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政治”

摘 要：晚清小說期刊的譯介觀念是多元的、發(fā)展的，“政治”并不是唯一的因素。針對梁啟超提出的域外小說譯介的政治標準，《新小說》內(nèi)部出現(xiàn)了文學標準與政治標準的辯難；此后，《月月小說》對之做了全面的反思性的“清算”；而《小說林》更以“理想美學、情感美學”的標準為晚清小說期刊的譯介觀念畫出了一個“亮麗”的結(jié)尾。

關(guān)鍵詞：晚期小說期刊 譯介觀念 嬗變

晚清小說期刊譯介觀念的發(fā)生，以嚴復和夏穗卿的《本館附印說部緣起》（1897年，天津《國聞報》10月16日至11月18日）為序曲，以梁啟超發(fā)表于《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新小說》上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等重要文章為核心，以《本館編印〈繡像小說〉緣起》（《繡像小說》，1903年5月）等文為響應。其核心內(nèi)涵是梁啟超提倡的在中西小說比較定位的基礎(chǔ)上確立小說（特別是歐美小說）極高的政治價值，并在新的小說觀念下確定譯介的可行性，明確選擇域外政治小說為譯介對象，以補救中國傳統(tǒng)小說之不足。[1]梁文亦因其驚世駭俗之論——中國傳統(tǒng)小說“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譯印政治小說序》），“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為時人及后人矚目。可以說，晚清小說期刊譯介觀念發(fā)生及確立之初即以“政治”為其內(nèi)核。

盡管梁啟超的譯介思想在當時影響巨大，但后來眾多小說期刊所反映出的譯介觀念并非一成不變：最初只是在《新小說》雜志內(nèi)部出現(xiàn)與主流觀念相左的辯難，此后則逐漸脫離“政治”的范疇，呈現(xiàn)出多樣性嬗變。

一、最初的辯難聲音：《新小說》內(nèi)部的文學標準與政治標準

如果說梁啟超小說理論邏輯的前半部分——小說因“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而對國家社會的變革發(fā)展有巨大影響——在晚清時期已經(jīng)為一大批期刊編者所普遍認同的話，那么他對中外小說的不同評價以及譯介歐美政治小說以補救中國小說傳統(tǒng)的思路，就不容易讓多數(shù)人信服了。也恰恰是在這里，不斷出現(xiàn)與梁啟超小說譯介觀念不一樣的觀點。

筆者首先闡明1903年到1905年間的情況。其實，早在《新小說》創(chuàng)刊后不久，帶有與梁啟超商榷意味的觀點就已經(jīng)在《新小說》內(nèi)部出現(xiàn)，那就是梁啟超自己所發(fā)起的關(guān)于《小說叢話》的討論。雖然《叢話》是眾人共同討論后寫成的，但從《新小說》上發(fā)表的內(nèi)容來看，其中似乎包含著一種隱約的不和諧的氣氛。在參與討論的人當中，頗有幾位能直“述其所心得之微言大義”者，他們分別從不同角度對梁啟超的小說譯介觀念提出了不同的想法。從根本上說，可能最不“和諧”的，還是政治功利標準與文學標準的對抗。譯介域外小說的要求，首先來自于本國文學、文化的內(nèi)部需要，所以譯介觀念的第一層次即為對本國文學性質(zhì)、狀況的思考。這一點就是分歧和對話的開始。在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特別是《紅樓夢》、《水滸傳》的評價上，曼殊認為“《水滸》、《紅樓》兩書，其在我國小說界中，位置當在第一級”[2]；俠人認為“吾國之小說，莫奇于《紅樓夢》，可謂之政治小說，可謂之倫理小說，可謂之社會小說，可謂之哲學小說、道德小說”[3]。然而從梁啟超“改良群治”、“新民”的政治標準來看，它們都是“誨盜誨淫”的，這些小說是“吾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原”[4]。由此聯(lián)系到小說與社會的關(guān)系問題，曼殊的疑問是：

近來新學界中之小說家，每見其所以歌頌其前輩之功德者，輒曰：‘有導人游于他境界之能力。……今之痛祖國社會之腐敗者，每歸罪于吾國無佳小說，其果今之惡社會為劣小說之果乎，抑劣社會為惡小說之因乎？[5]

