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這房子不壞,甚至可以說它蠻好,一室一廳,帶家具和家電,另附一個七八平方米的露臺。晴天的時候,可以在露臺上面跳繩和晾曬被褥。幸運的話,站在露臺上還可以望到很遠很遠地方的山脈。那山脈在天邊處起伏,仿如國畫,形近潑墨,應(yīng)屬大寫意范疇。前者是李蓓玲自己想好的,跳繩和獨自晾曬被褥幾乎可以暗喻了目前李蓓玲生活的全部。后面關(guān)于可以看到山脈的說法則是五十多歲的男性胖房東跟她講的。胖房東年輕時候指定喜好過文學,他的想象力之廣袤無垠顯然超出了一般升斗小民可以容納的半徑。比如說吧,他就跟李蓓玲很認真地講,那山里面還傳說有野人出沒呢。李蓓玲想問,難不成我這次是遷徙到神農(nóng)架了嗎?可她最終只是善意地沖他笑了笑,這令她想起當初十分熱衷給她介紹男朋友的那個胖胖的阿姨,不也是把原本只有一米七一的馮子凱說成一米七五左右嗎!所以嘛,胖房東是在忽悠她李蓓玲也說不定。他一定是瞧李蓓玲人生得漂亮,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尤其是在李蓓玲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的時候,弱不禁風的特別給人一種羸弱的印象,所以,他才會那么說,也許就是想多和蓓玲搭個一些話,畢竟吧,要是能有一個漂漂亮亮干干凈凈的女孩子租自己的房子住,對房東而言,的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要是自己沒記錯的話,胖房東已經(jīng)說過兩次“小姐漂亮呀”之類的話,李蓓玲覺得這未免有點兒滑稽,這個年齡段的男人按說應(yīng)該過了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抖聰明獻殷勤的階段。照實講,在這座以大刀闊斧而著稱的北方城市里,女人也普遍是大塊頭有大智慧,倒是像李蓓玲這樣的十分少見,一般人說她小巧玲瓏,只有馮子凱說她是精致,馮子凱說她精致得很像是一枚里圈都雕了暗花的白金鉆戒,在玲瓏剔透的背后興許是一位老工匠數(shù)月乃至年余的細心雕琢跟打磨。
那天李蓓玲來看房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連綿起伏的山脈,但有關(guān)山脈的有無,抑或是有關(guān)野人的真假,對李蓓玲租不租這套獨單元顯然不會構(gòu)成什么影響。她倒是看到有一群烏鴉從幾座高樓的樓頂上空稍作盤桓后徑直扎向了城市中心公園深處的茂密樹林,烏鴉行動的整齊劃一以及動作的迅捷有序,令李蓓玲大吃一驚,既而竟至感到心驚肉跳。
房子是高層,她要租的單元房在十樓,一梯兩戶,私密性還好,離地鐵站也不算遠,且租金合理,這樣的房子,在市中心實際上遠比人們想象里的難找。然而它的最大好處還在于附近有一家頗為正點的鹵雞店。
李蓓玲肯定不是由于鹵雞店的緣故才搬到這里來的,但卻是因為鹵雞店的緣故不大想搬走的。至少是暫時不大想搬走了。這和她預(yù)付了胖房東半年房租顯然沒什么關(guān)系。李蓓玲是個爽快人,她對事物的認識和看法都本著干脆利落的原則,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嘛,當然就是不喜歡嘍。喜歡的事情別說是賠錢了,就是賠了人她也會去做,不多廢話,當然,更不多糾纏。
