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湘君 孫 遜
內(nèi)容提要民俗生活中的服飾更貼近歷史的真實,小說作為民俗生活的載體,也包含了服飾文化的諸多信息,中國古代小說服飾描寫以文學(xué)符號形式,不僅傳播著中國源遠流長的服飾文化,而且承載了中國傳統(tǒng)服飾在政治、倫理、宗教、信仰、風(fēng)俗與時尚諸方面的文化表征。
德國哲學(xué)家、文化哲學(xué)創(chuàng)始人恩斯特、卡西爾認為,人的本性存在于人自身的不斷的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之中,人類創(chuàng)造文化依賴于符號活動,所有的文化形式都是符號形式,人是符號的動物。按照卡西爾理論,服飾無疑是最具有符號性特點的文化事象之一,在人類社會活動中;如果最初的交往是在沉默及觀察中進行的,服飾甚至成了惟一可資認識了解他人的符號信息源。服飾的款式形制、色彩搭配、質(zhì)地工藝、飾佩組合等實現(xiàn),人們可以通過這一系列符號組合去了解和探索穿著者的所有有關(guān)的綜合信息:民族歸屬、宗教信仰、經(jīng)濟地位、社會身份?行業(yè)類別、崇尚偏好、文化水平、性別角色、風(fēng)俗習(xí)慣及審美取向等等。
中國歷代《輿服志》、《會典》等官方典籍記載了各朝服制,但是,民俗生活中的服飾才更貼近各個朝代的服飾現(xiàn)實,歷代小說以其反映生活的廣闊性和真實性成為了中國服飾文化的最佳載體之一。
一、政治表征
從西周開始,中國人的服飾從樣式、花紋到色彩都要由天子(皇帝)親自擬定?!案恼?、易服制”是歷代統(tǒng)治者開國伊始的頭等大事,而“服分等級,飾別尊卑”又是儒家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中國古代服制等級鮮明,并依據(jù)儒家“禮”的規(guī)范制定,最能體現(xiàn)服飾的政治意義,所謂“非其人不得服其服”,“雖有賢才美體,無其爵不敢服其服”。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強調(diào)社會的等級結(jié)構(gòu)和禮儀規(guī)范,以確立自上而下的有序的政治秩序,故極力強調(diào)服飾的政治功能。中國古代小說服飾描寫以其鮮活豐富的實例彰顯了中國服飾文化的政治特色,小說服飾成為傳統(tǒng)中國政治的表征符號。
平天冠、袞龍袍、碧玉帶、白玉圭、無憂履,是古代帝王的專用服飾,他人服用屬于違禁,要被殺頭甚至滅九族?!端疂G傳》中,方臘謀反,造了帝王的專用服飾供自己服用,意圖通過服飾符號確認自己的政治身份。小說寫活閻羅阮小七搜出后穿戴上以作嬉玩:
阮小七殺入內(nèi)苑深宮里面,搜出一箱,卻是方臘偽造的平天冠、袞龍袍、碧玉帶、白玉圭、無憂履。阮小七看見上面都是珍珠異寶,龍鳳錦丈,心里想道:“這是方臘穿的,我便著一著也不打緊。”便把袞龍袍穿了,緊上碧玉帶,著了無憂履,戴起平天冠,卻把白玉圭插放懷里,跳上馬,手執(zhí)鞭,跑出官前。……眾皆大笑。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騎著馬東走西走,……(第九十九回)
當時童貫帶來的大將王稟、趙譚見了,罵道:“你這廝莫非要學(xué)方臘,做這等樣子!”宋江、吳用得知,也飛馬到來,將阮小七“喝下馬來,剝下違禁衣服,丟去一邊”。因為阮小七的服飾行為違背了服飾的政治符號特性,所以在王稟、趙譚的挾私報復(fù)下,阮小七終被朝廷追奪了官誥,罰為庶民。
除了帝王符號性服飾外,官員的服色、紋樣、配飾,也都是服飾政治等級的表征符號。大業(yè)六年(610),隋煬帝整理服飾體系,將常服下式納入律令條文,把北朝貴賤通用的常服等級化,規(guī)定官員五品以上穿紫袍,六品以下穿緋或綠袍。唐代在此基礎(chǔ)上逐步將常服體系規(guī)范化、系統(tǒng)化,以示尊卑等級,品級的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品色制度、腰帶、章服。唐代確立以紫、緋、綠、青來區(qū)別官階,服色成為衡量官品的標志。一般平民則服用白色。唐代確立的服色制度為后代沿用,《宋史·輿服志》稱:“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綠,九品以上二服青?!薄睹魇贰ぽ浄救份d:“一品至四品,緋袍;五品至七品,青袍,八品九品,綠袍;末人流雜職官,袍、笏、帶與八品以下通。”
