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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棺

    2009-09-01 03:09:40蔡竹筠
    飛天 2009年8期
    關(guān)鍵詞:礦長蘭蘭棺材

    蔡竹筠

    說的這個許四爹,是一個手藝人。

    在鄉(xiāng)下,手藝人可不少,劁豬騸驢,箍桶鋦碗,修房子盤灶,搟氈彈棉花,宰個牛羊,做個桌凳,拾掇個鏟子镢頭啥的,五行八作,哪一樣能離得了手藝人呢?都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會一樣手藝,就多一條掙錢養(yǎng)家的路,總歸是一件不錯的事。曾經(jīng)的多少歲月,這些手藝人,過著比一般人家家道殷實(shí)的日子,那是要讓很多人羨慕的。

    一個人,但凡能學(xué)一門手藝,這樣的機(jī)會,總是不能放過的。但漸漸地,手藝這東西,也有些不大靠得住了。就比如鋦碗吧,過去,一戶人家,不定吃飯時每人都有碗可端,大人吃過了小的再吃,說出來不算一件事的,可如今,誰家不多出個七碟子八碗的?摔破一個碗,還要請鋦碗匠去鋦,傳出去,那是要成一輩子的笑話的。這么一來呢,鋦碗匠就沒了生意。再比如彈棉花,與其把彈花匠請到家里來,又要騰地方,又要管吃喝,嘭嘭咣咣半天,就為那幾十斤棉花,多不劃算,拿到開軋花機(jī)的人家,轟隆隆一陣子,白白凈凈的棉花就出來了,比彈花匠彈出的,成色不知要好到哪里去。這彈花匠,也就要絕跡了。

    可是有些手藝,從過去到現(xiàn)在,以至于將來八輩子以后,怕是也不會沒落的。

    許四爹操的就正是這樣一門手藝。

    四爹是個刷棺材的。

    我們這地方,人死了是要裝棺材土葬的,棺材要刷成紅色。一般的人家,家里有老人,老人到了60歲以后,就要請木匠來把棺材做下,免得人老下了,臨時著忙。棺材不叫棺材,叫壽房。做好了之后,就要請刷棺材的匠人來刷一刷。有些地方,棺材是刷成黑色的,有些是紅色的,可是那紅色,一看賊光光的,紅得扎眼,就知道刷的是油漆。四爹刷棺材,用的是一種自己燒制的紅土,紅中帶點(diǎn)兒黑,更像是赭色,性質(zhì)像如今的涂料,刷出的棺材,看起來要柔和得多。而且他調(diào)配用料時,里面是要摻一點(diǎn)什么的,有人說是醋,卻沒有酸味。這種東西是有很強(qiáng)的滲透性的,經(jīng)這么一來,那層紅色能滲進(jìn)棺材板里一指頭厚,對棺材能起到保護(hù)作用,埋在濕土里,耐年成,不會很快朽掉。據(jù)說,一戶人家遷墳,把入土幾十年的先人從墳里起出來后,那些后死的先人,棺材有的朽得抬不出墓穴了,而先死的有兩具還是硬整整的,新嶄嶄的,看起來就像埋下不久。族里上了年紀(jì)的一位老人回憶,說這兩具棺材是四爹祖上的手藝,這一來,四爹家的手藝就名聲大振,就把遠(yuǎn)近幾家刷棺材的都比下去了。這還是四爹的爹在世時的事了。到了他手里,四鄰八村,就他一門獨(dú)家手藝了。這塊地面上,有萬把來口人呢,以后還得綿延不斷地出生,絡(luò)繹不絕地死去,都得刷棺材,你說四爹這手藝能不來錢嗎?能不長遠(yuǎn)嗎?

