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魯四老爺

《祝福》中的魯四老爺,作為魯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歷來被認為是一個經(jīng)濟上剝削雇工、思想上恪守舊道德的封建地主形象,甚至有人認為他是迫害祥林嫂的元兇,應該對祥林嫂的悲劇負責任。在今天,當我們盡量去除階級色彩來打量這個人物時,也許能夠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魯四老爺,并由此更清楚的認識到《祝?！返闹黝}。

在作品中,魯四老爺首先是作為一個老監(jiān)生出場的,可以說是當?shù)氐囊粋€有權(quán)有勢有錢的鄉(xiāng)紳。監(jiān)生,是國子監(jiān)讀書或取得進國子監(jiān)讀書資格的人,是未通過科舉考試的人進入仕途的另一種途徑,即便不進入仕途,也可以在鄉(xiāng)下抬高自己的身份。雖然《祝福》所講的時代已經(jīng)是民國以后了,魯四老爺也不再像嚴監(jiān)生那樣可以拿著自己的名片讓官府打別人板子,但仍然有一種遺威存在。像衛(wèi)老婆子對四老爺畢恭畢敬,開口閉口“府上”如何如何,人們也多尊稱之為四老爺。而且在清朝,監(jiān)生是“捐”的,這最起碼可以證明魯四老爺家里還是比較有錢的。另外,魯四家雇得起女工和短工,備得起場面排場的祭祀,經(jīng)濟能力也由此可見一斑。因此魯四老爺可以自居為有身份的人,可以對于冒犯自己的尊嚴的人說“可惡”,衛(wèi)老婆子就不得不道歉。

當然魯四老爺最突出的性格特征就是“講理學”,注重禮教。理學最核心的思想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這種思想下,家族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個人必須依附于宗族,服從“父親”的權(quán)威。故而,盡管時為魯家傭人的祥林嫂被人劫走,很是傷魯四老爺?shù)拿孀?氣得他老人家大罵“可惡”,“然而”祥林嫂畢竟是婆家的財產(chǎn),她婆家捉逃走的人回去,也是理所當然。另外,禮教中人多是重視貞潔的,四老爺一聽說祥林嫂是寡婦都皺眉頭,再嫁亡夫后來投奔,更是斥之為“傷風敗俗”,不準參與祭祀的準備。這一點,被很多人認為是造成祥林嫂悲劇的主要原因,并進一步認為他是兇手。但是,四老爺之所以拒絕祥林嫂參與祭祀,更多是出于宗族制度下對祖宗的重視,“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F(xiàn)代人對于可能覺得此類理由有點荒謬,但是在事死如事生的當時,不讓祖宗做餓鬼對盡孝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魯四老爺?shù)倪@些東西的重視,是可以理解的,并不能過于苛求。

盡管魯四老爺是當?shù)氐募澥?有錢有勢,但又與有些文學作品中窮兇極惡的地主形象有所不同,待自己的雇工還是不錯的。說是經(jīng)濟壓榨,魯四老爺與周扒皮簡直不是一個等級的,魯四老爺也不像《阿Q正傳》里的趙太爺那樣打罵阿Q,更沒有像黃世仁那般搶占民女。雖然大多人認為工錢一個月才五百文是很廉價的勞動力。但是工資水平與物價水平還是有一定相關的,在我們并不清楚當時當?shù)匚灏傥牡馁徺I力情況下,并不能武斷地說經(jīng)濟待遇如何。值得比較的是,祥林嫂剛進魯府是“低眉順眼”,而在魯家工作一段時間以后,便滿臉“滿足”,“口角邊漸漸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梢娤榱稚┰隰敿夜ぷ餍那楸容^好,應該沒有受到精神上的虐待,物質(zhì)待遇也不錯。雖然祥林嫂婆家在一定程度上是她的的家,魯家是工作的地方,但顯而易見祥林嫂在魯家過得比在婆家過得舒坦多了,就從這一點看,單單指責魯四老爺?shù)慕?jīng)濟剝削是不公道的,這種雇傭關系其實是雙贏的。至于有不少人說魯四老爺把沒有利用價值的祥林嫂掃地出門是殘酷的。但畢竟即便在現(xiàn)代社會,雇主不可能養(yǎng)著不創(chuàng)造勞動價值的雇工,那不符合等價交換,更加不利于提高效率。魯四老爺可以算是一個比較有人情味的地主,他的雇工經(jīng)濟待遇和工作條件都還不錯。

另外,即便魯四是當?shù)剜l(xiāng)紳,凡事愛擺架子,但還是有盡到一個作為鄉(xiāng)紳的責任的。我們現(xiàn)在看鄉(xiāng)紳地主,大多是從剝削壓榨政治統(tǒng)治的角度來理解的,但是在當時,政府的統(tǒng)治還沒有滲透到鄉(xiāng)下,鄉(xiāng)紳在維持地方秩序方面還是有著重要意義的。鄉(xiāng)紳一方面是代表政府要求鄉(xiāng)民服從,另一方面還要作為鄉(xiāng)民利益的代表向政府提要求。最為經(jīng)常的是,他們要維護當?shù)氐闹刃?做一些調(diào)解和善后的工作,比如辦學堂啊、收殮無后的老人等。魯四老爺最讓人批判的一點便是認為祥林嫂死的不是時候,所以罵她“謬種”。但是,為什么別人要向魯四老爺報告祥林嫂的死訊而且魯四老爺很憤怒呢?我們要注意的是,祥林嫂在魯鎮(zhèn)是個無依無靠的異鄉(xiāng)人,她死了是沒人給她收尸的。要入土為安不僅需要錢,還需要人操心。這往往是鄉(xiāng)紳的職責,而魯四老爺作為當?shù)孛鳌⑺?jīng)的雇主,此時極可能的被要求負責了。大家聚在一起“仿佛議論什么事似的”,這議論的,就是祥林嫂的喪事吧?若非如此,不至于讓在尊嚴被冒犯的情況下也只是皺下眉頭、說聲“可惡”的魯四老爺如此不顧身份的“且走且高聲說”那么多的話,畢竟跟一個不相干的死人計較還是掉身份的行為。但祥林嫂讓魯四老爺在祝福將近時考慮如何為她收尸,在極重忌諱的人看來,是會帶來一年的不順利、不吉慶的。如此才可能激的魯四老爺惱羞成怒。可見,魯四老爺作為當?shù)剜l(xiāng)紳,還是履行了其保護鄉(xiāng)民的責任了的。

