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多很多的,實在是太多的報告會過程中,我注意到大家特別喜歡聽個人的事而非一般的事,具體的事而非抽象的事。因此,我來談一談我自己還不算很過分的失明。講不過分,首先因為我是一只眼睛全瞎,另一只部分失明。我還能辨別一些顏色,我還能區(qū)別綠色和藍色。還有一種顏色也沒有對我不忠實,這就是黃色。我記得小時候(如果我妹妹在這里,她也會記得)在巴勒莫動物園的一些籠子面前常常賴著不走,那正是虎豹的籠子。我在老虎的金色和黑色面前駐足。即使是現(xiàn)在,黃色繼續(xù)陪伴著我。我寫了一首詩,名為《老虎的金黃》,其中就談了這種情意。
我想談一個常常被忽略的事實,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具有普遍意義。人們想象,瞎子是鎖閉在黑暗世界之中的。莎士比亞有一首詩可以證實這種看法:Looking on darkness which the bland do see(眼望著瞎子所見的黑暗)。如果我們把黑色理解成黑暗的話,那莎士比亞的詩是不對的。
瞎子(起碼我這個瞎子)所懷念的顏色之一正是黑色,另一個是紅色。Le rouge et le noir(紅與黑)是我所缺少的顏色。我習慣于睡在全黑的房間,因此長期來,我討厭睡在這個霧騰騰的世界,這個顯藍發(fā)綠,略帶些光的霧騰騰的世界,也就是瞎子的世界。我真想背靠黑暗,支撐在黑暗上。我看到的紅色是有些模糊的棕色。瞎子的世界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黑夜。至少我是以我的名義,以我父親和祖母的名義講的,他們去世時是瞎子。他們瞎了,但他們是微笑而勇敢地謝世的,就像我也希望的那樣。許多東西都會遺傳(比如說失明),但是勇氣卻不能遺傳。我知道他們是勇敢的。
夢乃是一種重演。艾迪生在18世紀初重新圍繞這種想法,寫了一篇很好的文章,發(fā)表在《旁觀者》雜志上。
瞎子生活在一個相當難受的世界,一個不能確定的世界,其中浮現(xiàn)某種顏色。對我來說,還有黃色,還有藍色(只不過藍色可以是綠色),還有綠色(只不過綠色也可以是藍色)。白色沒有了,或者說與灰色混在一起。至于紅色,則完全消失了,但是我希望將來(我還在接受治療)能改善,能看到這種偉大的顏色,這種在詩中閃閃發(fā)光、在各種語言中有著如此美麗名字的顏色。我們可以想一想德語的scharlach,英語的scarlet,西班牙語的escarlata和法語的écalate。這些詞都與這種偉大的顏色相稱。相反,“黃色”(amarillo)在西班牙語中聽上去軟弱無力,英語中的yellow與西班牙語的那么相像,我想古西班牙語中黃色是amariello。
我生活在這個色彩的世界里,首先我要說,如果我談自己不算過分的失明,那是因為它不是人們所認為的完全的失明。其次是因為講我自己。我的失明不是特別戲劇性的。那些突然失明的人才是戲劇性的,那是一閃光,突然之間沒有的,而對我來說,這個緩慢的黃昏(這種緩慢的喪失視力)早在我開始看東西時就開始了。從1899年就開始了這個緩慢的黃昏,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沒有戲劇性的時刻。
為了今天的報告會,我應該尋找那個傷感的時刻。比方說,我得知自己喪失視力,喪失作為讀者和作者視力的那個時刻。為什么不確定一個如此值得記憶的1955年的一個日期呢?我不想說那年9月壯觀的陰雨,而想說我個人的一件事情。
我一生受到過許許多多不相稱的榮譽,但是有一個我卻特別喜歡:國立圖書館館長。那是出于更多的政治而非文學的原因,我被自由派政府任命的。
我被任命為圖書館館長,回到了我記憶猶新的城南,蒙塞拉特區(qū)的墨西哥大街。我從未夢想過自己會當館長。我有的是另一些回憶。晚上,我常跟父親一起出去。我的父親是心理學教師,他想買幾本他特別喜歡的柏格森或者威廉·詹姆斯的書。也許是古斯塔夫·斯皮勒的書。我很膽小,不敢要書,我就自己尋找《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或者是布魯克豪斯或邁耶的《德國百科全書》。我就從旁邊的書架上隨便抽出一本,讀了起來。