不是矯情,李蓓玲不想搬走跟附近的鹵雞店的確有那么一點兒關(guān)系。關(guān)于鹵雞店里所制售的秘味雞,李蓓玲在她搬到這里來的當天就聽到了好幾種說法。起初,基本上都是搬家公司的人給她講。他們給她講了若干種有關(guān)秘味雞的說法,包括雞的味道和制作方法以及工藝等等,比如他們說蒸制秘味雞的老湯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而一只成品秘味雞的生產(chǎn)工藝是十分復(fù)雜的,先是要拿各種材料去腌制,總要有十幾樣吧,再上鍋蒸,也就是用有幾十年歷史的老湯去蒸,然后再用特制的烤爐烤,火候上的掌握拿捏十分要緊……另外,還反映在某些特制材料的使用上面。對于這些所謂的特制材料品種,說法是比較混沌的,一些說法明顯帶著玄幻風格和主觀色彩。那個長得跟土撥鼠似的中原房介的業(yè)務(wù)員一面在她面前竄來竄去的(讓她好煩,又覺得滑稽),一面在喋喋不休地講鹵雞味道的美妙和秘制材料的玄妙,仿佛這家鹵雞店有他的股份,又仿佛不如此就拿不到他本應(yīng)拿到的中介費。李蓓玲講,你們把秘味雞說的倒像是龍肉了,說到底還不就是只雞嘛。
沒錯,說到底還不就是只雞嘛!關(guān)于吃雞這件事情,李蓓玲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李蓓玲愛吃雞,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李蓓玲的父親是市食品一廠加工車間的車間主任。所謂加工車間實際上也就是屠宰車間。宰啥?當然是宰雞唄!那會兒還是計劃經(jīng)濟的尾巴,豬狗牛羊之類的畜生國家都管得緊,在禽類里面,雞是一定要管的,這不光是因為雞肉比起貓肉狗肉來比較好吃,更主要的還是因為母雞可以生產(chǎn)雞蛋,可以為人們提供源源不斷的營養(yǎng)。一種動物能夠牽扯到兩種副食品中的大項,這就決定了雞的無與倫比之重要性。小時候,李蓓玲沒少吃爸爸拿回家的雞。那些雞的品種繁多:白萊克、美國白、英國菜雞,甚至還有當時市場上十分罕見的火雞。有嘎嘎叫的活雞,也有拔干凈了雞毛且被斬掉了腦袋的死雞。活的雞嘛,需要拿刀現(xiàn)宰并用滾燙的開水一根根地拔去雞毛,而死雞就簡單了許多,但也無非是紅燒、白煮燉湯幾樣吃法,再多了,李蓓玲的父母親也會望雞興嘆,他們所謂換著花樣吃,其實是需要很動一番腦筋的。
李蓓玲一直認為她們家前世一定是和雞結(jié)下了深仇大怨,當然,也可能是有緣,卻最終以一種比較另類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
除了雞肉,李蓓玲對其他肉類的記憶都比較模糊,因為日常極少能夠吃到。為了把吃雞這件事情盡可能搞得生動活潑一些,李蓓玲的爸爸就曾經(jīng)用從河灘上揪來的葦葉跟黃泥,把一只肥碩的老母雞層層密密地包裹起來,如同襁褓里的孩子一般,然后塞進他們家鑄鐵爐的爐膛里面烤著吃,并且美其名曰“叫花雞”。還有一次,李蓓玲的父親把一只白條雞胸脯上面的肉一片片地小心切下來,整齊地碼放在盤子里,之后用銅火鍋涮一下,再蘸著用芝麻醬、豆腐乳和韭菜花調(diào)和而成的醬料涮著吃,味道的確好得很?;疱佀麄冎怀赃^用羊肉涮的,卻沒想到原本這用雞肉去蘸麻醬料的吃法也是如此之美味。
從前,國營副食店里只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見到賣的鹵雞,而且那肉質(zhì)跟曬干的柴草可有一比,嚼在嘴里一綹一綹的,塞牙是一定的,估計劃一根火柴就可以把雞肉旺出火苗子來。比較那種品相的鹵雞而言,李蓓玲家做出來的雞還是很有一些味道的。
所以,當那天李蓓玲很晚回來,見掛著“秘味雞”招牌的小店門口難得清靜,就踅了過去,講自己要買半斤鹵雞胗。
李蓓玲已經(jīng)搬過來一段時間了,但只是買過一回秘味雞,半只,卻排了十分鐘左右的隊,把李蓓玲排得反胃,以至于嚴重影響了她隨后吃雞的心情。雖說如此,她還是不得不承認,秘味雞的味道的確好。拿手只輕輕那么一抖,那些酥軟的雞肉就乖乖地從雞的骨架上噼里啪啦地紛紛掉落下來,如同是天女散花,看得她只想流淚。
至于鹵雞胗嘛,李蓓玲是打算包回去做電視時間的零食的。
