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文
河流和人一樣,是有生命和性格的。
我不知道淮河最初現(xiàn)身于地球的確切時間,只認(rèn)定,任何一條河流的誕生,總會有它的理由。一滴水源出的高度,幾乎能夠包容一條河流的一切。淮河也一樣,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它的走向和流程,它的性格和脾氣,這一切都是造物主賦予的。如果“天賦人權(quán)”這句話能夠成立,那么,“天賦河權(quán)”也同樣合乎天道。
童年時期的淮河,想必是一位很陽光的少年,無憂無慮,無羈無絆,一副天真活潑的模樣。它從高峻的大別山和桐柏山上走下來時,壓根兒就不曾想過要創(chuàng)造什么奇跡,更不曾想到要制造什么災(zāi)難,它只是遵循著冥冥之中的哪個“道”,應(yīng)和著遠(yuǎn)方大海深情的呼喚,穿過崇山峽谷,越過丘陵平原,一路奔跑著,雀躍著,歡唱著,所到之處,沒有人為的阻礙。它憑著自己的興趣和沖動,還有那么一點任性,以自己的生命所特有的行為方式,坦坦然然、曲曲折折地向著日出的地方行走,向著浩瀚的大海行走。走累了,就舒舒服服地在大地母親最柔軟的地方躺下來,舒展著四肢,安安靜靜地睡它一覺,做一個雜花亂草般的青春之夢。而當(dāng)它從夢中醒來繼續(xù)前行時,那些曾經(jīng)留下美夢的地方,就變成了一個個明麗的湖泊。于是,在這條大河的所經(jīng)之處,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湖泊,像一串晶瑩的項鏈,掛在淮河的脖子上。
說來人們也許不信,日本有一位環(huán)境科學(xué)家曾對水的道德倫理觀念進(jìn)行過檢測,他從海拔幾千米的高山上取回一壺未受任何污染的泉水,將它們分別裝在兩只相同的玻璃瓶里。他對其中的一瓶水說了幾句壞話,對另一瓶水卻說了幾句好話。數(shù)天之后,這位科學(xué)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那瓶說了壞話的水先于說好話的那瓶水變質(zhì)。
淮河不啻是一條恪守自然倫理的河,一條崇德重義的河。也許是為了感念淮河的無量恩德,我們的祖先在給這條河流命名的時候,想必是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他們心機獨運,窮天地萬物之形,取其美意,創(chuàng)造性地將“水”與“佳”作了巧妙的組合,在神州大地上揮毫潑墨,自豪地書寫出一個大大的“淮”字。這里,請允許我望文生義一次,所謂“佳”“水”,實乃絕妙之好水也。在古人的心目中,淮河是一條美麗的河,一條造福于人類的河,一條值得感恩與膜拜的河。
河流的生命在于不停地奔流。千古流,萬古流,會通滄海,激蕩天涯,是一切河流的心愿,也是一切河流的生存之道。
奔流是它的信念,奔流是它的宿命,奔流是它生命存在的唯一。
然而(又是然而),利欲熏心的人類似乎并不滿足于淮河給予的諸般恩惠。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雙雙貪婪的目光又悄悄盯上它那肥美的灘涂和濕地。于是,一群又一群明火執(zhí)仗的入侵者,冒險闖進(jìn)淮河的心腹地帶,他們昨天在湖里放倒成片成片的蘆葦,圈出一塊塊直冒油的耕地;今天又在河灘上壘土筑臺,蓋起了鱗次櫛比的房屋;明天、后天他們還將有更新的藍(lán)圖,更大膽的設(shè)想。
漸漸地,淮河囤積洪水的臨時“倉庫”———那些珍珠般的湖泊洼地,轉(zhuǎn)瞬間變成了一片片麥浪翻滾、稻花飄香的良田;淮河專為洪水置備的天然“走廊”———那豐腴的河道與灘涂,如今變成了一座座炊煙裊裊、雞鳴犬吠的村莊。趾高氣揚的人類,在淮河的子宮里生兒育女,在它的血管中攫取財富,營造幸福。
這是人類強行“按揭”了淮河的地盤,迫使淮河屈辱地接受他們的占領(lǐng)。喪權(quán)失地的淮河,只能在狹窄的河道里委屈地流淌。
淮河在受難,淮河在呻吟,淮河在掙扎。
因為壓抑得太久,隱忍得太久,憂郁成疾的淮河不得不借助上蒼的名義(天意從來高難問),釋放和宣泄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它以排山倒海的洪水向趾高氣昂的人類叫板,它要收復(fù)被人類剝奪太多的權(quán)利,恢復(fù)自己作為一條河流的本性,痛痛快快地流淌,自由自在地奔流。
