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滕肖瀾,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2001年寫作,曾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鍾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小說界》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等雜志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2006年4月出版小說集《十朵玫瑰》。2008年發(fā)表長篇小說《城里的月光》。上海作協(xié)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xué)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
一
海老頭是銀行的保安,六十來歲,除了背有些彎,精神還不錯。每天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是他的工作時間。他不怎么說話,見到臉熟的人,也就是點點頭,笑一笑。遇到別人有麻煩,比如,卡被機器吃掉了,他就上前,指點他們該怎么做怎么做。偶爾碰上哪個老太太不懂規(guī)程,沒拿號在那里白等了半天,他便擅自作個主,把她安排到前頭去。誰也不會說什么。海老頭做了七八年了,身上那件制服都洗得有些發(fā)白了。老員工了。有時到了吃飯的鐘點,他不用人提醒,會自覺把客人安排到另一隊去,騰出個窗口,讓工作人員輪著吃飯。
最近,來銀行的人越來越多,整日都排著長隊——大多是來辦銀證業(yè)務(wù)的。老股民要辦銀證轉(zhuǎn)賬,新股民要開戶。銀行隔壁便是證券公司。近水樓臺,誰都想圖個方便,少走幾步路。海老頭反叉著手站在門口,看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流水似的。銀行的人再多,也抵不上隔壁的證券公司。九點半開市,大門一開,黑壓壓的人像蜂群那樣“刷”地?fù)砹诉M(jìn)去,一大片一大片,連個縫隙也沒有,厚厚實實的,都有些可怖了。
“搞不懂,里面有黃金還是怎的?”老李常這么說。他是海老頭的老鄰居,無兒無女的,孤老,時不時地來陪海老頭說話。他常說他看不起那些沒頭蒼蠅似的股民,一點原則也沒有??蛇^不了幾天,他竟也辦了個戶頭,炒起股來了?!@樣的例子還很多,一撥一撥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起初不以為然,可不知不覺,自己也成了股民。
“瘋了瘋了!”老李一邊說,一邊搖頭。是笑自己,也笑別人。
海老頭不炒股,但有個股票戶頭——那還是上幾個月,證券公司為了吸引客戶,出了一條規(guī)定:只要存滿五萬元整,便可以在每個工作日的中午,到這里來領(lǐng)一份盒飯。一葷兩素,有肉有菜?!@项^想也沒想,便去辦了個戶頭,存了五萬塊錢。
海老頭這么做,倒不是為了自己。保安收入不高,但每天一頓飯,銀行還是管的。誰都曉得——他是為了寶貝兒。
中午了。海老頭走到銀行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人影,笑嘻嘻地朝這邊走來。海老頭本來臉上沒什么表情,可一看到這人,臉上頓時活絡(luò)起來,眉眼泛出了光。他急急地走出去,揮了揮手,擺動的幅度很大,像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的動作。海老頭叫起來:
“寶貝兒!”
海寶貝一步三晃地走了過來。——她臉上始終是帶著笑,癡癡懣懣的模樣。三十來歲的人了,卻扎著兩根丫辮,還很顯眼地系上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她穿一件格子呢上衣,有些偏小,顯得身材很豐滿。她是早產(chǎn)兒,出生時還不到五斤。為了好養(yǎng)活,也是瑯瑯上口,便取名叫“寶貝”——真正是父母的心肝寶貝。三歲時,寶貝的母親去世了,海老頭又當(dāng)?shù)?,又?dāng)媽,硬生生把女兒拉扯大。合不得讓她上學(xué),怕受人欺負(fù),便一直在家呆著。曾請過一個退休老師教她,教了不到半月,人家連錢也沒收,只丟下一句“愛莫能助”,便走了。其實人家的話在肚子里憋著呢——傻子怎么教得會,又不是大羅神仙。海老頭便自己教她,一筆一畫的,耐心十足??偹闶亲R了幾個字,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
“寶貝兒”——海老頭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連普通話都說不了幾句的,單這三個字卻是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北方口音,還帶著“兒”音?!皩氊悆骸?、“寶貝兒”、“寶貝兒”……老頭子干巴巴的聲音,唯獨叫女兒的名字,卻是輕輕柔柔,還帶上了三分嗲,像是小姑娘在叫自己的戀人。
“寶貝兒!”海老頭瞇著眼,又叫。
海寶貝手里拿著盒飯——是剛才在證券公司領(lǐng)的。她走近了,獻(xiàn)寶似的把盒飯給海老頭看?!斑?”她響亮地說。
熏魚、紅燒茄子、青菜。海老頭看了,點頭說:不錯啊,慢慢吃。
海寶貝便坐下來吃飯。海老頭是不能坐的,上班時間,只能站著。他其實還沒吃,早晨吃的泡飯醬瓜,到這會兒已經(jīng)消化盡了。海老頭饑腸轆轆,笑瞇瞇地看著女兒吃,比自己吃還開心。海寶貝一張嘴油光光的,呸呸地朝天吐魚刺,毫不顧忌。旁邊人皺起眉頭,避讓著。海老頭見了,說:寶貝兒,魚骨頭不好瞎吐的,喏,吐在盒子里。乖。
海寶貝哦了一聲。算起來她已是三十四五的人了,臉上卻光光潔潔,一條細(xì)紋也沒有,加之五官本就生得秀氣,像是才二十出頭。海老頭最聽不得人家說——傻子不顯老。誰要是這么說了,海老頭非朝他白眼不可。海老頭總是說,小姑娘沒心事,沒心事的人最有福了。別人聽了,便在心里笑一笑:那是當(dāng)然,傻子還會有心事嗎?——這話卻是無論如何不能說給海老頭聽的。海老頭在這附近人緣不壞,況且跟個傻女兒相依為命,可憐見的,誰也不會故意去招惹他。
海寶貝吃完飯,便自顧自地走了。連招呼也不打。海老頭奔出去,叮囑道:寶貝兒,別在外面閑逛,早點回家。
海寶貝搖頭晃腦地走了。海老頭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正要進(jìn)去,一瞥,見海治國從另一邊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掛香蕉。海老頭暗叫一聲“麻煩”,忙不迭地低下頭,匆匆進(jìn)去了。
海老頭故意躲在角落里。海治國進(jìn)來,徑直走到海老頭身邊。帶著笑,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堂叔!”
海老頭嘴角一歪,算是回答。
海治國響亮地說:“堂叔,最近臉色越來越好了,紅紅潤潤的,蠻好蠻好?!?/p>
海老頭嘴角又歪了歪。臉朝向旁邊一人,看他填單子。海老頭指點他:喏,喏,這里,身份證號,喏,這里簽名——。海治國臉上笑容不改,耐心站著,等海老頭說完了,又接著叫了聲:“堂叔——”聲音拖得老長,還帶著些顫音。
海老頭心里罵:這煩人的東西!
海治國說:“堂叔,晚飯我請客,就對面的火鍋城,你和妹妹一塊來。啊?”
海老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睛四處轉(zhuǎn)著,就是不看他。海治國的笑容越來越盛,都像朵綻放的花兒了。
海治國說:“堂叔,晚上六點,位子都訂好了。你們要不來,我就一直等下去。呵呵。”
晚上六點三刻,海老頭帶著寶貝兒,來到火鍋城。
海老頭原本沒打算來,但想著海治國的爹,他的表哥——小時候兩人要好得跟親兄弟似的,穿一條褲子,一塊兒打麻雀,一塊兒上學(xué),連個油墩子也兩人分著一塊兒吃——海老頭終是硬不下心,想想還是來吧,總歸是親戚,別讓人家太難堪了。
海治國點了菜,啤酒飲料是送的。他給海老頭和海寶貝倒了可樂,自己倒了啤酒。海寶貝一仰脖子,灌下去大半杯。海老頭忙道:寶貝兒,喝慢點。
海治國又給海寶貝倒?jié)M了,說:妹妹越長越漂亮了。
海寶貝嘿嘿的笑。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我本來就很漂亮。我
是雙眼皮,高鼻梁,櫻桃嘴。我本來就很漂亮。
海治國笑了笑。海老頭說:“寶貝兒,人家夸你的時候,你要謙虛。別說話。”
海寶貝哦了一聲。鍋底湯開了,她去夾邊上的羊肉,羊肉是冷凍的,還未完全化開,筷子一松,一大坨肉落進(jìn)湯里,濺得旁邊都是。海老頭說:寶貝兒,你別動,我弄給你吃。海老頭在湯里撥弄半天,把羊肉分散開,漂了漂,夾了一片放進(jìn)她碟里。海寶貝蘸了調(diào)料便吃,有點燙,嘴里咝著氣。
海治國扔了些魚丸、牛百葉下去。海治國說:堂叔、妹妹,別客氣,放開肚皮吃,不夠再點——自己人,也難得在一起的。
海治國一邊說,一邊朝海老頭看。海老頭不說話,臉色被熱湯蒸得紅彤彤的,泛著油光。海治國停了停,又說下去:“堂叔,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曉得你心里煩我,但我也不全是為了我自己。這么好的世道,幾年才碰到一次,要是再不進(jìn)去,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我是你侄子,都是姓海的,你信我,我說什么也不會把你坑了,堂叔。”
海治國臉上帶著笑,把這番話說得貼心貼肺。
海老頭眼睛看著鍋底,將一塊羊肉像漂衣服那樣漂來漂去。他微蹙著眉,把羊肉塞進(jìn)嘴里。沉默了一會兒,海老頭說:“要進(jìn)你自己進(jìn),我不進(jìn)?!也皇桥履憧游?。我有我的打算,你也曉得的。”
海治國心里嘆了口氣。又是老話!
買單時,海老頭搶著掏錢。海治國說:堂叔,說好我請的。海老頭說:你求我的事,我沒答應(yīng),不能讓你破費。海治國說:堂叔,這是兩碼事。海老頭搖頭說:我是長輩,該我掏錢——你把錢省著花吧,別老想著炒股,腳踏實地,想點該想的事,不該做的夢別做。啊?
海治國嗯了一聲。
高秀梅給海老頭搽藥。海老頭躺在高秀梅那張大床上,四仰八叉地,受了傷的手卻還不老實,不住地朝高秀梅胸前鉆。高秀梅“啪”的一聲,把他的手打掉,剛好打在他傷口上。海老頭“啊”的一聲。高秀梅便笑起來:“活該!”