李蓓玲每天睡得很晚,她喜歡偎在沙發(fā)里一面不停地往自己嘴里拋東西一面睡眼惺忪地看電視。
一定是看到了售貨窗口外突然站了個靚麗動人的美女,鹵雞店的小老板黃二強一把就將小伙計扒拉到了一邊,自己親自擠過來稱,且把自己一張油汪汪的胖臉笑得十分的燦爛奪目,令人不禁起疑他何以會一下子變得如此興奮。
李蓓玲知道眼前這個人叫黃二強,并且知道他就是這家鹵雞店的老板,是因為掛在黃二強頭頂上方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牌匾。牌匾是金屬制成的,有些舊了,有疙疙瘩瘩的銹疙瘩如同青春痘一般凸起在上面。上面還鑲了一張黃二強的照片,照片的下方是他的名字、身份以及秘味雞傳承方面的介紹等等,從那上面提供的信息可以了解,黃二強除了是這家小門店的老板以外,他還是“黃氏秘味雞”的第五代傳人。
由于黃二強剃著個光頭,所以腦袋乍一看上去倒像極了一只用工筆描上了笑臉的氣球。李蓓玲對這只氣球顯然并不感興趣,她倒是怕吊在黃二強頭頂上的牌匾會一下子掉下來,把這只氣球給砸爆了。
黃二強說,這位小姐,不是我夸您,一看您就是個懂得吃雞的主兒。一只雞,就只有這么一只雞胗子,比起雞的其他部位來,它更有嚼頭,更吃佐料味兒。您知道吧,當年北京城有一個名妓叫賽珍珠的,就喜歡吃這雞胗子。而且我家的秘味鹵雞胗可不比旁的人家,味道頂呱呱,保管您吃過一次就想下次。
李蓓玲半張了嘴,面對了這只燦爛的氣球,一下子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想不明白自己應(yīng)該是拂袖而去呢還是拿沉默來做應(yīng)對。眼前的這個油漬麻花的胖小子竟然會知道清末的一個妓女,并且還拿這個妓女來和她李蓓玲作比較,簡直,簡直就是荒謬嘛……按說她應(yīng)當跟他急赤白臉一番才好,然而,最終李蓓玲只是沖這個胖子笑了笑,她很優(yōu)雅地掏錢,想拿了包好的雞胗,啥也不說,趕緊轉(zhuǎn)身走人。
李蓓玲的笑大約是迷人的,這一點李蓓玲心里也清楚,有許多男人都是扛不住她的笑的。黃二強似乎并不想例外,他的胖臉在那一刻有點兒僵硬, 睜了少頃,便垂了眼皮道,小姐,這包雞胗算我送你的,上回讓你久等了,我知道,你很煩,其實我也很煩的,可是沒辦法。
李蓓玲原本緊閉的嘴唇又微微啟開了,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牙齒在燈光下閃著光澤。她無疑再次表現(xiàn)出了她的吃驚,她的這種情緒顯然于第一時間反映到了她的臉上。她想,怎么可能?那么多人在排隊,他怎么會,怎么會……他也太細心了吧。
李蓓玲不想領(lǐng)這個人情。對方說的理由也實在牽強,可她拿出來的一百元鈔票黃二強硬是說他找不開,還說他一天的流水都已經(jīng)送到銀行里,原本還有幾張零的,也都找給別人了。說著,黃二強還把柜臺下面用餅干盒子改成的錢匣子舉了起來,對李蓓玲拍了拍道,你瞧你瞧,的確找不開嘛。臉上是很委屈的模樣。果然,錢匣子里面只有一張百元的鈔票和七八張毛票,可憐地聚在一起。李蓓玲便想說不要了,可她已經(jīng)聞到鹵雞胗的香味了,只好說,這樣吧,錢數(shù)我記下了,下次一起給你吧。
鹵雞胗的味道的確很好。鮮香,微辣,嚼在嘴里有一些脆,顯然,這包雞胗好過了李蓓玲的想象。李蓓玲了解,自己怕是日后要跟無數(shù)雞只的胃過不去了。李蓓玲又想,僅僅還是幾天前,她甚至還是一個要尋死覓活的女人,可現(xiàn)在,她卻為了一包鹵雞胗而陶醉了。
沒有人會相信李蓓玲跑出來租房是為了躲一個人。甚至連李蓓玲自己都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當然,現(xiàn)在說結(jié)果恐怕還為時尚早。她原本不是這樣一個人,她為什么要怕那個人呢?是什么樣的人竟讓她非得東躲西藏且非得換一個地方去???
