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歷史局限

摘 要:馮夢龍作為明代文學家、出版家,對女性的命運、遭遇有著較多的關(guān)注,《智囊》“閨智”從多個角度肯定認同了女性的地位,但是馮氏還是不能擺脫歷史的局限,“封建”二字的烙印清晰可見,“閨智”中的閃爍其詞還是體現(xiàn)了他作為封建士大夫的對女性身份的忽略以至于漠視。

關(guān)鍵詞:馮夢龍 《智囊》 局限與失敗 貞節(jié)和生命 矛盾

一、引言

馮夢龍對女性的命運有著較多的關(guān)注,“三言”中不乏女性追求自身幸福的個例。而《智囊》“閨智”中也可以找到更多的例證,如馮夢龍辟出約占全書十分之一分量的章節(jié)——“閨智部”講述女子的智慧,對女性的智慧的普遍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并在和男性的比較中極盡贊美之辭。

但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通讀“閨智”全文,還是發(fā)現(xiàn)了烙于馮夢龍身上的印跡是那么觸目驚心。在閃爍其詞之間,我們看到貌似翩翩起舞的馮夢龍,身上的枷鎖是那樣的沉重而無法擺脫。

二、“歷史的大失敗”

馮夢龍在“閨智部”序言中有句話非常耐人尋味,也非常用心良苦,即“若夫孝義節(jié)烈,彤管傳馨,則亦閨闥中之麟祥鳳文,而品智者未之及也。”翻譯出來的意思大概是:那些孝義節(jié)烈的女子,已經(jīng)載入史冊,她們也是女子中難得的賢才,但是品評智慧的人還沒有涉及她們。

這段話頗值得玩味。眾所周知,為文必須要有嚴謹?shù)倪壿?而馮夢龍為文的水平和技巧無需贅言。所以,此話就限定了“賢哲卷”和“雄略卷”的選材范圍。兩卷所選載入史冊的女子,在智慧上都有著過人之處,但又有著另外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孝義節(jié)烈”。馮氏此時的文章邏輯顯而易見:那些女子已經(jīng)載入了史冊,但是前人沒有論及她們的智慧,那么“我”所搜集整理的內(nèi)容應(yīng)側(cè)重于她們的智慧,而這些智慧的女子首先是“孝義節(jié)烈”的女子?；蛘哒f,孝義節(jié)烈的特點應(yīng)該成為篩選是否能夠進入這兩卷的一個首要條件。“孝義節(jié)烈”這四個字就一直有形無形地游走于“賢哲卷”和“雄略卷”的始終,更像魔咒一樣纏繞著馮夢龍。

馮夢龍的思想承受著痛苦的煎熬,在“賢哲卷”和“雄略卷”中一方面大張旗鼓地鼓吹愛情自由,禮順人情,承認女子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傳統(tǒng)的觀念根深蒂固,有關(guān)女子“貞節(jié)”、“相夫教子”的論調(diào)時時顯現(xiàn):

(一)保住自己貞節(jié)的女子應(yīng)該得到政府及社會的褒揚

“雄略卷”、“謝小娥”條講述的是丈夫和父親均被劫匪所殺,謝小娥為了報仇,一面投奔寺廟,一面四處打探仇家,在經(jīng)歷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手刃仇家,為父、夫報仇,最終削發(fā)為尼的故事。此條重在講述謝小娥的智慧勇氣,“其堅忍處,萬萬難及”?！皶r潯陽太守張公嘉其孝節(jié),免死,娥竟剪發(fā)為尼以終。還當旌異,豈特免死?”謝小娥的免死是因為其“孝節(jié)”得到了太守及當時輿論的認可,而作者在這之后的邊批更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者認為謝不僅僅應(yīng)該免死,而更應(yīng)該表揚,表面上表揚的是其的孝道,但是其實更應(yīng)該是“節(jié)”,是“剪發(fā)為尼”的舉動。這就和“閨智部”總序“孝義節(jié)烈”之要義完全契合了。在“謝小娥”條目之前作者已經(jīng)列到“竇良女”、“申屠希光”、“鄒仆妻”,此三條和“謝小娥”有共同之處,那就是幾位女子都是在自己親人被殺的情況下,憑著自己的聰明勇敢手刃仇人,甚至是仇人一家?guī)卓凇?/p>

