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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書畫事

      2009-12-29 04:41:52介子平
      名作欣賞·學(xué)術(shù)版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帝王書法

      繪 事

      帝王繪事者,以宋徽宗為最,其他僅此業(yè)余而已。

      世人皆知顧愷之繪《洛神賦圖》,殊不知晉明帝司馬紹也畫過《洛神賦圖》,唐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錄其作品多幅。明宣德、成化、弘治、正德帝皆喜繪事,尤以宣德為甚。徐沁《明畫錄·宸繪敘》云:“有明翰墨,莫尚于景陵(宣德),縑素點染,天機橫溢,頒賜臣列,目以為榮。”今存遼寧博物館的《萬年松圖》即是其為母親祝壽而作。

      乾隆帝廣收天下書畫名品,且設(shè)立如意館,蓄養(yǎng)中西畫士,每以風(fēng)雅自賞,詩書幾乎無日不作,偶有繪作,卻也少見,蓋自知眼高手低、筆力不濟矣?!读柳D浴圖》寫柳塘淺草、游鴨泛水情景,說筆法拙澀、厚樸之趣可,說簡約古雅、純質(zhì)無華便是勉強將就、穿鑿附會了。圖中一鴨魯鈍于水,水紋凝滯不暢,幾石刻板于岸,孤柳僵梗其中,且干碩枝孱,畸若枯木,最是畫角的題款,“春江水暖鴨先知”,出于童口,天真爛漫,無邪可人,題于此端,矯情裝嫩,俗之又俗,東坡先生地下有知,也會無奈搖頭矣。此句即為蘇軾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中的一句?;莩缡俏划嬌?郭若虛《圖畫見聞志》稱其“工畫鵝雁鷺鶿,尤工小景,善為寒汀遠渚,蕭灑虛曠之象”。乾隆此作是否臨惠崇之本,不得而知。不過此作也收入到了《石渠寶笈》,皇上日常皆記錄于起居檔,況且是隆重繪事。從畫面累累印璽中的“會心不遠”一顆可知其自得之狀。

      其祖順治也善繪事。彭孫貽《客舍偶聞》云:“世祖(順治)幸閣中,中書盛際斯趨而過,世祖呼使前跪,熟視之,取筆畫一際斯像,面如錢大,須眉畢肖,以示諸臣。”傅以漸考取狀元后,順治曾為其作《狀元歸去驢如飛》一圖,尤為風(fēng)趣。據(jù)張祥河《關(guān)隴輿中偶憶編》云:“順治開科狀元,為東昌傅相國(以漸)。相國嘗扈隨圣駕,騎蹇驢歸行帳。上在高處眺望,摹寫其形狀,戲題云‘狀元歸去驢如飛。畫幅二尺許,設(shè)色古茂?!?/p>

      其實,對待帝王繪畫,要求不必過高,其為閑情逸致、朝余之涉,意在陶冶性情,卑以自牧,若沉湎期間,樂此不疲,便會成為第二個徽宗了。宣和年間,徽宗越發(fā)沉溺于繪事,縱使國事蜩螗、天下紛擾,仍一葉障目,悠然忘返,朝政則全權(quán)交由太師蔡京處置。蔡京與童貫、梁師成等佞臣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因而,國之不國,朝之不朝。大兵壓境之時,徽宗仍以太平為娛,大好河山終為之一毀,生民百姓,卒為之一難。鑒于此,帝王繪事,還是業(yè)余為好。術(shù)有專攻,業(yè)有專道,帝王之術(shù),在政不在藝,正如藝人之業(yè),在術(shù)而不在政。

      書 事

      舊時,毛筆乃日常所用,文事不能須臾離,書寫更是等閑視之,日見不鮮。帝王披閱奏章、批復(fù)誥封、擬定諭旨、簽押敕令,不論丹書墨書,皆毛筆揮就。雖如此,因炳蔚高妙、神乎其技,書寫而成出類拔萃、卓爾翹楚書家者卻也聊聊。