高秀梅今年四十八歲了,嫁過三個男人,卻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那三個男人,一個是病死的,一個外面有女人,離婚了,最后一個去西藏旅游,卻從此不知所終,有人說他大概死了,也有人說他是偷渡出去了。高秀梅倒不是個悲觀的人,想自己的命再不濟(jì),日子還得往下過。該干活的時候要干活,該找男人的時候要找男人。她是四十歲那年開始做鐘點工的,也是那年認(rèn)識的海老頭。鐘點工賺不了幾個錢,但足夠養(yǎng)活自己,海老頭年紀(jì)大了些,也沒什么根底,但總歸是個男人,關(guān)鍵時候能靠一靠。高秀梅對自己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長相一般,又沒文化,當(dāng)初跟著第一個男人從鹽城上來,到現(xiàn)在一口蘇北腔還是沒完全改掉。
海老頭的手上涂了厚厚一層金霉素眼藥膏。他大咧咧地說:“我現(xiàn)在動不了啦,吃喝拉撒都要你服侍了?!备咝忝氛f:“好。”過了一會兒,海老頭又說:“我的腰有些癢,你給我撓撓。”高秀梅伸手給他撓。海老頭說:往下一點。高秀梅便往下一點。海老頭說:再往下一點。高秀梅又下去一點。海老頭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說:“對,就是這兒——多撓撓?!备咝忝纺醚垲┧?。海老頭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與此同時,另一只沒涂藥膏的手環(huán)繞過來,抱住她的腰。
海老頭和高秀梅并排躺著,看著天花板。
海老頭說:“治國那小子今天又來找我了。”高秀梅嗯了一聲。海老頭說:“那錢不能動,都跟他說了幾百回了,這小子就是不死心。嘿!”
高秀梅沒吭聲。
海老頭停了停,又說了一遍:那錢不能動。
高秀梅先是不動,忽地,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直直地看著海老頭。
她說:“我曉得,你這話其實是說給我聽的?!焙@项^說:“沒有。”高秀梅說:“你別不承認(rèn),我曉得,你這話就是說給我聽的?!焙@项^笑了笑,說:“你多什么心——我說給你聽干什么呢?”
高秀梅低下頭,有些哀怨地說:“你以為我是為了你的錢,對吧?”海老頭搖頭:“沒有?!备咝忝饭室庾龀霰梢牡臉幼樱骸澳阌卸嗌馘X?我要是為了錢,也不會找你?!焙@项^說:“就是就是。”高秀梅說:“可你為什么還像防賊似的防著我呢?”
海老頭嘆了口氣,說:“沒有。我沒有防你?!?/p>
高秀梅委屈得都有些想哭了。她說:“那你把錢全部給我。我給你收著。保證不動你一分一毫。”
海老頭又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是防你。我是沒辦法。你沒兒沒女的,不明白我的心情。如果你也有個三十多歲的傻女兒,你就會明白了?!覍嵲谑菦]辦法?!?/p>
二
顧倩想著給自己買一件皮衣。她的衣服其實不少,一個偌大的衣帽間,放得滿滿的。她喜歡清理衣服,有些不太穿的,或是有些過時的,她就送人。她把衣服拿出來,一件件地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有一件皮衣。顧倩的身材很棒,一米七二的個子,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天生的衣服架子。然而她卻沒有一件皮衣。這讓她覺得有些沮喪。
她在恒隆廣場看中一件皮衣,三萬八千塊。
她問老頭子要錢。老頭子沒有爽快答應(yīng),而是逗她似的說:“親愛的,還是夏天呢——等我這只股票漲到五十塊,我就給你買?!?/p>
顧倩其實不太懂股票,但她知道,老頭子說的不會錯?!善睍q的。她的皮衣也會有的。這個老頭子,他玩股票的手段,比他玩女人的本事還要強上幾分。股票是他手里的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高秀梅每天到顧倩這里來兩次。上午是打掃衛(wèi)生。下午做飯。顧倩沒有潔癖,脾氣也算可以。幾年來,賓主相處得不錯。
顧倩喜歡狗,可老頭子不許她養(yǎng),說狗臟。其實老頭子自己家里養(yǎng)了條德國牧羊犬,是他兒子弄來的。顧倩見過老頭子手機里的照片,很高大很漂亮。顧倩羨慕得要命??伤桓疫`拗老頭子的意思。
“不養(yǎng)就不養(yǎng),沒啥了不起的——我就把他當(dāng)狗,嘿,一只老狗?!?/p>
顧倩喜歡對著高秀梅說上海話??伤目谝粢稽c兒也不純,像摻了麥乳精的咖啡,很別扭。高秀梅便隱隱有了些優(yōu)越感。這個妞,再怎么漂亮,怎么有錢,總歸是個外來戶口。高秀梅自己也是外來戶口,可她是住了二十幾年的外來戶口,老資格了,顧倩到底還太嫩。干得久了,彼此都知根知底了。有時,高秀梅會以一個大姐的身份,給這個小妹妹一些建議,比如,讓那個老頭子在房產(chǎn)證上加上她的名字,“現(xiàn)在說得花好稻好都是假的,你要拿到一些實惠的東西才行。否則過幾年,他玩厭了,把你一腳蹬開,你什么也撈不到。”高秀梅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真心真意地為顧倩考慮。她就是這樣的直腸子。然而顧倩往往不領(lǐng)情。這種不領(lǐng)情,倒不是看不起高秀梅,而是有些惱羞成怒,被她說中痛處,難堪得很。顧倩還擊她:“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你比我還不如呢?!备咝忝芬矀牧?,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不是為了他的錢,我和你不一樣?!薄欃槐銦o言以對了。
顧倩坐在沙發(fā)上涂指甲油,電視開著,播股市行情。高秀梅拖地板。拖到沙發(fā)那里,便叫她抬抬腳。顧倩很配合地抬起腳。
那只股票已經(jīng)漲到四十八塊了。顧倩哼著歌,很輕快的模
樣。高秀梅問她:“能漲到多少?”顧倩回答:“老頭子說了,最起碼六十?!?/p>
晚上,高秀梅去和海老頭說,也買些試試。她說,我們也不用漲到六十,到了五十四五就拋掉,一點風(fēng)險也沒有。海老頭反問:“你怎么曉得沒風(fēng)險?股市是你家開的?”
高秀梅說:“她男人是莊家,手里握著千把萬股呢,不會有錯?!焙@项^搖頭:“那我也不買,買股票總歸沒存銀行保險。”高秀梅急了,說:“你也不看看外面的行情,都說這樣的世道再賺不到錢,就是傻子了?!焙@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黃的蛀牙,說:“那你就當(dāng)我是傻子吧。”
高秀梅一愣,嘴邊那句話沒忍住,一下子就滑了出來:
“你放心,你就算股票虧了,沒錢了,成了窮光蛋——將來我也不會少你女兒一口飯的?!?/p>
海老頭聽了沒吭聲。半晌,他道:“我知道。——我不是信不過你?!?/p>
這天晚上,高秀梅沒讓海老頭睡她那張床,徑直把他趕了出去。海老頭敲了幾下門,沒反應(yīng),嘆口氣下樓了。高秀梅從窗口望下去,海老頭微弓的身體,一步步走得很慢。路燈照在他背上,鍍了一層銹黃色。高秀梅差點想把他叫回來,這個老頭子,也作孽兮兮的。顧倩那個也是老頭子,可那個老頭子比這個老頭子瀟灑多了。高秀梅都有些可憐他了。但同時又可憐自己。高秀梅傷心地想,他終究還是信不過她。
海治國來找高秀梅。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是把你當(dāng)嬸嬸看的?!@話讓高秀梅差點落下淚來。海治國說:“我堂叔是個老派人,想法太守舊,不開通。鈔票存在銀行里,等于就是把錢往黃浦江里扔——嬸嬸你說是吧?”
高秀梅沒有說話,只笑了笑。她當(dāng)然曉得他的來意,他要把她往一條船上趕。高秀梅倒矜持起來了。她吃不準(zhǔn)他到底是怎樣的人。高秀梅不想讓海老頭吃虧。
海治國說:“我也不怕跟您明說,嬸嬸,我是個窮光蛋,除了一套三十幾平方的老房子,一分錢沒有?!胰穗m然窮,志卻不短。我不會做那些坑人的事情,就算要坑,也不會坑自己人。堂叔要是肯借錢給我炒股,我就算全輸光了,賣房賣血也會還他的。我可以打包票的?!?/p>
高秀梅嗯了一聲。還是沒說話。
海治國掏出一個首飾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條白金手鏈。
海治國咧開嘴,笑著道:“18K的,不是什么值錢貨,一點心意。別嫌棄啊。”
高秀梅愣了愣。項鏈很細(xì),的確值不了幾個錢。但好歹也是件首飾。這些年來,海老頭都沒有買過一樣首飾給她。她這么想著,便有些怨氣慢慢升上來。莫名地。她問海治國:
“你什么意思啊?”
她這話的口氣陡然變得生硬。海治國有些發(fā)愣。賠著笑朝她看,心里沒底。
高秀梅怔了一會兒,把手鏈往他面前一推:拿回去!
海老頭回蕭山老家了。老家有個表侄女結(jié)婚,他趕回去喝喜酒。鄉(xiāng)下結(jié)婚不像上海,吵吵鬧鬧要忙上幾天才罷休,再加上難得回趟老家,親戚間也要走動一下。海老頭向銀行請了一周的假。本來還要帶上寶貝兒,可寶貝兒感冒了,發(fā)燒到三十九度,出不了遠(yuǎn)門。
高秀梅給海寶貝熬粥。海寶貝躺在床上看電視。高秀梅把粥端到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海寶貝像個大洋娃娃那樣斜靠在枕頭上,一動不動地,任憑高秀梅把她嘴角的粥漬擦去。海寶貝喝完了,打了飽嗝,說聲“謝謝阿姨”,便不管不顧了。高秀梅說:寶貝兒,別躺在床上看電視,眼睛會壞掉的,哦?
海寶貝盯著電視屏幕,沒一點反應(yīng)。
高秀梅朝她看了一會兒,進(jìn)廚房了。她想自己也實在是多管閑事,三十多歲的人了,眼睛早就定形了,又不是小孩。
收拾好碗具,高秀梅匆匆趕到顧倩家。
打開門,顧倩斜躺在沙發(fā)上,手里抱著一桶薯片,看財經(jīng)新聞。高秀梅想,怎么到處都是躺著看電視的人。也不理會,進(jìn)了廚房。水池里堆滿了油膩膩的碗碟。高秀梅戴上手套,打開水龍頭,往碗里放洗潔精。
洗到一半,便聽到顧倩的尖叫聲。高秀梅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走出去,見顧倩已站起來了,一張俏臉因為激動而泛著紅光。她對著高秀梅歡呼:
“到五十了!——我的皮衣到手啦!哈哈!”
