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盡頭

王　棵

沉泥午睡的中途醒了過來。夏日蹲在門外，云耷拉在半空中。他閉上眼睛，看到自己變成麥粒那么小，涂了金油般，射向云之上厚藍(lán)的天空。如果倒轉(zhuǎn)過來，大地跑到天空的上面，樹、莊稼、蚯蚓、房頂上的瓦、東河里的水、水里的螃蟹、河床里臭軟的淤泥、裹著黏液的灰綠色水草，還有他陰郁的母親、易怒的父親，都會像麥粒一樣，墜向天空嗎?那將是何等壯觀的一場金色大雨。

該去做什么呢?沉泥戀戀不舍地告別想象中變成麥粒的萬物，睜開眼時恰好看到插在門格上的鏟刀。去東河挖螃蟹吧。每個比他大的男孩一下午都可以挖到十幾只螃蟹，可他從沒挖到過一只。他曾跟自己賭氣，在東河蟹洞最密集的堤岸從正午趴到黃昏，鏟刀戳向一個又一個的洞，但長在堤岸上的柳樹總在關(guān)鍵時刻伸出一條根蔓，攔住鏟刀——螃蟹是極富心機(jī)的，善于讓泥土里密集的樹根免費(fèi)替它們充當(dāng)門衛(wèi)。大男孩們都能用力揮起鏟刀，將門衛(wèi)攔腰鍘斷；沉泥的胳膊卻是軟的，鏟刀總像切在鋼做的棉花上，其間還彈回來一次，剖破他的胳膊，若不是他避閃及時，遭殃的可能是他那張臉。什么時候他能像大男孩們一樣，揮臂自如地揭開蟹洞的秘密，親手生擒某只螃蟹呢?每一門技術(shù)都需要成百上千次的練習(xí)，才能得心應(yīng)手嗎?

沉泥溜下睡椅，抽出鏟刀拎在手上跨出門檻。下午那么漫長，他大可以將挖蟹訓(xùn)練的時間往后推一推。剛才有人在說話?要不他怎會睡一半醒過來?是他失眠的母親說夢話了嗎?還是他聽錯了，只不過是太陽底下游走的一只雞渴壞了，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沉泥不覺間已走至自家那棵銀杏樹下。樹冠大而稠密的投影里，他母親仰面躺在草席上。經(jīng)過一陣碎風(fēng)，她的嘴張了張，仿佛是風(fēng)把它撬開的。沉泥看到她褐色的被唾沫浸得晶亮的牙床，握住鏟刀的手猛地掠過一股熱流。他盯著母親的乳房。它們百無聊賴地躲在她的衣服下面。沉泥將握鏟的手背至腰后，另一手摸索過去，用力抓住一只乳房。他母親從不曾睡著似的，快速撕脫他的手。

細(xì)匣子鬼!你多大了?睡覺去!

他母親翻身，乳房被掖進(jìn)身子與地面間。她復(fù)又靜臥在涼席上，眼睛睜都沒睜一下。

沉泥悻悻站著。過了一會兒，他放下鏟刀，學(xué)著大男孩的樣子吐口唾沫在手上，搓了兩搓，抬起頭，眺望碩大的銀杏樹。他母親說，這棵樹是太爺爺出生那年種下的。太爺爺是誰?長什么樣子?對這些，沉泥永遠(yuǎn)無法知曉。就算他的爺爺，也已死去多年。他見過的最老的親人只有他的奶奶，一個每天早晨把裹腳布晾到屋檐下的小腳老太婆。這樹遠(yuǎn)比他奶奶還要高齡，那么就是棵百年老樹了?在王家園，再也找不到更老的樹了吧。沉泥有次不小心偷聽到大男孩們的議論。他們說，爬到沉泥家的老銀杏樹上，可以看到狼山。

大男孩們胸有成竹的仿佛掌握了某種秘密的語氣，以及他們因?yàn)槎聪な朗露笠缰鞓返哪?，使沉泥確信他們說的是真的。他還想，在這棵樹上不但可以看到這平原上唯一的那座山，也許還能看到呂四。呂四在哪里?他不知道。每到春天，總有一些講著沙蠻話的高個男人挑著兩桶蝦醬，吆喝著走進(jìn)王家園。一時間村路上彌漫著海的腥香。人們都說，那些男人從呂四來。那是個瀕海小鎮(zhèn)。在鎮(zhèn)上隨便一抬眼，就能看到大海。有一回，沉泥拿定主意跟在一個蝦醬郎身后，直走到村路口。最后那惱怒的男人放下醬桶，抽出扁擔(dān)作勢向身后的鼻涕蟲劈去，沉泥不得不放棄去呂四看海的打算。

山是什么樣子的?海到底是怎么回事?沉泥去問大男孩們，他們互相擠眼睛，把嘴巴伸進(jìn)另一個人的耳朵，許久后哈哈大笑著分開，搖著頭離去，把滿心疑惑的沉泥遠(yuǎn)遠(yuǎn)丟在后面。沉泥認(rèn)定，在這世上，那些疑問，只對他一個人存在。他還想到，他是有心事的，那么別人呢?答案是肯定的。就是說，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滿腹心事，可他卻只知自己在想什么，世間如此多的人，每個人都心事浩繁，他不知道的事該有多少?等他長到大男孩們那么大，比他們還大，脖子上打結(jié)，胳肢窩里有毛，還懂得裝蒜，他就能知道所有事嗎?