      唐太宗李世民自幼戎馬,舞槍弄棒多于舞文弄墨之時,他在書法史上的地位,除卻自身的天資聰慧、生性機敏之外,俱在奇崎獨到、別出機杼之中。《晉祠銘》作于貞觀晚年重游晉祠之時,李氏父子起兵太原,發(fā)跡于斯,故地宸游,舊交相逢,于垂暮間的李世民自然是思緒萬端,感慨良多,或吟嘯或昂揚、或喟然或沛然、或疲倦或振作、或反省或漠視,是也罷非也罷、得也罷失也罷、譽也罷毀也罷、直也罷曲也罷,皆在凝聚筆端、導(dǎo)之臂腕之時,當(dāng)眾援毫、搦管即成之間。這是幅頗具二王書風(fēng)的行書作品,其點畫適度,骨力勁健,起落轉(zhuǎn)側(cè),干凈利落,其結(jié)體章法,似欹反正,若斷還連,疏不空洞,密不容光,后人驚呼其“字極精妙,妙絕千秋,風(fēng)格秀異,若干將出匣,光芒射人”。行書介乎正書與草書間,如衣之輕裝、食之便餐,為行文之慣常,手到擒來,允當(dāng)省事,故凡行書精到者,必有正書的功底與草書的嫻熟,《晉祠銘》的動中寓靜、正而不板,足見太宗對于書法的喜好,以及在此做書的努力絕非葉公好龍,有名無實。后來,此書勒石立碑,成為自古行書入碑之第一通。也就只有帝王的襟懷、天子的氣度方會有如此的逾常行為、出格表現(xiàn),但帝王尋常有,有帝王器局宇量之帝王不常有,沒有帝王的膽略心地、宏謨局度,何來才藻艷逸、經(jīng)綸大展的帝王書法。

      立碑之時,太宗又欣然寫下了“貞觀廿年正月廿六日”的額書,其字更為隸書飛白體。晉賢劉大鵬在《晉祠志》中贊之:“碑額九字,成為絕妙之書,飄若游云,激若驚雷,飛仙舞鶴之態(tài),殆有類焉。”雖無類,卻有例。武周圣歷二年二月,武則天自洛陽赴登封封禪,留宿緱山君仙廟,感興而撰文,并親自書丹,同年六月,刻石成碑,曰《升仙太子之碑》。其書雖在行草間,卻字字獨立,筆斷而意連,草而不亂,于婉約圓轉(zhuǎn)中透得豪邁放達意態(tài),于舒緩溫潤中顯了內(nèi)曠外疏質(zhì)體。最是碑額的六個大字,也以飛白體行之。飛白書固然有“冥通飄渺,神仙之事也”之意境,恰與“升仙太子”之說吻合,卻也不免有刻意模仿太宗之嫌,有“巾幗不讓須眉”之賭氣。盡管如此,這六個出自七十六歲老太太之手的別致大字,筆力雄健,意趣貞確,哪里有脂粉之氣,哪里有婦道之象,全然仰首伸眉,盛唐本色。

      唐玄宗李隆基的《紀(jì)泰山銘》為已知的最大幅摩崖石刻,其削山為壁、平壁為材而就,高達十三米,記述了開元十四年泰山封禪大典的全過程。其意可謂風(fēng)發(fā),其志可謂躊躇也。千余字個個榜書大寫,通篇八分隸書,碑版崢嶸,氣勢恢恢,引得后人無限慨嘆,明人王世貞贊之曰:“穹崖造天銘書,若鸞飛鳳舞于煙云之表,為之色飛?!毙诖媸赖牧硪粫E《石臺孝經(jīng)》,也為隸書,作于天寶四年。如果說書于李隆基嗣位前期的《紀(jì)泰山銘》尚有虎虎生機、奕奕神采,作于其執(zhí)政后期的《石臺孝經(jīng)》已是一派光亮滑凈、甜俗肥膩景象,不要說與古樸率真、渾然稚拙的漢隸相提,即便與之早年作品也無法并論。

      宣和天子瘦金絕。宋徽宗趙佶所創(chuàng)瘦金體,屈鐵斷金、矗直挺拔,非功力與涵養(yǎng)極深者、非神志與精氣極定者不能為。明人陶宗儀《書史會要》對瘦金體推崇備至,稱譽有加:“筆法遒勁,意度無成,非可以陳跡所求也?!辈嚏哂小拔┕P軟則奇怪生焉”之說,后世書家無不軟中求怪,趙佶卻反其道而行之,脫筆墨之畦徑,硬毫瘦走,逞其斗能,直與鬼斧神工爭勝,與鏤月裁云賽美。如此極端,一則自信作祟,所謂藝高人膽大也,一則自尊夸示,以書藝之多能蔽治國之無謀也。從趙佶早期書跡看,雖有瘦金之意,卻以模仿為主,少有越雷池之舉,其初習(xí)山谷,后學(xué)褚薛,書風(fēng)之立,立于登基之后。高宗趙構(gòu),書藝雖遠遜乃父,卻也不讓時賢,《書史會要》評其書:“高宗善真行草書,天縱其能,無不造妙?;蛟瞥鯇W(xué)米芾,又輔六朝風(fēng)骨,自成一家?!彪m如此,后世對其書少有提及,倒是其《翰墨志》,在書學(xué)史上還占了一席之地。其書風(fēng)走得是“二王”一路,而未“子承父意”,瘦金書隨趙佶的遺尸北域而終成絕響。后人不習(xí)之,是修習(xí)者的功夫不達,還是忌諱創(chuàng)立者的亡國之運,不得而知。