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卷十一《蘇小妹三難新郎》:
到三月初三禮部大試之期,秦觀一舉成名,中了制科。到蘇府來拜丈人,就稟復(fù)完婚一事。因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老泉笑道:“今日掛榜,脫白掛綠,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選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親,豈不美哉!”東坡學(xué)士從旁贊成。是夜與小妹雙雙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
明代凌漾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滿少卿饑附飽颶,焦文姬生仇死報》:
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汴粱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入家里,與他們歡慶一番,再未未遲?”……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備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士子登科后等待授官前的這段時間里,雖然沒有明確的品級官服,但可以脫掉常服,換上綠袍,表示已經(jīng)踏上仕途了,所謂“脫白掛綠”,其服飾行為也就成為登科獲得功名的一個標準符號。
官員的等級還以紋樣(圖案)標識,紋樣具有很強的符號性?!耙鹿谇莴F”,本意指穿著繡了禽或獸的衣服,這種以禽獸紋樣區(qū)分文武官員品級的做法,源于武則天時所賜繡袍,后來被明清兩代發(fā)展成嚴格的補服制度,文禽武獸,以金絲、彩線繡成徽識于文武百官常服的前胸和后背,使人一望而知其品級。據(jù)《明史·輿服志三》,洪武二十四年定:“武官一品、二品獅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羆;六品、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馬?!薄督鹌棵吩~話》中,西門慶得官金吾衛(wèi)副千戶,僅是個從五品官,卻服用“五彩灑金線揉頭獅子補子員領(lǐng)”,足見其僭越之甚。名目繁雜的官服配飾,如玉佩、腰帶、甚至帽端上的一顆珠飾等,都是政治等級的標準符號。
除了封建官吏,社會各色人等服飾同樣具有鮮明的等級性,依其身份、地位、職業(yè)而定,不可混淆。
《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妓院王八因戴頭巾被秀才痛打:
(午玉圃和王義妥)正說得稠疆,忽見樓梯上,又走上兩個戴方巾的秀才來……兩個秀才一眼看見王義安,那穿繭綢的道:“這不是我們這里豐家巷婊子家掌柜的烏龜王義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這里胡鬧!”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的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兩個秀才越發(fā)威風(fēng)。明代戴方巾穿櫚衫是秀才的身份符號,《明史·輿服志三》載:“二十四年,以士子巾服,無異吏胥,宜甄別之,命工部制式以進。太祖親視,凡三易乃定。塵員擁衫,用玉色布絹為之,寬袖皂緣,皂條軟巾垂帶。貢舉人監(jiān)者,不變所服?!边@里,一個妓院王八竟敢戴上秀才的專利方巾,就混淆了秀才和市井的界限,所以受到兩個秀才的狠命攻擊。小說的藝術(shù)真實離不開生活的真實,于是,穿補服的官員、戴方巾的士人、披霞帔的命婦、長裙低掩三寸金蓮的小姐等等,視衣冠而知人物身份。小說服飾還以政治績效符號形式,從另一個層面豐富了中國服飾的政治表征?!缎咽酪鼍墏鳌返谑呋兀?/p>
那日,曹快手還邀了許些他的狐群狗黨。盼朋友,
扎縛了個彩樓,安了個果盒,拿了雙皂靴,要與晁老脫靴遺愛。那晁老也就腆著臉把兩只腳伸將出來,憑他們脫將下來,換了新靴,方才縮進腳去。卻被入編了四句口號:“世情真好笑呵呵!三載贓私十萬多。喜得西臺參劾去,臨行也脫一雙靴?”