沉泥將目光抽離樹冠，定格在樹干上。樹太粗了，三個大男孩都抱不攏。沉泥張開小小的雙臂，敬畏地望著這樹。一陣鉆心的痛，在身體里升騰。他在痛著什么?他撿起鏟刀盡量不驚動地上午睡的母親，向東河走去。

一條青蛇鉆出草叢，擋住去路。沉泥只好一動不動站在河堤上，與蛇對視。他母親、父親、奶奶、那些大男孩都教過他：避免與蛇發(fā)生沖突的最好辦法，是站著別動，最好連呼吸都不要；蛇不會攻擊靜止的東西，就像青蛙、蟾蜍、母雞不吃死蚯蚓一樣。蛇果然松下脖子，走了。沉泥想耐心地等它游過河去對岸，他好下水。它卻在河中央一朵水葫蘆旁停下了，只留了頭眼在水面上，專心守望著他。沉泥不得不在河堤上歇坐下來。河面上有水葫蘆、棱角、絲絨般的嫩綠色水苔、浮涌著的大團(tuán)薇草，還有些晃動的水紋，沉泥想起奶奶每晚入睡前解在床下踏腳板上的長而寬闊的裹腳布，覺得它與河面看起來很像。

王家園里年歲稍長的人都說，東河里淹死過一個叫春英的女孩。她死時，比現(xiàn)在的沉泥都小，只有五歲。沉泥的父親是春英溺死后第三年出生的。按輩分排，沉泥應(yīng)該叫她姑姑。每次來到東河，沉泥都會想起這個溺死了幾十年的亡靈。那亡靈并不令他恐懼，他只是覺得神秘。她要是活著，會是什么樣子呢?沉泥拼命想象，竟想到了母親陰沉的臉色和干癟的乳房。女孩像太爺爺、爺爺、狼山、呂四鎮(zhèn)旁邊的大海，所有故去的、別處的事物一樣，給他帶來漫無涯際的困惑。或許有一天，他會看到狼山，看到呂四，畢竟，它們在遠(yuǎn)處等著他，等著每個人；而死去的人，他一生都不可能遇到。沉泥的心因了這種領(lǐng)悟，蕩起陣陣撕痛。

河中央的水葫蘆抖動了一陣，蛇的頭眼都不見了，一條水紋劃向?qū)Π?，過了一會兒，蛇油亮的身體聳動在對岸的稈蘆里。沉泥慢吞吞下了水，用鏟刀劈開隨水漂滾，試圖纏住他的水草，向他熟悉的那條河路走去。這河底有條寬闊、淺高的路，不知是不是當(dāng)初挖河時有意留下的。河路像房頂中間那根大梁，與河岸平行，臥在河的中部，使下水者可以放膽行走；這幽路的兩邊，都是極深的水域。沉泥在河路上走出十幾米，遠(yuǎn)處飄來喊他的聲音。是他的母親。還有父親。他們的午睡都結(jié)束了。

沉泥，死哪去了?你個匣子鬼!在哪里?

跟著是他父親惡毒的斥罵：

狗嚼的!等老子找到你，把你砸死?？鞚L出來!

沉泥憋足一大口氣，蹲下去，匍匐著，前進(jìn)起來。前面七八米遠(yuǎn)的岸堤上，有排高密的稈蘆，可以擋住岸上人眺向東河的目光。沉泥向那屏障爬去。河水擁住他細(xì)瘦的身體，使他想起被父親懲罰裝在麻袋里的感覺。隨著他急亂的抓扒，松軟的河底跳騰起來，他前面出現(xiàn)了變化萬千的各種東西，他竭盡全力閉緊雙眼，可目光還是透過薄薄的眼皮，看到了它們的剪影：山、草垛、水牛、迎風(fēng)舒展的蒲公英張開的那個瞬間、成熟馬鈴薯彎卷的藤葉、他奶奶或另一個人的笑臉。在窒息越來越強(qiáng)烈的這短暫的潛泳中，沉泥因這些幻像激動不已。眼看憋不住了，沉泥英勇地張

開雙眼。一只鐵錘砸到他的腦門上，這感覺之后，他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虛潔的白色世界里，很快白色變重，片片暗影閃挪。就是在這個時刻，他看到了春英。

那是個默不作聲的女童，穿杏黃色秋衣，手交纏在瘦小的屁股后。她低著頭，迎面向他走來，與他擦身而過。這個在東河從天而降的女童，除了春英還能是誰呢?