高秀梅扳手指算,這只股票從四十漲到五十,還不到兩個禮拜。高秀梅看著顧倩欣喜若狂的模樣,怔怔地,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她卡著喉嚨說:“看你高興成那個樣子——又不是一套房子,一件衣服而已?!?/p>
顧倩嘿的一聲,坐下來,朝她看。
“你怎么不買一點呢?”顧倩問,“老早跟你說了,你要是買個一兩千股的,也能賺上好幾萬。”
高秀梅反問:“我哪來的錢,搶銀行啊?”口氣硬邦邦的。顧倩倒是一點兒也不生氣,聳聳肩,笑瞇瞇地看她。
“有的是機會。你抓緊時間買一點吧,還會漲的?!?/p>
高秀梅輕輕哼了一聲。
從顧倩家出來,高秀梅又回到海家。開門進(jìn)去,海寶貝睡著了,打著小鼾。高秀梅停頓了一會兒,便去翻五斗櫥抽屜,找出海老頭的存折。活期一本通。還有海老頭的身份證。高秀梅心跳得很快,打鼓似的。她看向海寶貝。海寶貝的口水流到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高秀梅手心出汗了,不知不覺地,呼吸有些急促,傷風(fēng)似的,帶著些“吸溜吸溜”的聲音。頭也有些發(fā)脹。高秀梅呆在原地,怔怔地,又打開存折看,一個“五”,后面是四個“零”。五萬塊。她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識地捋了捋前額的劉海,開門走了。
海老頭回上海那天,天氣特別好,晴空萬里,一絲云也沒有。海老頭下了車,哼著小調(diào),旅行袋沒有拉嚴(yán),一只母雞的頭露在外面,咯咯叫著。海老頭一路上都在盤算這只雞該怎么吃。按說正宗土雞燒雞湯最好,可寶貝兒不愛喝雞湯,嫌有股腥氣,寶貝兒喜歡紅燒,可這么好的雞,紅燒實在是可惜。海老頭想來想去,決定還是燒雞湯。不能太慣孩子,土雞湯是好東西,加點當(dāng)歸黃芪,女人吃了最好。海老頭又想到了高秀梅。也該讓她補一補。這女人太瘦,跟排骨似的。海老頭喜歡胖一點的女人,身上要有點肉,摸上去手感才好。
海老頭回到家,高秀梅和海寶貝在吃午飯。油煎帶魚、番茄炒蛋、雞毛菜土豆湯。海老頭見了,說:“小菜不錯嘛。”
高秀梅問他:“吃飯了嗎?”他說,“沒有?!备咝忝繁阌秩ツ昧烁蓖肟?。海老頭坐下來,問女兒:“想爸爸嗎?”
海寶貝嘴里含著飯,頭一仰:“想!”
高秀梅要把老母雞殺了,海老頭說,不急,到晚飯前再殺,新鮮。
海老頭扒了兩口飯,又問:“寶貝兒今天沒去拿盒飯嗎?”
海寶貝還沒回答,高秀梅已搶著道:拿什么盒飯呀——盒飯哪有家里的飯菜好?海老頭說:“不是說家里的飯菜不好。盒飯不要錢的,不拿白不拿?!?/p>
高秀梅說:“盒飯不衛(wèi)生?!?/p>
海老頭說:“人人都吃,吃不死人的?!僬f,我存了錢的,不吃人家會笑我是傻瓜。好幾塊錢一份呢?!?/p>
海寶貝插嘴道:“我這個禮拜都沒去拿盒飯,天天在家里吃的。阿姨燒的菜比盒飯好吃?!彼穆曇羟迩宕啻?。
海老頭聽了一愣。高秀梅也是一愣。兩人對視一眼,高秀梅飛快地把目光移開,站起來,拿碗去添飯。她低著頭,步子有些
亂。海老頭用筷子挑了兩粒飯,若有所思的。一會兒,高秀梅走過來,坐下。海老頭瞥見她臉上表情有些僵,很不自然了。
吃完飯,高秀梅收拾碗筷。海老頭坐在沙發(fā)上,拿牙簽剔牙。海寶貝說:爸爸,我想出去玩一會兒。
海老頭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去吧,早點回來?!?/p>
海寶貝剛出去,高秀梅便走過來,一邊擦手,一邊在海老頭身邊坐下。她給他削蘋果。海老頭“呸”的吐掉牙縫里的食物殘渣,朝她看。高秀梅依然是低著頭。蘋果削完了,她遞到他手上,隨即站起來,打開五斗櫥抽屜,拿了張存折出來。
“我曉得,你肯定是猜出來了,——你這老頭子心眼多,我才懶得跟你斗呢,”高秀梅故意重重地把存折扔在他身上,“你自己看,變成多少了?”
海老頭翻開存折,看了看。一怔。
“多了一千?”他問她。
高秀梅斜眼瞥他:“一個禮拜,多出一千,不好嗎?”
海老頭想了想,問她:“那他呢,他賺了多少?”
高秀梅白了他一眼。
“你腦筋轉(zhuǎn)得倒快——他賺了兩萬多三萬不到,說本錢是你的,總要意思意思,不能白拿你的。”
海老頭嘿的一聲。
高秀梅說:“這還算賺得少的,要是聽那個小女人的,買她姘頭那只股票,至少能多賺一倍?!F(xiàn)在是什么行情?天上在掉金子,大家都在撿?!?/p>
海老頭點頭,說:“是呀是呀,天上在掉金子,那大家也不用干活了,只要拼命撿就行了——”
高秀梅叫起來。
“我是這個意思嗎——你這個老頭子只會跟我抬杠——我是說,只要抓牢機會,就肯定能發(fā)財。當(dāng)年發(fā)行認(rèn)購證,天上就是在掉金子。你想想,翻了多少倍啊,怎么不是在掉金子?你沒買是吧,嘿,你要是買了,現(xiàn)在也不住在這里了,世茂濱江都買幾套了——喏,現(xiàn)在機會又來了,十幾年才輪一次,這次你要是再不抓牢,這輩子都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呢?!?/p>
海老頭沒說話。
高秀梅停下來,朝他看了一眼,隨即又道:“現(xiàn)在曉得了吧?沒人想揩你的油,都在想方設(shè)法幫你賺錢?!嗖磺?”
海老頭站起來,把存折放回抽屜。他坐回沙發(fā)上,怔怔地。一會兒又朝高秀梅看,咧開嘴笑。
高秀梅瞪眼:“笑什么笑?——誰跟你笑?”
海老頭嘻嘻笑著,湊近了,手往她身上膩,喘著氣說:“寶貝兒出去了——”
高秀梅避開了,皺眉說:“出去就出去,你想干什么?”
海老頭賠笑著,又湊近了,拿嘴去觸她的臉頰。同時,一只手包抄過去,摟住她的肩。喘著氣。
“你說干什么?呵,你又不是不曉得——”
三
幾周后,海治國又來找高秀梅?!廊皇菫榱私桢X。
高秀梅讓他自己去跟海老頭說。“你們的事情,我不管。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害我夾在當(dāng)中做歹人,倒像是我在盤算他的錢似的——我不干?!?/p>
海治國賠笑:我要是能跟他說通,還來找嬸嬸你干嗎?堂叔那個人,是塊石頭,不開竅的。
高秀梅說:你再去說說看,這次不一樣的。他嘗了一千塊錢的甜頭,興許想法就變了。
海治國笑笑,停了停,又叫:嬸嬸——
高秀梅說:你走吧,我?guī)筒涣四恪?/p>
“嬸嬸——”
高秀梅別過頭,不知怎的,竟有些煩躁起來:
“好了,別一口一個嬸嬸了。我又不是你真的嬸嬸——你嬸嬸早死了,都死了三十多年了!”
高秀梅說完,便覺得心頭那里酸酸的,有什么東西在往上涌,一大股一大股,壓都壓不住。
高秀梅撂下海治國,轉(zhuǎn)身便去找海老頭。海老頭正在銀行門口跟人聊天,見她來了,那人立刻識趣地離開了,臨走還不忘調(diào)侃一聲:
“你們聊你們聊,不妨礙你們?!?/p>
高秀梅走到海老頭面前。海老頭問她:怎么來了?
高秀梅朝他看,反問:“我不能來嗎?”
海老頭愣了愣,道:“怎么不能來——心情不好?有事?”
高秀梅哼了一聲,沒回答,徑直告訴他:
“海治國又來找我了,想跟你借錢。我跟他說,要借錢直接找你,別找我。免得你又以為我在打你錢的主意。”
高秀梅把這番話講得飛快。
海老頭又是一愣,隨即哦了一聲。
高秀梅停了停,又道:“這小子上次要送我一根手鏈,我沒拿——虧得沒拿,拿了就更說不清了——想想也是丟臉,跟了你這么久,手上、腳上、頭頸里都是光禿禿的——這小子還一口一個‘嬸嬸,像真的似的,什么屁嬸嬸,叫得我臉都紅了——”
海老頭看著地上,把一塊小石頭碾來碾去,不說話。
高秀梅越說越激動,遠(yuǎn)遠(yuǎn)地瞥見海寶貝拿著盒飯走來,便停下不說了。海寶貝走近了,嘻嘻笑著,叫了聲“爸爸”。旁邊有幾個相熟的人,都朝她打招呼:寶貝兒,吃飯啊,今天吃什么?
海寶貝很大方地把盒飯打開,讓他們參觀。
高秀梅不說話,走了。她剛走出兩步,海老頭趕上去,拉她的手臂。高秀梅掙脫了。海老頭礙著旁邊有人,不敢再拉,只得讓她走了。
下午,海治國真的來銀行了——果然是借錢。海老頭沒好氣地把他打發(fā)走了。
“說了一百多遍了,別讓我浪費唾沫。我的意思,早就跟你說清了。再說下去,親里親戚的,大家都尷尬?!?/p>
顧倩穿上新皮衣,在鏡子前晃來晃去。價格牌還沒拆掉,跟著她的身體一起歡快地晃著。
高秀梅在拖地。從客廳到房間,再到書房,低著頭。幾次顧倩都朝她看,想讓她給點意見,但高秀梅就是不抬頭,沒看見似的。
“喂!”顧倩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她,“你看怎么樣?”
高秀梅只瞟了一眼,便又低下頭拖地。
“蠻好——價錢擺在那兒,能不好嗎?一件衣服夠我買一輩子衣服了。”
高秀梅說到這里,頓了頓,覺得不該這么說。雖然在別人家里幫傭,她還是有著自尊心的。不該說得這么泄氣。
高秀梅又朝那件衣服瞟了一眼。
“好是好,就是妖了些。穿著不像良家婦女。”她故意這么說。停了停,索性又加了句:“——像狐貍精。”
顧倩咯咯地笑起來。
“是嗎?你也這么覺得?——我也覺得,好像有點太過了。本來就長得漂亮,應(yīng)該低調(diào)點。這下倒好,活脫一個仙女下凡,太招搖了,是不是?”
高秀梅偷偷笑了笑。
“我說是狐貍精,你偏說是仙女下凡?!S便你,仙女就仙女吧,反正都差不多?!彼f。
顧倩笑瞇瞇地脫下皮衣,放進(jìn)衣櫥。
“老頭子說了,這只股票要是升到一百,就給我買套別墅。古北那邊的。”
高秀梅朝她看了一眼?!罢娴?,還會升?”
顧倩撇嘴說:“老頭子是做什么的,他說的會有假?他說能到一百,只怕一百還不止——”
晚上,高秀梅把顧倩的話說給海老頭聽。
“不管你買不買,反正我已經(jīng)開了個戶頭,過幾天就買。把錢都投進(jìn)去,全部投進(jìn)去,能買多少就買多少,一分錢也不?!?/p>
她幾乎是惡狠狠地說這番話。
海老頭說:“蠻好蠻好?!?/p>
高秀梅說:“等我發(fā)了財,我就一生一世不睬你了——像你這么傻乎乎腦子不開竅的老頭子,還要你干什么?”
海老頭笑笑,沒吭聲。
高秀梅道:你就牢牢地守著你的錢吧,像孵小雞一樣,看看會不會孵出鈔票來——五萬塊,你以為是五百萬啊,一生一世都
用不掉的嗎?