終于,在“謝小娥”條中,馮氏前面“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言又止的受幾千年封建文化思想熏染的女子的“貞節(jié)觀”在“忠孝”思想的掩護下還是露出了“冰山一角”?！斑€當旌異,豈特免死?”這徹徹底底地暴露了作者思想的局限。即使明代已經(jīng)是發(fā)展到了社會思想家呼喊出人性解放的明代,但是身處男權(quán)社會的女性身上的枷鎖仍然沉重。

(二)對生命的不同態(tài)度體現(xiàn)出馮氏對女子身份及命運的認識

“莒城婦”條講述莒國有位婦人,國君殺了她的丈夫,妻子一直等到年老才為其夫報仇雪恨的故事?！皦酏堅u”曰:人亦何可輕殺也?這看似簡單的幾個字,是對莒國國君殘暴統(tǒng)治的一種討伐,是對自古以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觀念的否定,也是對“三綱五常”倫理道德的反動,是對這位男子生命的一種尊重,也是對人個體價值的一種呼喚。而這正好是之前,包括當時一群社會思想家所苦苦提倡吶喊的。

但是,和“莒城婦”條目對照的正好是“齊姜張后”條?！褒R姜張后”條同樣講述了一個充分體現(xiàn)女性智慧的兩則故事:

晉公子重耳出奔齊國,齊桓公把女兒姜氏嫁給他,重耳因為在齊國的舒適生活,住了五年仍不想回到晉國爭取王位。但是隨行的家臣趙衰、狐犯等人都認為齊國非久留之地,他們聚集在桑樹下商議,這時恰好有一個養(yǎng)蠶的女子在樹上采桑葉,偷聽到他們的計劃,告訴姜氏。姜氏怕養(yǎng)蠶女泄露消息,就把養(yǎng)蠶女殺了,在姜氏的協(xié)助下最終重耳被灌醉離開齊國。

曹魏之時,司馬懿托詞中風,向武帝(曹操)辭官。有一天司馬家曬書,忽然下起一陣暴雨,司馬懿在情急下,竟不自覺地跑去收書,被家中一名婢女瞧見,張氏立即殺了那名婢女,自己接替婢女煮飯的工作。

馮夢龍對齊姜、張后的評價是:春秋五霸中,以齊桓公、晉文公的聲名最盛,名傳千古,全靠一女一妻的功勞;司馬懿的妻子張氏,聰明有謀略。馮夢龍對齊姜、張后的智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兩位女性對成就他們丈夫的事業(yè)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在褒揚兩個女子的聰明謀略的時候,他們背后的兩位無名氏卻成為了犧牲品。他們沒有自己的名字,“蠶妾”、“婢”成為了一個代名詞,她們的生命在男性(包括齊姜、張后)的邏輯里是如此的不值一提,無緣由地(或者危及到了男人的功績)就被了結(jié)了生命。在馮夢龍看來,兩個女子的生命似乎也如齏粉一樣煙消云散,連茶余飯后的談資也輪不上,或者說是下意識地被忽略殆盡。但恰好正是這種下意識讓我們把握住了馮夢龍的復(fù)雜思想。

“莒城婦”條“人亦何可輕殺也”的吶喊猶在耳畔,但是“蠶妾”、“婢”的生命已像鮮花一樣凋零。二者如此的不和諧,是什么使得作者前后齟齬?

其實原因正在于被殺之人的身份性別?！败斐菋D”的丈夫性別為男性,在男權(quán)社會當然不可輕殺,而“蠶妾”、“婢”只是女性,是妾、婢而已。當女性的出現(xiàn)可能會危及到男性的身份地位時,那么,此時的女性的人生價值(包括生命)就會被徹底的拋棄,她們的死是理所當然的,是讓馮夢龍無動于衷的。

(三)從男性角度出發(fā),對女性智慧的認可逐漸變成了對“婦德”的認可

“齊襄王后”條中的齊襄王的皇后砸玉的行動維護了齊國國家的尊嚴;“樂羊子妻”在幫助丈夫堅持完成學業(yè)的同時,也使得自己成為了“大賢孝婦”;“孫太學妻”“既成就孫,而身亦得所歸”;晏恭人在丈夫死后,建立山寨,擊退敵人,挽救百姓?；实勐犝f這項義舉后,封晏氏為恭人,并賜衣冠,晏氏的兒子也被任命為承信郎;冼氏死后,朝廷謚號為“誠敬夫人”;“齊姜張后”條,齊姜一定程度上幫助重耳成就了霸業(yè),張后幫助了司馬懿韜光養(yǎng)晦 。