沉泥來不及驚喜，先大駭了。他雙手猛推河床，躍出水面。夏日像把巨傘當(dāng)頭肅立，沉泥大咳，貪婪地吸著潮熱的空氣。知了在叫，正對著河堤的稈蘆叢里有一個新砌的馬蜂窩，一只馬蜂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向河面飛去。什么人都沒有。沒有什么人。母親、奶奶，所有的人都對沉泥說過，小孩子是不會做夢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會有，就像裝在玻璃杯里的水，透明又空洞。何況他剛才并沒睡著，更不可能做夢。沉泥呆站了一會兒，驚喜終于取代了駭怕。

現(xiàn)在沉泥用手捏住鼻子，再次潛入水里。剛才太慌了，沒把春英看清楚。這次他要沉著冷靜。他蹲在水里，瞪大眼，四處搜尋，春英卻蹤影皆無。他站起來，河面從未有過地空曠。他潛下去站上來好幾次，都再看不到春英。那種熟悉的痛感蟹螯一樣鉗住了他的心。后來他集中精力，絞盡腦汁回想看到春英一剎那時的情景。他又潛下去了。在一種快要令他窒息的熱流中，他將眼睛睜到要裂開的程度。好了，他又看到她了。和剛才略有不同——她在笑，衣袖上有個洞。

沉泥像終于學(xué)會一門技術(shù)一樣，心滿意足地在河路上徜徉起來。今天他已不打算去挖螃蟹了。比挖螃蟹更有意思的事是回想與春英的偶遇。他欣然在水里游弋。太陽困了，躲進(jìn)稈蘆后面天空里的云層。靠近沉泥家的岸邊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沉泥的父親并不回頭，但顯然在給他母親報(bào)信：

找到了!他沖河面大吼，狗嚼的!把你踢死!落水鬼來捉了!快滾回來!

沉泥看到父親跳上河路，向他這里撲來。這河路的水對大人來說就太淺了，他父親奔跑的速度絲毫不遜于在陸地上。沉泥驚恐地站在河心等著即將到來的暴力。其間他哆嗦著從河底掏了一把黑泥，抹在臉上。他終于被父親抓住，后者搶過他手里的鏟刀，用刀背抽他的屁股，最后狠狠地將他摜進(jìn)水里。

那天之后沉泥開始期盼每日正午的到來。通常是這樣：家人午睡正酣時，他偷偷潛入東河；待大家快要醒了，他潛回家里，若無其事地躺進(jìn)睡椅。

東河現(xiàn)在是一個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對沉泥產(chǎn)生了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沉泥每次東河之行的過程都一樣簡單。他沿著河路，悄悄來到那叢稈蘆正對的地段，接下來開始一次次潛臥進(jìn)河底，坐等那個胸腔快要爆炸的時刻。并非每次都能如愿找見春英，事實(shí)是，能夠順利看到春英的次數(shù)不多。這正是另一種誘惑，如果與一個死人相遇那么容易，他對這事也許早就膩了。

他漸漸掌握了成功的訣竅。關(guān)鍵在于兩點(diǎn)：第一，憋住氣，一定要憋住。如果感到憋不住就從水里出來，馬上前功盡棄。成功的光芒閃現(xiàn)的時刻，只局限在憋不住但硬是憋住的時段里。第二，要心無雜念，像入睡前那樣平靜。

沉泥現(xiàn)在熟知春英的長相了。復(fù)活在東河里的這個女童，長著一張西紅柿般圓潤的臉，脖子像倒垂在瓜棚的細(xì)長絲瓜，勉強(qiáng)把頭粘在身體上，最奇之處是她的兩頰——竟像成午男子，有兩道深而硬的撇紋。她無疑長得怪異、出眾?？偟膩碚f她是淡漠的，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乖巧、從容。她從不開口說話，明顯是個啞巴——也可能，是個可憐的聾女。