這就比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中的提法更為合理：小說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應該是辨證的、互動的，而不是簡單、機械的。要譯介域外小說，必然要評價中外小說的優(yōu)劣，對中外文學進行比較、定位，這也是譯介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既然從文學標準認可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文學價值，那么它們也就完全能夠與域外小說一較高低了。曼殊認為：

初欲持此論以薄祖國之小說，由今思之，乃大謬不然。吾祖國之政治法律，雖多不如人，至于文學與理想，吾雅不欲以彼族加吾華胄也。蓋吾國之小說，多追述往事；泰西之小說，多描寫今人。其文野之分，乃書中材料之范圍，非文學之范圍也。[6]

俠人甚至還自豪地說：“西洋小說之所長，終不足以贖其短；中國之所短，終不足以病其所長。吾祖國之文學，在五洲萬國中，真可以自豪也?！盵7]這不僅是如何評價的問題，還是是否具有發(fā)言資格的問題。“知新室主人”周桂笙是晚清小說期刊上譯介域外小說的先鋒之一，二十年來他讀了中國小說二百余種、新譯新著小說百余種、英法小說原著六百余種、美國小說原著二百種、其他散見數(shù)百種，總計千有余種，仍然覺得自己“欲評騭優(yōu)劣，判別高下，不其難哉”：

吾輩智力薄弱，囿于見聞，既未能遍搜天下小說而畢讀之，又何敢信口雌黃，妄加褒貶，貽盲人評古之誚？總之，吾國小說，劣者固多，佳者亦不少……至謂無一二絕作，以與他國相頡頏，則豈敢言（中國小說之佳者，外國已皆有譯本，他日當必有判別而等第之者）？[8]

這樣的意見，無論自指還是他指，都極有說服力。然而《清議報》和《繡像小說》上對于中外小說的評價言猶在耳，各自意見的乖離之處就非常明顯了。譯介的可行性和譯介對象的選擇是梁啟超譯介觀念的第三層次，而上述判斷直接決定了人們對于這兩個問題的態(tài)度。蛻庵質(zhì)疑的是譯介域外政治小說的可行性：

……往往有甲國最著名之小說，譯入乙國，殊不能覺其妙。如英國的士黎里、法國囂俄、俄國托爾斯泰，其最精心結(jié)撰之作，自中國人視之，皆隔靴搔癢者也。日本之《雪中梅》、《花間鶯》，當初出時，號稱名作，噪動全國，及今已無過問，蓋當時議院政治初行，此等書即以匡其敝者也。今中國亦有譯之者，則如嚼臘焉爾。凡著譯小說者，不可不審此理。[9]

他所關(guān)注的是文學譯介在讀者接受上的文化差異問題，從晚清小說期刊譯介觀念的整體來說，這是一個難能可貴的中肯意見。但這顯然正是梁啟超1898年倡導的譯印泰西各國政治小說以及此后的譯介活動所忽略的。1898年他滿懷熱情地翻譯了日本東海散士（柴四郎）的政治小說《佳人奇遇》，連載在《清議報》的1到35期上。在《飲冰室自由書》里，他也表達了對日本明治維新時期譯介、創(chuàng)作政治小說之盛況的向往。[10]在他的譯介觀念里，就當時的中國社會而言，譯介政治小說的必要性和將會產(chǎn)生的效果是不容質(zhì)疑的，因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

二、全面的“清算”——《月月小說》

經(jīng)過前面反復的辯難和醞釀，到1906年，以《月月小說》為代表，小說譯價觀點發(fā)生了一些顯著的變化。梁啟超關(guān)于小說譯介功能的“宏大敘事”的力量已經(jīng)減弱：如果說此前關(guān)于小說譯介的對話和商榷還是在梁啟超所構(gòu)建的理論框架內(nèi)進行的，那么這時，晚清小說期刊的編者們已不再糾纏于具體細節(jié)的爭論，而是把前一個階段作為一個整體，對其譯介理論和譯介實踐的成敗進行反思。從1902年梁啟超正式提出“小說界革命”并倡導譯介歐美政治小說，到1906年《月月小說》創(chuàng)刊，整整四年過去了，然而中國小說界并沒有如梁啟超所期望和預測的那樣出現(xiàn)小說革新、小說救國的喜人局面，反而是各種隨聲附和的言論、流于形式的作品充斥社會。于是吳趼人頗為感慨地說：