總體而言,魯四老爺雖然重視禮教,但也是其教育背景使然,很多宗法思想的影響,也有其時代的特性;作為一個地主,他待自己的工人還是很不錯的,既不在經(jīng)濟上過于克扣他們,也不曾在精神上進行虐待或肉體上進行折磨;作為地方鄉(xiāng)紳也起到一定的維護當?shù)刂刃蜇熑?。而?他并不對祥林嫂的死負有直接責任。

當然,這并不是說魯四老爺對祥林嫂的悲劇不需要負任何的責任。祥林嫂悲劇的形成,既有其社會經(jīng)濟原因,也有思想文化的原因。所有這些原因,都與魯四老爺脫不了干系。

祥林嫂之死,有著經(jīng)濟方面的原因,用魯四老爺家人的話來說,是“窮死”的。祥林嫂是因為失去勞動能力而被解雇,并進一步淪為乞丐饑寒交迫而死的。假若祥林嫂能夠有一定的經(jīng)濟收入,不受饑寒之苦,斷斷不至于老的那么快,死的那么早,那么凄慘。當然,這些經(jīng)濟問題的形成,是有著社會原因的,那就是備受人們批判的夫權(quán)。祥林嫂在婆家過得極不如意,因此逃了出來。她第一次到魯四老爺家?guī)凸?還是過得可以的。要是她的婆家對她沒有所有權(quán),沒有抓她回去的資格,祥林嫂還是可以繼續(xù)嘴角浮著笑容在魯四老爺家?guī)凸?不會被雇主嫌棄趕出去。但在夫權(quán)制下,祥林嫂只是夫權(quán)制度下婆家的一個牲口,婆家為了錢可以賣掉她,而她則因為再嫁被人斥為“傷風敗俗”。她第二次投奔魯四老爺家,也是因為夫亡子夭,被丈夫的哥哥掃地出門。要是在現(xiàn)在,祥林嫂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土地和房子都是她自有的財產(chǎn),與大伯何干?有這些財產(chǎn),她再坐地招夫,生兒育女,還是有她的生路。但是,夫權(quán)制下,婦女是沒有繼承權(quán)的,所有的財產(chǎn)都是男方宗族所有,她既不再是男方的妻子,也沒有再為男家撫養(yǎng)后代,自然因為無用而被趕出家門。從而導致她再次過上背井離鄉(xiāng)仰人鼻息的生活。

若僅僅是社會經(jīng)濟方面的壓力,祥林嫂也許只會消沉,但束縛她更多的是封建禮教思想。祥林嫂因為不被允許參與祭祀而灰心,因為地獄的恐嚇而害怕,因為無法贖罪而失去希望生無可戀死有所懼。正是這些禮教上三貞九烈思想的影響,從精神上徹底的擊垮了祥林嫂。準備祝福的時候她無法插手顯得手足無措;聽說死后要被分成兩半,“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捐了門檻后“眼光也分外有神”,很高興;等到祭祀時還是不能夠插手,那時才算是明白,她的罪,是沒有辦法被原諒了,臉色“變作灰黑”,再也沒有生的希望。人因此而變?yōu)樾惺呷?失去了為主人效勞的資本,導致了自己后來經(jīng)濟上的困窘。如果說這些直接的因素導致了祥林嫂的精神上的負擔,那些因為譏笑她的“不貞”、疏遠她、孤立她的殺人團則是在人格上打壓了祥林嫂做人的尊嚴。當然,這些受禮教影響的人對她精神上的虐殺只是外部原因,而祥林嫂自身相信貞烈、被禮教所愚弄才是精神死亡的最主要原因。

魯四老爺,是沒有直接參與祥林嫂經(jīng)濟上的掠奪,精神上也只是疏遠她,并沒有像柳媽那般恐嚇她。但是,魯四老爺一直是站在對祥林嫂施惡者的一邊。他是夫權(quán)的支持者,從他對祥林嫂婆家搶人的行為默許就可以看出來,思想上,也是對祥林嫂的傷風敗俗行為極為不滿。而且,魯四老爺作為當?shù)剜l(xiāng)紳,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當?shù)剜l(xiāng)民的思想和行為的。假如沒有魯四老爺?shù)哪S,當?shù)厝诉€是不敢那么取笑魯家的下人的。

社會經(jīng)濟,很大程度上是受思想文化的影響的。正是禮教的影響讓夫權(quán)處于合法的地位,讓祥林嫂的婆家及后來的大伯站在道義和法律的至高點上。而魯四老爺和那些鄉(xiāng)民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充當禮教的代言人和工具。我們只有全面的看待魯四老爺這一形象,看待魯四老爺與祥林嫂悲劇形成的關系,才可能更深刻的認識到“禮教吃人”的主題,而不是讓階級偏見蒙住我們的眼睛。

李玉新,教師,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