他并非對春英有種特殊的好感，只是迷戀那個突然向他洞開的隱秘世界。理所當(dāng)然，在熟悉了如何找到春英的技術(shù)之后，沉泥開始擴(kuò)展他的搜索范圍。他如法炮制，去尋他的爺爺、太爺爺，所有他聽說過的死人。同樣，開始很難，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他最終還是一一與他們照面了。沉泥的太爺爺和他父親長得很像，五官模糊，情緒激昂；爺爺是個和藹的大個子，同那些春天里來到王家園的呂四蝦醬郎倒有幾分神似。沉泥見過一個叫香蜂的女人，據(jù)說在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之前，這女人曾和父親訂過婚，然而訂婚不久她得肝癌死了，現(xiàn)在她重現(xiàn)于世，令沉泥感到說不出的親切。他還看到一些從未聽說過的人，大概他們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這個夏日沉泥有了一份只屬于他自己的快樂。他終于像那些在他面前老愛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神情的大男孩們一樣，掌握了一種屬于自己的秘密。他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故意在人前露出一種深邃的笑容以暗示他知道一些秘事，卻從不打算將它們公之于眾。他相信任何人都擁有自己的秘密領(lǐng)地，秘密的多寡決定一個人的威信。沉泥拿不準(zhǔn)的是，人們會不會拿出一個兩個的秘密在小范圍內(nèi)相互交換。他知道父親和母親會在夜間竊竊私語，第二天以極其一致的口徑命令或說服他做某件事情。這是否說明那種交換是存在的?如果是，他要不要把他在東河里剛剛學(xué)會的這門技術(shù)有選擇性地告訴別人?母親他是不會告訴的，她是根本藏不住話的人。有一次，他偷偷要求晚上同她一起睡，她不允。而父親轉(zhuǎn)而就知道了這事，差點(diǎn)擰斷他的耳朵。要不要告訴奶奶呢?沉泥知道，奶奶作為一個童養(yǎng)媳，很小就離開了父母，她一生都在思念她的雙親。他應(yīng)該教會奶奶這項(xiàng)本領(lǐng)，使她隨時能與父母重聚嗎?可萬一奶奶是懂得這門技術(shù)的，只不過沒對他說，他豈非多此一舉?

父母都是不好蒙蔽的。八月的一天，沉泥剛躡手躡腳走到門口，他母親一骨碌從樹下爬起來，一迭聲訓(xùn)斥著飛速追上沉泥。他父親斜剌里穿過來，扇了他一個耳光。

再敢去東河，把你鉗死!

他父親除了喜歡賜給沉泥各種各樣的死法，好像再沒別的話可跟他講。慍怒的沉泥口不擇言，突然來了一句：

我看到了爺爺!

他本意是想警告父親，別老是以父親的名義壓人。

他父母聽完這句怪話，面面相覷。一個決定馬上在他們心有靈犀的對視中誕生了：看住這孩子，再不能讓他去東河了。

往東的路給他父母警惕的雙眼堵住了，那就往西。沉泥稍微動動腦子，就想到了西面的灌溉渠。夏天是灌溉渠夜以繼日工作的時節(jié)，渠道兩邊的稻田每天都需要灌溉。渠里時刻都有水，深度恰與東河水路的情景相當(dāng)，既不至于令沉泥無法潛水，也不至于把他淹死。還有一個東河沒有的優(yōu)勢：現(xiàn)在沉泥不必非得正午去潛水了，他獲得了更多的時間，因?yàn)橄奶斐苏绾屯砩系乃X時間，其他時候沉泥的父母都待在稻田里，施肥，打農(nóng)藥，捉蟲子，拔稗草，沉泥就打著跟他們?nèi)サ咎锏幕献?，到灌溉渠去玩。但劣勢也是顯而易見的：父母就在附近，沉泥隨時處于他們的監(jiān)控中，他很少能找到機(jī)會痛快潛上一次水。

這個夏日沉泥臉上爬滿了愁容。他想念秘密生活里的那些亡靈。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世界無非分為兩界：死者與生者。沉泥現(xiàn)在與死界的勾聯(lián)越來越難，與亡靈們聚多離少，就無異于失去了近一半的生活。他該怎么辦呢?

心里那種撕裂的痛感，現(xiàn)在會將他連續(xù)困住幾個小時，有時整整幾天，他會痛得眼睛只能瞇縫在那

兒。有一天沉泥靈機(jī)一動，屬于他的那門技術(shù)又得到一次小小的拓展——放滿滿一臉盆的水，把頭全部浸泡在里面，達(dá)到潛水一樣的效果。這門技術(shù)的重點(diǎn)之重點(diǎn)無非是在水里屏住呼吸直至窒息，而在盛滿水的臉盆里窒息也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現(xiàn)在困境中的沉泥多了一種與亡靈重逢的形式，他缺陷的生活被打上了一塊補(bǔ)丁。沉泥尋找著在灌溉渠里潛水和把頭浸在臉盆里的一切機(jī)會。父母是他最大的敵人，他們越來越了解沉泥，有時候，沉泥剛用勺子打滿一臉盆的水，他們就兇神惡煞地出現(xiàn)了。有次沉泥正打算看清楚舂英的胳膊有沒有像他一樣長起了汗毛，他父親突然將臉盆推翻在地。生活如果需要一個仇恨對象的話，沉泥現(xiàn)在的仇人就是父母，特別是他父親。沉泥很希望他們死掉。如果成了亡靈，他們什么時候出現(xiàn)，就是沉泥說了算了。但他又不想他們死，他們畢竟是他人界生活的主體，沒有了他們，他的生活更為殘缺不全。

沉泥在陣陣襲來的心的痛感中，思考拓展那門技術(shù)的更多形式。九月的某個早晨，沉泥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他被水蒙住了雙眼，其實(shí)，這門技術(shù)的要點(diǎn)就是窒息，在窒息的時刻眼睛看到平時看不到的東西。