李蓓玲躲的這個人就是馮子凱,她理論上的男朋友,抑或說是她曾幾何時的男朋友。當然,他們分開的時間并不長,并且,他們已經(jīng)商量著要去登記結(jié)婚了,說馮子凱是李蓓玲未來的老公或許更接近些。但現(xiàn)在嘛,顯然,馮子凱已經(jīng)和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不光不可能是李蓓玲的老公,連朋友肯定也沒得做了,在李蓓玲的眼里,馮子凱完全就是一個瘋子,一個混蛋,一個魔鬼,一個……
馮子凱有錢,有辦法,有模樣,馮子凱甚至可以在李蓓玲生日那天送給李蓓玲一輛剛下線不久的新款寶馬轎車,當然,馮子凱也可以為了乞求李蓓玲的原宥而給李蓓玲下跪??衫钶砹徇€是要躲他,像一個孩子需要躲避一條瘋狗,純粹出于本能。盡管李蓓玲了解,既然他們同在一座城市里生活,自己恐怕也難說就躲得干凈。更何況她要躲的是一條瘋狗,而狗的鼻子有多靈敏她不需要去打聽。
當然,李蓓玲覺得也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馮子凱找不到她。畢竟這是一座有一千萬人口的大城市,找一個人比找一只螞蟻未必就容易。更何況李蓓玲已經(jīng)換了工作,換了手機號碼,換了發(fā)式風格,連住處都換了……家庭因素她不必去考慮,她的父母退休后就搬到南方她哥哥那邊去住了,她在這座城市里只是一個人。
馮子凱是個比她大十二歲的男人,也就是說比她整整大了一巡。當然,在當下這不算什么,對于所謂的成功男人來講,馮子凱還算年輕,不過才四十歲而已。馮子凱剛見面的時候就跟她說過,人家講男人四十一枝花,我才是個花骨朵,還沒到盛開怒放的火候呢!
當時李蓓玲便覺得這個外表不錯的男人還挺會說話的,至少會說一點兒人話。就是個子矮了些。在見到馮子凱之前,熱心給李蓓玲介紹對像的胖阿姨說馮子凱身高有一米七五,見面以后,李蓓玲覺得對方至多也就在一米七二左右。不過,相貌還是可圈可點的,談吐也不俗。另外,光是馮子凱穿在身上的一身名牌服裝估摸就有小一萬塊,更不消說他戴在左手手腕上的那塊爵士手表了,價錢李蓓玲不愿去想象。李蓓玲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但她對于男人在經(jīng)濟方面的能力還是在意的。馮子凱敢把這么多錢貼在身上穿出來,至少說明他不是一個剛攢下仨瓜倆棗就跑出來過大款癮的人。
馮子凱有過老婆,這也正常,四十歲的男人嘛。馮子凱的老婆一年前死了,好像是因病不治,李蓓玲想知道的具體些,可馮子凱沒說。馮子凱只說,孩子在美國上學呢,跟他姥姥姥爺在一起,放心,你不會有嫁給一個二婚男人的感覺的。
馮子凱又說,你跟了我就不用去上班了,我丟不起那人。
李蓓玲說,你這么狂啊,我看我們還是別在一起了,我可是勞動人民出身。
馮子凱說,對不起,我也是勞動人民出身,變修時間不長,你提醒的很好,真的,我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會忘了自己排行老幾,這樣行不行,你來監(jiān)督我,要罰款,狂一次罰五百元,看我以后還敢不敢在你面前翹尾巴了。
李蓓玲笑著說,好了,整這么嚴肅干嗎,就顯你有錢呀,恕你無罪!
