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素昭
摘要:古代的傳記,如果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說,可以分為他傳和自傳兩種,他傳是為別人寫傳,而自傳則是自敘自己的生平事跡和性情愛好的一種文體,綜合考察唐代自傳,則發(fā)現(xiàn)其體現(xiàn)出如下幾種特質(zhì):儒道互補的文化觀照,虛實相生的敘述方式,真情告白的抒情藝術(shù)。
關(guān)鍵詞:古代文學(xué);唐代自傳:特質(zhì)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529(2009)04-0103-04
古代的傳記,如果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說,可以分為他傳和自傳兩種。他傳是為別人寫傳,而自傳則是自敘自己的生平事跡和性情愛好的一種文體。劉知幾在《史通·序傳》中闡釋自傳的淵源說:“蓋作者自敘,其流出于中古乎?案屈原《離騷經(jīng)》,其首章上陳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顯名字。自敘發(fā)跡,實基于此。降及司馬相如,始以自敘為傳,然其所敘者,但記自少及長,立身行事而已,逮于祖先所出,則蔑爾無聞。至馬遷,又征三閭之故事,放文園之近作,??遥粘梢痪?。于是揚雄遵其舊轍,班固酌其余波,自敘之篇,實煩于代。雖屬辭有異,而茲體無異。”劉知幾所謂的“自敘”即自傳。而古代第一篇以“傳”命名的自傳是東晉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對后世影響最大。唐代自傳的類型頗多,有的以“傳”名篇,如王績《五斗先生傳》,劉禹錫《子劉子自傳》,陸羽《陸文學(xué)自傳》,自居易《醉吟先生傳》,陸龜蒙《甫里先生傳》;有的自撰墓志銘,如王績《自作墓志銘》,白居易《醉吟先生墓志銘》,韓昶《自為墓志銘》,杜牧《自撰墓志銘》;有的以書序的形式出現(xiàn),如劉知幾《史通·自敘》等。綜合考察唐代自傳,則發(fā)現(xiàn)其體現(xiàn)出如下幾種特質(zhì):儒道互補的文化觀照,虛實相生的敘述方式,真情告白的抒情藝術(shù)。
一、儒道互補—唐代自傳的文化觀照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說:“就思想、文藝領(lǐng)域說,這主要表現(xiàn)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xué)說,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則作了它的對立和補充,儒道互補是兩千多年來中國思想一條基本線索。”唐代自傳文學(xué)作為文藝的一種,同樣離不開儒道文化的浸潤。
儒家強調(diào)積極進(jìn)取,有所作為??鬃诱f:“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曾子也說:“仕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yuǎn)乎?”(《論語·泰伯》)劉知幾《史通·自敘》、劉禹錫《子劉子自傳》、陸羽《陸文學(xué)自傳》都迸發(fā)出一種執(zhí)著奮進(jìn)、勇于承擔(dān)的氣息。早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就寫道:“自周公卒五百歲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司馬遷在自傳中表明,他創(chuàng)作《史記》,一開始就不是把它當(dāng)作一般的史書來寫的,而是作為一種上乘周公孔子、總結(jié)歷代興亡、復(fù)興文化的宏偉事業(yè)來對待,這是一種怎樣的承擔(dān)精神和使命人生!劉知幾《史通·自敘》是模仿《太史公自序》以書序形式寫成的自傳文?!蹲詳ⅰ纷允隽俗髡呱倌陼r期對史學(xué)的愛好,成年后對史學(xué)的創(chuàng)見,私撰《史通》的原因,以及擔(dān)心《史通》不能得到后世認(rèn)可的憂慮,描述了自己畢生致力于史學(xué)研究卻無怨無悔的可貴精神。劉知幾“負(fù)絕世之學(xué),見輕時流”(《文史通義·知難篇》),在自傳中坦言希望著書立說實現(xiàn)不朽人生:“凡所著述,嘗欲行其舊議,而當(dāng)時同作諸士及監(jiān)修貴臣,每與其鑿枘相違,齟齬難人。故其有所載削,皆與俗沉浮。雖自謂依違茍從,然猶大為史官所嫉。嗚呼!雖任當(dāng)其職(史職),而吾道不行;見用于時,而美志不遂。郁快孤憤,無以寄懷,必寢而不言,嘿而無述。又恐沒世之后,誰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志?!