他父母的監(jiān)控再無用武之地，因?yàn)樗僖膊槐叵胫鴸|河了，再也不必去灌溉渠了，臉盆也被他廢棄不用了。沉泥現(xiàn)在只要保持這樣一個姿勢就可以達(dá)到目的：靜坐或靜立在某處，微抬頭，目光投向遠(yuǎn)處定在那里，緊閉雙唇屏住呼吸。這種不借助外物的形式使技術(shù)難度變大，但可以使他與亡靈們的溝通變得隨時隨地。沉泥通過自己的摸索，終于給這門技術(shù)與障礙重重的人界生活找到一個最佳契合點(diǎn)。

這孩子傻了嗎?

他的父親和母親，望著他交頭接耳。他現(xiàn)在可以鎮(zhèn)定自若地對父母的話置若罔聞，而不用擔(dān)心他們會斥責(zé)和阻止他。亡靈們與他越來越熟悉了，甚至狼山、呂四、大海、一年前從新疆克拉瑪依回來探親的軍官舅舅給他講過的《蘇武牧羊》故事里的遠(yuǎn)古時代，都在他腦海里變得形象清晰，觸手可及。沉泥的生活像一個豐滿的球，彈性十足，豐盈無比。

他奶奶雨天去河里洗衣服，不小心滑進(jìn)了水里。接下來，死神來到她獨(dú)居的小屋。這一次死神變成了一個抽水泵，她躺在床上的身體一天天地萎縮下去。沉泥爬到她的床上，悄悄對她說，等你死了，我也會經(jīng)常去看你的。他奶奶即將被死神吸干的身體戰(zhàn)栗了一下，用一種瀕死者慣有的驚懼目光瞪著他。沉泥揣摩著那目光中的驚懼，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奶奶并不掌握與死者會面的技術(shù)。他只好用手緊緊捂住嘴和鼻子，留了眼睛在外面，凝視著他奶奶，盡可能向她展示通往靈界的過程。最后，他指著自己因過分用力而失神的眼睛，對她說，你死以后，我也可以看到你。

瀕死的老人顯然將沉泥一本正經(jīng)的技術(shù)講解理解成了孫子對她的留戀，枯槁的眼睛里淌出知足者常有的溫柔。她示意沉泥抓住她的手。老人和孩子無言地將手握在一起，仿佛在做一個約定。幾天后他奶奶死了。沉泥避開父母和那些從外地回來給奶奶奔喪的姑姑、姑夫們，獨(dú)自站在角落里，與他奶奶秘密會面。現(xiàn)在他知道了，在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懂得那門技術(shù)。他不會把它泄露出去的，他要獨(dú)享它。他站在一邊，遙望哭成一團(tuán)的人們，覺得奶奶不再屬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只屬于他自己。他得意地笑了。

你們家沉泥，該不會有毛病吧?

姑姑、姑夫們望著在悲傷的人群里滿臉笑容的沉泥，向他的父母提出質(zhì)疑。他父親被沉泥不合時宜的快樂激怒了，當(dāng)眾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給我哭!快哭!

沉泥捂著燒灼的臉哭了。但哭聲家戛然而止。在眾人狐疑的注視中，沉泥的臉定在一個方向，他開始憋氣。所有人都目睹了這個過程：他的嘴唇越抿越緊，后來哆嗦起來，一股白色沿脖子慢慢往上爬，爬到他眼睛的時候，人們看到他幾乎要瞪落的眼珠子毫無生機(jī)，與死人眼無異，慢慢他臉上泛出青紫色。沉泥的母親跑過來，伸出顫抖的手，晃著他。

出什么事了孩子?

沉泥已經(jīng)完成了他與奶奶、爺爺，所有他認(rèn)識的亡靈的一次會面。這一次，他只是下意識地運(yùn)用自己的獨(dú)門秘技逃離那個動不動打罵他的父親?，F(xiàn)在他心平氣和了，又笑起來，拉著母親的手，望著父親，怯怯地說：

爸爸什么時候死?

屋里一片嘩然，然后是寂靜?？諝庀窈L(fēng)中禿鷹的羽翼瑟瑟抖動。

沉泥的父母把本地最有名的陰人請到家來。如同所有掌握這類技術(shù)的人一樣，端坐在沉泥家堂屋正中的這個中年男人衣冠楚楚，長著一張意在說明他是個滿腹經(jīng)綸的智者的臉，當(dāng)然他是不動聲色的。起先只有沉泥的母親一個人在說話，她從夏天沉泥對東河的癡迷說起，說到灌溉渠、盛滿水的臉盆，以及突然間沉泥什么話都不說，眼神木然瞪著墻壁的那個早晨，還有多得不勝枚舉的缺乏前因后果的他的笑、莫名奇妙的話。她在夜晚昏黑的屋里，問那個相貌堂堂的陰人，她年幼的兒子被什么東西纏住了?