海老頭嘿的一聲:“當(dāng)然用得掉,誰說用不掉?——別說五萬,就是五百萬、五千萬,也照樣用得掉?!?/p>
高秀梅說:“你少跟我犟。你這個人呀,腦子不開竅,嘴巴倒是老三老四的——隨你的便,我反正是下定決心了。已經(jīng)晚了,不能再錯過了,錯過要懊悔一輩子的?!?/p>
海老頭不語。怔怔地。一會兒,幽幽地道:股票又不是包賺錢。要是包賺錢,我早買了。
高秀梅冷笑了一聲。
“天下有什么事情是包賺錢的?有風(fēng)險才有收益?!氵@大半輩子啊,講得難聽點,都活到狗身上去了?!?/p>
海老頭聽了,心里有些“挖塞”。愣了半晌,干巴巴地笑了笑,訕訕地道:
“說我是狗,你又有什么開心?”
老李炒股賺了錢。他請海老頭吃飯。兩個老頭兒找個便宜的小館子,點了幾道簡單的菜,再叫了瓶黃酒。
老李只喝了半杯,便上頭,臉紅得關(guān)公似的。一半是量淺,一半是興奮。他翻來覆去地向海老頭述說炒股的心得:
“其實也沒什么,關(guān)鍵就是要膽大,這個,豁得出——還要有決心,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決心,進(jìn)去兩萬塊,不到十萬塊堅決不出來——”
海老頭聽著,笑笑。
“不要笑,你不要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這是很嚴(yán)肅的事——”老李幾年前騎車,摔了一跤,把兩顆門牙給摔掉了,合不得配假牙,一直耽擱著。因此講話漏風(fēng),尤其是“shi”的音,靠旁邊幾顆牙配著舌頭艱難地說來,聽著怪怪的。海老頭瞥見他莊重的神情,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隨即連忙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你繼續(xù)講繼續(xù)講——”
老李也勸海老頭買股票。他說:“稍微弄一點,小來來,沒關(guān)系,”隨即又自己否定自己,“不過小來來也沒啥意思,又賺不了幾個錢。歸根到底還是要膽大。這年頭,膽子小發(fā)不了財。”
海老頭微笑:你老兄發(fā)財就行了。我看你發(fā)財。
老李擺手,說:“我也是小來來,財是發(fā)不了的,賺幾個小菜銅鈿。偶爾請老朋友下個館子咪點小酒,蠻好。我要求不高,比銀行利息多一點就行了。你曉得,我這人心臟不好,一激動就要吃苦頭。坐在證券公司里,麝香保心丸都是隨身帶的。呵呵?!?/p>
海老頭想勸老李悠著點,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多說反而惹人笑話。海老頭曉得,現(xiàn)在不時興啰里啰嗦瞻前顧后的人了,大家都是該出手時便出手。海老頭總覺得有些別扭,可又不曉得別扭在哪里。到底是人家別扭,還是他自己別扭。海老頭不能多想這個問題,一想就頭痛。他是個想法簡單的人,年輕時也沒為前途啊事業(yè)啊考慮過什么,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更加不愿意傷腦筋。
高秀梅開始炒股后,每次過來,話不說幾句,便坐到電腦前。上網(wǎng),看股票。興致好的時候,她也愿意跟海老頭說上幾句,告訴他怎么看股票的業(yè)績,有沒有除過權(quán),走勢怎么樣,日K線,周K線,這個指標(biāo),那個指標(biāo)……
高秀梅準(zhǔn)備了一個小本子,把買的股票記下來。每天的價格都寫在上面。其實這些數(shù)據(jù)電腦里都有,但她還是愿意拿筆記下來。她把小本子放在電腦旁。有時她過來,會看見小本子隱約有翻動過的痕跡。高秀梅曉得是海老頭?!@個老頭子,嘴上死倔,心里還是活絡(luò)的。
隔了幾天,股市又是一陣大漲。像驟然下了場春雨,一夜間百花齊放。瘋了似的。高秀梅給海老頭買了一件T恤。左胸口上印個鱷魚圖案。高秀梅告訴他,這是外國牌子,打完折還要一百多。海老頭說,買什么外國牌子,都是老頭子了,穿那么好干什么?高秀梅卻說,越是老頭子越要穿得好,否則不真成糟老頭子了?
高秀梅本子上的股票一下子漲了好幾塊。那幾天,高秀梅很開心,海老頭卻有些心神不寧,恍恍惚惚的,高秀梅讓他去買把蔥,誰曉得他竟拿了把韭菜回來。失魂落魄的。到了晚上,海老頭打開電視看財經(jīng)頻道,聽主持人分析股市。接著,又看高秀梅那個記股票的本子。眼睛眨也不眨,怔怔的。
他看了一會兒,對高秀梅說:“不錯啊,賺了不少。”
高秀梅笑笑,故意道:
“沒多少,也就剛賺了你大半年的工資而已?!?/p>
她說完朝海老頭看。海老頭嘿的一聲:“你厲害啊——”
高秀梅說:“沒你厲害?!?/p>
海老頭說:“你厲害?!?/p>
高秀梅說:“還是你厲害?!?/p>
兩人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海寶貝在一旁聽得咯咯直笑。海老頭只好閉嘴。高秀梅也不睬他。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高秀梅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調(diào)了個臺,看電視劇。海老頭先是不動,繼而也挨著她坐了下來。眼睛盯著屏幕,卻一句話也沒聽進(jìn)去,空白一片。海老頭朝高秀梅看,欲言又止地。半晌,終是沒忍住,咽了口唾沫,推推她,有些羞澀地:
“那個——真的能升到一百塊?”
海老頭站在銀行門口,和路邊賣報的小販聊天。銀行里有免費的水供應(yīng),海老頭時常拿紙杯盛了水,給小販喝。小販叫他“老伯伯”,對他很客氣。有時海老頭要看報紙,小販便拿一份給他。海老頭要看《證券報》,小販就很為難,因為《證券報》賣得很好,一眨眼工夫便沒了。只有遇到下雨天,生意稍差,才會剩下一份兩份,也是濕嗒嗒的。海老頭拿著,站在那里看,小心翼翼地,并不翻亂,看完了,再完完整整地還給他。
小販問:老伯伯,也買股票啊?
海老頭搖頭,朝他笑笑。
海寶貝最近常向海老頭抱怨,說證券公司的盒飯越來越難吃。“有股饅掉的味道?!彼@么說。
海老頭嘗過,其實也不是餿,只不過天氣熱了,多少有些不新鮮。海老頭便把銀行里的飯給女兒吃,自己吃那份盒飯。海老頭一邊吃,一邊朝女兒看。海寶貝穿一件淡粉色的短袖衫,胳膊露在外面,肉嘟嘟圓滾滾。海寶貝皮膚白,眼睛大,頭發(fā)有些微黃,像個洋娃娃。海老頭想起她小時候,瘦瘦的小老鼠似的模樣,便有些感慨——沒心事是好啊,心寬體胖,這話真是一點不假。海老頭想,自己要能像她那樣就好了。但這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傻子。海老頭腦子里閃過“傻子”這個詞,心便不自覺地揪緊了。
早幾年,海老頭動過腦筋,想為寶貝兒找個男人。銀行里那五萬塊錢便是嫁妝,夠那男人做點小生意,賣賣茶葉蛋、開個書報亭什么的。海老頭的人選倒也不少,有小超市的收銀員、水站的送水員、小區(qū)保安,甚至連附近工地的民工也考慮過。海寶貝長相不差,倒也真有些娶不到老婆的男人躍躍欲試??商魜硖羧?,海老頭終是下不了決心,合不得。怕這些男人等他一死,便把寶貝兒一腳踢開。外頭人總歸靠不住,好多人勸他,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鈔票最真。海老頭也曉得這個道理??赦n票再真,就那么幾張,也抵不了什么用處。海老頭真的有些悲哀了。
海老頭坐在電腦前,看股票。高秀梅在一旁看他。
高秀梅瞥見他專注的神情,心里偷笑。海老頭皺著眉頭問:
“今天怎么跌了百分之五?”
高秀梅說:“那是莊家在震盤,嚇退散戶。明天也許還會跌,下周肯定拉起來?!@叫搭平臺?!?/p>
海老頭朝她看一眼:“你懂得倒多?!?/p>
海老頭又看了一會兒,認(rèn)認(rèn)真真地。一抬頭,瞥見她站在邊上,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站起來,說:“你來你來?!?/p>
高秀梅說:“沒關(guān)系,你看吧?!?/p>
海老頭說:“有什么好看的——我是隨便看看,你才是專業(yè)人士。”
高秀梅嘿的一聲:“你老客氣的——隨便看看,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
海老頭給她說得有些窘,拿起茶幾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高秀梅坐下來,拿鼠標(biāo)隨意點著。一邊點,一邊說:
“我又補了兩百股。小女人說了,現(xiàn)在是補倉的好機會。這只股票業(yè)績好,盤子又小,現(xiàn)在不補,只怕一生一世都等不到這樣的價格了。”
她故意說得漫不經(jīng)心。透過旁邊五斗櫥的鏡子,她瞥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高秀梅心里清楚,他肯定瞞著她,偷偷買了——她太了解他了。這老頭子膽子小,一開始肯定是小來來。她猜他明天也許會補一點。
高秀梅不說破?!f破了,怕這傻老頭惱羞成怒,把股票拋個精光,那就沒意思了。
顧倩的老頭子來了。
高秀梅給顧倩做了兩三年,總共也沒見過這老頭子幾次。其實也不是很老,六十歲應(yīng)該還不到,除了頭頂有些微禿,樣子還過得去。男人是要靠派頭撐的,三分長相七分作派。老頭子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皮鞋擦得锃亮,領(lǐng)帶的顏色很跳,配他的年紀(jì),倒不覺得古怪,反而有種別樣的精神。
更重要的是,——老頭子給顧倩帶了一個新皮包,高秀梅不懂名牌,只瞥見紅紅綠綠的花紋,像是英文字母,看著也不覺得多么出眾。顧倩歡天喜地地接過,在老頭子臉上親了一口,嗲嗲地說:
“謝謝你哦!”
老頭子上廁所時,高秀梅忍不住問顧倩,這個皮包很貴嗎?顧倩聳聳肩,說:還好吧,一萬多兩萬不到點。高秀梅吐了吐舌頭。
晚上,高秀梅洗完碗,正準(zhǔn)備回去,老頭子甩手給了她一百塊錢,說,辛苦了。高秀梅道聲謝,離開了。
高秀梅走在路上,口袋里揣著那嶄新的一百塊錢,心想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出手實在大方。高秀梅這么想著,倒也不覺得沮喪。別人有別人的福氣,她有她的福氣。高秀梅不貪心。顧倩有她的老頭子,她也有她的老頭子。不就是老點丑點窮點嘛。高秀梅想,你們賺你們的大錢,我們賺點小錢就行了。
這幾天,那只股票又是一陣瘋漲。高秀梅一邊走,一邊算賬。不光算她自己的,還有海老頭的。她樂呵呵地想,哪怕這傻老頭只買三四百股,也賺不少了。高秀梅哼著小調(diào),經(jīng)過小超市時,進(jìn)去買了兩瓶古越龍山。她想人家老頭子股票賺錢,一出手就是一兩萬塊的皮包,自己非但拿不到包,還得倒貼給他買酒。
“前世欠了他的,欠了他的——”高秀梅搖頭。
到了海老頭家,高秀梅把酒往他面前一放,說:
“喏,請你吃老酒?!?/p>
海老頭說:買這么好的酒干嗎,我喝零拷的,味道也差不多。
高秀梅說:偶爾喝兩瓶,沒啥。
她停了停,又道:反正股票賺錢了,是吧?