    一戶人家,要是有棺材要刷,上門來找四爹也成,托人捎個口信也成,四爹就去了。他代步的是一輛毛驢車。四爹的這頭驢可真是一頭好驢呵!這年頭,驢是越來越少了,好驢就更少,可是四爹的這頭驢,就是放在那年頭,也是一頭好驢。人夸馬的時候,常說高頭大馬,四爹的這頭驢,稱得起是高頭大驢。走起路來,一溜兒小跑,跨步格外高遠(yuǎn),這村到那村,經(jīng)不住它一陣子,四個蹄子,簡直就是四疙瘩鐵,踩在地上咚咚響。好馬配好鞍,好驢呢,也不能委屈了。似乎是為了跟這頭驢相配,四爹把那一套驢具也拾掇得很氣派,擁脖、鞍韉、襻呵啥的,全是熟牛皮做的。驢籠頭也很講究,五花籠頭,在眉額和鼻梁交叉的地方,還綴了一棵紅纓子。上路的時候,這驢是還要掛上嚼子的。它本來就高大,這一來,頭就抬得更高,走起來很有些趾高氣揚(yáng)的架勢。

    這么些年來,四爹就吆著他這輛驢車,這村那村地跑,去為那些行將就木的人刷棺材。那些已經(jīng)老過人的人家,四爹是給刷過棺材的,見了面就是熟人,得問候一下。還沒有老下人的人家呢,遲遲早早也是用得著四爹的,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也要搭訕幾句。在我們那一帶,四爹是很有人緣的一個人呢。人們看見,這個四爹,被有事的人家請過來,好吃好喝待著,未了,好言好語謝著,還要把那百元的大票讓他收下。四爹也不推辭,笑笑地收下,吆上驢車回返。人們就覺得,四爹這手藝,還是不錯的,尤其是那些歲數(shù)跟四爹差不多的老人,對他簡直有些眼熱。要知道,村里這些老人,都是在兒子兒媳眼皮子底下活人的,一年四季斷不了要在地上給他們下苦,可是有個頭痛腦熱,要花個十頭八塊錢,還得跟兒子張口,那是要漚一陣子氣的。他們就覺得,一個人,老來能活得像四爹這樣,還是很有些活頭的。多年來,四爹就是在人們這樣一種感覺中過來的,雖然老伴兒走得早,但他從來沒有感到孤苦過。

    但這一年多,四爹這門手藝,卻給他帶來了兩件不順心的事。四爹的手藝沒人能摻得了行,可是偏偏有人要破一破他的規(guī)矩,說出來,是很讓四爹撓心的。

    四爹的手藝是祖?zhèn)鳎嫔蟼飨率炙嚂r,也傳下了一些規(guī)矩。規(guī)矩之一,這手藝不外傳,只能父子相承。四爹六十多歲的人了,有今日沒明日,說不定今天晚上脫下的鞋,明天早上就穿不到腳上了,四爹就想把手藝傳給兒子。四爹只有一個兒子,當(dāng)四爹把這事鄭重地跟兒子擺到桌面上時,兒子卻不愿意學(xué)他這一手。這事讓四爹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但這事不能就這么了了。這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如果到了四爹這里傳不下去,他將來怎么跟先人交代?但四爹也不能跟兒子來硬的,牛不吃水強(qiáng)按頭,還不是自己找氣受。四爹就想慢慢地跟兒子計較這事。后來,兒子想把房子翻修一下,也想像村里幾戶有些能耐的人家一樣,起個八大間,可是小兩口估摸來估摸去,手頭上短著一大截子呢。四爹知道了,就主動給了兒子一萬塊錢,讓他們?nèi)ラ_銷。四爹這些年,是攢下了一些錢的,他也是想憑這一招,讓兒子知道一下,他這手藝,還是能來幾個錢的,比只在田地上下苦強(qiáng)得多,希望兒子能回心轉(zhuǎn)意,把他的手藝接過去。房子修好了,兒子又想置幾件家具,四爹又給了兒子三千。后來呢,又想騎個摩托,又給了兩千。四爹覺得這么就差不多了,榆木腦袋也能明白四爹是啥意思了,就把這事又提出來。不成想,兒子好像早知道他的用意,把要給他說的話都早早想妥了,兒子說,你那個手藝,一年盡跟死鬼打交道,想起來都疹巴巴的,我不學(xué)。你想傳給誰傳給誰去。這一下,把四爹氣壞了,就差向兒子伸手要自己的錢。沒轍,他只好給一個本家侄子透了透這個意思。侄子倒是很愿意。四爹帶了他一年,起初是打個下手,后來,四爹就坐在那里指點(diǎn)著,侄子一個人就能完活。