應(yīng)該承認,最初一段時間他們處得還是不錯,可以說比較美好,甚至無限接近于幸福。要不然李蓓玲也不會半推半就的便接受了一輛價值幾十萬元的轎車,雖然她跟馮子凱說的是“那就先借著玩兩天吧”。
事情開始起變化大約就是從李蓓玲開上寶馬車那時起。因為馮子凱對她的要求已經(jīng)很明確了,關(guān)鍵是連李蓓玲自己也認為,讓一個面色紅潤沒病沒災(zāi)的四十歲大男人兩個多月不做那事兒有點兒太過殘忍,畢竟他們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也就是說上床將是他們早晚需要面對的共同事業(yè)。換一個角度講,一個男人如果于正常渠道得不到發(fā)泄的話,總會另辟蹊徑節(jié)外生枝,所以,李蓓玲自然而然地呼應(yīng)了馮子凱的要求,盡管看上去她似乎是半推半就的。
李蓓玲不是處女,她的處女問題早在她上大學期間就一次性解決了。但她的確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一種狀況。
起初,她覺得馮子凱將她的手腳用手銬銬牢在歐式鐵藝雙人床的床架上很有趣,也可以說很刺激,并堅信這是一種男女間健康的床上游戲。她于是從中體味到了某種強烈的快感,有點兒像是排泄,也有一種只有在蹦極跳中才有的那種瀕死感,但這種瀕死感卻并非只代表了毀滅,且有一種新生的活力參揉其間,有發(fā)自本能的快樂,也有某種自虐后才有的向下俯沖的墮落刺激……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她看過的美國電影《本能》,想起了被男人銬住兩手手腕做愛的莎朗·斯通……于是她十分配合地在馮子凱的身下啊啊啊的呼應(yīng),這呼應(yīng)原本極其自然,具有原生態(tài)的純粹與無遮無攔,就在她和她身上的男人差不多同時要達到峰頂?shù)臅r候,她的萬般陶醉卻被馮子凱用手無情地打斷了,于是她瞪大了自己的一雙眼睛,眼睛里先是錯愕,后是驚恐,再是……
馮子凱的手掐住了李蓓玲的脖子,一開始,很輕,力道是一點兒一點兒顯出來的。隨著他手勁兒的增加,馮子凱的一張臉也變得漸趨猙獰,終至完全變形,映入李蓓玲眼簾的這張臉無疑就變成了魔鬼的一張臉。她本能地想喊叫,卻張著嘴喚不出聲,因為她快要窒息了。
好幾次,李蓓玲都好懸讓馮子凱給掐死。當時,她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眼前的這個魔鬼,腦子里的絕望卻翻江倒海。再后來,她就什么都看不見了……那一刻她真實地感受到死亡離她竟是如此之近,以至事后當她一點點兒緩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眼前的這個男人熟悉而又陌生,體魄健碩,卻竟是如此溫柔,他一面用溫熱的毛巾在擦拭她的額頭,一面用手指輕輕按揉著她鼻下的人中穴位。
李蓓玲問,你是誰?
馮子凱答,我是馮子凱。說著,馮子凱就跪在李蓓玲的面前乞求她的寬恕。
他說,對不起。他又說,你會習慣的,我在這方面,怎么,怎么說呢,我承認……承認我有一點兒怪癖,我控制不住自己,否則我就興奮不起來,就不行……不過請你放心,絕對不會有危險,我保證,我會注意的,一定不會傷害你,其實,其實要是習慣了就沒那么痛苦了……
李蓓玲說,你前妻是不是讓你掐死的?!
馮子凱站起身,沉默了一陣兒,神色像是被人點到了死穴,但他的眼神卻是飄忽游移的。
他說,瞎說,怎么會,她是自己吃藥不慎,那藥原本是安神的,也有安眠效果,是她自己吃過量了。
李蓓玲說,也就是說,她是自殺?
