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nóng)民母親

劉 賦

2009年的4月8日，上午8點38分，中建三局高層電梯里，我的手機響了，是父親打來的。父親告訴我，母親已經(jīng)咽氣了。電話那頭，父親有氣無力：從母親早上6點10分起病。到最后走，前后只有2個多鐘頭。太快了，太陡了!

母親叫王新伢。當我開始學會投機鉆營、幻想著出人頭地的時候，我處心積慮，在一頁又一頁的檔案表上開始學會寫上母親的名字。我覺得新伢這個名字太土，簡直是土得讓我沒有面子，于是我就為母親把名字改寫成了王新蓉。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我在我讀博士以前的若干個檔案表中，不止一次地在“母親職業(yè)”一欄中填上“小學教師”、“退休”等字樣，生怕說了“母親是農(nóng)民”，會對我的升官發(fā)財談戀愛帶來影響。一直到我年事漸長，一直到我讀到博士。我終于痛改前非。開始下定決心，以一種十分壯烈的心情在檔案履歷表中還原我母親的姓名與出身還有她所從事的職業(yè)。我還常常不止一次地逢人便說我的農(nóng)民母親如何如何，相反地，我的坦誠與真摯，還收獲了更多的對于我與母親的贊許與感嘆。

母親15歲的那年。也就是1968年的農(nóng)歷大年初四，她頂著好多好多的壓力，毅然決然地嫁到離她娘家僅僅一河之隔的劉家墩上來。成為了“四類分子”的兒媳，成為了我的母親。父親昨日深夜還在我三局的小房子里告訴我，他說一晃就和你媽媽生活了41個年頭，日子過得好快好快啊!記得你媽媽出嫁的那天，冰天雪地。河里的冰結(jié)得有磚頭厚，可以站得住人……

母親一生哺育我們?nèi)齻€兒子。本來，在三弟之前，母親還誕下一個小妹，也許是母親命里不該有女兒的福分，未滿一月，小女竟窒息夭折。

母親是農(nóng)民。她有著所有中國農(nóng)民母親具有的一切優(yōu)秀品質(zhì)。她性格要強，凡事不甘人后。我常常記得我小的時候，在散學歸來、放暑假的時候，看到母親起早摸黑辛勤忙碌的身影。分田到戶后，母親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半p搶”農(nóng)忙時節(jié)，因為要搶收搶插，母親白天忙著收割早稻，晚上就借著星光，將成千上萬斤的谷垛子上的谷粒用手掄下來。剛剛收割的谷個子，水分重，一個成捆的谷個子，最起碼也有10來斤重。母親就用兩手將谷個子高高舉過頭頂，奮力向下砸在用木棍竹片扎成的棒谷凳子上。母親砸谷的姿態(tài)真是美極了!母親砸谷的動作就是一座雕像，她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問，我眼睛一閉，那砸谷的模樣就浮現(xiàn)在我眼前。母親砸谷的時候，就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從沒有疲倦。當天邊現(xiàn)出晨光。望著身旁一堆又一堆的谷堆，母親只揉了揉眼睛，稍微捶了一下腰身，就又帶著無限的希望，下到秧田里去扯秧、插秧。待到十天半月的“雙搶”忙完，母親肯定會小病一場，她就借著這樣的機會。把她損失的睡覺的時光補了回來。然后又精神抖擻地下地去秋收冬播，年復(fù)一年，永無疲倦……

家里有三個兒子，兒子個個都要讀書?？晌⒈〉耐恋?，僅僅能夠填飽肚子。于是，母親就和父親一起下到洪湖里去開荒種地。在夏日洪湖還未漲水的季節(jié)。在低洼地里插上十幾畝地的早稻。早稻成熟季節(jié)，洪湖水漲，母親毫無懼色，跳下湖去。彎腰割下成熟的稻穗。母親躬腰割稻子的時候，洪湖水就會漫過她的乳房，她的頸脖，無數(shù)的螞蝗就會吸附在母親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肆意吮吸。因為是湖田，所以是不需要交公糧水費的，又因為洪湖夏日漲水，所以母親的早稻那就是靠天收。當母親和父親撐著竹篙，從洪湖撐船一天一夜回到劉家墩上時，當我們兄弟3人從母親手中搶過母親從洪湖采來的野藕、菱角、野蒿巴時，母親該是何等的高興和滿足呵。洪湖湖水里收來的早稻。往往不及垸內(nèi)良田收成的十之一二，父親有時候也勸母親，說不要種湖田了，太累了，收成也不好。母親就顯得不由分說，打斷父親的話+多一粒比少一粒強!母親于是就用這樣的粗殼癟殼一樣未及發(fā)育飽滿的谷粒去打米打糠，有的人吃，有的豬吃，送兒讀書，養(yǎng)豬賣錢。