边@令我們情不自禁地想起司馬遷《報任安書》里的話,他之所以遭腐刑仍然“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是因為“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之說,這是儒家典型的人生觀,劉知幾的表述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天道酬勤,“為史氏者,宜置此坐右也”,正是《史通》使他享受到不朽的盛名。劉禹錫《子劉子自傳》前半部分是自述家世及早年仕途經(jīng)歷,后半部分則為自己參與永貞革新作最后的辯護(hù),也為王叔文作了申辯,并大膽揭露順宗內(nèi)禪的黑幕:“建桓立順,功歸貴臣。”永貞革新以失敗而告終,劉禹錫一貶再貶,一生坎坷:“巴山蜀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可這篇自傳表明,劉禹錫到最后也是不妥協(xié)不屈服的。自傳結(jié)尾的銘文寫道:“不天不賤,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數(shù)之奇兮。天與所長,不使施兮;人或加訕,心無疵兮?!奔葘ψ约旱恼伪ж?fù)未能實現(xiàn)而深感遺憾,又表明為民革新的理想和光明磊落的人格至死不變;這讓我們想起《離騷》里的一句詩:“雖體解吾其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陸羽《陸文學(xué)自傳》則敘述了作者與自己的命運和艱難的生活不屈抗?fàn)幍臍v程,體現(xiàn)出一種奮發(fā)向上的精神風(fēng)貌。
中國文人一向把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原則奉為最高理想??墒牵?dāng)他們的個人欲望與外界所能給予的東西之間存在很大差距的時候,道家委順自然的人生觀又使他們受到莫大的安慰。莊子曾言:“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莊子·大宗師》),“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人間世》)。這使人們在逆境中得以解脫樂觀生活。林語堂說:“每一個中國人當(dāng)他成功發(fā)達(dá)而得意的時候都是孔教徒,失敗的時候則都是道教徒。道家的自然主義是服鎮(zhèn)痛劑,所以撫慰創(chuàng)傷了的中國人之靈魂者?!崩顫珊褚舱f:“它(隱逸)可以替代宗教來作為心靈創(chuàng)傷、生活苦難的某種安息和撫慰。這也就是中國歷代士大夫知識分子在巨大失敗或不幸之后,并不真正毀滅自己或走進(jìn)宗教,而更多是保全生命、堅持節(jié)操、隱逸遁世,而以山水自娛、潔身自好的道理?!钡拇_如此。唐代不少自傳也深受道家人生哲學(xué)的沾溉,這使唐代自傳的文化觀照呈現(xiàn)出儒道互補之貌。
王績寫有《自作墓志銘》、《五斗先生傳》兩篇自傳。據(jù)《唐才子傳》記載,王績“年十五,游長安,掖楊素,一坐服其英敏,且為神仙童子”。在《自作墓志銘》中,他很自負(fù):“自為字日無功焉。人或問之,箕踞不對。蓋以有道于己,無功于時也?!钡J(rèn)為造成自己“無功于時”的原因是“天子不知,公卿不識”,“于是退歸,以酒德游于鄉(xiāng)里”;在《五斗先生傳》中,王績自感懷才不遇:“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于是“絕思慮,寡言語”,“忽焉而去,倏然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王績官場上的不得志,使他的思想轉(zhuǎn)向道家。他的“絕思慮,寡言語”來自《莊子·刻意》中的“其生若浮,其死苦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和《莊子·外物》中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陸龜蒙《甫里先生傳》寫了自己的逍遙人生。他脫棄凡俗:“性不
喜與俗人交,雖詣門不得見也。不置車馬,不務(wù)慶吊。內(nèi)外姻黨,伏臘喪祭,未嘗及時往?!彼倚形宜兀骸盎蚝畹弥?,體性無事時,則乘小舟,設(shè)蓬席,赍一束書、茶灶、筆床、釣具、棹船郎而已。所詣小不會意,徑還不留,雖水禽決起,山鹿駭走之不若也。人謂之江湖散人,先生乃著《江湖散人傳》而歌詠之。由是渾毀譽不能入,利口者亦不復(fù)致意?!奔扔型踝娱嘌┮乖L戴(《世說新語·任誕》)的瀟灑,又有《莊子·逍遙游》中“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的宋榮子的風(fēng)范。然而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一文中說:“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标扆斆稍谧詡髦幸嘌浴昂米x古圣人書,探六籍,識大義。就中樂春秋,抉搪微旨”,《春秋》是儒家經(jīng)典;“少攻歌詩,欲與造物者爭柄”,“書有編簡斷壞者緝之,文字繆誤者刊之”,寫詩歌,校古籍,也是為了表示自己的人生價值。可見陸龜蒙的自適生活是他在晚唐社會無法作為的無奈之舉,道家思想讓他在“無為”、“無我”的境界中得到慰籍。