我記得有天晚上我感到很滿足,因為我讀了三篇文章,是關于德魯依達、德魯索斯和德萊頓的。三篇文章中都有dr兩個字母。有天晚上不那么幸運。我還知道,格羅薩克就在那房子里。我完全可以親眼見到他,但我那時,我可以說,很膽小,幾乎同我現(xiàn)在一樣膽小。那時我認為膽小是個大毛病,現(xiàn)在我覺得膽小是一個人應該設法承受的毛病之一。膽小確實不是太要緊的,就像其他許多事情那樣,過去常常把它們看得過重。
我是1955年底接受任命的。上任后,我問有多少冊書?;卮鹫f是一百萬。后來我了解到是九十萬,足夠了(也許九十萬聽上去比一百萬還要多:九百個千,一百萬一下子就說完了)。
慢慢地我明白了事情往往帶有奇怪的諷刺。我一直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另一些人則設想成花園,也有的人設想成宮殿。我在那里呆著,好壞反正是九十萬冊各種語種的書籍。我發(fā)現(xiàn)我?guī)缀醪荒芸匆幌路饷婧蜁?。于是我寫了《關于天賜的詩》,是這樣開始的:
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
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我這樣形容他的精心杰作,
且莫當成是抱怨或者指斥。
那兩個恩賜是相互沖突的:很多的書和夜晚,卻不能讀這些書。
我把這首詩的作者想象成格羅薩克,因為他也曾是國立圖書館館長,而且也是瞎子。格羅薩克要比我勇敢,他保持沉默。但是我想,毫無疑問,我們生命中有些時刻是相一致的,因為我們兩個都成了瞎子,我們兩個又都喜歡書。他寫的書為文學增光要遠遠超過我的書。但是,總起說來,我們兩個都是文人,都跑遍了禁書的圖書館。幾乎可以這么說,對于我們昏暗的眼睛來說,都是些空白的書,沒有字母的書。我寫了上帝對我的諷刺,到最后我問自己,兩個人中究竟誰寫了這首詩,詩的作者的復數(shù)的我,單個的影子。
那時我不知道還有另一位圖書館館長叫何塞·馬莫爾,也是個瞎子。一,這里出現(xiàn)了第三位,事情該完整了。二,只是一種巧合;而三,則是一種確認。這是一種三元素式的確認,一種天意或者神學的確認。馬莫爾當館長的時候,圖書館還在委內瑞拉大街呢。
現(xiàn)在習慣于講馬莫爾的壞話或是不提他。但是,我們應該記得在我們講到“羅薩斯時代”的時候,我們不會想到拉莫斯·梅希亞令人贊美的《羅薩斯及其時代》,而會想到何塞·馬莫爾令人贊嘆的小說《阿瑪利亞》所描寫的羅薩斯時代。能夠留給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形象可是了不起的光榮。但愿我也能擁有一個類似的形象。確實,在巴勒莫的茶話會上,每當我們提到“羅薩斯時代”,我們就會想到馬莫爾描寫的馬索卡頭目,總會想到暴君的一個部長以及索萊爾的對話。
于是,我們有三個人承受了同樣的命運?;氐匠悄系拿扇貐^(qū)真高興。對于所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居民來說,城南已經(jīng)悄悄地成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秘密中心。不是別的什么中心,它是我們顯示給游客的略為壯觀的中心(當時沒有名為圣特爾莫區(qū)這樣的廣告牌)。城南一點點成為布宜諾斯艾利斯不起眼的秘密中心。
如果我想起布宜諾斯艾利斯,想起的是我小時候所認識的城市:低矮的房子,有院子、門廳、有一只石龜?shù)乃?、帶柵欄的窗子等?布宜諾斯艾利斯全都是這種樣子。現(xiàn)在,只有城南保留下來了。因此我感到是回到了我長輩們的城區(qū)。當我證實書就在那里,我必須問我的朋友書名的時候,我想起了魯?shù)婪颉に固┘{在他關于人智學(曾經(jīng)給靈智學起的一個名字)說的某句話。他說,當某個東西消亡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某個東西在開始。這個勸告是有益的,但是很難實施,因為我們知道我們丟失的東西,卻不知道將要得到的東西。我們對我們丟失的東西有著清晰的形象,有時是很凄慘的形象;但是我們不知道什么東西將會替代它或者接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