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說新語》看魏晉人的和諧追求

摘 要：魏晉時期，社會秩序大亂，政治黑暗，人們沒有安全感和安寧的生活。但是，人們越是沒有安寧的生活，越是對和諧安寧的生活充滿了渴望，和諧寧靜一直是他們追求的理想。他們在清談中尋求精神的家園，在家族中追求親族的和諧，在環(huán)境中尋找人與自然的親和，在政治上實施寬松調(diào)和的政策。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 魏晉 和諧

魏晉是個充滿陰謀和殺戮的時代，人們內(nèi)心惶恐不安，時刻懷有生命不永、朝不保夕的感覺，于是更能感受到和平安定生活的可貴，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對和諧社會生活的向往以及對和睦家庭生活的期盼。這種期盼和向往，在描寫魏晉士人生活的《世說新語》中有很好的表現(xiàn)。

一、在清談中尋求精神的家園

魏晉政治的慘烈使人們在清談中尋找安寧，以忘卻現(xiàn)實的煩惱和壓抑，盡情揮灑自己的才情，愉悅放松自己因戰(zhàn)亂和殘暴的政治所帶來的痛苦心情，這在《世說新語》中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在清談中尋找寧靜愉悅，忘卻現(xiàn)實人生的煩惱?！堆哉Z》第二十三則記載：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1](p85)

在美好的大自然的懷抱中，這些風流倜儻的士人，來到洛水邊，暢談“名理”、《史記》、《漢書》、“玄學”，士人因博學善談而各有風采，并不因各家所談內(nèi)容觀點的不同而互相排斥，實有孔子所說的“和而不同”[3](p141)的和樂氣氛。故駱玉明先生有這樣的評價：“這里寫出的清談雅集，首先是一場自由輕快的精神暢游，所以它快樂。”[2](p83) 《文學》第四十則又記載：

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1](p227)

支道林和許詢的講談已經(jīng)使聽眾到了心滿意足、手舞足蹈的地步，其心靈的滿足感使他們陶醉于這種高尚的智力娛樂活動中，而不再追究深奧的哲理的對錯。

（二）清談已成人們?nèi)粘Ｉ畹谋Ａ艄?jié)目，人們在清談中尋求歡樂祥和的氣氛?！段膶W》第六十二則記載：

羊孚弟娶王永言女。及王家見婿，孚送弟俱往。時永言父東陽尚在，殷仲堪是東陽女婿，亦在坐。孚雅善理義，乃與仲堪道《齊物》。殷難之，羊云：“君四番后，當?shù)靡娡??！币笮υ唬骸澳丝傻帽M，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無以相異?！眹@為新拔者久之。[1](p241)

殷仲堪和羊孚一老一少，只管探求真理，無須考慮年齡差異、資歷新老。殷仲堪在理輸之時沒有顏面盡失的難堪，反而給予后進以獎掖，其心胸之寬廣與當時學術(shù)氣氛的和諧分不開?！段膶W》第十九則又曰：

裴散騎娶王太尉女?；楹笕眨T婿大會，當時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與裴談。子玄才甚豐贍，始數(shù)交未快。郭陳張甚盛，裴徐理前語，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稱快。王亦以為奇，謂諸人曰：“君輩勿為爾，將受困寡人女婿！”[1](p209)

裴遐娶王衍的女兒，婚后王家大會賓朋，玄學大師郭象與裴遐談論玄理，新女婿慢條斯理，所論甚是精微，引得四座贊不絕口，拍手稱快，王衍也對女婿的表現(xiàn)大為滿意。這種滿座歡心，闔家歡樂祥和的氣氛是魏晉人在清談中尋到的歡樂源泉，也是魏晉人在清談中追求的最高境界。

（三）在清談時要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爭強好勝、氣勢凌人被認為是清談的大忌?！段膶W》第三十八則曰：

許掾年少時，人以比王茍子，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于法師并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yōu)劣?？嘞嗾鄞欤跛齑笄?。許復執(zhí)王理，王執(zhí)許理，更相覆疏，王復屈。許謂支法師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1](p225)

許詢年少氣勝，認為人們把他和王修相提并論并不公平，他在與王修論理時意氣用事，一定要和王修分個勝負，判斷優(yōu)劣。當他用語言戰(zhàn)敗王修，洋洋得意之時，支道林卻批評他對人苦苦相逼，一心只想折服別人，卻沒有寬容與平和的心態(tài)。