    這規(guī)矩二嘛,說出來是要讓人有些肅然的。還得往遠(yuǎn)一點(diǎn)說。村小學(xué)有個趙老師,20世紀(jì)60年代師范畢業(yè),一直在村里教學(xué)。上頭有父母,下頭弟妹多,日子過得窮嗖嗖的,可是這個趙老師,卻是一個讓人敬重的人。他教了幾十年的學(xué),村里四十歲以下的幾茬人,都是他教出來的。才五十多歲的人,頭發(fā)卻全白了。他也是廣有人緣的一個人。村里誰家有喪事,他一定是要被請去的,去了寫個挽幛喪聯(lián)啥的。四爹刷了棺材,還有一百塊報酬,他卻是白效勞。不論窮富貴賤,只要言傳一聲,他抽空就去了。年節(jié)下,還

    要給村里人無償?shù)貙憘€春聯(lián)。

    去年冬天,他的老爹沒了。之前壽房沒備下,臨了,才請木匠去做,又請四爹去刷。四爹把棺材刷好后,趙老師備了一份禮,要謝四爹。四爹說,你爹的壽房,就這么刷一下還不成,還要畫一畫。幫忙的人一聽,都好奇地看著四爹,連跟了他一年的侄子,都有些愕然。

    這么多年了,人們就知道四爹是個刷棺材的,誰又聽說過他還會畫呢?那好奇中就還帶了些熱切。

    四爹來之前就有打算的,畫棺材的東西他都帶著了,只見他從那只花塌塌的帆布包里,又拿出一只系著口的小布袋,從里面取出幾塊黃的、綠的、藍(lán)的滑石樣的東西,在幾個碗里調(diào)和好,就開始畫了。四爹畫的東西,其實(shí)也簡單,棺材頭上畫了一個太陽,后面畫了些翻著浪花的水。可是兩邊的東西就有些不一般了,看起來像是老虎,卻又長著一對翅膀。有人不明白,就問四爹,四爹說,這叫翅虎。又有人問四爹,說這么多年了,咋沒見你露過這一手?四爹說,這一手,不是隨便露的,那得是子孫考中功名的人家,做娘老子的才有這個資格。這也是他祖上傳下的規(guī)矩。人們就想到,趙老師,是考上過師范的,放在過去,最低也算個秀才,那是取得了功名的,他老子死了,才能有這個光彩。

    這事在村里村外很傳了一陣子的,許多人都到趙老師家來看四爹給他爹畫的棺材。出殯那天,差不多全村的人都來圍觀了。有人就拍著自己兒子的頭說,娃子,別光顧了看熱鬧,以后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上個中專大學(xué),老子死了,棺材上也畫個翅虎。

    好奇歸好奇,羨慕歸羨慕,再有人家請四爹去刷棺材,四爹照舊給刷成紅,就算完事,并沒有人要求,也跟趙老師爹的那樣,畫個翅虎。畢竟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規(guī)矩這東西,都是有講究的,不能隨便破的。

    可是,偏就有那么一個人,要破一破四爹這規(guī)矩。

    村里有個陳礦長,以前當(dāng)過一任村主任,后來不干了,拉了幾個人去山上開了螢石礦,很掙了幾個錢。房子在村里那是最氣派的,還買了一輛小車開著,派頭比個鄉(xiāng)干部還足。這年四月里,他遇到四爹,嘎地把車一停,下來后,給四爹敬上一支煙。四爹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銅頭煙鍋,嫌他那個沒勁。兩人就站在村街上說話。當(dāng)時,還有幾個人在旁,只聽得陳礦長對四爹說,我爹今年咋看起來明顯不行了,啥時節(jié)了請你來把壽房給收拾一下。頓了頓,陳礦長又說,也像趙老師爹的那樣,給畫一畫。聽了這話,在旁的幾個人都看著四爹,看他怎么個說法。四爹當(dāng)下沒有應(yīng)承,問了一下陳礦長爹的身體,把話頭給搪塞過去了。陳礦長又說,我爹做了壽房的松木還剩下兩方,一方好幾百塊錢呢,你要是用了,我使個人給你拉過去。這個事,四爹也未置可否。又拉了幾句閑話,四爹就回去了?;氐郊?,他才把這事上了心。