吾感夫飲冰子《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之說出，提倡改良小說，不數(shù)年而吾國之新著新譯之小說，幾于汗萬牛充萬棟，猶復日出不已而未有窮期也。求其所以然之故，曰：隨聲附和故。……今夫汗萬牛充萬棟之新著新譯之小說，其能體關(guān)系群治之意者，吾不敢謂必無；然而怪誕支離之著作，詰曲聱牙之譯本，吾蓋數(shù)見不鮮矣?！谒^群治之關(guān)系，杳乎其不相涉也。然而彼且囂囂然自鳴曰：“吾將改良社會也，吾將佐群治之進化也?！彪S聲附和而忘其真，抑何可笑也。[11]

這可以說是對梁啟超提倡小說革命、小說譯介的效果的一次“清算”，而其結(jié)果是令人失望的。在《月月小說》刊登的其他小說理論文章中，也都充滿了對晚清前期小說革命的失望情緒。如新庵《海底漫游記》：“近年來，吾國小說之進步，亦可謂發(fā)達矣。雖然，亦徒有虛聲而已。試一按其實，未有不令人廢然悵悶者。別出心裁，自著之書，市上殆難其選?！伦g小說，則幾幾乎觸處皆是。然欲求美備之作，亦大難事哉！……然而此等小說，謂將于世道人心，改良風俗，有幾微之益，儔其能信之耶？”[12]這是因為在前一階段里，事情的發(fā)展逐漸遵循了一個壞的邏輯，即在改革者的倡導下，小說的地位和數(shù)量都明顯增加；但與此同時，小說作為賺錢手段的功能也參與其間且惡性膨脹，這樣就造成新小說作者本人和小說作品思想道德水準的雙重墮落。也就是天僇生所譴責的：“今之為小說者，不惟不能補助道德，其影響所及，方且有破壞道德之懼。彼其著一書也，不曰吾若何而后驚醒國民，若何而后裨益社會，而曰：吾若何可以投時好，若何可以得重貲，存心如是，其有效與否，弗問矣?！盵13]嚴峻的現(xiàn)實再一次對晚清小說期刊的譯介觀念進行了糾正，《新小說》時期譯介域外小說的效果基本被否定，“不可不自撰小說”的呼聲亦由此而來：

至近世新學家，又不知前哲用心之所在，日以移譯異邦小說為是事，其志非不善，而收效寡者，風俗時勢有不同也?！婪g歐、美之書甚行，然著書與市稿者，大抵實行拜金主義，茍焉為之。事勢既殊，體裁亦異，執(zhí)他人之藥方，以治己之病，其合焉者寡矣。

不可不自撰小說，不可不擇事實之能適合于社會之情狀者為之，不可不擇體裁之能適宜于國民之腦性者為之。[14]

“事勢既殊，體裁亦異，執(zhí)他人之藥方，以治己之病”，至此對于譯介域外小說的態(tài)度同前一時期相比已經(jīng)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樣的反思在1906年以后像浪濤般一波又一波地進行著，不只是《月月小說》一家雜志有這樣的特點，《新世界小說社報》、《游戲世界》等1906年創(chuàng)刊的雜志都在其創(chuàng)刊伊始就對梁啟超所提出的小說革命的成效予以檢閱。在反思的過程中，提出了更為理性的小說判斷、更為寬松的革新方向和更切實際的改良方案。這不但將梁啟超“小說革命”的棱角沖刷得更為清楚，而且也將小說的“政治外殼”打磨得更干凈。

《月月小說》（The All-Story Monthly）1906年11月（光緒三十二年九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1909年1月?？?。吳趼人、周桂笙分別擔任雜志總撰述和總譯述。在上述反思甚至否定從前的思潮之下，《月月小說》的編刊風格和宗旨也有了新的變化。雜志第一期開篇就介紹了中外兩位小說家并刊登了他們的畫像和照片，分別是“中國元代小說巨子施耐庵造像”和“英國大小說家哈葛德H. Rider Haggard（《長生術(shù)》曾氏譯作解佳）”，從中可隱見這本雜志發(fā)表小說所傾向的風格。由于突然遺失而刊登在第三期的《〈月月小說〉發(fā)刊詞》是事先就約好稿子的，因此能反映雜志創(chuàng)刊的初衷。陸紹明（陸亮成）在發(fā)刊詞中說：