      明清帝王善書者夥,尤以康熙乾隆為甚??滴醯鄣那谡v來罕有,而其學(xué)業(yè)上的用功也達到了下帷攻讀、不舍分秒的地步,竟“無一日不寫字,無一日不讀書”。“朕自幼習(xí)書,毫素在側(cè),寒暑靡間”,推己及人,此時,書法也成了一項衡量人才優(yōu)劣的要緊標(biāo)準(zhǔn),這樣的“書法用人觀”雖說偏頗,卻能為社會普遍認(rèn)同。既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就要有標(biāo)準(zhǔn)的法度,這個標(biāo)準(zhǔn)就是為后人嗤之以鼻、深惡痛絕的館閣體??婆e招考官在閱卷時,“竟至一劃之長短,一點之肥瘦,無不尋瑕垢評第妍媸?!倍滴醣救藭ㄗ叩脛t是董其昌一路,但卻雅致有余,素樸不足,工致有余,跌宕不足,其遒逸神韻、秀潤如煦,甚至比不上同樣脫胎于董書的崇禎書法。乃父順治見過崇禎書法后,曾喟曰:“朕字何足尚,崇禎帝乃佳耳。如此明君身嬰巨禍,使人不覺酸楚耳?!鼻∷饔圃姷目倲?shù)達四萬余首,竟與《全唐詩》數(shù)量相當(dāng),其書法作品雖未見統(tǒng)計,卻也不在少數(shù)。正如其詩雖多,而無一首傳世,其書雖廣,也無一紙流行。自古時間最公道,從來不留貴人頭。乾隆竭力推崇趙孟頫之字,然模仿痕跡顯然,未得趙書之髓,卻有趙書之垢,雖饒承平之象,終少雄武之風(fēng)。平庸刻板、珠圓玉潤之余,質(zhì)似蒲柳、弱不禁風(fēng)之間,哪里還有天子的氣宇軒昂、龍驤虎步,哪里還有帝王的特立獨行、不拘一格。明末狂草書風(fēng)盛行,名師巨匠輩出,然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竟煙消云散處,恍若隔千年。思想鉗制、文化禁錮的影響涉及深廣,書法領(lǐng)域自然也不會放過。

      帝王學(xué)書,客觀上可以聘來最優(yōu)的師傅,看到更多的真跡,只需稍用功,縱使資質(zhì)中等、天賦平平,也能得一番景象,成幾許面貌。帝王賜書大臣,大臣會視為至上榮耀,當(dāng)作傳家珍寶,帝王所題牌匾,或懸之名勝古跡,或奉之坊額樓頭,碑之勒之,版之印之,故而傳世有機遇,相襲多成習(xí)。然在改朝換代、興衰更替之際,前度都城頻頻遭戮,禁苑屢屢被焚,帝王書法更在竭力毀壞、存心滅跡之列,一時沿與永世承,當(dāng)朝頌與隔代揚,還在于賢佞明昏、治亂盛衰間,此乃書法之外的標(biāo)準(zhǔn),亦筆墨以內(nèi)的評判。

      帝王好書,無下星散之赫赫書跡多輻輳內(nèi)宮,麇集書房,雖便于存管,也易于躉毀。帝王好書,更在于倡導(dǎo)書風(fēng)引領(lǐng)書尚。書法小道,因帝王擺布,也足以揄揚大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與玄宗同時代的韓擇木、史維則、蔡有鄰、李潮、徐浩、盧藏用、顧誡奢、梁升卿等人也舍楷擇隸,群起效之,其豐容艷肌、字字珠圓、橫平豎直、波挑規(guī)飭的集體無意識,最終導(dǎo)致了一字萬同、一律千篇之隸書館閣體的形成。

      蓋一藝之微,倡之者上,風(fēng)靡者下也。天下以帝王好惡定一尊,豈僅在書法一項。

      作者簡介:介子平,編輯之友雜志社副主編。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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