馮子凱說,不是,就是藥吃過了量,她原本就有心臟病,剛好我不在家,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不行了,有醫(yī)院出具的證明,你要看嗎?
李蓓玲說,算了,我不想看。馮子凱,我知道有人是雙重人格,可你簡直就是,就是……你不是有很多錢嗎,你可以花錢找女人來和你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怎么做都行,只是,我勝任不了。
馮子凱說,別,別這么說,你不喜歡的話,那下回我一定注意,你不喜歡,那下回不這樣了,好不好?
之后的一段時間,馮子凱的確有所收斂,即使做,他們做的也比較正常,男左女右,男上女下。李蓓玲再也不許馮子凱用手銬銬住她的手腳,馮子凱說話算話,沒再強求。
有一次,馮子凱喝了酒,對李蓓玲說,他的前妻曾經(jīng)背叛過他,雖然只有一次,但一次和一百次又有什么區(qū)別!馮子凱沖李蓓玲吼道,嚇得李蓓玲手里拿著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你知道我是怎么對付那個男人的嗎?馮子凱對李蓓玲說,臉上充滿了炫耀和戲虐的神色,如同他面對的是一只猴,他正在表演殺雞儆猴。
馮子凱說,告訴你,我把那個男人的腳筋挑了,讓他永遠拖著條哈巴腿,看他怎么去追女人!
李蓓玲說,我不想知道,我沒有興趣,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只能說明你是個兇手,你怎么沒進監(jiān)獄?
馮子凱說,我把他的腳筋挑了,當然不是我做的,我怕臟了我的手,是找人做的,做的很干凈,警察到現(xiàn)在還在暈頭轉(zhuǎn)向呢。
李蓓玲說,行了,你不要說了,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有本事,你這個兇手,難道你不怕我去告你?
馮子凱說,我不怕,我對我喜歡的女人可以把心刨出來,只要她聽我的,不要背叛我,知道嗎,你就是我喜歡的女人,而背叛我的女人,下場嘛……
那一刻,李蓓玲的后脊梁有風在繞著吹,颼颼的。她了解,自己日后怕是再也不想見到眼前這個男人了。當然,要想不被他糾纏,她必須逃離他的視野,在她還沒有完全被他所掌控之前。當這個念頭在她腦海里冷不丁冒出來的時候,就像是一根挺著花苞的花枝被插到了水里,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開放了。
李蓓玲一邊面不改色地與眼前這個男人虛與委蛇,一邊在驚心動魄地想,得馬上搬家,得馬上換工作,得馬上……必須的!
沒有人知道李蓓玲為什么要辭職,包括她的死黨閨密,她原本有一份看上去很不錯的工作。寶馬車被她停在了馮子凱公司的門口,車鑰匙她交給了公司的門衛(wèi)。他們認識她,盡管不知道她叫什么,卻知道她是屬于他們老板的一個女人抑或N個女人當中的一個。
李蓓玲原本想到郊外去找一處房子,可她就想起了那句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警匪片里的臺詞: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于是她選擇了市中心。當然,這里離她的新單位雖說不近,但坐地鐵還是比較方便的。
李蓓玲的想法非常明確,那就是她絕不能和一個變態(tài)狂生活在一起,哪怕這個變態(tài)狂有再多的錢,哪怕他給她買一個寶馬車車隊。
果然就被鹵雞店的小老板黃二強說著了,李蓓玲還是被黃二強的秘味雞俘虜了。這差不多是這一年里除馮子凱的性變態(tài)之外另一件令她感到萬分吃驚的事情了。李蓓玲原以為自己對于吃雞這事兒已經(jīng)膩到反胃,因而對于秘味雞對她的影響完全始料不及。她已經(jīng)習慣在她晚歸的日子里在鹵雞店的窗口買一包鹵雞胗抑或醬翅尖了,這竟?jié)u漸成了她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
如果不加班回來得早,秘味雞她也會買,但她只買半只。實際上后來她才了解,黃二強的鹵雞店原本是不賣半只的,也沒有人買半只。因為秘味雞的原料雞都是選用半年左右的土雞,最大的也就一斤左右,不存在吃不了的問題。更何況,排隊買秘味雞的人好不容易排到了個兒,總是該出手時就出手,倒是一買就買它個兩三只的人不在少數(shù)。
等一來二去熟悉了,李蓓玲便問黃二強,那剩下半只怎么辦?