    四爹想,陳礦長是想給他老子棺材上也畫翅虎哩。這事想來,四爹就覺得不成,你陳礦長就是有幾個錢,小學(xué)念了個半拉子就念不下去了,功名二字,你是毫不沾邊的。沒做下光宗耀祖的事,昨能有這個非分的要求呢?這不是成心為難人嘛??墒遣怀蓺w不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一口回絕,這樣的事,四爹也做不出來。他就想,得有個啥法子,把人家陳礦長這事好好打發(fā)了,以后在一個村里也才好打交道。他就這么犯難著,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還沒想出個轍,到了十月間,這事卻跟溝子攆上來了。

    十月里,鎮(zhèn)上逢大集,一十三村的農(nóng)戶,騎摩托車的,坐四輪子的,搭班車的,都拾掇得光頭整臉,穿得嘎巴新,從四面八方擁到鎮(zhèn)上來了。

    這時節(jié),天氣涼暖宜人,地上沒多少活路,農(nóng)戶手頭寬裕。夏季里那一茬莊稼,早變成票子拿到手了。這年頭的農(nóng)民可不是好糊弄的,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嘴頭子上許個愿,或是打個白頭條子,就給你忙個一年到頭,到了,見不了幾個錢,辛辛苦苦的收成,不是頂了這個,就是頂了那個。眼下,他們腦筋活泛了,路子也寬了。這不,番茄制品廠,想讓咱給你種番茄;棉花公司想讓咱種棉花種子公司想讓制種;還有河南的陜西的酒泉的老板,都早早地到村上來聯(lián)系了。好,好得很,先把票子掂過來,掂過來了咱給你好好務(wù)弄。有些單位和老板。為了把地畝抓到手,頭年的款剛剛兌現(xiàn),就把來年的票子給農(nóng)戶也點(diǎn)到手了,早早號下,免得他們變卦。開春時節(jié),有些還要無償提供必要的農(nóng)資。你要是哪個地方虧欠了他們,他們把錢給你一退,不干了。你說他們不講信用,他脖子一梗:咱一個農(nóng)民,講啥信用不信用的!耍起二桿子來。你拿了那個訂單,說要去告他,他多多少少也是懂點(diǎn)法的,他暫且服了軟,可是話卻是硬邦邦的,行,今年咱吃個虧,以后你別想。一句話,把你往后的路斷了,未了還是你輸?,F(xiàn)時,他們身子一抖,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滿身的草疙芥,他們身上丁當(dāng)作響,渾身別的都是銅。如此一來,他們趕起集來都有點(diǎn)財大氣粗,可來可不來的都來了。一來了,可買可不買的,買;可吃可不吃的,吃。好像就是來犒勞自己這半年多來的辛勞來了。

    這地方,過去是不興什么趕集的,這都是跟外地人學(xué)下的。早幾年,鎮(zhèn)上也是試著想弄一下,不成想,還趕出名頭來了,城里鄉(xiāng)下,五行八作的個體戶,甚至外縣的營銷戶,都聞風(fēng)而來,一時間,成了一件眾目期待的事。那一次,就把縣電視臺的記者也引來了,這里那里拍了一通,兩天后,放在顯要位置播出來,說什么,政府出點(diǎn)子,文藝搭臺子,城鄉(xiāng)一籃子,鼓起錢袋子。這一來,名頭就響了。鎮(zhèn)上就來勁了,索性形成了規(guī)矩,每月三集,逢十就趕。往日里,那集上也沒多少人,可是到了十月里,來趕集的人就伙了。鎮(zhèn)上也了解這一點(diǎn),所以一到十月,就把縣秦劇團(tuán)的戲請過來,來造造熱鬧氣氛。