現(xiàn)在只有陰人在解說。東河里住著一個落水鬼。幾十年了，她一直在找替身，以便自己投胎轉(zhuǎn)世。沉泥不幸在今年夏天成為她的目標(biāo)。鬼附上了他的身體。慶幸的是，沉泥是牛魔王投胎，陽氣太重，那鬼附身數(shù)月也無法索去沉泥的魂。正好沉泥的奶奶在陰天去河灘。鬼順便弄死了她?，F(xiàn)在那舊鬼和變成鬼的奶奶，都附在沉泥身上。為什么沉泥會問，爸爸什么時候死呢?因?yàn)楣淼南乱粋€目標(biāo)就是沉泥的父親。

他父母嚇得面如死灰。依陰人吩咐，他們將屋里上上下下點(diǎn)滿蠟燭。在一個鐵鍋里，銀色的草紙、紙帛和冥幣、松香，被一并點(diǎn)著。滿屋火焰飛騰，將人們的臉映得通紅。身影投在墻上，巨大而玄虛。沉泥驚呆了，興奮地四處張望。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喜歡過一個夜晚。陰人直挺挺向他走來。他父母默契地扒光沉泥，將他摁趴在屋子正中的桌上。沉泥盡可能將頭后扭，他要看清他們對他做什么。陰人一手舉著酒瓶，另一手低舉蠟燭，用他的嘴把瓶里的酒一口口噴向燭火，帶著火苗的液體淋向沉泥的后背。沉泥后背火燒火燎地痛。這些刺痛竟令他快活無比。

按照陰人交代的程序，后面兩個月里，沉泥的家里做了七次道場。陰人說，做足了道場，鬼魂會自動離開，大家都將安然無恙。這是秋天了，每到做道場的那天，沉泥會格外興奮。他喜歡那些燭火。他希望陰人多來幾次，像那晚一樣不斷將火熱的水珠噴向他的身體?？申幦酥粊砹艘淮?。沉泥的心又開始間發(fā)出陣痛。

最后那次道場，沉泥取了最大的一支蠟燭，躲進(jìn)了西邊的廂房，閂緊門閂。自從那個陰人將燒酒噴向沉泥后背的夜晚之后，他就開始醞釀某種行動，現(xiàn)在他要付諸實(shí)施了。他因這即將到來的行動激動得視力驟降，仿佛即將去往狼山和呂四鎮(zhèn)邊的大海。他小心傾斜燭身，朝向裸露的胳膊。滾燙的一滴燭液落下來了。一陣痛，很快就是漲滿感。血管有節(jié)奏地收縮，帶來妙不可言的快意。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燭液前赴后繼落向他的皮膚，像被收割機(jī)打落的麥雨一樣，使他眼前金蛇狂舞。大地和天空倒換過來，萬物飄向天空，金色陽光變成無數(shù)藤制的天梯，他幸福地攀緣而上。他下意識地開始憋氣了。在一片灼痛和窒

息并至的感覺中，他看到亡靈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呆板、沉靜、抑郁?，F(xiàn)在他們都在歡歌，手舞足蹈，互相抱擁，將對方扔向天空。沉泥被這一恢宏的場面迷醉。他大笑不止。

他父母在外面拼命敲門。沉泥以最快的速度弄干凈自己的胳膊，將蠟燭吹滅，將被他因興奮踹倒的椅子扶好歸位，一切回到正常狀態(tài)。他現(xiàn)在要盡可能讓父母從他身上找不到一點(diǎn)疑點(diǎn)，這樣才能使他們對他放松警惕。他將胳膊背至身后，打開門，看到他們愁云密布但時刻都在醞釀新主意的臉。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厭惡看到他們。他確信，他討厭他們。而他們，每天都要在他眼前晃動。那種莫可名狀的痛，伴著恐慌，再次襲擊了他。這痛會無休止地伴他一生嗎?有什么方法可使他躲開它?

大男孩們詭秘的笑、父母自以為是的表情、粗不可攀的老銀杏樹，所有這些眼睛能正?？吹揭磺?，要么令人費(fèi)解，要么讓人無奈，要么惹人討厭；而當(dāng)沉泥屏息靜氣，在將眼睛廢棄不用的情況下，他看到的一切，譬如那些亡靈，為什么又是那么聽話、妥當(dāng)、令他快樂呢?難道眼睛才是真正的障礙，正是它，阻礙了人們抵達(dá)更多未知世界的道路?