黃二強撓著自己渾圓的禿腦殼道,自己吃了,也便宜過伙計。
李蓓玲說,不好意思,看來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黃二強這廂倒紅了臉,忙不迭地說,不會不會,不麻煩不麻煩。
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很熟了,像是老熟人,甚至可以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大禮拜的時候,黃二強會讓小伙計給李蓓玲送來些雞雜。別家的雞雜都是雞肝、雞胗、雞心老三樣兒,黃二強的雞雜卻有個性,里面有雞蛋(是那種在雞肚子里還沒有長出外殼來的蛋黃),有雞腸,還有雞頭里的雞腦仁。味道各有千秋,嚼在嘴里的感覺也十分與眾不同。李蓓玲給小伙計錢,小伙計堅決不收,說什么黃老板講了,雞雜是用來回饋客戶的,本就不是拿來賣的,更何況是對您;我們老板還說了,今后見您的面一定要有禮貌才行,要嘴甜,還要鞠躬。
李蓓玲說,是只對我嗎?
小伙子道,沒錯,只對您。
李蓓玲輕輕地哦了一聲,略微露出驚訝的表情,其實她不傻,女人即使弱智,在這方面也比男人敏感。李蓓玲想,莫非這個姓黃的胖子在追她不成?這個胖子,心思還真不小??!
終于有一天,黃二強把李蓓玲給截住了。他從離地鐵站出口不遠處的一個報刊亭的后面冷不丁冒出來,像變戲法一般給李蓓玲變出一束鮮花??目陌桶偷卣f,給,給你的。黃二強的禿腦殼上沁滿了汗珠,一個個晶瑩剔透,看得李蓓玲都心疼了,有意想用手帕去幫他擦拭,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
李蓓玲說,你,你是在追我嘛……李蓓玲還想說,你一個外地人哪來的勇氣追我?可她沒說出口,她怕打擊到眼前這個小伙子,她側(cè)面問過,黃二強比她還小一歲呢。
黃二強說,不敢追,就是,就是有點兒喜歡你,喜歡見到你,就,所以……
李蓓玲笑了,從黃二強的眼睛里她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好看。
她說,我收了,謝謝你,你趕緊回去看店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李蓓玲沒走出多遠,就聽見自己身后黃二強在喊:蓓玲姑娘,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呦!
李蓓玲笑了,而且還回過頭去,沖身后的禿腦殼擺了擺手。
……
李蓓玲做多少個夢也沒想過自己要嫁一個賣鹵雞的人,現(xiàn)在她也不愿意這么想,哪怕這個賣鹵雞的人天天送她玫瑰。但她不反感這個賣鹵雞的胖小子,甚至,她還在以一種曖昧的姿態(tài)給予相宜的配合,她知道這有點兒危險,像是有意在醞釀一場病,而只要是病,早晚都會有爆發(fā)的可能。
李蓓玲自認為膽子還是不小的,比如夏天里她一個人睡覺的時候,還會把露臺的窗戶打開,只用紗窗來與外界阻隔。她想,還是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十樓呢,誰敢爬上來除非是不要命了。所以,當那天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有個人站在她的床前的時候,她的叫聲無疑驚天動地。
馮子凱站在她的床前。
他說,我是半夜進來的,這個露臺應(yīng)該封上,要是晚上進來壞人的話,你一個女孩子怎么應(yīng)付得了。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小時候就怕晚上睡覺的時候進來壞人。好在有我呢,我守了你半宿。
李蓓玲顧不得自己身上只有褻衣,她起身沖向衣柜,隨便抓出幾件衣服就往自己身上穿,一面穿她一面鼻子發(fā)酸,她想哭。
馮子凱說,看來你是被那個胖小子用幾只雞收買過去了。
李蓓玲說,馮子凱,你混蛋,你是怎么進來的。
馮子凱說,我知道自己是混蛋,這不用你來幫我提醒,我說過的,我喜歡的女人就不能背叛我,你還記得吧。至于我怎么進來的,其實很簡單,是花錢雇人爬上來給我開的門,我大搖大擺進來的,我只走正門。
李蓓玲說,你想怎么樣,你這個瘋子虐待狂,我不是你什么人,我又沒有嫁給你……
馮子凱說,正因為你沒有嫁給我,所以我才沒把那個一身雞屎味兒的小王八蛋的店燒了,否則……
李蓓玲手忙腳亂,總算把自己的身體遮嚴實了,她轉(zhuǎn)過身來,說,那你要怎么樣?