二、在家族中追求親族的和諧

魏晉時期實行門閥制度，世家大族為了維護自身的既得利益，在家族的內(nèi)部也實施了一系列有利于自身發(fā)展的措施，以追求家族的興旺和親族的和諧，這在《世說新語》中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通過家族教育追求家族勢力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言語》九十二則曰：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盵1](p145)

謝安用啟發(fā)式教育教導子弟，希望他們不負長輩的寄托，勤奮努力，在社會上有立足之地，在政治上有所擔當，以使家族勢力的發(fā)展后繼有人。謝安寄希望于后輩的良苦用心，在《文學》第五十二則也有體現(xiàn)：

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惫唬骸坝捴兌h猷辰告?！敝^此句偏有雅人深致。[1](p235)

謝玄從藝術(shù)欣賞的角度進行品賞，而謝安從政治的角度進行評價，所以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謝安意在引導眾子侄不僅能成為一個藝術(shù)鑒賞者，更要成為一個有政治遠見、能在動亂年代里作出重大決策的政治人才，這樣，謝氏家族的興旺才不會后繼乏人，出現(xiàn)中衰的局面。

（二）在家族內(nèi)部追求家庭的和睦?！顿t嬡》第十六則記載：

王司徒婦，鐘氏女，太傅曾孫，亦有俊才女德。鐘郝為娣姒，雅相親重。鐘不以貴陵郝，郝亦不以賤下鐘。東海家內(nèi)，則郝夫人之法。京陵家內(nèi)，范鐘夫人之禮。[1](p686)

此則說明妯娌和睦相處、互相忍讓，是家庭和諧的基礎(chǔ)，家和萬事興?！兜滦小返谑畡t又曰：

華歆遇子弟甚整，雖閑室之內(nèi)，嚴若朝典。陳元方兄弟恣柔愛之道。而二門之里，兩不失雍熙之軌焉。[1](p12)

華歆和陳元方兄弟治家的方法有異，一是“嚴整”，一是“柔愛”，但他們追求的卻都是家庭氣氛的其樂融融、和合美滿。

《德行》第三十九則還記載：

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盵1](p40)

王獻之在病重的時候陳述自己所犯的過失是離婚的事情，其家庭生活的不和諧在他內(nèi)心深處引起的愧疚與不安由此可知。而此則故事放在《世說新語》的第一門《德行》中，也可看出當時人對家庭的和睦美滿是十分重視的。

三、在政治上實施寬松調(diào)和的政策

魏晉時代的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統(tǒng)治者也深有感觸，他們在政治上實施了許多寬松調(diào)和的政策。

（一）實施寬松調(diào)和的政策?！墩隆返谑艅t云：

桓公在荊州，全欲以德被江、漢，恥以威刑肅物。令史受杖，正從朱衣上過?；甘侥晟?，從外來，云：“向從閣下過，見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意譏不著。桓公云：“我猶患其重?！盵1](p182)

劉孝標注引《溫別傳》曰：

溫以永和元年自徐州遷荊州刺史，在州寬和，百姓安之。[1](p182)

桓溫在荊州政事寬松，百姓安樂。這種追求寬松的治理方法有時又表現(xiàn)為“和靜”的理想，《政事》第二十一則曰：

山遐去東陽，王長史就簡文索東陽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靜致治。”[1](p184)

王濛表達了自己愿意以和諧清靜的方法治理一方的政治理想。要實施這種和諧清靜的政治理想，就必須調(diào)和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各階層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這在王導的施政方針中體現(xiàn)的比較明顯?！墩隆返谑t曰：

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shù)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說色。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及數(shù)胡人為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云：“君出，臨海便無復人?！比未笙舱f。因過胡人前彈指云：“蘭阇！蘭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歡。[1](p175)

王導親近每一個賓客，務使每一個人都有被知遇的感覺，以使每個人都滿意快樂，顯示出其調(diào)和社會各階層利益關(guān)系，以求政治和諧的施政方針。

（二）追求社會的治平安定?！兑?guī)箴》第十六則曰：

蘇峻東征沈充，請吏部郎陸邁與俱。將至吳，密敕左右，令入閶門放火以示威。陸知其意，謂峻曰：“吳治平未久，必將有亂。若為亂階，請從我家始。”峻遂止。[1](p566)

蘇峻要縱火示威，陸邁將其制止，并說明理由：大亂平定不久，人人思安。縱火擾亂社會秩序，必定成為天下的罪人。止亂求安的思想在《規(guī)箴》第十八則也有表述：

小庾在荊州，公朝大會，問諸僚佐曰：“我欲為漢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長史江虨曰：“愿明公為桓、文之事，不愿作漢高、魏武也?！盵1](p568)