高秀梅逗他似的,朝他看,促狹兮兮地笑。
海老頭說:是呀,反正你股票賺錢了,吃你兩瓶老酒也說得過去。
高秀梅嘿的一聲,撇嘴說:“又不是我一個人賺錢?!?/p>
海老頭點頭:“是呀,現(xiàn)在這個世道,天上在掉金子,人人都在撿,人人都賺錢?!备咝忝钒姿谎郏核览项^子,學(xué)我的話。海老頭呵的一笑。
過了一會兒,高秀梅又道:“那個股票已經(jīng)七十多了?!?/p>
她說著,拿眼角瞟他。海老頭嗯了一聲,沒搭腔。
高秀梅忍著笑,問他:“賺不少了吧?”
海老頭朝她看。一副茫然的模樣。
高秀梅好笑,心想你裝什么裝,死相樣子?!罢f說又沒關(guān)系,我又不會搶你的——說說看,賺了多少?”她笑著問。
海老頭愣了愣,半晌,道:“什么呀——我又沒買。”
高秀梅嘿的一聲:“好好好,你沒買——就當(dāng)我沒說。”
海老頭朝她看了一會兒,停了停,道:
“我沒買,真的沒買——不騙你?!?/p>
高秀梅也朝他看。狐疑地?!罢娴臎]買?”
“沒買。”
“真的?”
“真的沒買,我騙你干什么?我干嗎要騙你,一大把年紀(jì)了,又不是小孩——騙你我就不是人——說了不買就不買,我又不是那種變來變?nèi)サ娜耍f了不買肯定不買——”
海老頭說得很響亮,宣誓似的。他似是覺得有些滑稽,還笑了笑。
高秀梅先是不動,停了半晌,她霍地站起來,噔噔噔朝外走去。
海老頭攔住她:“你干什么?”
高秀梅一把推開他,力道有些大。海老頭沒提防,朝后踉蹌退了幾步。
“我怎么會認(rèn)識你這種——”高秀梅拔尖了喉嚨,話到一半,卻又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沒說下去。
兩人僵在那里。海老頭想去攙她的手,猶豫著,不敢。高秀梅眉頭蹙著,眼睛看著地上。半晌,她一字一句地道:
“不買就不買,用不著跟我賭咒發(fā)誓?!?/p>
說完,推門出去了。
海老頭聽到樓梯上一陣沉悶的腳步聲,漸漸輕了。他愣了半晌,回過頭,見海寶貝愣愣地朝自己看。海老頭失魂落魄地,問女兒:
“爸爸是不是有點傻?”
海寶貝咯咯笑了兩聲。很歡快地。她還沒回答,海老頭手一擺:
“算了算了,我怎么會問你這個問題——我大概真的傻了?!痹捯怀隹冢虐l(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干干澀澀,都帶著痰音了。
“沒事了?!X吧?!?/p>
四
車間里,機器聲轟隆隆的響。只有零星幾個人在干活,其余的都湊在旁邊聊天、抽煙。墻上貼著“不許抽煙”的標(biāo)志,他們卻不理會,兀自吞云吐霧。車間主任走過來,見了,劈頭蓋臉罵一通。罵完了,前腳剛走,這些人便又把香煙拿出來。
他們聊的最多的是股票。你一言我一語的。其實他們買的并不多,幾百股,充其量也就一兩千股。賺錢的人把戰(zhàn)績夸大幾倍;虧的人不提虧錢,只說自己贏錢的那段。車間的工作枯燥無趣,只有聊天的時候,大家才有些興致。
“干脆不上班了,天天炒股算了!”一個人叫起來。
另一人潑冷水:“那要是虧了呢?”
“再怎樣總歸比上班強,累死累活才那幾個錢!”
“就是。恨只恨沒本錢,要是有本錢,買它個幾萬股,賺一票就走,一生一世吃不完了!”
“哪來的本錢,總不見得去偷去搶?”
“怎么不能去偷去搶,把我逼急了,就去偷去搶。這年頭,不撈點偏門,一生一世受窮!”
海治國在一旁看股票機,并不參與他們的談話。那個講得最狠要去“撈偏門”的,是他的徒弟小石頭。二十出頭,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治國常罵他是“死鴨子嘴硬”,就橫在一張嘴上了,其實什么都不懂。海治國自己也是老油條,可他像小石頭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還是很勤懇的。海治國看不慣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最好什么活兒也不干,就等著天上掉餡餅——當(dāng)然這也不能全怪他們,世道也是個原因。
海治國的股票機是新買的。一千多塊。為的是方便,上班時也能看行情,手指頭按一按,就盡在掌握了。前陣子賺得不錯,本錢翻了兩番,借的錢還了,還有盈余。海治國快四十歲的人了,一直沒成家,他想著趁勢再賺些錢,找個外來妹把事情辦了。
要結(jié)婚,就要房子。海治國那套老房子,才三十來個平方,小得可憐,墻壁上滿是青青綠綠的霉點,像長了癬。海治國算來算
去,即便股市永遠(yuǎn)漲下去,一直不跌,憑他那點本錢,也要好幾年才能買上新房。海治國長相不差,鷹勾鼻子略顯兇相,粗看倒也有幾分帥氣。他常去的那個發(fā)廊,好幾個女人都對他有意思。他看中了一個叫“阿蘭”的四川妹。有時候興致好,海治國也愿意摟著阿蘭,憧憬他將來的人生——股票上賺一筆錢,安定下來,做點小生意,買房買車——海治國這么想著,便撫著阿蘭的香肩,漸漸地,又化作柔情萬種。
黃梅季節(jié),忽冷忽熱的,容易生病。海治國跟幾個同事吃夜宵,小龍蝦伴冰啤,越吃越來勁,最后干脆脫掉衣服赤膊上陣,回到家就發(fā)燒了。
第二天去醫(yī)院,海治國在領(lǐng)藥窗口遇見海老頭。證券公司的盒飯不新鮮,海老頭是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了一晚,臉?biāo)姿住?/p>
海治國讓他坐著,幫他排隊拿了藥。
海老頭接過,說:“謝謝。”
海治國勸他,以后別吃那些盒飯了,對身體不好?!澳阆胧″X,結(jié)果還要花錢看醫(yī)生,不是更不劃算?”
海老頭說:“道理我懂,可好好一份盒飯,讓我倒掉,我就是合不得。你也曉得我這個人,一輩子省慣了?!?/p>
海治國點頭,道:“堂叔你和我去世的老爸一樣,都想不穿。自己苦,別人看著可憐。其實這樣過日子沒啥意思?!?/p>
海老頭說:“你別說沒啥意思,我們這代的人,都是這么過來的。現(xiàn)在條件好了,可日子還得節(jié)省著過。今天要為明天打算,不能想著什么就是什么?!?/p>
海治國笑笑,停了停,道:“你這些話是講給我聽的。我曉得?!?/p>
海老頭搖頭:“也不是說給你聽——我年紀(jì)大了,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其實將來的事情誰曉得呢,老觀念行不通了——不說了,說多了讓人笑話?!?/p>
從醫(yī)院出來,海治國陪海老頭走了一段,到了三岔路口,海治國說聲“堂叔再會”,兩人便分開了。海治國走出幾步,回頭看海老頭蹣蹣跚跚的背影,怔了怔,終究沒忍住,叫道:
“堂叔,不新鮮的盒飯還是少吃——”
海老頭聽見了,卻不轉(zhuǎn)身,伸出手,半空中揮了兩揮。
高秀梅連著幾個星期,都沒去海老頭那里。電話也不打。海老頭也沒找過她。高秀梅曉得這傻老頭是覺得沒臉,不好意思。
顧倩說要替她介紹男人。說了好幾個,其中一個聽著條件還不錯,五十來歲,中學(xué)教師,有兩套房子。高秀梅不置可否,說,你認(rèn)識的男人倒是不少。說完便有些后悔,人家是好心,不該這么說。
高秀梅最終還是去了。一起吃了頓飯,又散了會兒步。老教師人挺好,說話也溫柔,細(xì)聲細(xì)氣的。最后他提出要帶高秀梅去他家看看。高秀梅婉拒了。離開時,高秀梅對他說“再見”,心里竟沒有一點遺憾。顧倩罵她是“豬腦子”——說來也怪,現(xiàn)在兩人關(guān)系已經(jīng)好到可以罵人的地步了。顧倩說,那個海老頭有什么好,你這個豬腦子!
高秀梅嘿的一聲,說:“我從來沒覺得他有什么好?!?/p>
顧倩說:“那你對他死心塌地的!”
高秀梅說:“誰對他死心塌地了?”
顧倩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臨走時,顧倩把一大包舊衣服扔給高秀梅。“下午整理了衣柜——你看看,要是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替我扔了。”
高秀梅大包小包地,走下樓梯。一邊走,一邊尋思這些衣服該怎么處理。高秀梅頓時想到了海寶貝。海老頭平常都在自由市場給她買衣服,男人本來就不懂打扮,加之海老頭更是個木訥的男人,把個海寶貝弄得像鄉(xiāng)下妞似的。高秀梅想到這里,便覺得有些可惜。如果海寶貝是她女兒,她肯定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高秀梅這么想著,不知不覺走到海老頭家樓下。
她停下腳步,往上望。海老頭家的燈光亮著。高秀梅還沒想好是不是上去,旁邊走來一個面熟的人,叫一聲“高阿姨”,說,你怎么不上去啊?那人開了防盜門,用手撐著,朝她看。高秀梅只得跟著進(jìn)去了。
高秀梅上了樓,在海老頭家門前站著。正猶豫間,門開了。海老頭拿著一袋垃圾走出來。
他瞥見高秀梅,一愣。高秀梅也是一愣。海老頭說,你來了?高秀梅“嗯”了一聲。海老頭摸了摸頭,隨即又道:“我——下去倒個垃圾?!?/p>
高秀梅說:“你去吧?!?/p>
海老頭把門敞開,說:“你先進(jìn)去,我馬上就上來。”
高秀梅說:“不用了,我也沒什么事——喏,這些衣服給寶貝兒?!?/p>
她說完,把那個包往地上一放,下樓了。
到了樓下,高秀梅不停留,徑直往前走去。海老頭匆匆忙忙倒了垃圾,急急地跟上去。兩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被路燈拉成了一條直線。海老頭追上她,喘著氣,問:“這么快就走了?”
高秀梅腳下不停,說:“又沒什么事?!焙@项^說:“沒事也坐一會兒嘛?!备咝忝氛f:“你家又不是皇宮,有什么好坐的?”
