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長篇小說構(gòu)造的多重生存困境

關(guān)鍵詞:虹影 長篇小說 生存困境

摘 要:苦難、“罪”感以及存在于生存與愛情之中的悖論是在虹影的作品中循環(huán)往復(fù)、交替出現(xiàn)的三重門,他們架構(gòu)出了小說的主人公所難以走出的生存困境。本文由此三方面切入,試挖掘出虹影小說作品在生命意義上的深刻內(nèi)涵。

近年來虹影的小說備受國內(nèi)外讀者關(guān)注,她本人也屢屢成為媒體的焦點。

很多關(guān)于她的文學(xué)評論,都偏向于從敘事技巧方面去找尋她的作品廣受歡迎的原因,但我們卻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小說之所以能讓讀者產(chǎn)生手不釋卷的奇妙閱讀感受,卻不僅僅是因為敘事技巧。深刻的生命底蘊和心靈體驗,應(yīng)該是作者用來承載敘事技巧的根本,就如虹影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在敘述一個個人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人的命運的關(guān)切,遠遠超過了以往對藝術(shù)形式的關(guān)注。”①哲人烏納穆諾曾說道:“既然我們必得生活在矛盾里,并且是靠矛盾才得以活下去;既然生命是一場悲劇,一場持續(xù)不斷的掙扎,其中沒有任何勝算或勝算的希望,那么,生命便是矛盾?！雹诤缬靶≌f的主人公們,都無一例外地深陷于一個個糾結(jié)深纏的困境和矛盾之中,就如同被命運之路上的藤蘿之門所絆縛,越是掙扎,越是難以解脫。

第一重門:深沉的苦難

描述人們生存的苦難和不幸,是虹影小說的一個普遍性的主題。而長篇小說《饑餓的女兒》,則可謂是虹影苦難意識有了最集中的體現(xiàn)的一部代表作。

《饑餓的女兒》中的主人公六六出生之時,中國正好經(jīng)歷了綿延三年的大饑荒,饑餓驅(qū)使著老百姓們啃榆樹皮,吃野菜,冒著生命危險從長江激流中搶撈一星半點的菜葉。饑餓還使得人與人之間相互猜疑,相互排擠,乃至于相互仇視。饑餓更使得人們模糊了良心與道德,為了生存下去而不擇手段。六六的表哥的母親是被活活餓死的,但“他這個孝子回校以后,一字不提鄉(xiāng)下饑餓的慘狀,還寫了入黨申請書,贊頌黨的領(lǐng)導(dǎo)下形勢一片大好。他急切要求進步,想畢業(yè)后不回到農(nóng)村。家里人餓死,再埋怨也救不活。只有順著這政權(quán)的階梯往上爬,才可有出頭之日。這幾乎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干部說謊導(dǎo)致饑荒,饑荒年代依然要說謊,才能當干部。”而只有當上了干部,才能離饑餓稍微遠那么一點。所以饑餓所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營養(yǎng)不良,更帶來了良知的泯滅,人性的淡漠,特別是心靈的扭曲和變異。

這正如作品中描述的:“大人打孩子,天經(jīng)地義,看熱鬧的人只看不勸。就跟到江邊看淹死的人,山上看無頭尸體,路上突發(fā)病昏厥的人。人們的眼睛一般都睜著,很少伸出援手,倒不是怕死鬼替身。生生死死瘋瘋傻傻本是常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每人早晚都要遇到?！倍魏平?則進一步將這種扭曲和變異推到了極端。為更清晰地看到這種極端的扭曲和變異,理解其可怕與荒誕,我們不妨來看看下面的兩段令人震驚的描述:

六六的歷史老師,“他個人開始挨整,就是在那時候?qū)懥艘环庑?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四川饑饉的現(xiàn)實情況……信被退回地方公安部門,他被宣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拘押檢查。他寫的只是說這場饑荒是干部造成的。干部們都討好上級,往上爬,集體哄瞞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們一連好幾年堅持謊報特大豐收,餓死多少人,沒見一個人承擔(dān)責(zé)任!”