與所有的河流一樣,淮河從不依賴人,或者說無求于人,人與河流的密切關(guān)系,是因為人類單方面生存與發(fā)展的需要。因此,有多少人為的阻礙和壁壘,便有多少反抗和災(zāi)難。是的,災(zāi)難往往是欲望的同義語。因此,自宋元以降,尤其是近幾十年,一場又一場的洪水、大洪水、特大洪水,就是淮河極力擺脫人類的控制,維護(hù)自己尊嚴(yán)的正義之舉。
佛家有醍醐灌頂之說,經(jīng)歷了一次次洪水之災(zāi),人類是否該清醒一些了呢?曾有一位與淮河打了50多年交道的水利專家分析認(rèn)為,人類追求既得利益是導(dǎo)致人與洪水沖突的根源,而河流是無辜的。如果人類能夠顧全自然,視河流的生命為生命,盡量克制自身對欲望無止境的追求,人水兩安完全是可以實現(xiàn)的。因此,他不無感慨地說,人類對待淮河,不僅應(yīng)該深刻地懺悔,更應(yīng)該徹底清還所有的欠債。
在地球的三環(huán)(氣體、土體、水體)結(jié)構(gòu)中,水是最活躍的分子,它固而成冰,化而為氣,上天入地,充斥寰宇,勻溫調(diào)濕,循環(huán)不絕,改土造河,給養(yǎng)眾生,主宰世界自然生態(tài)的平衡。人類的繁衍生息,社會的繁榮發(fā)展,皆與河流水土息息相關(guān)。世界古代四大文明發(fā)源地,均具有良好的河流條件,完全可以這樣說,人類的文明是水滋潤出來的。
對于任何一條河流而言,無論它源出哪里,它最初給出的流水,都是鮮活、圣潔、純凈的?;春右膊焕狻T谒脑搭^,我曾恭恭敬敬地掬飲過它的流水,清澈、甘甜,就如同母親的乳汁。因而我常常想,一個人(也許不僅限于人)如果啜飲過一條河流源頭的水,他(它)定會像兒子之于母親那樣懂得河流,敬重河流,從而對所有的河流都會懷著一顆感恩的心。
我們常常習(xí)慣于把某一條夠“級別”的河流稱為母親河,這是一種認(rèn)識的誤區(qū),其實所有的河流都默默承擔(dān)著“哺乳”的職責(zé)。一條河流能夠被稱為“母親”,不是這條河流的驕傲和榮幸,而恰恰是我們?nèi)祟惖尿湴梁蜆s幸。是的,人類是河流的子女,河流養(yǎng)育了我們,即使我們今天強大到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任何一條大江大河,但是我們卻不能拒絕哪怕是一杯普通的水。人類像草木一樣生生不息,我們活著,而精力充沛,心情愉快的每一天,都是從水開始的,或者說是由清清流水賜予的。老子說過,“水利萬物而不言?!痹诟木嚯x上,水就是我們每一條脈管里汩汩流淌的血液,當(dāng)然,它更是我們的上帝。
然而,“母親”也好,“上帝”也罷,這些既神圣又高貴的詞,似乎并不能掩飾和抑制人類的種種齷齪與不肖。他們習(xí)慣于出爾反爾、忘恩負(fù)義,習(xí)慣于“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君不見,黃河、長江、珠江、松花江……這些“國母”級的河流,目前沒有一條未被人類污染的。
淮河雖然未被冊封為“國母”級的河流,但在漫長的時空里,她甘美的乳汁究竟哺育過多少兒女?想必只有上帝清楚。就以當(dāng)下淮河流域的人口來說,約占全國總?cè)丝诘陌朔种弧?.7億。如果每人每天喝一碗水,加起來就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遺憾的是,人類一邊拼命吸吮著淮河有限的乳汁,一邊卻昧著良心往河水里拉屎、撒尿、下毒……昔日好端端的一條河,竟被人類褻瀆得骯臟不堪,如今成了一條魚蝦絕跡的死河,藏污納垢的臭河,荼毒生靈的害河。1992年春,一場人為的嚴(yán)重污染事件,使蚌埠市100萬人斷水長達(dá)半月之久,那滿城恐慌、焦慮的氣氛,似乎只有戰(zhàn)爭時期才見得到。近年來,沿淮兩岸又出現(xiàn)了不少的“癌癥村”,那一聲接一聲呼天搶地的哭喊,那一幅幅寒風(fēng)中瑟瑟飄動的白幡,已經(jīng)成為中視節(jié)目中最經(jīng)典的悲劇。至于農(nóng)田絕收、湖塘死魚、牲畜病亡,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不足掛齒。
嗚呼!“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泵鎸θ找鎼夯乃h(huán)境,憂憤的淮河欲哭無淚;悲愴的淮河欲喊無聲。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