    這樣的日子,四爹是一準(zhǔn)要到集上來的。他是個老戲迷,能整本整本地哼下去好幾本戲。他的小丫頭蘭蘭嫁到了這鎮(zhèn)上。幾乎每次都是這樣,秋里鎮(zhèn)上逢大集,只要縣里的戲班子來,蘭蘭就打電話請他過來看戲,他也總是提早一天就過來了。這天,臺上戲演得正熱鬧。那韓琦,是領(lǐng)了附馬爺陳世美的令,來取秦香蓮娘仨的命來的?!噥y彈吼過,那須生吹胡子瞪眼,步如流星,一把刀舞得滿臺寒光閃閃,把個母子三人追得像風(fēng)刮一樣,一會兒倒在臺左,一會兒倒在臺右,終是沒躲過去,那白晃晃的刀就架在了秦香蓮的脖子上。這一時,那鑼鼓家什也丁丁咣咣敲得急驟,這就緊張壞了臺下的人,個個伸長脖子,提著一口氣,好像臺上那玩意兒是真格的一樣。

    四爹坐在臺口中間的地方,看得正入神。這當(dāng)兒,女婿貓著腰從人伙里往這邊擠。蘭蘭看見了,還以為他也來看戲。女婿到了跟前,坐下來,卻不看戲,屁股掛在板凳梢上,側(cè)過身子,壓低聲音對四爹說,姨父——我們這里叫老丈人就這么個叫法——家里娃的舅舅來電話了,說是有個啥事,要你回去哩。聽了這話,四爹當(dāng)下心里有些不快,他眼睛瞅著臺上,心里卻不由得琢磨起來,這時節(jié),家里能有啥事呢?地上的活兒,早都拾掇光了,兩個娃,大的上學(xué)著哩,小的有他們照管著,能有啥事呢?四爹這么琢磨了一陣,想不起家里能有啥事,非得讓他回去,

    看女婿坐在一邊,得不到他的回應(yīng),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便低了嗓門問他,他也沒說是個啥事?女婿說,沒有說,聽電話里口氣,像是有啥急事哩。蘭蘭就怨了男人一句,你也沒問一下……女婿說,我還沒來得及問,說了幾句話,那邊就把電話掛了。四爹突然想到,莫不是兒媳這賊骨頭,有日子沒到娘家去過了,趁這閑時節(jié),讓兒子用摩托捎著她去娘家,讓他回去看家去哩吧。要真是這樣,他們可真會挑日子。想到這,四爹有點(diǎn)坐不住了,他把這半天來一直捏在手中的尺把長的銅頭旱煙鍋入進(jìn)煙荷包,把袋口的繩繩緊了緊,又纏了三道過兒,準(zhǔn)備要起身了。蘭蘭見狀,對他爹說,爹,要不,咱到家里去打個電話問一下,問問啥事情,要是不急了,等趕完了集再回去。四爹沒說啥,站起身,在外孫頭上摸了一下。蘭蘭給孩子交代幾句,讓他乖乖看戲,然后,女婿前頭引路,女兒跟在后,三人就相跟著從戲場里出來了。

    鎮(zhèn)街上比戲場里還紅火,往日,寬寬展展的大馬路,今兒個兩邊都擺了攤子設(shè)了點(diǎn),那些城里來的賣衣服的,把花紅柳綠的衣裳掛得比墻還高;賣菜的賣水果的,一輛接一輛的大卡車小拖車,就那么沿街?jǐn)[開,高聲吆喝著叫賣;涼粉,釀皮子,麻辣粉,油糕攤子,一溜兒擺得望不到頭;一輛小拖斗車上,二十塊錢的真皮皮鞋大甩賣,城里來的黃頭發(fā)的小伙子,電喇叭喊得震天響,像是對著人的耳朵叫……這么個陣勢,馬路就被擠占得過不去個人,中間一四輪子寬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前胸貼后背,肩膀挨肩膀,想快走兩步,都放不開腳步。

    前街到后街百十來米路,四爹和丫頭女婿挪步一樣走回來,差不多走了三袋煙的工夫。待進(jìn)了家門,女婿把電話撥通,四爹抓在手中,問那邊的兒子,家里有啥事呢?兒子一聽是四爹,沒有即刻回答他,先把這秦腔臭罵了一頓,每年一趟又一趟地,把那老掉牙的有啥看頭呢……四爹一聽是這么個口氣,就啥也不說了。兒子那邊,可能是覺著這么給老子說話有點(diǎn)過火了,和緩下口氣來,這才告訴他,陳礦長的爹夜里兩點(diǎn)多沒有了,一趕早陳礦長來請你,讓你畫棺材哩。他本來打算要用小臥車去接你,我給他說了你吆著驢車去的,他才沒有去,讓我一定把你趕快請回來。