馮子凱笑了兩聲,道,很簡單,要么你跟我好,要么你嫁給樓下那個鹵雞的外地侉子。
李蓓玲說,馮子凱,我就算嫁給這個外地人我也不會和一個虐待狂在一起。
馮子凱說,好,現(xiàn)在你就去找他,他如果愿意娶你,我從此在你眼前消失。
李蓓玲說,這可是你說的,馮子凱,我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說完話,李蓓玲連門都沒有關(guān)就沖出了房門,沒坐電梯,她一股氣沖到了樓下。她遠遠的就看見鹵雞店門前排了挺長的隊,她也顧不得許多,喊,黃二強你出來一下。
黃二強正在給顧客秤雞,抬頭也看見了她,卻沒有表示,又低了頭去。
李蓓玲又喊,卻是壓緩了語調(diào),她喊,黃二強,你能勞駕出來一會兒嗎,我有事兒和你講。
黃二強這才把自己的位置讓出給小伙計,出來時候的臉色好像還有點兒不情愿。
李蓓玲說,你愿意和我談朋友嗎,我是說那種男女間的朋友。
黃二強說,不,不愿意,蓓玲姑娘,我喜歡你不假,可,那是男人對美女的喜歡,我還喜歡范冰冰呢,我哪敢,哪敢動這心思呀,我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我……黃二強一面說一面還朝李蓓玲的身后張望。
李蓓玲回頭,她看見馮子凱正在她住的樓門洞口那里叉著胳膊站著呢。
黃二強說,要不,要不我去給你拿一只雞來,今天的雞味道鹵得特別好,真的。說完,這個胖子便像旋風一樣旋了回去,隨即又將一只拿草紙包好的整雞塞到李蓓玲的手里。
李蓓玲原想把整只雞摔到眼前這個胖子的臉上,卻忽然轉(zhuǎn)過身子,沖十幾米以外的馮子凱說,馮老板,要不要嘗嘗,祖?zhèn)鞯拿匚峨u,據(jù)說吃了可以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治療各種精神分裂。
沒有人知道隨之而來的這個秋天李蓓玲去了哪里,反正她最終還是選擇離開了這座城市。對于一座有一千多萬人口的城市來說,每天都會有人離開,每天也都會有人進來。這很正常。
有人說李蓓玲去了南方,也有人說她到國外去了。她像是一個影子,總是穿梭在有陽光的地方。她的一個朋友在南方見過剛從國外回來的李蓓玲,說,別的沒什么變化,還那么漂亮,就是吃飯?zhí)籼蘖?,只要一看見雞,她就會反胃,弄得一桌人都不舒服。
作者簡介:狄青,祖籍上海,生于天津。16歲即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后停筆多年,近年來重新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曾先后在《萌芽》、《作家》、《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城》等數(shù)十家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篇小說15部、短篇小說60余篇、詩歌百余首,發(fā)表隨筆及文學評論近千篇,作品被多次選載和收錄,曾獲得梁斌文學獎中篇小說一等獎、短篇小說一等獎、天津市文學新人獎、天津市文藝新人作品獎等各種獎項30余次,2007年參加全國青創(chuàng)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
特邀推薦 馮 晏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