海老頭一怔,隨即道:“不是皇宮,就不坐了?”
高秀梅不理他,加快腳步走了。
海老頭停下來,愣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
黃梅天過后,依然還是下雨。只是不像前陣子那樣淅淅瀝瀝,落不盡似的,叫人心煩。近幾天是陣雨,冷不丁兜頭澆下,雨點落在傘上,像打鼓,一陣強似一陣,聽得人心驚肉跳。
大約是天氣的緣故,股市連著幾天都跌。
高秀梅后來補的那兩百股,已經(jīng)套牢了。總賬勉強還不虧。她去問顧倩,顧倩又去問老頭子。誰曉得老頭子去日本出差了,手機打不通。高秀梅有些急了,到處找人咨詢。相熟的一些股友,有人說會漲,有人說要跌。她也不曉得聽誰的好。就這么一猶豫,又連著幾天大跌。她那只股票,只跌剩一半價錢了。
高秀梅方寸亂了。算算老頭子該回國了,她又催著顧倩去問。顧倩打了幾個電話,都是忙音。聯(lián)系不到人。顧倩也急了,不敢打他家里電話,只偷偷地打聽。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就傻了?!项^子移民了。兩天前就上了去加拿大的飛機。他老婆、兒子,還有那條德國牧羊犬,一起走了。
顧倩站在陽臺上抽煙。高秀梅在一旁陪她。顧倩一支接一支地抽。只一會兒工夫,腳下全是煙蒂。兩人從黃昏到晚上,沒挪過地方。高秀梅幾次想去燒飯,但看她的神情,又不大放心,二十七層的陽臺,可別做什么傻事。
一會兒,顧倩開口說:你走吧,下班了。
高秀梅說:我陪陪你。
顧倩揮了揮手,道:你走吧——我不會跳樓的。
高秀梅說:“你不跳樓,如果吃安眠藥怎么辦?——我曉得你床頭柜上那瓶是安眠藥?!?/p>
顧倩說:“我也不會吃安眠藥。”
高秀梅說:“廚房里有菜刀。你要是想死,有的是辦法。”
顧倩朝她看?!拔艺媸悄X子壞了,找了你這么一個啰里啰嗦的鐘點工。”
高秀梅笑笑。“我不是啰嗦,是為你好?!?/p>
顧倩點頭,道:“我曉得你是為我好。你放心,我這人很想得開——就當(dāng)這幾年瞎混了唄,反正也不是白混,名牌包包和衣服也撈了不少,夠本了——你回去吧,我曉得這陣子你也不好受,都是肉里分,攢了一輩子的辛苦錢。你去找你那個海老頭,讓他好好安慰安慰你?!?/p>
高秀梅給顧倩做了晚飯,放在桌上,叮囑她一定要吃。
徑直又來到海老頭家。
海老頭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疊衣服。見她來了,海
老頭放開手里的衣服,要去倒茶。高秀梅說,倒什么茶,又不是客人。她坐下,拿過一件衣服也疊起來。
電視里在放股市行情。高秀梅低著頭,不看屏幕。海老頭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高秀梅嘆了口氣,說:
“還是你聰明——最會保身家?!?/p>
海老頭一怔:什么?
高秀梅說:“我在表揚你呢,別裝糊涂——你最厲害了,一點不碰。你看指數(shù)跌成那個鬼樣子,做股票的人都套牢了——你得意了,是吧?”
她咬著嘴唇,朝他看。憤憤地。
海老頭先是有些茫然的,隨即笑笑。他搔頭,頭皮屑刷刷地落下來,下雪似的。他疊衣服的動作有些僵,一件襯衫怎么也疊不好,袖口那里總是拱著,他疊了幾遍,到后來都有些不耐煩了,把襯衫重重地往旁邊一放,拿過一條內(nèi)褲,卻是海寶貝的,粉紅色印著卡通圖案。海老頭拿起來,又是一扔。
“晦氣!”他罵了聲。
高秀梅朝他看?!案蓡?”
海老頭不答。他怔怔地朝電視屏幕看,眉心那里蹙得緊緊的,眼珠定定的,都有些斗雞了。他又搔頭,使勁地搔,似是存心要把頭皮搔破。半晌,他停下來,輕聲說:“我也買了。”
高秀梅沒聽清。“嗯?”
海老頭整個人陷在沙發(fā)里,聲音像被人抽了筋:
“我說——我沒忍住——半個月前,最高點進(jìn)的?!?/p>
他說完,竟還笑了笑。笑容僵在臉上,像蔫掉的沒了水分的花。
五
老李頭進(jìn)了醫(yī)院。心臟病突發(fā)。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沒什么大礙。只是人瘦了一圈,其實也不是瘦,只是臉色不好,青里發(fā)黑,映襯著五官都暗淡了,只幾天工夫,便似老了十幾歲。
海老頭去醫(yī)院看他。買了水果和糕點。老李頭有些過意不去,說:
“干嗎破費,你自己也虧了錢——”
海老頭說:虧了錢,日子還得過。老朋友還得看。
老李頭嘆息:早曉得就早點把錢拿出來了,現(xiàn)在倒好,像玩滑滑梯,一下子就溜了下去,連鈔票什么樣都沒見到,傷心啊——
海老頭嘿的一聲:“早曉得?‘早曉得這種話說了沒啥意思——早曉得我當(dāng)年就借高利貸去買認(rèn)購證,買它個幾千幾萬張,現(xiàn)在不是賺翻了?——嘿,早曉得,早曉得我當(dāng)初就不結(jié)婚了,一個人清清爽爽也蠻好,無牽無掛的——”
海老頭說著笑笑,搖了搖頭,給老李頭剝了個橙子。
“都是命,”他道,“都是注定的,——生來就是倒霉的命,怨不得別人?!?/p>
老李頭說:你倒是想得開。我不如你。
海老頭還是笑笑。
回家的路上,海老頭不坐車,走著回去。大熱天,知了在樹上叫得人心煩意亂,馬路上似是冒著白煙,都發(fā)燙了。海老頭走得很慢,頭看著地上,一步步,像在沉思著什么。馬路邊明明有樹陰,他偏不走,整個人暴露在陽光下,臉都曬出油了,亮光光的。他卻似沒察覺,依然緩緩走著。
海老頭走到證券公司門口,進(jìn)去了。他隨身帶著資金卡。塞進(jìn)交易機,輸了密碼,屏幕上便跳出一個金額——是當(dāng)前的市值。海老頭蹙著眉頭,越蹙越緊,成了個“川”字,像用刀刻的。海老頭足足看了有五分鐘,不認(rèn)識似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眼皮也微微抖了一下。
海老頭把資金卡拿出來,手一顫,卡差點掉在地上。
從證券公司出來,海老頭又去了菜場。買了一把雞毛菜,一斤毛豆,還有兩條小鯽魚。他聽到旁邊兩個老太婆在談?wù)摴善?,說了不到兩旬,便都嘆氣。一個說,本來還想買點肋排燒個糖醋小排,再一想,弄點五花肉燒個粉蒸肉算了,省一點。另一個說,你還有粉蒸肉吃,我現(xiàn)在連肉都不敢買了,喏,買了兩斤螺螄,回家炒一炒,還能嘬半天,蠻好。
海老頭拎著菜籃,走到附近一個電腦游戲的小店。門口小黑板上寫著:模擬殷市游戲,完全仿真操作,寓教于樂,老少皆宜。海老頭停下來看。老板叼著香煙,湊上來,說:老伯伯,買回去玩玩,蠻好的。
海老頭朝他看了一眼,搖搖頭,離開了。
海老頭在廚房燒菜。海寶貝幫忙剝毛豆。海寶貝說:爸爸,河鯽魚湯要放一點胡椒粉才好吃。海老頭說:是啊,沒錯。海寶貝又道:“壞掉的有蟲的毛豆不能要,吃到肚子里會生病的?!焙@项^說:“是啊,沒錯?!币粫?,海寶貝把剝好滿滿一碗的毛豆端到海老頭面前。她說:我很能干的。海老頭微笑了一下,說:“是啊,沒錯。”
海老頭炒雞毛菜。油鍋開了,雞毛菜放下去,“嘩”的一聲,冒起一陣油煙。海老頭翻炒著,一鏟一鏟。海寶貝怔怔地看著,半晌,忽道:
“爸爸——”
海老頭朝她看。
海寶貝咽了口唾沫,停了停,說下去:“——我想吃盒飯?!?/p>
高秀梅和那個老教師約會了幾次。老教師姓侯,兒女都在國外。高秀梅本不想再見面的,可老教師連著打了幾次電話,還托顧倩拿了兩張美琪戲院的戲票過來。高秀梅倒也不好拒絕了。她想,自己算什么東西,又不是二十出頭的黃花閨女,篷扯得不能太足了,不能給臉不要臉——高秀梅這么想著,倒也不覺得怎么難為情,只是有些空落落的,像片葉子在水上漂啊漂,沒根沒底的。
高秀梅和老教師在西餐廳吃飯。高秀梅還是第一次吃西餐,不會用刀叉。起初還勉強硬撐,到后來干脆不用了,問老教師,這里有筷子嗎?老教師先是一怔,隨即便笑了。老教師說,筷子大概是不會有的,我來幫你吧。老教師說著,把高秀梅的盤子拿到自己面前,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再還給她。
那一瞬,高秀梅是有些感動了。她把牛排放到嘴里的時候,動作都不協(xié)調(diào)了。她想,人跟人真的是不一樣的。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和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一起吃西餐,那個男人還幫她把牛排切好,端到她面前。
顧倩搬家了。原先的住所是老頭子租的,租金上個月就到期了。顧倩新找的房子也在附近,一室一廳。高秀梅過去幫她一塊兒收拾。房子小了,許多東西都放不下,便打成一個大包,扔在旁邊。高秀梅替她打掃房間。掃地抹灰。
顧倩說,我現(xiàn)在請不起鐘點工了。高秀梅說,我曉得,我不會向你收錢的,你放心好了。顧倩笑笑,又問她,跟侯老師發(fā)展得怎么樣?高秀梅說,有什么怎么樣。顧倩朝她看,笑道,別不好意思啊。高秀梅說,誰不好意思了?是真的沒啥好說。
顧倩找了份推銷保險的工作。她讓高秀梅勸侯老師買兩份保險?!拔铱墒悄銈兊拿饺?,買我兩份保險也說得過去,對吧?”
高秀梅笑笑。但對著侯老師,一次也沒提及。侯老師其實是顧倩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老師,兩人都沒見過面的。高秀梅不好意思開口。再者,好像也沒到那個份上。高秀梅倒是想到了海老頭,想讓他幫忙買份保險,也算是還顧倩一點人情。但轉(zhuǎn)念一想,海老頭又怎么會買保險?——那個倔老頭!