今也說部車載斗量，汗牛充棟，似于博價沽譽時代，實為小說改良社會、開通民智之時代也。本社集語怪之家，文寫花管，懷奇之客，語穿明珠，亦注意于改良社會、開通民智而已矣。此則本志發(fā)刊之旨也。本志小說之大體有二：一曰譯，二曰撰。[15]

可見這個時候，小說雜志的“語怪”、“懷奇”已是應有之意，“改良社會、開通民智”的口號已經(jīng)不那么響亮了。《月月小說》的辦刊宗旨之一也從《新小說》的“宏大敘事”轉(zhuǎn)而趨向于更為平實也更為務(wù)實的教育（德育、智育）目的。但這個教育的動議幾乎是與總撰述吳趼人的“歷史小說”俱起俱訖，而同譯介域外小說杳不相涉?！对略滦≌f》的內(nèi)容編排，幾乎是靠大量的偵探小說譯作來支撐門戶的，其趣味性也是最吸引讀者的地方。其它除卻勢單力薄的歷史小說和一些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外，其它的大都是烏合之眾，潰不成軍。不過表面上看起來卻是熱熱鬧鬧、光怪陸離。阿英就認為《月月小說》翻譯偵探小說過多：“大量的翻譯偵探小說，掀起惡浪，以至發(fā)展成為后來的‘黑幕小說，就不能不說是《月月小說》的劣跡了?！盵16]但是我們還記得當選擇域外小說的權(quán)力第一次交到小說家手中時，《繡像小說》做出的成績。

對于晚清小說期刊的譯介觀念來說，《月月小說》“清算”的最大功績在于去掉了小說頭上不該有的政治光環(huán)，使小說仍舊歸于文學乃至通俗文學的行列，從而使原來譯介觀念中對引入域外小說的狂熱迷信回歸到理性和現(xiàn)實。但是，“清算”從前并不意味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了更好的發(fā)展方向。我們看到，域外小說譯作的地位和作用于《月月小說》的整體編刊框架中經(jīng)歷了一次明顯的調(diào)整，即使具備文學家身份的小說家也不再努力給予域外小說以崇高地位。這說明，譯介域外小說以充消閑之需的做法已為新小說家們無奈地妥協(xié)并進而認可了，因而也就不再對譯介域外小說寄寓過多似乎不切實際的期望。

三、一個“亮麗”的結(jié)尾

與《月月小說》僅隔了4個月，晚清最后一本重要的小說期刊《小說林》在上海創(chuàng)刊（1907年2月光緒三十三年一月），共出12期，到1908年10月?？｜S摩西任主編?！缎≌f林》和《月月小說》同樣面對“小說救國”的夢想幾乎破滅、至少已淪為一套漂浮于事實表面的話語的局面。如果說《月月小說》所代表的是繼梁啟超《新小說》之后晚清小說譯介觀念朝向務(wù)實、通俗一方面發(fā)展的趨向，那么《小說林》則代表著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演變方向，它選擇的是比《月月小說》更為根本性的轉(zhuǎn)變道路。在《小說林》之前，晚清小說期刊的譯介觀念都是從考察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特點、小說原理開始的，而《小說林》恰恰是在這兩個基礎(chǔ)性問題上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林》創(chuàng)刊號上黃摩西的《〈小說林〉發(fā)刊詞》、東海覺我（徐念慈）的《〈小說林〉緣起》兩篇重要文章當中。首先，同樣是對于此前小說觀念的反思，《小說林》所作的是通盤觀照，因而在宏觀比對之下對于前人的缺失一語中的。摩西說：

今之時代，文明交通之時代也，抑一小說交通之時代乎！……雖然，有一蔽焉：則以昔之視小說也太輕，而今之視小說又太重也?！蝗魢抑ǖ洌诮讨ソ?jīng)，學校之科本，家庭社會之標準方式，無一不賜于小說者。[17]