母親還不止是一個農(nóng)民。她還很有頭腦。我們長江邊上、洪湖邊上、洞庭湖邊上的水多、魚多、田多。好多的母親都是舍不得花錢送孩子念書的，因為即便孩子不讀書，憑著打魚摸蝦的本事，一樣也能圖個生存，生兒育女，養(yǎng)老送終。母親傻就傻在這兒，她幻想著用微薄的種田收入來供我們兄弟三人念書。一個都送不起，她居然還想送三個!農(nóng)村種地，就是靠的勞力，我們兄弟三人都在外念書，家里就沒了勞力，父親又因為在村里混一點小小的村干部，于是，沉重的種地負擔就全靠母親一人擔當。升中學那年，我在我們公社的一個小學念書。考試結(jié)果出來后。我在我們那個公社是總分第二、語文第一。按照道理，我是理所當然地要被公社里最高級的中學柘木中學錄取走的。可是，就在我就讀的小學旁邊。還有一個小管理區(qū)的中學叫天育中學。天育中學的校長老師覺得我是一個值得培養(yǎng)的苗子，就想把我留下來。母親知道了，于是她一個婦道人家就直接找到那個劉姓的校長。給他苦苦哀求。母親說，劉校長，你郎喜歡我的兒子，我們都知道?？晌业膬鹤拥礁呒壍闹袑W里去，受的教育更加的好。你郎在這個地方當校長不見得當?shù)靡簧皇?，還是要調(diào)走，還是要退休的?？赡憷梢蛔撸蜁`了我的兒子的一生!母親講得合情合理，劉校長執(zhí)拗不過我的母親，就答應(yīng)放人。可是那還得要到柘木中學去找那里領(lǐng)導，還得要到離柘木20多里路遠的白螺公社的教育組去改檔案，拿學籍。于是，母親就把家里僅有的5毛錢揣在衣兜，在那個醋熱難當?shù)?985年的夏天的一大清早，從劉家墩步行到10多里開外的柘木中學，去找媽媽小學三年級時候的女同學。她的女同學是當時柘木中學張云龍校長的女兒。于是，因為有這么一層關(guān)系，加上本來我就是因為天育中學隱瞞優(yōu)秀生源而使他們漏招，于是。張校長就很快地同意了接收補錄，于是張校長就又很快地為我的母親寫了一個蓋了學校公章的字據(jù)，于是母親又連忙風急火急地踏上燙得死人的通往白螺公社教育組方向的瀝青路面，徒步走了20多里路，終于在教育組的領(lǐng)導下班之前，辦完了我所有的補錄手續(xù)。母親在天煞黑的時候，終于回到了劉家墩的家。母親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說：耀林子，還有現(xiàn)飯嗎，我父親看到母親的臉色很不好，就說怎么了?你還沒有吃飯?母親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地吃完了現(xiàn)飯剩菜，笑意重又蕩漾在她那美麗的嘴角。她興沖沖地告訴父親和我，說兒子的事情全部都辦好啦!兒子的八個字兒真是好啊!好多的貴人相扶啊!別個領(lǐng)導都說我的兒子將來有大出息啊!……母親就這樣一邊喜形于色，一邊從懷里掏出那張早就被汗水浸泡得擰得出水來的5毛錢，認真地在那八仙桌上攤開。她一臉幸福地對父親說接，這個錢你收好!我可是今天一分錢都沒有用你的!這個錢還要留到給兒子讀書去報名!母親又順勢踩下鞋跟，我于是和我父親就同時看見母親的腳背腳跟全是血泡，那血還在母親的布鞋

內(nèi)側(cè)浸潤出一圈又一圈的黑紅……父親就責怪母親，說你最起碼也應(yīng)該坐幾里路遠的三輪車的，最起碼也應(yīng)該買一個包子饅頭吃一吃的…母親說：我沒坐車，偏是沒有走死：我沒吃東西，偏是沒有餓死?!今后用錢的地方還多得緊呢!