六歲的沉泥并沒有真正學(xué)會思考，更無法借由思考找到世界的真諦。但在一種天性的驅(qū)使下，他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

本來只要一樣?xùn)|西就可以了——針。但應(yīng)該用一根呢還是兩根?在這個問題上，沉泥慎重地選擇了后者。做這種事應(yīng)一氣呵成、一錘定音，扎完了一只眼必定會痛，若因?yàn)橥礋o法再扎另一只眼，這行動便功虧一簣。

第二樣?xùn)|西雖然不是必須的，但可以保證他的行動萬無一失——一根繩子。他應(yīng)該事前將自己固定住。他父親扇他的臉會痛，蠟燭滴在胳膊上也會痛，它們還都沒流血，針扎在眼珠上，會流很多血吧?那種痛必定難以想象。把自己牢牢綁起來，那樣的話，再痛他也不至于失控。

沉泥當(dāng)然把時間定在父母不在家的某一天。那是上午，冬天了，一只斑鳩歪歪斜斜地站在禿了頂?shù)你y杏樹上眺望遠(yuǎn)方。家里養(yǎng)的四只母雞中的一只剛下完蛋，院子里充斥著母雞明亮的向人邀功的鳴叫。沉泥去雞窩推開母雞取了蛋，用針刺破蛋殼，把蛋清全部吸進(jìn)肚里。幾分鐘后，他找出一根早就藏好的農(nóng)忙時用來收麥秸的油紙繩，費(fèi)了很大勁，把自己上半個身軀和兩腿捆在桑木飯桌邊。他微仰著頭，面朝屋外。冬日綿密的陽光干燥地踅進(jìn)屋里，在門口留了一方狹促的投影后，又踱回外面去了。沉泥用舌頭吮濕手指，再用手指將眼眶細(xì)心涂抹了一遍。不容置疑地，他刺瞎了自己。

至少沒有想象中那么痛。或只是因?yàn)樗⒖叹突柽^去了。沉泥的父母當(dāng)天把他送到了縣醫(yī)院。他父親蹲在急診室門外的走廊里拍打自己的頭。他母親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捂著臉號啕大哭。一個中途出來休息的醫(yī)生站在這對農(nóng)民夫婦中間，替他們分析沉泥。

他認(rèn)為最大的可能，是沉泥患有孤獨(dú)癥。得這種病的原因有很多，像遺傳、出生時受傷、免疫神經(jīng)遞質(zhì)有問題，都可能誘發(fā)這病。還有一個可能，沉泥的腦質(zhì)發(fā)育不良。他又覺得，也不能排除精神方面的原因，沉泥日常生活里的那些怪異行為，和癔癥病人相似。總之沉泥到底是怎么回事暫時還不能完全判定，得先去作一次身體的全面檢查再說。

沉泥的父母似懂非懂，但他們立即以某種難以表述的信仰拒絕相信醫(yī)生。他們認(rèn)為醫(yī)院最主要是想掏空他們可憐的口袋。摘除了沉泥殘破的眼球，再做完必要的搶救后，沉泥的父母已分文皆無了。他們沒聽從縣醫(yī)院的建議，將沉泥轉(zhuǎn)入更大或更專業(yè)的醫(yī)院，幾天后就將沉泥帶回了家。他們又做了幾次道場，沉泥的母親一有時間就跪到菩薩面前流淚。之后沉泥有了一根拐杖，比通常的拐杖幾乎要短一半。他母親專門找木匠定做的。

現(xiàn)在沉泥得到了他的理想生活，他可以與亡靈們朝夕相處了，以往那種常來折磨他的心痛感覺再也不會來了。當(dāng)他再無法看到生者世界里的一切，他的獨(dú)門技術(shù)被他運(yùn)用得更為得心應(yīng)手。停止呼吸不再成為這門技術(shù)的必須。只要他想，他毫不費(fèi)勁地就可以看到它們。最具突破意義的是，亡靈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默，它們一個個都變得口齒伶俐。真是形神兼?zhèn)?，聲色俱全?？雌饋硭麄兌际悄敲聪矚g沉泥，爭搶著與他說話。沉泥時刻都被亡靈們簇?fù)碓谥虚g，他是整個世界的中心。他拄著拐杖，領(lǐng)著他的亡靈朋友們成天在王家園的村路上走來走去。他走到哪里，都引來萬眾矚目。村人們像看猴戲一樣扔掉正在鋤草的鋤頭和炒了一半的菜，追出老遠(yuǎn)，觀看沉泥。他們看到，這個已經(jīng)瘋名遠(yuǎn)揚(yáng)的盲童將手伸進(jìn)襠里，掏出嫩紅的小陰莖，羞澀地將頭別向一邊；有時他走得好好的，卻驀地扭身往回走去，走幾步重又轉(zhuǎn)身，望著剛才步伐中止的地方，得意地竊笑數(shù)聲；有一個大晴天，他抱著自家的母雞，坐在路邊來回?fù)崦鸽u的尾巴，嘴里說著安慰的話，人們猜想他可能在給某個不存在的女人接生。

大男孩們有了一個萬能的玩具——對他們來說，沉泥太乖了，他們只要稍稍用一點(diǎn)伎倆，就可以誘導(dǎo)這個小傻瓜做他們想讓他做的任何事。他們附和著成天自言自語的沉泥，在必要的時候，繪聲繪色地向他描述一個能促使他們陰謀得逞的場景，然后沉泥落入他們的圈套。一個溫暖的傍晚，他們唆使沉泥爬上了房頂。他們說：