而六六“初中要畢業(yè)那一年,開公審大會,審判‘文革中得意過了頭的造反派,都是年紀輕輕的人,罪名被稱作‘打砸搶分子。在派性武斗時槍炮打死人,血債要用血來還。開公審大會時,學(xué)生由老師帶來受教育。起碼有萬人擠在這個叫廣場的地方,連墻上也坐滿了人。那天陽光普照,陡然響起炸雷,閃電交錯,幾秒鐘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將執(zhí)行槍決的時刻。公安人員不讓人撤離,大雨淋得每個人像落湯雞,沒人敢動。突然,靠馬路那頭的墻傾坍,隨著墻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場炸了窩,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人,從倒塌的墻、從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撲逃……身后的人,尖叫著從這缺口往外涌,互相踐踏。會場大喇叭叫大家鎮(zhèn)靜也沒用,警車,救護車亂成一團。‘不該砍腦殼的砍了腦殼,敲了沙罐,挨了槍子,老天爺不容,要人陪著死啊!說這話的是個蹲館子煤灰坑的乞丐,當天就被人告發(fā),抓走了。”

所以說這苦難既是天災(zāi),更是人禍,是群體性的非理智的癲狂。天災(zāi)和人禍,苦難和不幸,在這部小說中不僅僅外化成為一幅滿目瘡痍、腐臭骯臟的圖景,更內(nèi)化成為一種令人刻骨銘心的精神磨難——它是六六三姨父在冷颼颼的公共廁所里餓死的時候沒閉上的那雙眼睛,它是六六母親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左右肩膀抬扛子生起的肉皰,它是隨處遺棄的無名尸體,它是同胞兄弟反目成仇。而這種苦難意識貫穿在虹影的諸多作品中,成為虹影筆下的精神旋律。它化作了《孔雀的叫喊》中紅蓮與玉通法師慘烈難申的冤屈;它化作了《阿難》中被父母拼命保全下來的那個遺腹子;它化作了《上海王》中筱月桂被親人唾棄的屈辱;它化作了《女子有行》中女人們不斷被拋的“棋子”命運。于是苦難就以一種超然而冷靜的敘述呈現(xiàn)了出來,不是為了煽情,不是為了表演,更不是為了嘩眾取寵,它拆除了因惻隱而產(chǎn)生的下意識回避,抹去了因理想而產(chǎn)生的虛幻色澤,苦難以苦難自身的形象,被真實地還原了出來,鏗鏘而絕斷,純粹而透徹。

第二重門:深刻的“罪”感

很多情況下,我們都難以說清,到底是苦難引發(fā)了罪惡,再由罪惡進一步地加深了苦難;還是苦難因罪惡而生,罪惡又借苦難而得以重演——這是一個類似于“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在虹影的小說中,幾乎沒有人是完全無辜的,所有人都背負著“罪”的十字架艱難前行,就好似靈魂從誕生伊始就被烙上了一個“罪”的紅字,要用一生的苦痛去安撫它。

在小說《阿難》中,這種“罪”的意識被表現(xiàn)得尤為深切。阿難生于兇殺的現(xiàn)場,被打碎了頭顱的父親和奄奄一息的母親用身體保住了他的性命;阿難成長于“文革”的動亂之中,身邊唯一的親人——他的叔叔被作為“外國特務(wù)”關(guān)押,因無法交代莫須有的罪名而自殺。于是少年的阿難用火燒英國大使館來宣泄他的憤怒,青年的阿難用震顫的音符來表達他對于整個時代的叛逆,成年的阿難則用非法手段聚斂錢財來實現(xiàn)他的欲望追求。終于有一天,阿難覺察到了自己的身世,最終他選擇了死。事實上,阿難之罪的根源是“首先人之罪,人生即罪”。正如書中所說:“人如螻蟻,人的罪孽真的也是螻蟻之罪,洗洗吧,都來洗洗吧?！边@種美麗的破碎的驚懼,源于對命運輪回的敬畏,源于對“罪”的悠遠警示和刻骨銘心。在虹影的每一部小說作品中,每一個人都是暴力的受害者,每一個人又都是毋庸置疑的施暴者。