我從13歲離開家鄉(xiāng)，輾轉(zhuǎn)劑州、武漢、北京讀書工作。無論是身處何地，無論身居何職，無論是在開心的時候，無論是在落寞困頓的時候，我總會想到母親的話：好日子要緊著點過，苦日子要咬著牙齒過!我的重義氣、講良心、有韌勁、有毅力、不怕吃虧、不怕吃苦、敢于放棄的一些基本的品格都是母親遺傳給我的，都是母親言傳身教的結(jié)果；同時，我的太講感情、直來直去、不隱晦、遇事不會轉(zhuǎn)彎、性情急躁、太爭強好勝等等諸多毛病，也都是母親給我的基因。

當我在2009年的4月8日的下午3點多鐘，終于趕回到母親身邊時，母親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再也見不到母親每回迎接我回來時那個興高采烈的模樣，再也吃不到母親為我端在桌前的咸得讓人又愛又恨的青菜蘿卜大草魚，睡上只有在我回到家里時母親才肯舍得鋪上的她親自栽種彈軋好的溫暖的厚厚的棉絮被褥……我千悔萬恨，悔恨我自己這么多年來只顧了自己的憂愁快樂，全然忘卻了母親的孤獨凄清。母親生育我們兄弟三人，臨了。沒有一個兒子守在母親的身旁，送她最后一分一秒!我一次又一次地俯下身去，親吻著母親的臉頰、額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媽啊，媽”?？墒菬o力回天，母親依然雙目緊閉，柳眉微鎖，嘴角微微掛著笑意，一如母親生前的每一次睡眠。

母親聽說我清明節(jié)要帶著她的大兒媳婦第一次回到劉家墩，高興得不是一般。她自己在一根長長的木棍的頂端系上掃帚，把家中樓頂上掛了幾十年的蜘蛛網(wǎng)和煙塵打掃得一干二凈。她又沒日沒夜地把我樓上的房間的地板家具電器用水擦了一遍又一遍，把被褥曬了好幾個大太陽，她又擔心家里的泥土味太重，于是又從集鎮(zhèn)上花了十幾塊錢買了兩瓶花露水。樓上樓下滿屋的灑，灑得那個香氣飄滿老家的房前屋后，連路人都好奇地駐足打聽，母親就一臉幸福，恨不得用高音喇叭告訴每一位路人：我的城里的大兒媳婦要來啦!我要把屋里搞干凈一滴兒啊1莫搞的讓街上的洋媳婦嫌棄我的兒啊!……母親一邊高音亮嗓地回答鄉(xiāng)鄰的詢問，一邊又轉(zhuǎn)身將地上的薄葉一遍又一遍地打掃干凈……遺憾的是：因為我在單位還混著一點小小的職務(wù)，被領(lǐng)導安排在節(jié)日期間值班，所以沒能兌現(xiàn)清明節(jié)回家看望母親的諾言——誰料美諾空許，竟成永訣?!

4月6日的上午11時，我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照例是母親接的。母親說兒啊還好?上回帶去的雞蛋吃完了沒有啊?家里的雞子又給你下了幾十個蛋了。么時候跟你帶到武漢去吧……這是母親最后一次接聽我的電話。可惜，我嫌母親嘮叨。不愿和她多講，匆匆掛掉了電話，接著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4月11日上午，母親出殯的日子，大雨傾盆。靈車輾轉(zhuǎn)，中午12點，在洪湖市殯儀館，當我看到母親終于化成一縷輕煙、一杯白灰的時候，我都還不相信母親真的離我而去。此時，當我離開劉家墩，坐在這高高的現(xiàn)代化的大樓里工作學習的時候，我仍一如往昔地想著母親，想象著她還在地里耕種莊稼。想象著她還在苦苦等待著五一、國慶節(jié)、春節(jié)長假的時候我們弟兄回家團聚的樣子……

生活還將繼續(xù)，檔案履歷還要接著填寫。母親的那一欄，永遠不會空缺。上面依次寫著：母親，王新伢；年齡，56歲；職業(yè)，農(nóng)民；家庭住址，湖北省監(jiān)利縣柘木鄉(xiāng)高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