覺我也說：

昔冬烘頭腦，恒以鴆毒莓菌視小說，而不許讀書子弟，一嘗其鼎，是不免失之過嚴；近今譯籍稗販，所謂風俗改良，國民進化，咸為小說是賴，又不免譽之失當。余為平心論之，則小說固不足生社會，而惟有社會始成小說者也。[18]

糾正過去“太輕”、“太重”、“過嚴”、“失當”的偏頗，在這個時候是必要的，這比《月月小說》中吳趼人的直接抨擊要深刻的多；對于小說與社會關(guān)系的理解——“小說固不足生社會，而惟有社會始成小說”，比梁啟超的中國社會各種積弊都來源于小說的機械認識也有很大的進步。[19]這是對梁啟超小說觀念的另一種清算。第二，他們從一個全新的西方美學主要是黑格爾“理想美學”和邱希孟（Kirchmann，1802－1884）“感情美學”的視角進入對小說這一文體本身特性的思考，在學理上結(jié)合西方美學原理和中國小說作品的實際論證了小說的藝術(shù)本質(zhì)?？梢哉f，從嚴復、夏穗卿撰寫晚清第一篇專門的小說論文開始，到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的雄文定于一尊，再到后來對梁啟超或贊同或反對的小說主張，對小說的思考都是把讀者喜讀小說的原理分析得精辟透徹，以之作為立論的基礎(chǔ)。從這個既感性又實用的角度著眼來研究小說，對于下一步評價小說的社會價值、進而充分利用小說為各種現(xiàn)實目的服務(wù)是再方便不過了。然而，這種晚清小說觀念的典范思路被《小說林》打破了，由此前外延性的變?yōu)閮?nèi)涵性的、本質(zhì)性的思考方式：

一考小說之實質(zhì)。小說者，文學之傾于美的方面之一種也。[20]

夫我國之于小說，向所視為鴆毒，懸為厲禁，不許青年子弟，稍一涉獵者也，乃一反其積習，而至于是。果有溝而通之，以圓其說者耶？抑小說之道，今昔不同，前之果足以害人，后之實無愧益世耶？豈人心之嗜好，因時因地而遷耶？抑于吾人之理性（Venunft），果有鼓舞與感覺之價值者耶？[21]

徐念慈等人想通過更為本質(zhì)的“美”來超越并溝通從前看似相互矛盾的對小說“好”和“壞”的感性評價。無論他們對其所引入的西方美學的理解是否準確，也無論他們用西方美學來解釋中國小說的做法是否得當，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一種追問本質(zhì)的看待問題的方式便出現(xiàn)了，它與晚清頗為流行的“文以載道”的思路完全不同。這同時也就意味著晚清小說觀念比原來更為豐富、多樣。于是我們進一步看到，梁啟超“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的工具價值標準到這里也轉(zhuǎn)變?yōu)榱硪粋€“理想美學、情感美學”的標準：

則所謂小說者，殆合理想美學、情感美學，而居其最上者乎？試以美學最發(fā)達之德意志征之。

徐念慈心中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他考察了德國美學的五個方面：

一、“滿足吾人之美的欲望，而使無遺憾也?！倍?、“美之究竟，在具象理想”，“與小說固適合也”。三、“美的快感，謂對于實體之形象而起”，“莫不對于小說而得之”。四、“形象性”。五、“理想化”。

再將其與中國古今小說作品相對照，最后得出結(jié)論說：

凡此種種，為新舊社會所公認，而非余一己之私言，則其能鼓舞吾人之理性，感覺吾人之理性，夫復何疑！

第三，正因為這個對于小說本質(zhì)認識的變化，直接決定了《小說林》辦刊旨趣的改變：

蓋謂“小說林”之所以為《小說林》，亦猶小說之所以為小說耳。若夫立誠止善，則吾宏文館之事，而非吾《小說林》之事矣。此其所見，不與時賢大異哉！[22]

“小說之所以為小說”，也就是上文所說的“傾于美的一方面”，于是《小說林》的旨趣也就不再是“立誠止善”，而是合于中國小說本身的“美”的特質(zhì)。因此，將《小說林》雜志看作晚清小說觀念變遷的一個“亮麗”結(jié)尾的觀點并不為過。[23]《小說林》的譯作，內(nèi)容比較多樣，也有大部頭的偵探小說。但這一點與《月月小說》有些差別。一個是在譯作的語言上，《小說林》上發(fā)表的譯作，除《黑蛇奇談》外，基本都采用淺近、干凈的文言作譯入語，這就使得譯作讀起來雅馴優(yōu)美得多，也更有文學氣質(zhì)；另一個方面是，即使同是選擇譯介偵探小說，《小說林》都會選擇這一文類中的上乘之作，也就是在故事的結(jié)構(gòu)完整、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以及人物塑造上都有可取之處的作品。