“脫靴遺愛”的服飾行為是地方官員的政治績效符號,“脫靴遺愛”典出《舊唐書·崔戎傳》:“慚,州人戀惜遮道至有解靴斷蹬者?!焙髞砑从脼楣适?。官員卸任之時,百姓備了新靴相送,脫下官員的舊靴以示遺愛,表達對官員的難含和挽留。服飾在特定文化情境下,和道德評價緊密關(guān)聯(lián)。這里巧妙地運用了反諷的手法,譏刺了晁思孝貪贓苛酷,又厚顏無恥地想得到清譽。
中國服飾的政治色彩非常濃厚,古代小說還常常通過對服飾政治功用的反復(fù)渲染,賦予服飾以政治手段符號形式,揭示了服飾在尖銳的斗爭和結(jié)納人心的過程中,起到了無可替代的政治手段作用。
《三國演義》為服飾及服飾行為在政治斗爭中的重大作-用做了生動的闡釋:
(曹操)遂命(典韋)為帳前都尉,解身上棉襖,及駿馬雕鞍賜之。(第十回)
(孫)策知解到太史慈,親自出營嚼散士卒,自釋其縛,將自己錦袍衣之,請入寨中,(第十五回)
(張飛)遂把義釋嚴顏之事,從頭說了一遍,引嚴顏見玄德。玄德謝日……即脫身上黃金鎖子甲以賜之。嚴顏拜謝。(第六十四回)
“解衣衣之”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曹操宛城征張繡時,因張繡嬸鄒氏之事,遂有清水之敗,賴典韋拼死擋住寨門,才得從寨后上馬逃脫。孫策解衣招降太史慈后,太史慈馬上替孫策招諭劉繇殘軍歸順,此后成為孫吳大籽,戰(zhàn)功卓著,身死疆場。嚴顏成為蜀漢大將后,亦屢建戰(zhàn)功。對典韋、太史慈、嚴顏來說,獲入主解衣之恩,是政治上得到重視的象征,所謂“良禽擇術(shù)而棲,志士擇君而事”,以后他們就會披肝瀝膽,在所不辭。
陳壽《三國志》中并沒有上述解衣情節(jié),典韋一手撐牙門旗事,是在趙寵門下時孫策獲太史慈,僅言“策即解縛,捉其手日……”,張飛生擒嚴顏后,“壯而釋之,引為賓客”?!度龂萘x》反復(fù)描寫服飾的政治手段符號形式,使得這部以帝王將相為主角、以群雄紛起逐鹿中原為主要內(nèi)容的長篇歷史小說,呈現(xiàn)出獨特的文化視角。
二、倫理表征
以服飾作為倫理關(guān)系標識符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獨有特質(zhì)之一,在社會倫理關(guān)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人生儀禮中的服飾承載了沉厚的倫常觀念。不論哪一種生命儀禮,事實上都由族群成員共同參加,其重要性出,是群體的。出生是為了延續(xù)祖先的子嗣,婚姻是為了結(jié)兩姓之好,也為了延續(xù)宗嗣;死亡是在祖先與生者之間的過渡。倫常觀念在喪服中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喪服制度是依據(jù)生者與死者關(guān)系的親疏而制定的一套等級制度,以血緣親疏和倫理地位為等第,嚴格規(guī)定了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等五種喪服,五種等級的喪服既劃定了血親近親親族的范圍,也標明了血緣遠近親疏的等差。
晚清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九回中,閔中瑪為奪遠房堂兄閔叔純的家產(chǎn),待閡叔純夫妻相繼死后,立刻趕回家鄉(xiāng),與自家小兒子仲篪在靈堂上演鬧劇一場:
仲篪聽見,趕忙把外問一件太衫脫去,里面露出麻衣,已是穿好了來的;袖子里扯:出一個麻帽子,帶在頭上,便搶到靈前,磕了個頭,鉆進孝幃里去了。中瑪忍不住笑了出來,忙又收了回去,大聲道:“孝子已是成了服,這個孩子,叫他家里人領(lǐng)了去罷!”