    一聽是這事,當(dāng)下,四爹就熬煎開了。他摁上一鍋?zhàn)訜?,在那里抽起來。女兒問他啥事,四爹淡淡地說,村里老下人了,找我去刷棺材哩。女兒女婿知道這是耽誤不得的事,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四爹想了想,覺得陳礦長弄的這事,是夠讓他犯難了,但犯難也罷,咋的也罷,得跟人家當(dāng)頭對面說開,不給個話,不露個面,總不是個事。這么想過,他覺得他人是要回去了,至于回去了,咋弄,再說。他站起身,那意思,就是要走了。女婿去給他備驢,女兒急著要去買些肉和菜讓四爹帶回家。四爹心里有事,話都不想多說一句,由著女兒去弄。一會兒,料理就緒,把車吆出門來,女兒女婿要送送他。他讓蘭蘭去戲臺下看看娃,這半天了,大人不在,別出個啥事,讓女婿送他就成。前街走不過去,女婿就牽著驢從房后的田間道上,繞過鎮(zhèn)子,送他上了回村的大路。

    這一路,可把個四爹難腸壞了。他翻來覆去,把這事掂量了再掂量。他想,就給陳礦長明說了,他爹的棺材上不能畫翅虎,這是有規(guī)矩的,他們不是不懂。這么著,陳家人臉上可能掛不住,掛不住了掛不住,是他們強(qiáng)人所難,怨不得別人。大不了,跟我許四爹結(jié)下點(diǎn)怨氣,再能咋的?可真要是這么去說,四爹又覺得他實(shí)在開不了這個口,畢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為這事跟人鬧不愉快,劃得著么?又想,與其這么犯難。干脆答應(yīng)人家算了,不就要畫個翅虎嘛,就給畫上,可是這么一來,以后村里人刷棺材,都要讓他畫個翅虎,有些事,不就亂了套了嘛。

    四爹為這事,想得腦仁子都發(fā)痛了,他這輩子,就從來沒動過這么多腦筋。他想了這半天,除了想出一肚子氣,轍是一點(diǎn)都沒想出來。

    動腦子是一件很費(fèi)勁的事,想了這半天,四爹都有點(diǎn)累了,他想在車上躺一躺。他的車廂前邊沒有裝擋板,擋板是裝在后面的,為的是不留心時,不要把車上的東西顛下去。這樣一來,四爹側(cè)身躺下去的時候,他的頭就正對了驢的屁股。他身子是躺倒了,可是心還是不能閑著,心里亂糟糟的,為這事,越想越來氣,心火都到了一觸即發(fā)的地步。那桿銅頭旱煙鍋,就一鍋一鍋地燃著,愁云慘霧在他頭上彌漫著。

    這當(dāng)口,驢把四爹給惹下了。驢對著四爹側(cè)著的臉,一翹尾巴,響響地放了幾個連環(huán)屁。要在平時,驢放個屁,放了就放了,四爹是不會計較的,可是這天不行,這天的四爹心里窩憋著事,心火燒得轟轟的,驢這么不識相,就撞到他的火頭上了。他一骨碌翻起身,揮起旱煙鍋,想在驢胯上敲一家伙,猛一想,一家伙下去,煙桿子怕就不保。他是抽了一輩子煙的人,知道那煙鍋頭燃了這半天,就跟燒紅了差不多,平日里不小心攥在手,那是要燙得讓人呲牙花子的。就這么一轉(zhuǎn)念,四爹就把那滾燙的煙鍋頭向驢大腿上磨掉毛的地方伸過去。驢挨了這一燙,像錐子扎到身上一樣,著實(shí)受驚不小,揚(yáng)起后腿就踢過來,嘭的一聲,把車轅都差點(diǎn)兒踢飛,腿一著地,它就趁這勁兒,撒開四蹄狂奔起來。那輛車子,被它帶得左蹦右跳,哐哐啷啷的,隨時有翻車的可能。四爹連吃驚都來不及,兩只手牢牢抓住車幫子,嘴里不住地吁吁吁地喝著驢。這畜生哪里肯聽?狼攆似地一溜煙瘋跑,任四爹喊得口干舌焦,它就是不慢下來。它就這么一路奔著,四爹就這么一路喊著。過了一道山梁,村子遙遙在望了,它可能是跑乏了,跑不動了,才慢下來。四爹看看危險過去了,這才緩過一口氣來,他感覺后背上濕唧唧的,才曉得剛才嚇出一身冷汗。這時想來,剛才的情形,著實(shí)有點(diǎn)后怕,要是撞上塊石頭,或是遇上個坑洼,車子撂翻,他丟不了老命,也得折了胳膊瘸了腿。好在有驚無險,四爹心中不免暗自慶幸。