從整體來看，晚清小說期刊的譯介觀念是多元的、發(fā)展的，“政治”并不是唯一的因素。盡管晚清小說期刊文學（包括譯作）的繁榮是公認的，[24]但在真正的理論觀念的討論中，如何認識評價和譯介域外小說的問題一直都沒有清晰的解釋。從梁啟超的宣傳開始，域外小說的價值評價就是建立在某種文化想象和文化幻想的基礎(chǔ)之上，晚清小說期刊編者和譯者們在觀念上能夠認同當時社會譯介域外小說的重要性，但在具體操作上卻摸棱兩可。而且，這種由臆想營造的譯介必要性和美好前景的虛假，很快就被晚清小說期刊的現(xiàn)實所驗證。于是，消閑的、審美的觀念又被融入到譯介觀念中去。這就是晚清小說期刊譯介活動的真實觀念背景。也可以說，其實域外小說在通過期刊這個“媒介”進入晚清中國的過程中，并沒有得到太多的來自理論界的實質(zhì)性“保護”，迎接它們的是與中國語言文學和文化傳統(tǒng)的“肉搏”以及中國普通讀者的“檢閱”。

（本文為筆者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晚清小說期刊譯作研究”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06JC75011-44013。）

注釋：

[1]參加拙作：《論晚清小說期刊譯介觀念的發(fā)生與實踐——以梁啟超〈新小說〉為核心》，中文自學指導，2007年第6期，第50頁。

[2]《小說叢話》，新小說，光緒二十九年八月十五日,（1903年10月5日），八。

[3]《小說叢話》，新小說，光緒三十年九月十五日（1904年10月23日），十一。

[4]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

[5]《小說叢話》，新小說，光緒三十一年元月（1905年2月），十三。

[6]《小說叢話》，新小說，光緒三十年九月十五日（1904年10月23日），十一。

[7]《小說叢話》，新小說，光緒三十一年元月（1905年2月），十三。

[8]《小說叢話》，新小說，光緒三十一年元月（1905年2月），十三?！缎≌f叢話》，新小說，光緒三十一年八月（1905年9月），二十。

[9]《小說叢話》，新小說，光緒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6日），七。

[10]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9頁。

[11]吳趼人：《〈月月小說〉序》，月月小說，光緒三十二年九月望日（1906年11月1日），一。

[12]《月月小說》，光緒三十三年三月望日（1907年4月27日），七。

[13]天僇生：《論小說與改良社會之關(guān)系》，月月小說，光緒三十三年九月初一日（1907年10月7日），九。

[14]天僇生：《中國歷代小說史論》，月月小說，光緒丁未十一月望日（1907年12月19日），十一。

[15]月月小說，光緒三十二年十一月望日（1906年12月30日），三。

[16]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6頁。

[17]摩西：《〈小說林〉發(fā)刊詞》，小說林，光緒三十三年正月（1907年2月），一。

[18]覺我：《余之小說觀》，小說林，戊申年正月（1908年2月），九。覺我：《〈小說林〉緣起》，小說林，光緒三十三年正月（1907年2月），一。

[19]1906年，《〈新世界小說社報〉發(fā)刊辭》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類似的觀點：“有新世界乃有新小說，有新小說乃有新世界?！?/p>

[20]摩西.《〈小說林〉發(fā)刊詞》。

[21]覺我：《余之小說觀》。

[22]摩西：《〈小說林〉發(fā)刊詞》。

[23]晚清在《小說林》之后創(chuàng)刊的小說雜志分兩種，一種是現(xiàn)在所見資料少、影響也比較小的期刊，另一種是創(chuàng)刊于晚清，雖影響較大而主體在晚清以后者，均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24]見上海書店1996年版《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1、2卷）對晚清小說期刊情況的著錄。

（杜慧敏 上海政法學院新聞傳播與文學系 20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