǎn)物;而像十年“文革”那樣的政治浩劫之所以發(fā)生,也不可能僅憑一兩位政治人物乃至一個政黨或政府所能左右,而是深厚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和同樣深厚的“民意基礎”共同助力的結果。只要稍稍瀏覽一下以草根話語形式涌現(xiàn)于網(wǎng)絡的大量極“左”言論,就可知此言不虛。
所幸的是時代畢竟已不同,當今時代雖然是民族主義情緒高昂的時代,但同時也是歷史上空前民主與寬容,乃至消費主義、娛樂主義盛行的時代。被“更愛國”者斥為“不夠愛國”乃至“賣國”的人,大可不會像極左年代的“不夠革命”與“反革命”那樣心驚膽戰(zhàn)了。雖然把某人指斥為“漢奸”是將其批倒批臭的絕佳手段,但此類指控必須借助政治強權乃至政治恐怖才真正“有意義”,可那已絕無可能。于是另一個頗為奇特的現(xiàn)象就出現(xiàn)了:一些人口中的“漢奸”與“文化漢奸”,雖然如同曾風行一時的“反革命”一樣成為可以隨時拎起來打人的大棒,但他們手中揮舞的大棒卻變成了毫無殺傷力的“棉花棒”與“熒光棒”。而他們手舞大棒的行為則像極了古代的“功夫”在現(xiàn)代社會的命運:自娛與娛人似的舞劍與“耍拳”,其審美娛樂意義大大超過實際功用。
其實,現(xiàn)在“是否文化漢奸”早已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對這一問題的“言說”;而“言說”本身又變成了不可多得的表演和娛樂。一方面是貌似義正詞嚴、情緒激昂的道德指控,一方面又被無所不在的消費主義、娛樂主義所左右。這一嶄新的“漢奸發(fā)生學”的出現(xiàn)未必不是件好事。對21世紀的中國來說,最重要的是防止整個社會陷入狹隘民族主義的虛狂。
[1][2]清水君:《魯迅,族魂還是漢奸》,http://www.xici.net/b352515/d96900278.htm。
[3]孫郁:《被褻瀆的魯迅·序》,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