吊唁及宗族集會,事實上也有立黼、或承認已立嗣子地位的作用。喪服的等級因親疏遠近而有嚴格的規(guī)定,因此,喪禮也是厘定社會關(guān)系的場合,整個喪葬事實上表現(xiàn)社會關(guān)系的意義大于個人的情感意義,閔中琦早早放出流言,不承認閔叔純之妾孫氏所生的年已十一歲的兒子啟后,就是想讓自己的小兒子以過繼子的身份理所當然地占有堂兄家的全部財產(chǎn),而靈堂鬧劇的關(guān)鍵,正在于孝子成服,因為披麻戴孝的服飾行為是孝子無可置換的倫理身份表征。
其它如《金瓶梅詞話》,第六卡八回中,李瓶兒死后不久,吳銀兒來見西門慶,頭上戴著白縐紗鬏髻,西門慶一聽說她是給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又《警世通言》第五卷《呂大郎還金完骨肉》,呂大外出未歸,呂寶騙大嫂說大哥已死,大嫂戴上孝髻穿上孝服,呂寶又暗地里和江西客人談好價錢賣掉大嫂,讓買家只管搶那個戴孝髻的。這里所寫孝髻是孝婦的倫理身份符號,明代婦女居喪期間,用白紙紙糊成或用白縐紗自麻之類制成類似鬏髻之狀,作為孝髻使用,吳銀兒戴孝髻,不過是給西門慶看,正如張竹坡評點道:“銀瓶如此一結(jié),假母女應(yīng)如此。”呂寶以孝髻為符號,偷賣太嫂,誰知天理昭昭,大嫂和呂寶的妻子臨時換了髻戴,呂寶賣嫂不成反賣了妻子。
三、宗教表征
任何一種宗教對服飾都極其慎重,嚴格規(guī)定了教內(nèi)人員的發(fā)式和著裝,以此和他教及常人區(qū)別開來,如佛教的剃發(fā)、披袈裟,道教的戴黃冠、著道袍等,顯示出鮮明的宗教符號特征。
《水滸傳》第四回敘寫魯智深出家五臺山時,詳細摹寫了其服飾由俗到僧的宗教表征:
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發(fā)分做九路綰了,擁揲起來。凈發(fā)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酒家也好?!北娿氯绦Σ蛔 U骈L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蹦畹溃骸按绮莶涣簦鍍?,與汝剃除,免得爭競?!遍L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凈發(fā)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L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zhuǎn)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jiān)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
佛教認為世界是幻象,人生即苦海,只有斷除一切煩惱修行成佛,才能到達寂靜涅槃的彼岸。按佛教教義,頭發(fā)代表著人間的無數(shù)煩惱和牽絆,削掉了頭發(fā)就等于去除了煩惱和牽掛,可以一心一意修行。這里魯智深的削發(fā)過程正是佛教徒的一個宗教洗禮,是佛教徒的宗教表征。
《紅樓夢》中寫鴛鴦抗婚時,大聲宣稱“或是剪了頭發(fā)當尼姑去”(第四十六回);寫惜舂看破紅塵,也是“定要絞發(fā)出家”(第——二回、第——五回、第——七回、第——八回);而最后出家的寶玉已是“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犬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第一百二十回])。這里大觀園諸女兒無不是選擇以“剪發(fā)”、“絞發(fā)”作為皈依佛門的標識。