沉泥，往前!馬上就到東海了。

沉泥臉上掛著持久的純潔的笑，仰臉望著他想象中的大海。秋去春來的數(shù)月之后，他的想象力已完全取代他的視覺。他無數(shù)次游歷了狼山、呂四、大海、新疆克拉瑪依、牧羊者蘇武生活的遠(yuǎn)古時代、天空的某處，他還學(xué)會了飛翔，時常，他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受寵的男孩?，F(xiàn)在他把頭仰起，磕磕絆絆爬向房頂?shù)年鹘?，邊趾高氣揚(yáng)地大聲對房子下面克制著不笑出聲來的大孩子們說：

我看到了。海真紅!

再往前!

房頂?shù)年鹘青缘財(cái)嗔?。沉泥和四散的瓦片一起沖向地面。

他的兩條腿摔斷了一條。他悲痛欲絕的母親和脾氣更加暴躁的父親在他脖子上套了根鐵鏈，像拴一條狗一樣，天氣好的時候，把他拴在銀杏樹下讓他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和懺悔，天氣不好時，他們就將他拴在桑樹木的飯桌旁，他們在他的手能摸得著的地方放一個碗，一日三餐按時往里面添食。沉泥痛恨這條鐵鏈，他認(rèn)為這條鏈子的存在使他的腳步和翅膀不再隨心所欲?，F(xiàn)在，那種無法言表的心痛感覺幾乎要碾碎他全身的骨頭。像一條真正的狗一樣，他學(xué)會了怒吼和咬噬。終于有一天，他將頭與銀杏樹干擺成垂直的角度，一鼓作氣撞了過去。在那天，他看到自己變成一顆金色麥粒，在倒轉(zhuǎn)過來的大地下方墜落。銀杏樹拔地而起，亡靈和萬物匯成千絲萬縷結(jié)成一個巨繭。沉泥在繭中感受亡靈及萬物的搏動，接著被幸福地消化。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

王棵主要作品年表

2000年：

短篇小說《叫穆穆的純情女兵》——《青春閱讀》第

5期

2003年：

短篇小說《泰朝帶兵》等4篇——《解放軍文藝》第

2期

短篇小說《隊(duì)列圖》——《解放軍文藝》第7期

2005年：

中篇小說《有鹽時期》——《特區(qū)文學(xué)》第11期

小說集《守礁關(guān)鍵詞》——入選中華基金會“21世

紀(jì)文學(xué)之星”2005卷，作家出版社出版

2006年：

短篇小說《蛇》——《廈門文學(xué)》第1期

短篇小說《刺青》——《作品》第2期

短篇小說《在繭中》——《當(dāng)代小說》第2期

短篇小說《守礁關(guān)鍵詞》等4篇——《解放軍文藝》

第4期

短篇小說《海戒》——《山花》第9期

短篇小說《飛魚》——《解放軍文藝》第1 2期

2007年：

中篇小說《隨他去吧》、短篇小說《戰(zhàn)勝愛》——《十

月》第1期

短篇小說《尋找一個人》——《紅豆》第1期

短篇小說《風(fēng)過礁樓》——《山花》第3期

短篇小說《暗自芬芳》——《芒種》第8期

短篇小說《米粒兒的天堂》——《人民文學(xué)》第6期

短篇小說《難過》——《芙蓉》第3期

中篇小說《歸來》——《山花》第8期

短篇小說《海面平靜》——《文學(xué)界》第8期

王棵專輯——《文學(xué)界》第9期

中篇小說《如影隨形》——《十月》第5期

長篇小說《間歇性印》——《作家》長篇秋季卷

中篇小說《我不愛安霓》——《青年文學(xué)》第1．期

短篇小說《我們?yōu)槭裁锤璩返?篇——《長城》第

5期

2008年：

中篇小說《愛無法替代》——《中國作家》第1期

中篇小說《束手無策》——《青年文學(xué)》第1期

中篇小說《透不過氣》——《十月》第2期

中篇小說《次要戰(zhàn)爭》——《花城》第2期

中篇小說《海峽》——《芳草》第3期

王棵作品小輯——《滇池》第6期

長篇小說《間歇性ED》——江蘇文藝出版社5月出版

長篇小說《幸福打在頭上》——解放軍文藝出版社6

月出版

短篇小說《美發(fā)史》——《山花》第7期

中篇小說《與李陶相關(guān)的十個問題》——《廣州文藝》

第7期

2009年：

中篇小說《改變的，無法改變的》——《花城》第1期

短篇小說《暗》——《朔方》第1期

短篇小說《潮傷》——《芒種》第3期

中篇小說《沈宅五樓》——《芙蓉》第2期

短篇小說《默誦》——《山花》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