高秀梅想到海老頭,心便不自覺地揪了一下。有一陣沒見他了,也不曉得他怎么樣。高秀梅猜海老頭會覺得她很絕情,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那種人。不知怎的,這幾天,她常想起剛認(rèn)識海老頭的那陣,兩個人到小面館吃面,海老頭點一碗陽春面,給她點一碗大排面。她要把大排分他一半,他死活不肯,說牙齒不好,吃排骨會塞牙。她曉得他是省
錢,有些感動,又有些不舒服,覺得這男人雞雞狗狗的。所以到后來,她索性也不吃大排面了,說自己胃不好,吃大排不消化。海老頭也不勉強,于是兩個人都吃陽春面,清湯光水,吃得臉色也是寡寡淡淡的。那時高秀梅年紀(jì)還不算太大,打扮起來也有些許姿色,有時候就難免覺得自己吃虧,找了那么個老頭子,別的東西請不起,天天吃陽春面——高秀梅想起這些,便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高秀梅曉得,股票跌了,海老頭那筆錢縮水了,不到五萬了。
有時中午經(jīng)過證券公司門口,高秀梅會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朝里看。人少了許多,零零落落的。偶爾有人從里面拿著盒飯出來,罵罵咧咧說菜是越來越差了。高秀梅站在一旁,想看看有沒有海寶貝。——可惜沒有。
海治國去房產(chǎn)中介轉(zhuǎn)了一圈,想了解一下他那套老房子能賣多少錢。中介告訴他,大概三十萬左右。海治國說,這附近新房子都要一萬多一平方,怎么我的才值這么點錢?中介說,你也曉得人家是新房子?你這套房子是什么時候造的?八幾年的老房子了,不是馬桶堵住,就是水管漏水,天花板的油漆一塊塊往下掉,你指望能賣多少錢,一百萬好不好?
海治國有些沮喪。他原先準(zhǔn)備拿這筆錢付個首付,再買套新房子的??礃幼硬钸h(yuǎn)了。股市里的錢也指望不上,只剩下零頭了。阿蘭最近又找了個新戶頭,是附近菜場里買水果的,東北人,四十多歲。海治國有些生氣,可又橫不下心去找她。怕丟人,——怕被人說,堂堂一個上海人,連外來妹都看他不上。
車間里現(xiàn)在談股票的人少了。都蔫了,沒勁了。只有小石頭一張嘴巴還不閑著,成天說要去撈偏門,撈筆大的。大家起初還嘲他兩句,聽久了,也懶得搭理了。小石頭老家在黃巖,每年到了橘子上市的季節(jié),總會從老家捎幾筐蜜橘過來,拿給同事們吃。小石頭對海治國這個師傅不錯,每次都送他一筐。
海治國騎車,把橘子送到海老頭那里。
海老頭不好意思,說,你留著就行了,又何必給我送過來?海治國說,我一個人住,吃不了這么多。海老頭說,吃不了榨橘子汁也好啊。海治國笑笑,說,榨什么汁啊,沒那么多閑工夫。
海老頭留海治國吃飯,進(jìn)廚房做菜去了。海治國看海寶貝在電腦里挖地雷。瞥見電腦旁有一盤游戲光碟《模擬股市》。他問海寶貝:妹妹,你玩這個嗎?海寶貝搖頭,說:是爸爸在玩,他一天到晚玩這個,老是跟我搶電腦,討厭。
一會兒,飯做好了,海老頭招呼海治國上桌,還開了瓶黃酒。叔侄倆隨意聊著,天氣、身體什么的。海治國朝海老頭看,想說什么,猶豫著沒說。過了一會兒,兩杯酒下肚,沒忍住,問,堂叔,聽說,你也買股票了?
海老頭點頭,說:稍微買了點。
他說完,笑了笑。
海治國也笑笑,說:“小來來,沒啥??倸w會漲的?!?/p>
海老頭嗯了一聲。
兩人沒再說話,各自低頭喝了口酒。
海老頭走到電腦前,拿出那碟光盤,塞進(jìn)光驅(qū)。一會兒,游戲主屏幕便跳了出來?;ɑňG綠的。海老頭拿鼠標(biāo)點了“開始”鍵。
海老頭的原始資金設(shè)定為五萬塊。
他買了幾個藍(lán)籌股,業(yè)績和成長性都很好,還有豐厚的分紅。幾天工夫,市值就翻了一番。賺錢時,屏幕里會有無數(shù)張鈔票從天而降,雪花似的,還有敲鑼打鼓的聲音,許多動畫小人在那里咧開嘴笑,蹦蹦跳跳的,熱鬧極了——海老頭很享受這一刻。
海老頭每天都會玩到深夜。他覺得這樣會影響女兒睡覺,索性把電腦搬到自己房間。海寶貝很不滿意,說,爸爸,大人都不玩游戲的。
海老頭頭也不抬地說:爸爸不是在玩,是在做正經(jīng)事。
海寶貝嘴巴撇了撇。
海老頭眼睛不離屏幕,繼續(xù)道:“你不要以為爸爸是在玩,其實爸爸很緊張的——炒股票能不緊張嗎,稍不留神就要輸錢的,一步都不能錯,你曉得嗎?——哎,你不懂,講給你聽你也不懂——”
海寶貝嘿的一聲。
海老頭在鍵盤上一陣敲擊,隨即盯著屏幕,自言自語:“這只股票是有點風(fēng)險的,市盈率已經(jīng)快兩百了,不過題材好,業(yè)績也好,應(yīng)該會漲——啊!”他忽地停下,隨即發(fā)出一聲歡呼,“漲了漲了——你看是不是,漲停板!漲停板——爸爸的股票漲了,是不是——漲了——”
海老頭激動地?fù)]舞著雙手,臉上泛著紅光。
海寶貝皺著眉頭朝父親看了一會兒,打了個呵欠,離開了。
高秀梅在馬路邊的熟食店遇到海寶貝。海寶貝買了一根紅腸、半斤腐竹花生,拿塑料袋包了,正要走,被高秀梅叫?。骸皩氊悆?”
海寶貝告訴高秀梅,家里沒菜,她只好過來買熟菜。
高秀梅有些意外,海老頭從來不在外面買熟菜的?!鞍职譃槭裁床粺?”
“爸爸不是不燒——他炒個咸菜毛豆子,自己過泡飯吃。他不讓我吃,讓我去拿盒飯??墒呛酗埨显缇蜎]有了,爸爸他又不是不知道——”
高秀梅帶海寶貝去菜場,買了肉、帶魚、雞蛋,還有一些蔬菜。接著,兩人一起回到家。海老頭在電腦前玩游戲。高秀梅走進(jìn)去,他微微一怔,說聲“你來了,”又繼續(xù)玩游戲。
高秀梅走進(jìn)廚房,燒了紅燒肉、清蒸帶魚、番茄炒蛋、苦瓜肉片。端出來,放在桌上。海寶貝拿起筷子便吃。高秀梅招呼海老頭:
“哎,過來吃飯。”
海老頭頭也不抬:“你們吃,你們吃——”
高秀梅走到他身邊,說:吃飯。海老頭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我曉得,你們先吃,我有要緊事。”高秀梅說:“什么要緊事,打游戲是要緊事?”海老頭“嘿”的一聲:“你怎么跟寶貝兒一樣?——我這是打游戲嗎?我跟你講,我是在辦正經(jīng)事。你曉得我的五萬塊現(xiàn)在變成多少了?整整三十萬了!三十萬!”
高秀梅朝他看了一會兒,“啪”的一聲,把電腦屏幕關(guān)了。
海老頭先是一愣,隨即又把電腦屏幕打開。
高秀梅板著臉朝他看。他頭也不抬,鼠標(biāo)嘀嘀嗒嗒地響著。半晌,高秀梅說:
“你就玩吧,寶貝兒的飯你也別管——”
海老頭說:寶貝兒有盒飯。高秀梅“嘿”的一聲:哪里有盒飯,天上掉下來的?海老頭說:我存了錢的,不吃白不吃。高秀梅哎喲一聲,說:你腦子壞掉了?你股票還剩多少錢,不到五萬哪里有盒飯吃?海老頭說:我有三十萬——
高秀梅有些驚詫了。
海老頭指著屏幕,自顧自地說下去:“喏,你自己看,是不是三十萬?今天已經(jīng)有點跌了,昨天還不止——”
他得意地朝高秀梅瞟了一眼。
高秀梅張大了嘴,朝他看。不敢置信地。她繼而又朝海寶貝看去。海寶貝正津津有味地吃一塊紅燒肉,嘴上油光光地。高秀梅忽然覺得頭有點疼,悶悶的疼。她使勁晃了一下頭,看到電腦屏幕左上方那個六位數(shù)的金額。
海老頭又玩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站起來,關(guān)掉電腦。
他瞟過桌上的菜,從廚房拿了個杯子,還有酒。自己倒了半杯。他夾了塊番茄炒蛋,正要放進(jìn)嘴里,眼睛瞟過一旁的海寶貝。忽地,海老頭叫起來:
“呀,寶貝兒!——怎么不去吃盒飯?!”
海寶貝嚇了一跳,差點把一塊紅燒肉生吞進(jìn)肚。
海老頭顯得很氣惱: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爸爸是存了錢的,不吃白不吃——要是不去
拿,人家就會笑我是傻子,人家會說,海老頭啊海老頭,你簡直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明天,明天一定要去拿,聽見沒有!嗯?”
六
很快便是冬天了。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還不到陰歷十一月,西北風(fēng)便夾著枯葉呼嘯而來,氣勢洶洶地,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天地也倏然變了顏色,成了冷冷的水門汀的色調(diào),好像只是一夜之間,被人拿刷子刷了上去。
高秀梅天天都到海老頭家來。通常是上午,買了菜過來,燒好弄好,叮囑海寶貝吃完后洗碗,吃剩下的菜蓋上紗罩,晚上熱一熱,又是一頓。
海老頭現(xiàn)在是離不開電腦了。除了吃喝拉撒,都坐在電腦前面。他的“賬戶”里已經(jīng)是上千萬了。海老頭打游戲非常認(rèn)真,那副架勢,即便是天塌下來,也照樣不管不顧。偶爾遇上游戲的間隙,他停下來,看一眼旁邊的海寶貝,問:
“寶貝兒,去拿盒飯了嗎?”
海寶貝說:“拿了?!?/p>
海老頭還不放心,又問:“真的?真的拿了?”
海寶貝便有些不耐煩了,說:“拿了就是拿了——騙你干什么?”
海老頭嘿的一聲,說:“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便又低頭打游戲。
高秀梅隔幾天便去社區(qū)醫(yī)院拿藥?!呛@项^的中藥,每天兩服,要連喝一個月。有時碰到熟人,瞥見她手里的藥,便會嘆口氣,說:怎么父女倆都——。高秀梅打斷這些人的話頭,說:老頭子是一時糊涂了,吃兩服藥補補腦子就好了。那些人笑笑,不說了。偶爾還有人多嘴,問她跟侯老師的事。她便說,什么跟什么呀,侯老師都快結(jié)婚了,別瞎說。
侯老師是真的又找了個對象。高秀梅向他明說——海老頭要人照顧,她得每天給他做飯,還得照顧他那個傻女兒。侯老師很驚訝,說,你們并不是夫妻呀!高秀梅說,不管是不是夫妻,我都要照顧他。
侯老師看著她,半晌,點了點頭,說:“我曉得了?!?/p>
顧倩很想不通。“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傻的女人,”她罵高秀梅,“你是不是喝過那個老頭子的洗腳水了,把胃口喝壞了?否則你怎么會喜歡他那種一無是處的糟老頭子?”