所謂佛度有緣人,如果一點塵心未絕,那么蓄發(fā)穿常人服就從服飾上去除了宗教表征,從而意味著還俗了。如《初刻拍案驚奇》第二十七卷《顧阿秀喜合檀那物,崔俊臣巧會芙蓉屏》中,王氏為避難“披緇削發(fā)”遁跡尼庵,后蓄發(fā)改妝與丈夫崔俊臣重逢。緇衣是僧尼的常服,《紅樓夢》中,惜春的判詞為:“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蓱z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第五回),也以服飾符號標識了惜春皈依佛門的命運。
至于《聊齋志異》中驅(qū)狐降妖的眾道士的服飾則展現(xiàn)
了道教的宗孝乏性,如“黃巾避服,岸然道貌”的成仙(《成仙》),“系黃絳,”“每用半梳梳發(fā),即以齒銜髻,如冠狀”的濟南道人(《寒月芙蕖》)。其它如《三國演義》中的左慈道人“頭戴白藤冠,身穿青懶衣”(第六十八回),《西游記》中鎮(zhèn)元大仙的兩個道童清風(fēng)與明月“頂結(jié)丫髻”,身穿道服(第二十四回),《水滸傳》里扮作道童的李逵也“戧幾根蓬松黃發(fā),綰兩枚渾骨丫髻”(第六十一回),諸如此類,帶發(fā)修行,簪冠著袍,正是道教的服飾表征。
四、信仰表征
擇吉避兇的民俗信仰往往通過儀式、禱語、服飾等諸多符號來體現(xiàn),其中服飾就是一種重要的表征符號,在人生儀禮和歲時節(jié)慶上表現(xiàn)最為明顯。
誕生儀禮上的服裝如虎頭帽、虎頭鞋、五毒肚兜、百家衣等,佩飾如長命富貴鎖、銀子鐲、銀腳鐲等,無不凝聚著父母親族的殷殷追求,希望孩子得到神靈護佑,遠離兇邪,健康成長。婚姻儀禮中的大紅嫁衣、紅蓋頭、同鞋(諧)到老等,同樣源于求吉祥的民俗心理。許多年紀大的中國人在活著的時候就準備好了壽衣,而且往往選擇有閏月的年份來制作的,因為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有閏月的年份既然不尋常地長,那么也就更具有延長生命的能力,在這樣的年份里制作壽衣顯然更有利長壽。
《金瓶梅詞話》第三回,王婆為西門慶設(shè)計私通潘金蓮時,就是利用請潘金蓮過來為她裁制壽衣從而撮合二人:
王婆道:“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發(fā)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時先要預(yù)備下送終衣服。……今年覺得好生不濟,不想又撞著閏月,趁著兩日倒閑,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措,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苦也!”……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干娘,務(wù)要與干娘做了,將歷日去交人揀了黃道好日,奴便動手?!薄瓔D人接在手內(nèi),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p>
兩人的對話反映了古人在制作壽衣時對于時間的鄭重選擇。因為古人對于婚喪裁衣、破土造屋,都很有講究,更何況是制作壽衣,不僅最好是閏月,而且閏月也不是每一天都可以進行的。
歲時節(jié)慶民俗中,服飾同樣是擇吉避兇信仰的重要符號。端午節(jié)佩帶香囊、五色縷,重陽節(jié)插茱萸或簪菊花,春節(jié)時穿新衣,無一不是避邪求吉的心理表達?!督鹌棵吩~話》第七十八回,西門慶一家春節(jié)時隆重的服飾裝扮正是擇吉信仰的鮮活表征:“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燒了紙,吃了點心,騎馬就拜巡按賀節(jié)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旋朱傅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都來月娘房里行禮?!边€有《紅樓夢》中賈寶玉的通靈寶玉、薛寶釵的金鎖、史湘云的金麒麟等佩飾,不僅是小說發(fā)展的關(guān)鍵道具,更是擇吉民俗信仰的生動詮釋。