此則以漢高祖、魏武帝之時天下大亂為喻，期望庾翼向“尊王攘夷”的齊桓公、晉文公學習，而不要圖謀篡位，以使天下治平安定。而要追求天下的治平安定就必須照顧到社會的弱勢群體，《德行》第十八則曰：

梁王、趙王，國之近屬，貴重當時。裴令公歲請二國租錢數(shù)百萬，以恤中表之貧者?；蜃I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損有余，補不足，天之道也?！盵1](p21)

只有使社會中貧窮的弱勢群體有吃有穿，才能縮小社會各階層之間的差距，天下才能長治久安。裴楷的做法就是調(diào)和社會各階層的矛盾，以求社會治平安定。

四、在環(huán)境中尋求人和自然的親和

魏晉人為了戰(zhàn)勝動亂帶來的痛苦，極力到自然中去尋找生命的慰藉，去享受自然賜予人類的自由和快樂，這在《世說新語》中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由于政治的黑暗，魏晉人深感人與人的距離、人與人相處的危險，他們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山水之間，在山水自然中尋求人與自然的親和?！堆哉Z》第六十一則記載：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1](p120)

簡文帝對自然山水有獨特的認識，他對人說：“只要人的心靈寧靜安詳，就不一定要隱居在深山老林里。只要和自然有心領(lǐng)神會的情感，見到身邊的林木山水，就會有隱逸于幽靜之所的美感，自然就會感到一草一木都是那么親近，就會感到地上的走獸、天上的飛禽、河里的游魚都是來和人親近的?！薄堆哉Z》第八十一則又記載：

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嘆曰：“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1](p138)

王胡之到吳興印渚游玩，頓覺心情舒暢，山川日月清新開朗?！堆哉Z》第九十一則又曰：

王子敬曰：“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盵1](p145)

王獻之從山陰道上路過，感覺道路兩旁的景色美不勝收，使人目不暇接。他又說在秋冬蕭瑟凄涼的景色里，人會觸景生情，產(chǎn)生悲涼之感。

從這幾段文字里，我們可以看出魏晉人對自然的熱愛，他們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山水之中，拉近自己與自然的距離，從中尋找親和的感受。

（二）魏晉人好用自然山水之物來比喻人物，他們已經(jīng)認識到地理環(huán)境和人物性格之間的關(guān)系，以尋求人與自然的渾然相融?！堆哉Z》第二十四則曰：

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睂O云：“其山崔巍以嵯峨，其水浹渫而揚波，其人磊硲而英多?！盵1](p86)

山水平坦清淡則人民廉潔清剛；山川高峻，水波浪涌，則人物俊偉杰出。這樣的記載在《世說新語》還有很多，如《言語》第六十七則：

劉尹云：“人想王荊產(chǎn)佳，此想長松下當有清風耳。”[1](p126)

《言語》第七十三則：

劉尹云：“清風朗月，輒思玄度?！盵1](p134)

在這幾則以自然之物來比喻人物的故事中，有以青松比喻人的清廉剛正，有以清風明月比喻人的神情超邁、風骨俊朗。這都是以自然事物來比喻人物性格，使人與自然相互融合，物我一體，難分彼此。

（三）追求建筑物和自然景物相和諧，居住環(huán)境和人的精神氣質(zhì)相和諧

《任誕》第四十六則記載：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騿枺骸皶鹤『螣?？”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1](p759)

王徽之一日不可無竹的審美要求，表明其追求的居住環(huán)境能夠反映主人精神氣質(zhì)的修養(yǎng)，表現(xiàn)出其環(huán)境和精神完美融合的審美理想?！堆哉Z》第一百零二則又有這樣的記載：

宣武移鎮(zhèn)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謂東亭曰：“丞相初營建康，無所因承，而制置紆曲，方此為劣。”東亭曰：“此丞相乃所以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國，若使阡陌條暢，則一覽而盡。故紆余委曲，若不可測?！盵1](p156)

王導和桓溫因地理環(huán)境的不同而建造不同風格的建筑物，體現(xiàn)了建筑物要與周圍的環(huán)境相和諧的思想。

綜上所述，在魏晉動亂的年代里，政治黑暗，戰(zhàn)爭頻仍，人們朝不保夕、生命不永，沒有安寧的生活。但是，越是生活的不安寧，人們內(nèi)心深處對和諧安詳?shù)纳鐣罹驮匠錆M了渴望，和諧寧靜一直是他們追求的理想。

注釋：

[1]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駱玉明：《世說新語精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3]楊伯?。骸墩撜Z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

（李朝陽 都勻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中文系 55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