虹影用她的筆與“罪”對峙,直面“罪”所帶來的恐懼和顫栗,正如趙毅衡說虹影“‘書中無好人,包括‘我,也包括那些失敗者,都沒有資格一味控訴別人”③。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參與過歷史的愚行,哪怕自己創(chuàng)痕斑駁,也毫無疑問地參與過傷害。而回憶就如同一場殫精戮力的靈魂審判,人們在負罪的苦痛中承受著靈魂的無期徒刑。

第三重門:無休的悖論

首先是生的悖論。生即意味著苦難和罪惡,但只有經(jīng)歷過苦難和罪惡才算是經(jīng)歷了真實的人生。這就如同《阿難》中那段佛教經(jīng)文里的故事,如來弟子阿難遭遇摩登伽女,禁不住誘惑,險些被毀了道行。但終究受如來所助,獲無上智慧,以得禪定。這里,摩登伽女既代表著誘惑,又代表著苦難和罪惡。而在虹影的很多小說中,都漂浮著摩登伽女的魅影。

她是《阿難》中的蘇菲:如若不經(jīng)歷蘇菲,阿難不可能涉足商場成為一個涉嫌走私和謀殺的罪犯,也不可能對自己身世的謎底感到如此之震驚,更不可能引發(fā)他對自己靈魂的嚴酷拷問;沒有蘇菲,阿難就將一直是那個搖滾歌手,憤世嫉俗,不得出路,是蘇菲造就了那個叱咤商場的黃亞連,也是蘇菲成全了那個歸寧于恒河的阿難。

其次是愛情的悖論。“不完美的愛才是最美的愛,沒有實現(xiàn)的愛才是稀罕的愛。我永遠無法愛你到完美地步,所以我逃到異國來?？匆娏税?太陽出來越過地平線,你就不在我的眼里了?！边@是《阿難》中阿難對蘇菲的告白。阿難之于蘇菲的離別是猝不及防的,似乎絕情絕義、毫不留戀。但阿難卻又是深愛著蘇菲的,他稱蘇菲是“地老天荒只出一個的絕世佳人”,“是活生生剔取靈魂的魔鬼”,且“命中是我的妻”。自見到蘇菲起,阿難“此后不再理睬任何女人,哪怕他生活的世界里,真是艷色重重,美女如云”。其實阿難的離開一方面是為了求得靈魂的安寧,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那份越來越難以割舍的愛情的逃避?？梢韵胍?當他發(fā)現(xiàn)蘇菲的生父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殺父弒母的仇人時,內(nèi)心的震驚與痛苦。于是他選擇了離開,借由一個吵架的由頭突然人間蒸發(fā),事實上也就是由他一個人來獨自承擔(dān)這份罪孽所帶來的心靈折磨。他是在用他的離開來保護蘇菲,讓她遠離事實的真相,他也是用他的離開來成全他們之間的愛。然后他遠走印度,回溯自己來到人世間的腳步,終于在追索中獲得了徹悟,在昆巴拉美節(jié)那天沒身于恒河湍急的流水之中:“恒河之風(fēng)清兮,可以送我圓滿,恒河之水濁兮,可以令我完成?！痹诤缬暗墓P下,《阿難》中以男女主人公的死作為他們之間愛情的最終書寫——蘇菲追隨阿難的香消玉殞,在讓我們?nèi)滩蛔@息的同時,又心有戚戚焉。

毫無疑問,虹影小說取材的特殊性、高超的敘事技巧和多樣化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是其作品獲得廣大讀者喜愛的不可忽視的原因。而虹影小說的苦難意識、歷史意識、關(guān)于生存深刻的思考以及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guān)注,則使她的作品具有了豐富深刻的精神品位。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彭麗萍,河池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講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xué)研究。

① 虹影:《短篇小說與我的創(chuàng)作》,《危險年齡》,漓江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150頁。

② 烏納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上海文學(xué)》,1987年第2期。

③ 趙毅衡:《惟一者虹影,與她的神》,《K》,花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