服飾既承載著擇吉民俗信仰,又必須符合禮儀制度,二者是相一致的,如果服飾違背了禮儀道德規(guī)范,就會帶來不吉。古人稱服飾怪異為“妖服”或“服妖”,認為奇裝異服會預(yù)示天下之變或人事災(zāi)難?!渡袝髠鳌肪矶唬骸懊仓还?,是為不肅,厥咎狂,厥罰常雨,厥極惡,時則有服妖?!碧魄爸竟中≌f代表作之一的《搜神記》通行本464則中,直接以服飾命名的條目達17則,其中記載的一些妖服與災(zāi)異之事,預(yù)示了臣子凌駕君王、妃后參與君政、胡夷侵襲中原、吉兇盛衰等重大史實。如第180則Ⅸ西晉服妖》:“晉武帝泰始初,衣服上儉下豐,著衣者皆厭腰。此君衰弱、臣放縱之象也。”
又第187則《方頭屐》“初作屐者,婦人圓頭,男子方頭,蓋作意欲別男女也。至太康中,婦人皆方頭屐,與男無異,此賈后專妒之征也。”以及第193則《婦人兵飾》“晉惠帝元康中,婦人之飾有五佩兵。又以余、銀、象角、玳瑁之屈為斧、鉞、戈、戟而載之,以當笄。男女之別,國之大節(jié),故服食異等。今婦人而以兵器為飾,蓋妖之甚者也。于是遂有賈后之事?!?/p>
古人認為,女子參政,于國不利,在服飾上也就隨之有了特別的表象。這種征兆和“牝雞司晨”一樣,預(yù)示國君權(quán)利衰弱,女人當權(quán),國家有傾頹的危險。
其它如第190則《氈鉑頭》“夫氈,胡之所產(chǎn)者也”,第201則《貴游倮身》“散發(fā)倮身”,胡之習(xí)俗也,也預(yù)示著中國將受胡夷侵略甚至被滅亡,即歷史上所稱“五胡亂華”,其主體為匈奴族與羯族,故云“二胡之亂”。還有第213則《生箋單衣》“永嘉中,士大夫競服塵箋單衣(此古德衰之布,諸侯所以服天子也)”的異常服飾行為,也成為永嘉之亂晉懷帝、晉愍帝死亡征兆。
因為服飾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和禮儀規(guī)范,所以,一旦違背了即是犯禁,并由此帶來一系列的禁忌巫術(shù)效應(yīng)。服飾的禁忌,主要來源于對禮制的尊崇和對冥冥之中無法把握命運的憂懼。《搜神記》中的服飾禁忌如此之多,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而是固有的文化背景、特定的時代思潮和作者個體的思想認識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五、風(fēng)俗與時尚表征
春秋時期,“齊桓公好服紫,一國之人皆服紫?!焙鬂h馬廖疏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布?!碧拼拙右住稌r世妝》詩云:“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北彼瓮醢彩讹L(fēng)俗》曰:“京師者,風(fēng)俗之樞機也,四方之所面內(nèi)而依仿也。”,由此可見,古代時尚的傳播方式是自上而下,先宮廷后民間,由城市向周邊擴散,其中京都一直為時尚與風(fēng)俗傳播的樞紐。
在宋代,朝廷舉行盛大而隆重的集會,皇帝、大臣及扈從都戴花。蔡蓓《鐵圍山叢談》載:“國朝燕集,賜臣僚花有三品:生辰大燕遇大遼人使在庭,則內(nèi)用絹帛花……春秋二燕則用羅帛花……凡對御則用滴粉縷金花……”《宋史·輿服志五》亦載:“中興,郊祀、明堂禮畢回鸞,臣僚及扈從并簪花,恭謝日亦如之……太上兩宮上壽畢,及圣節(jié)、及賜宴、及賜新進士聞喜宴,亦如之,”北宋司馬光《效趙學(xué)士體成口號獻開府太師》之四:“洛陽風(fēng)俗重繁華,荷擔(dān)樵夫亦戴花?!蹦纤瓮跸笾遁浀丶o勝》卷三十七《揚州·花瑞》記載了一個故事:州衙花園里盛開了四朵罕見的美麗芍藥花,分給誰插戴呢?韓琦、王珪、王安石和陳升之有幸得到了。后來,這四位簪花者先后作了宰相。人們都說,這四朵花是上天降下的吉兆。