    慶幸之余,四爹腦子里忽然轉(zhuǎn)騰開來。他想,剛才要真翻了車,只要沒啥大礙,胳膊腿啥的摔出點(diǎn)毛病,給陳礦長的爹畫棺材的事,不就有理由推脫了嘛。想到這,他心里甚至有點(diǎn)懊喪,剛才要真翻了車才好呢。但這念頭沒有讓四爹懊喪多久,一會兒,他卻因這念頭想起個主意來,這主意在四爹腦海里一閃,他就覺得心里猛然間輕松起來。他摁上一鍋?zhàn)訜?,把這主意又如此這般地盤算了一下,越想心里越輕松,這一鍋?zhàn)訜煶槠饋?,就有些享受的意思在里面。想到后來,他都有些禁不住想發(fā)笑了。

    走到離村口還有一里地的樣子,四爹把驢喝住了??纯此南吕餂]人,就把驢從車上卸下來,又把車子推到路坡邊,按他剛才想的那樣,把它掀翻到路坡下去。他著手這么做的時候,看了看車上蘭蘭給家里買的東西,想把它取下來,想了想,又沒有取,便就著路坡一下子把車子側(cè)翻下去了。四爹又來到驢身邊,他想讓驢獨(dú)自回家,只要驢一回家,兒子一見這情形,就知道四爹在路上出事了,就會來找他。四爹本想在驢腿上再用煙鍋頭燙一家伙,把驢驚跑,這時,他才看到驢腿上一開始挨燙受驚時,向后那么一踢,一塊皮都蹭掉了,血珠子都滲出來了。四爹就有些不忍,他在驢胯上拍了一下,驢沒有明白四爹的意思,只是避了避他,又站住了。四爹揚(yáng)起煙桿子,做勢要打它。驢對開始的那一下,余悸未消,下意識地就跑開了,跑出幾米開外,見主人沒有要它停下來的意思,就一溜小跑回村去了。

    一陣子,兒子果然如四爹所料,牽著驢來找他了,到了四爹“出事”的地方,只見車翻在路坡下,四爹躺在車旁,想動動不了的樣子。兒子把車拖上來,把驢套好,又把四爹抱上車,把車上掉了的東西撿起來,慢慢地吆著車?yán)牡丶?。兒子看著四爹的可憐樣,問他哪兒不得勁,四爹一路上哼哼嘰嘰的,啥也不說,看起來都有些迷糊了。兒子把他拉到村上的個體醫(yī)療站,那個年輕的大夫給他聽了聽心臟,又要給他量個血壓,剛一動四爹的右胳膊,四爹就哎喲哎喲地嚷痛。大夫就斷定,四爹的胳膊脫臼了,他整治不了,還得到鎮(zhèn)上去找找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老中醫(yī)。

    這天下午,村上就傳開了:許四爹從鎮(zhèn)上趕來給陳礦長的爹畫棺材,半路上驢受了驚把車撂翻了,四爹的右胳膊摔脫了臼,吃飯的時候連筷子都拿不住,跌打損傷一百天,怕是一時半會好不了了。陳礦長聽了這事,忙里偷閑還過來看了看四爹。還給四爹提了一箱子枸杞汁。事已至此,只好合計,讓四爹侄子過去給他爹刷一刷棺材了。陳礦長走后。四爹心里有些不安,覺得這事,蒙人蒙得有點(diǎn)過頭了。他想給侄子交代一下,給陳礦長的爹刷棺材的工錢就不收了,又想讓兒子以他的名義去搭份禮。他覺得只有這樣,他心里才能過意得去。

    責(zé)任編輯閻強(qiáng)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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