二、虛實相生一唐代自傳的敘述方式
作為我國最早的自傳,《太史公自序》記述了家世、父祖、自己的誕生后,還描繪了一個“發(fā)憤”的“自我”:“昔西伯拘菱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北砻嫔峡?,這段話與作者的“自我”無關(guān),但這無異于司馬遷的“自白”,“他完全是以一個創(chuàng)作家而作的一種創(chuàng)作過程的自白,說到前人處卻只是印證而已”。劉知幾《史通·自敘》、劉禹錫《子劉子自傳》里的自我形象都明確清晰,那是承襲了《太史公自序》的寫法。但唐代大多自傳的“自我”是以“他者”的面目出現(xiàn)的,是我而又非我;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構(gòu)的。
我國第一篇以“傳”命名的自傳是東晉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它首創(chuàng)以第三人稱述志抒懷的自傳文體,自它以后,唐代王績的《五斗先生傳》、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傳》以及明代宋濂的《白牛生傳》都模仿這種形式”。自傳的頭號問題是“我是誰”,陶淵明則讓“自我”穿上“他者”的外衣:“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弊源耍段辶壬鷤鳌冯[姓埋名且不知自己“何許人”的開頭則幾乎成了古代某類自傳文的固定格式。如王績《五斗先生傳》的開頭即云:“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於人間”,陸羽《陸文學(xué)自傳》的開頭:“陸子名羽,字鴻漸。不知何許人也?;蛟谱钟?,名鴻漸,未知孰是”,白居易《醉吟先生傳》的開頭:“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xiāng)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陸龜蒙《甫里先生傳》的開頭:“甫里先生者,不知何許人也。人見其耕于甫里,故云”,等等。這類自傳,開頭表面上提示“敘述者不是登場人物”,實際上說的是反話,真正要表示的是“敘述者就是登場人物”。作者佯稱不知道場上人物是誰,反復(fù)強調(diào)“不知”、“未知”、“亦不詳”,但實際上在那里登臺亮相的,就是作者自己。是我而又非我,真實性與虛構(gòu)性兼而有之。為什么要這樣寫,傳記文學(xué)理論家趙白生論述極為精辟:“用傳記來寫自傳,讓自我穿上他者的外衣出現(xiàn),這是一個獨特的想法。這種寫法的優(yōu)勢顯而易見。自我中心是自傳的原罪,而用傳記的形式來表示自傳的意識,既回避了過分的自我張揚,又滿足了永恒的立傳沖動。”隱姓埋名,符合隱逸者的身份;留名于世,亦是人之常情;自傳作者于是來個一概不知,讀者就越是想探個究竟,這種障眼術(shù)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既能“頗示己志”,又避免給人以“王婆賣瓜”之嫌,可謂一箭雙雕。
錢鐘書先生說:“做自傳的人往往并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rèn)不得的形象?!比毡緦W(xué)者川合康三說得更貼切:“《五柳先生傳》型自傳故意在登場人物的名、字、籍貫上攪渾水,是為了通過這種隱身術(shù),來逃脫事實的束縛,自由地描畫‘希望那樣的我。名、字、籍貫之類社會必須的個人標(biāo)志一概請免,不合社會既有價值、秩序的‘希望那樣的我,就可以在理想世界中逍遙自在。”的確如此。《五柳先生傳》類型的自傳所敘人物對象,既是自己生活的真實寫照,又是內(nèi)心理想的熱烈追求,這種寫法也成為唐代自傳的敘述范型。
韓兆琦先生說:“《五柳先生傳》不傳事跡,只傳精神?!壁w白生先生說:“《五柳先生傳》讀起來像一首抒情詩,含混而美麗?!薄段辶壬鷤鳌窙]有提供確定的自傳事實,“不”字連篇,實境難在。錢鐘書先生說:
按“不”字為一篇眼目?!安恢卧S人也,亦不詳其姓字”,“不慕榮利”,“不求甚解”,“家貧不能恒得”,“曾不吝情去留”,“不蔽風(fēng)日”,“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重言積字,即示狷者之“有所不為”。酒之“不能恒得”,宅之“不蔽風(fēng)日”,端由于“不慕榮利”而“家貧”,是亦“不屑不潔”所致也?!安弧敝?,若無德而稱,而其意,則有為而發(fā);老子所謂“當(dāng)其無,有有之用”,王夫之所謂“言‘無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
自傳沒有實寫、詳寫陶淵明的人生實際,而是構(gòu)想描繪了陶淵明心目中的理想人格:“不慕榮利”、“忘懷得失”,這也是一個真正隱士最完美的精神境界。從另一方面看,《五柳先生傳》雖然沒有記載陶淵明的生平和業(yè)績,但人們卻一直把它當(dāng)作陶淵明自身生活的實情。沈約在其《宋書》隱逸傳的陶淵明傳中,開頭即說陶淵明“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然后引用全文,最后還說“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蕭統(tǒng)的《陶淵明傳》、《晉書·陶潛傳》等也有類似的表述。因此,錢基博先生說,“時人”說《五柳先生傳》是“實錄”。因此,《五柳先生傳》既是陶淵明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又是他人生理想的投影;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構(gòu)的。
王績的《五斗先生傳》,從標(biāo)題的模擬,到虛構(gòu)人物的設(shè)定,乃至隱逸的生活,飲酒的嗜好,與《五柳先生傳》惟妙惟肖;在寫法上,王績通過假設(shè)的人物形象“五斗先生”,既表現(xiàn)自己生活的真實,又寄托自己“希望那樣”的理想,與《五柳先生傳》如出一轍;從現(xiàn)存的資料來看,《五斗先生傳》應(yīng)是《五柳先生傳》最早的繼承者。白居易《醉吟先生傳》、陸龜蒙《甫里先生傳》對生活的細(xì)節(jié)描寫較多,記敘文字大量增加,記敘方法精雕細(xì)刻,使人物形象增添了具體感、直觀感,自傳因素增強。但是,它們的敘述方式仍與《五柳先生傳》一脈相承:借虛構(gòu)人物之名,描寫與自己相仿佛的人物的生活;這種描寫既是事實,更是作者的理想和愿望,而其理想和愿望,又歸之于隱逸的實現(xiàn)。
三、真情告白一唐代自傳的抒情藝術(shù)
喬象鐘先生說:“自傳性文章的特點是往往偏重于抒發(fā)胸臆和志向,長于發(fā)揮自己對于人生和社會的感慨。”
與一般的傳記作品不同,自傳文是自己寫自己的感情,真實自然,動人心弦,無異于自傳作者的真情告白。
唐代有的自傳立傳是假,抒懷是真。著名學(xué)者趙白生說:“(《五柳先生傳》)作者并沒有實寫、詳寫,而是‘抽象的抒情。省略了‘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的過程,刪去了‘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一面,陶淵明與其說在模寫特定的事實,還不如說在‘梳理‘壓積情緒以‘自我調(diào)整。一個‘欣然,一個‘晏如,都是梳理的結(jié)果?!倍婿骶幍摹吨袊膶W(xué)史》說:“(《五柳先生傳》)不重在敘述生平事跡,而重在表現(xiàn)生活情趣,帶有自敘情懷的特點,這種寫法是陶淵明的首創(chuàng)。此后,王績的《五斗先生傳》、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傳》都是深受其影響的。”說得不錯。與《五柳先生傳》一樣,王績的《五斗先生傳》全篇抒情,人物事跡如浮標(biāo)般或隱或顯地游逸于自傳表面,整篇文章有一種空靈的美。王績無意于自敘生平,而是直抒隱逸情懷;“以酒德游於人間”,“故萬物不能縈心焉”,和盤托出一個高情勝氣、獨步當(dāng)時的高士形象。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傳》除了一句“宦游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交待白居易作為普通士大夫的人生經(jīng)歷以外,其余都是在放情縱意地抒發(fā)自己的隱居之樂?!靶允染啤⒌⑶?、淫詩”,朋友“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放情自娛,酪酊而后己”,“醉復(fù)醒,醒復(fù)吟,吟復(fù)飲,飲復(fù)醉,醉吟相仍若循環(huán)然”,“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于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白居易毫無掩飾,用嘹亮的歌喉唱出了隱逸的快樂、或者說快樂的隱逸;這里沒有冷眼面世、背對人間的傳統(tǒng)隱士的身影,有的只是對活著的美好的由衷感激。