宋代簪花風(fēng)俗在《水滸傳》中得到了生動體現(xiàn)。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寫到這樣—個細節(jié):
酒至半酣,柴進問道:“觀察頭上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慶賀元宵,我們左右內(nèi)外,共有二十四人,通類有五千七八百入,每人皆賜衣襖一領(lǐng),翠葉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個,鑿著‘與民同樂四字。因此每日在這里聽候點視。如有官花錦襖,便能勾入內(nèi)里去?!?/p>
如果說這還只是宮廷盛會中簪花習(xí)俗的表現(xiàn),那么,許多梁山好漢喜歡簪花,不能不說是宋代簪花時俗的一個,最好注解:小霸王周通“頭戴撮尖乾紅凹面巾,鬢旁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第五回)、短命二郎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中,鬢邊插朵石榴花”(第十五回)、病關(guān)索楊雄“鬢邊愛插翠芙蓉”(第四十四回)、浪子燕青“鬢畔常簪四季花”(第六十一回)、“鬢邊一朵翠花嬌”(第七十六回)、一枝花蔡慶“金環(huán)燦爛頭巾小,,一朵花枝插鬢旁”、“這個小押獄蔡慶,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氏,順口都叫他他做一枝花蔡慶”(第六十二回)、沒面目焦挺“絳羅巾幘插花枝”(第七十六回)、金槍手徐寧“金翠花枝壓鬢傍”(第七十六回),凡此種種,不管是山中草寇還是江邊漁夫,也不管是行刑劊子手還是悠閑浪子,身份雖然各不相同,對于簪花的喜愛卻是共同的。由此可見宋代簪花的時尚和風(fēng)俗。
此外,《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三言二拍”等小說反映了明清時期婦女纏足時尚,以及男子對三寸金蓮的癡迷。西門慶與婦人共衾,就愛婦人穿紅睡鞋,似乎能鉤起他的無限情欲,這是當時的性心理和性風(fēng)俗。清程世爵Ⅸ笑林廣記·睡鞋詞》:“嬌紅軟鞋三寸整,不下地,偏干凈。燈前換晚妝,被底鉤春興。玉人兒輕蹺,與我肩相并?!闭菍t睡鞋作用的最好描繪。小小金蓮,使男人念念不忘。宋惠蓮死后,西門慶藏起了她的一只紅繡鞋以聊解自己的淫欲之思。小小金蓮,使男人愛不釋手,繡鞋也成了男人的最愛,甚而至于用它來裝酒杯,謂之“金蓮杯”,飲“金蓮杯”更成了一種時俗風(fēng)尚。明初楊鐵崖“耽好聲色,每于筵間見歌舞女有纏足纖小者,則脫其(鞣),載盞以行酒,謂之金蓮杯?!苯厦亢卧试谘缈蜁r,也以妓女鞋子行酒,當時的大名士王世貞居然“作長歌以紀之”:“手持此物行客酒,欲客齒頰生蓮花”?!督鹌棵吩~話》第六回就寫到西門慶脫下潘金蓮的一只繡花鞋兒,“擎在手內(nèi),放一小杯酒在內(nèi),吃鞋杯耍子”。
這正是服飾的風(fēng)俗與時尚表征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如實再現(xiàn)。
綜上所述,服飾最直接、最具象地喚起了人的社會化、角色化感覺。中國古代小說服飾描寫廣泛而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服飾文化,以特定的文學(xué)符號形式,成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倫理、宗教、信仰、風(fēng)俗與時尚諸方面的文化表征。
本文為上海簾重點學(xué)科中國古代文學(xué)成果(S30403)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上海高校都市文化研究院]
責(zé)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