以上幾例,比較具有代表性,作者對幾位女性的智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她們既幫助了他人(丈夫、全家、普通百姓、國家),也成就了自身的名譽,可謂是一舉多得。她們智慧的發(fā)揮有助于男性事業(yè)的完成,所以才加以肯定,還有她們所得到的來自官方的肯定更是男權(quán)社會給予的獎勵。所以無論是從男性視角,還是從女性角度,女性的命運都與男權(quán)社會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馮夢龍男性視角的介入,導(dǎo)致了其認識的偏差。他欣賞贊同多情智慧的女子,但是很多的智慧都是為了更好地圓滿女性的品德所設(shè)立的前提條件,悄無聲息之間,對女性智慧的認可逐漸變成了對“婦德”的認可,這是廣大讀者所始料未及的[1],也是作者在不由自主之時所露出的“破綻”,而這正是馮氏局限之所在。

(四)理所當然的對女性角色的限制和否定

在“木蘭韓保寧黃善聰”條中,木蘭戍守邊疆十二年,無人知其女兒身;韓保寧改名換姓、改扮男子,從軍七年,無人知曉;黃善聰隱姓埋名,女扮男裝,與男子同寢共枕,李陵竟不知。

馮氏一方面肯定木蘭、黃善聰?shù)入S機應(yīng)變的智慧,另一方面又說到:“無故而詐為丈夫,竄入仕宦,是豈女子之分乎?”反映了馮氏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想。無故而“竄”入官場,難道是女子的本分?這話反過來說就是女子的本分只應(yīng)該養(yǎng)在深閨、相夫教子,習女紅,傳子嗣,當官戍邊之事應(yīng)該由男子完成。

“王章妻”條,王章曰:“(國家大事)非女子所知”,通過男性之口否定了女子參政的權(quán)利。“袁隗妻”條,隗問之曰:“婦奉箕帚而已,何過珍麗乎?”女性只是操持家務(wù),何必衣著艷麗?但是如果是以色事人,那又當別論。在“李夫人”條中,李夫人“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戀戀我者,以平生容貌故”。女子扮演的角色只是男性的玩偶,是男性娛樂的工具而已,這樣的看法不僅僅是男性具有,而且女性也一樣認為,身為編寫者的馮夢龍同樣也不會擺脫這個幾千年來的桎梏。

三、結(jié)論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看到了馮夢龍身上二元對立的與統(tǒng)一,既有對女性的尊重理解,但是又有著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念的束縛。馮夢龍這個舞者身上綁著沉重的枷鎖,想掙脫卻又無法掙脫,或者說是無意識之下而又緊緊裹住不愿脫卸。

身為明代士大夫的馮夢龍失敗了,史學家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中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也許可以作為一個他們比較好的注腳,即“書中所敘,不妨稱為一個大失敗的總記錄。因為敘及的主要人物,有萬歷皇帝朱翊鈞,大學士張居正、申時行,南京都察院都御史海瑞,薊州總兵官戚繼光,以知府身分掛冠而去的名士李贄,他們或身敗,或名裂,沒有一個人功德圓滿。即便是側(cè)面提及的人物,如馮保、高拱、張鯨、鄭貴妃、福王常洵、俞大猷、盧鏜、劉綎,也統(tǒng)統(tǒng)沒有好結(jié)果。這種情形,斷非個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釋,而是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成為犧牲品而遭殃受禍。”[2]

“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那是一個失敗的時代,幾乎沒有人能夠逃脫,所以馮夢龍復(fù)雜的思想也就不能例外。當然,畢竟馮夢龍已經(jīng)舉起了大旗,婦女解放的大幕已經(jīng)拉開,需要后來人更多的更為艱苦地努力。

注釋:

[1]孫丹虹:《“三言”中多情智慧而賢淑的女人——馮夢龍對女性的身份認同》,閩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2期。

[2]黃仁宇:《萬歷十五年》.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

(馬國云 江蘇無錫市廣播電視大學 214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