自傳真是一種便于坦露真情的文體,這種文體的優(yōu)點讓曹操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寫下“令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shè)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dāng)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的肺腑之言;曹操下筆,“孤”字當(dāng)頭,“孤”字結(jié)尾,通觀全文,滿目皆“孤”,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是一首悠揚的自我之歌。魯迅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中說:“他(曹操)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濒斞笇崉t指出《讓縣自明本志令》就是曹操內(nèi)心的真情告白。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傳》的坦率程度絲毫不亞于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抱琴榮啟樂,縱酒劉伶達(dá)。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fā)。不知天地內(nèi),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為閑日月”,何嘗又不是白居易的肺腑之言。陸龜蒙《甫里先生傳》亦是同類自傳。
陸羽《陸文學(xué)自傳》則將抒情融入敘事之中。陸羽在敘述自身經(jīng)歷的時候,真誠地打開自己的心扉,坦露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活動。陸羽寫自己隱居苕溪時,“往往獨行野中,誦佛經(jīng),吟古詩,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曙達(dá)暮,至日黑興盡,號泣而歸”。與其說陸羽是一個悠閑自適的隱士,不如說是一個內(nèi)心苦悶的流浪者。陸羽自敘“三歲煢露,育乎竟陵大師積公之禪院”,《新唐書》隱逸傳說陸羽“不知所生?;蜓杂猩弥T水濱,蓄之”,陸羽原來是一個棄嬰?!蔼毿幸爸小?、“號泣而歸”,令人想起《晉書·阮籍傳》中的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陸羽的號泣,也是終日彷徨,四野尋覓,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追求的東西,才悲從中來,愴然涕下;筆者想,他在尋求一種理想的生存方式卻茫然無果,加上與生俱來的孤獨感,使他徘徊放浪,號泣不已;作者寓情于事,現(xiàn)場感強,極易打動人心。陸羽還傳神地敘述了自己童年時期刻苦求學(xué)的經(jīng)歷,情采盎然,引人入勝:
公執(zhí)釋典不屈,子執(zhí)儒典不屈。公因矯憐撫愛,歷試賤務(wù),掃寺地,潔僧廁,踐泥污墻,負(fù)瓦施屋,牧牛一百二十蹄。竟陵西湖無紙學(xué)書,以竹劃牛背為字。他日于學(xué)者得張衡《南都賦》,不識其字,但于牧所于青衿小兒,危坐展卷,口動而已。公知之,恐漸漬外典,去道日曠,又束于寺中,令芟剪卉莽。以門人之伯主焉,或時心記文字,愕然若有所遺,灰心木立,過日不作。主者以為慵墮,鞭之。因嘆云恐歲月往矣,不知其書,嗚咽不自勝。主者以為蓄怒,又鞭其背,折其楚乃釋。因倦所役,舍主者而去。
陸羽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拋棄佛經(jīng)、貪讀外典,結(jié)果被寺院罰作苦工、備受欺凌。作者娓娓道來,充滿了真情實感。從作者飽含感情的敘述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陸羽,感受到他心底郁結(jié)的那一股不平之氣和不屈精神。他求學(xué)心切,如人忘我之境:“時心記文字,愕然若有所遺”,他恐時不我待,心煩意亂:“因嘆云恐歲月往矣,不知其書,嗚咽不自勝”。寺院的鞭子,給少年陸羽的心頭留下了永遠(yuǎn)不能愈合的傷痕,也使我們讀者的心靈與之一起震顫,忘情地走人他所描繪的傳奇人生,并產(chǎn)生深深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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