高秀梅笑笑。她現(xiàn)在還是每隔幾天便到顧倩這里來一次,替她收拾屋子,掃地抹灰。顧倩給她錢,她不肯要?!暗饶阋院笥绣X了再給我?!备咝忝窌缘盟霰kU不容易,磨破了嘴皮子也做不成幾單生意。每次過去,地上都是煙頭和空啤酒罐。高秀梅想勸她,又不曉得該怎么說。
電視機開著,在放股市行情。高秀梅瞥一眼,便轉(zhuǎn)過頭不看。顧倩調(diào)了臺,嘿的一聲,說,再這樣下去,上吊的都有。高秀梅沒吭聲。
“你有什么打算?”臨走時,顧倩問她。
高秀梅搖頭?!靶“傩找粋€,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唄。”
這天晚上,高秀梅帶海老頭父女倆去看電影。是一個東家給的票子,正好三張,本來預(yù)備一家三口去看的,臨時有事,便把票給了高秀梅。
是美國大片《全民超人漢考克》,乒乒乓乓熱鬧得很。海寶貝看得挺開心。海老頭卻不甚起勁,眼皮耷拉著,呵欠一個接一個,像是要睡著了。高秀梅推推他,在他耳邊說:要睡回家睡去,你曉得現(xiàn)在電影票多少錢一張?海老頭便干咳一聲,坐得端正些。但撐不到一會兒,又是無精打采了。
從電影院出來,高秀梅說海老頭: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活像個大煙鬼。——看電影呀,又不是讓你受罪。”
海老頭又打了個呵欠,說:走,回家,回家睡覺。
公共汽車上,高秀梅和海老頭坐一起。海老頭朝著窗外,一聲不吭地。兩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高秀梅拿手肘輕輕撞他。
海老頭轉(zhuǎn)過身,問:怎么?
高秀梅先是不答,看了他一會兒,忽道:“我問你——你的生日是幾號?”
“陰歷二月初十。怎么了?”
“寶貝兒的呢?”
“九月三十日?!?/p>
“那我的呢?”
海老頭想了想,說:“你從來沒說過。也不過生日,我怎么曉得?”
高秀梅笑笑,舒了口氣,說:“還好?!?/p>
海老頭朝她看,道:“我不傻。”高秀梅道:“我沒說你傻?!焙@项^道:“那你還問東問西?”高秀梅笑笑:“年紀(jì)大了,怕你得老年癡呆癥?!?/p>
海老頭嘿的一聲:“我清醒著呢。”高秀梅說:“你清醒?好,我問你——現(xiàn)在股票多少點,你曉得嗎?”海老頭愣了愣,說:“我不曉得,反正好得很?!备咝忝穯枺骸霸趺磦€好法?”海老頭說:“只只股票都漲,我的股票尤其漲得好?!?/p>
高秀梅朝他看,心一橫,道:寶貝兒的盒飯老早沒了,你曉得嗎?海老頭霍地看她,半晌才道:怎么沒了?我存了錢的——
高秀梅打斷他,清清脆脆地道:“不到五萬了。不到五萬就沒盒飯了。”
海老頭張大了嘴,朝她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上又是驚訝又是委屈,眼眶都有些微紅了,硬憋著。高秀梅瞥見他額頭的白發(fā),被風(fēng)吹得輕輕揚起,便不忍心,道,算了算了,不說了。
車子到站。三人下了車,高秀梅和海老頭父女是兩個方向。
高秀梅走出幾步,回頭看,見海老頭蹣蹣跚跚的背影,攙著個傻女兒,兩人走路都有些外八字,腿分得很開,像鴨子踱步。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拖得老長,一會兒,又縮成一個點。這么長長短短的,不停地變化。
高秀梅看著,不覺嘆了口氣。
海老頭在銀行門口站著,看對面的證券公司。人越來越少了。賣報紙的小販生意也冷清了許多。中午吃飯時,海老頭去了證券公司一趟,把資金卡塞進(jìn)交易機,輸了密碼。屏幕上跳出一個數(shù)字。
海老頭把卡拿出來,面無表情地。繼而緩緩走了出去。
海治國幾天沒見到小石頭了。車間主任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說小石頭在銀行前搶了一個女人的包,被拘留了。大家午休時,聊起這件事,都說小石頭一直吵嚷著要撈偏門,原來是真的。這小子,真是瘋了。
小石頭判刑那天,海治國到法院聽審。小石頭剃了個光頭,真的像塊石頭了。審判長宣判時,小石頭的腦袋耷拉著,臉上沒什么表情,不知是傻了,還是早有心理準(zhǔn)備。那一瞬,海治國忽地想起小石頭剛進(jìn)廠時青青澀澀的模樣,心里不由得一陣發(fā)酸。
幾天后,海治國接到高秀梅的電話?!@项^病倒了。是中風(fēng),
海治國趕過去,海老頭躺在床上,不能說話不能動。只剩眼珠子在轉(zhuǎn),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說些什么。高秀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五斗櫥——上面放著一張資金卡、一張銀行卡。
高秀梅送海治國出去,走到樓梯口,忽道:你有多少錢?
海治國一怔。高秀梅飛快地說下去:
“我的錢全在股市里,剩下不到兩萬,你要是有錢,就借個一萬兩萬,加上老頭子的,應(yīng)該能湊到五萬——”
海治國驚訝地朝她看。
“其實也是存銀行,不會少你一分錢,就當(dāng)做好事——積德的?!?/p>
高秀梅說到這里,笑了笑。隨即低下頭去。
海寶貝去證券公司拿了盒飯,回到家,給海老頭看。海老頭身體不能動彈,眼睛卻很尖,看到寶貝兒手里的盒飯,眼里頓時便有了光芒。
高秀梅在一旁道:“所以說呀,股票這東西就是考驗人的耐性,只
要捂得住,總有一天會翻本。你看是不是,才幾個禮拜工夫,就漲上去了。”
海老頭朝她看。
高秀梅道:“怎么,你不信?”
海老頭眨了兩下眼睛。
高秀梅道:“你要是不信,我就帶你去看?!?/p>
高秀梅把海治國叫來。海治國背海老頭下樓,到了樓下,高秀梅借來一部輪椅,扶海老頭坐上去。兩人推著海老頭,來到證券公司。把資金卡塞進(jìn)交易機。海治國問,堂叔,密碼是不是妹妹的生日?
海老頭眨了眨眼睛。
輸了密碼。屏幕上跳出一個數(shù)字。
海老頭有些看不清楚,很著急。高秀梅便扶著他,湊上去看。海老頭瞥見那個數(shù)字,一時間,眼里的光芒更盛了。高秀梅說:看,是漲了吧?
海老頭嘴角歪了歪。他應(yīng)該是想笑的,但肌肉僵著,有些吃力。海治國和高秀梅都看著他笑。海老頭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看著地下,頭微微側(cè)著,扭扭捏捏的。像個孩子。
高秀梅寫了張借條給海治國。海治國不肯收。高秀梅說,親兄弟明算賬,這不能亂的。海治國說,又不是十萬八萬,窮光蛋一個,寫什么借條。高秀梅說,就是窮光蛋才要寫,你要是百萬富翁,我肯定不寫了,賴掉了。
兩人都笑了笑。
高秀梅問他,怎么還不結(jié)婚?海治國嘿的一聲,說,誰嫁我?連外來妹都嫌棄我。他說著,聳聳肩,吸了吸鼻子。
高秀梅說,我覺得你挺好。海治國說,那就給我介紹一個,到時候十八只蹄髈少不了你的。高秀梅說,介紹沒問題,就怕你看不上。海治國道,我會看不上?再這樣下去,就是母豬我也要了。
海治國說完,嘿的一笑。隨即又搖了搖頭。
高秀梅說:你這是緣分沒到。海治國加上一句:還有財運,也沒到。高秀梅笑笑,說:不光是你,我也沒到。海治國嘆了口氣,說:人人想發(fā)財,可惜財神菩薩來了就走,誰也不給面子。高秀梅說:就是呢——其實再想想,虧的也不止我們幾個,全國這么多人呢,也就心平了。
過了一會兒,海治國道:還是老話說得好,天上不會掉餡餅。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了。
顧倩又找了個“老頭子”。五十多歲,矮矮胖胖的,肚皮像懷孕七個月的女人,前額全禿了,模樣不及前面那個精神,但也很有派頭,夾個大哥大包,皮鞋踩在地上瞪瞪的響。
顧倩又搬家了。她如愿搬到古北的一套別墅。這回房產(chǎn)證上加了她的名字。
顧倩似是覺得有些難為情,翻來覆去地對高秀梅說:“你曉得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吃不起苦,也挨不得窮——”
高秀梅說:我曉得我曉得。各人有各人的福氣。只要你覺得好,就好。
顧倩讓高秀梅跟她走,吃住都在一起,每個月一千兩百塊。高秀梅推辭了,顧倩拗不過她,說她是牛脾氣。
高秀梅替她收拾東西。老頭子的黑色奔馳就停在樓下。高秀梅幫她拎包,兩人緩緩地下樓。到了樓下,顧倩忽地轉(zhuǎn)過身,道:
“高秀梅,你是個好人?!?/p>
她這么認(rèn)真地說來,高秀梅倒嚇了一跳,不好意思了,“什么呀——”
“真的,你是個好人。”顧倩又說了一遍。
顧倩走了,留下一堆不穿的衣服給她。高秀梅拿袋子包了,照例又捧到海寶貝那里,說:寶貝兒,你先挑。
海寶貝嘻嘻哈哈地挑了幾件顏色鮮艷的。
海老頭躺在床上。這陣子他已好了很多。身體也能微微動彈了。高秀梅幫他把枕頭墊高,扶他坐起來。又把窗簾拉開,打開窗戶。
“看呀,今天天氣不錯。”她道。
海老頭側(cè)頭,朝外看去。
“有沒有聞到梔子花的香味?”高秀梅問,“你聞,是不是?很淡很淡,跟著風(fēng)一起飄進(jìn)來的?!?/p>
海老頭鼻翼微動,似在努力地聞。
高秀梅沖了杯蜂蜜水,坐在床邊,一勺一勺舀給他喝。
“總是躺著不動,要多喝蜂蜜水,大便才會暢通?!?/p>
海老頭看著她,眨也不眨地。
高秀梅與他目光相接,微微一笑。
海寶貝在一旁試穿衣服。一件接著一件。興致勃勃地。海老頭和高秀梅看著她。海寶貝頭上的蝴蝶結(jié),在鏡子前歡快地跳動著,夾著空氣里梔子花的香味,真像一只蝴蝶了。海寶貝瞥見鏡子里的自己,很滿意,隨即咯咯地笑了。
海老頭看著,也跟著笑。他的笑,在臉上慢慢聚攏來,隨即一點一點漾開,抖抖地,露出兩排微黃的牙齒,萬分吃力地,卻又是充滿希望地。
原載《上海文學(xué)》2009年第3期
本刊責(zé)編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