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異新
到美國之前,費城是一枚印有自由鐘的小小郵票,仿佛只一張明信片就可以把自由的精神傳遍全世界。
到美國之后,費城是一個熱鬧有序的景點,展臺上的自由鐘,靜默著恭候世界各種族人們的拍照留念。
1752年,鑄于英國倫敦,高約一米,重約九百四十三公斤的“自由鐘”被運到費城。1776年7月4日,洪亮的鐘聲將《獨立宣言》帶到世間。1783年4月16日,洪亮的鐘聲又宣告了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勝利。此后,每逢7月4日——美國國慶日,這象征美國獨立的鐘聲都要如約響起,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這里是美利堅合眾國的搖籃,美國民主的誕生地……
旅游小冊子已抓了個滿把,像一小捆標上數(shù)碼的歷史稻草。不知道,費城對初到美國的胡適來說,是否也是這樣一個地理概念、一枚知識書簽。只知道,在胡適留美七年的學(xué)習(xí)生涯中,最使他難忘的一晚就是在費城度過的。1911年3月9日,剛剛讀完美國獨立檄文的胡適,情不自禁地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話:“覺一字一句皆捫之有稜,且處處為民請命,義正詞嚴,真千古至文?!?/p>
三個月后,胡適就來到了費城。
費城一晚,胡適應(yīng)該是和自由鐘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堪稱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自由鐘。然而,胡適去的卻是費城郊外一個叫做孛可諾的松林區(qū)(Pocono Pines),為的是參加基督教的宗教集會。這一行為仿佛與他一生的自由主題,相差萬里。
1911年6月13日—19日,從大學(xué)一年級升入二年級的那個夏天,胡適來到了這個氣爽天寒的松林區(qū),開始他赴美后的第一次旅行。費城的非凡一晚,胡適將如何度過呢?當痛失好友的他悲傷地來到這個“兄弟之愛之城”(費城是Philadelphia的簡稱,希臘語,意為“兄弟之愛”),感傷愁苦是免不了的,恐怕不如此,他還會待在宿舍打牌消遣,或與三五同學(xué),在林中暢游之后,于楓樹上刻名而歸。然而,五天前,傳來了國內(nèi)好友程樂亭不幸早逝的噩耗,這成為胡適來此參加“中國基督教學(xué)生聯(lián)合會”暑期集會的直接動因。
對1911年的胡適來說,世俗的忙碌、榮譽和刺激,還是六年以后的事。平靜的留學(xué)生活也沒有使他烙下任何傷痕,乃至日子有時單調(diào)到除了打牌,便是讀《圣經(jīng)》,是那種每一個海外留學(xué)生都會經(jīng)歷到的最尋常不過的單調(diào);乃至在北京參加庚款留學(xué)考試時曾給他莫大經(jīng)濟幫助的舊日同學(xué)早逝,便足以使他萬念俱灰。在6月17日給章希呂的函札中,他寫道:“自是以后,日益無聊,又兼課畢,終日無事,每一靜坐,輒念人生如是,亦復(fù)何樂?此次出門,大半為此,蓋欲借彼中宗教之力,稍殺吾悲懷耳?!?/p>
孛可諾松林區(qū)原是一片原始森林,處在海拔二千英尺、風(fēng)景清幽的高山上。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聯(lián)邦政府開始興建當時世界上最寬闊、最現(xiàn)代化的八十號高速公路,此地遂成為廣受美國富人及中產(chǎn)階級歡迎的高檔休閑區(qū),無論是盛暑消夏還是秋日賞葉,這里至今都是聞名的旅游勝地。
可以想象,近百年前的孛可諾松林更加清寂幽絕。胡適日記中所記的三十五位中國學(xué)生和二百余位美國學(xué)生齊聚而來,對此地不常出沒的生靈來說,已經(jīng)是盛大的人間集會了。
郁郁寡歡的胡適,每日與大家拾門外落葉枯枝為柴,在門矮可打頭的小屋內(nèi),圍爐而坐,共讀《圣經(jīng)》。山外正是酷暑難當。
費城一晚,因會中聆聽約翰·穆德(John R.Mott)等名人的精彩演說而暫忘失友之痛,更因與入中國公學(xué)時的同窗陳紹唐的驚喜重逢而頓時生輝。陳紹唐是廣西人,在國內(nèi)曾與胡適同班共讀,然而,一年后,他忽然轉(zhuǎn)到守真堂專讀英文,不久就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這次相見已是三年別后,二人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交談中,胡適發(fā)現(xiàn)對方無論舉手投足、神情談吐,都像是換了個人,見識學(xué)問仿佛程朱學(xué)者般,使人望而敬愛。尤其是對基督教的篤信程度,使胡適不得不感嘆宗教在變化一個人的氣質(zhì)方面,起著莫大的作用。6月18日,正是禮拜日,下午,陳紹唐熱心地為胡適講了大約三個小時的基督教義,胡適的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就在這天晚上,晚禱剛過,有位叫摩西的男子走上講臺,動情地講述了自己的見證故事,這成為此次集會的精彩華章。摩西的父親是位富有的律師,他們一家與美國前總統(tǒng)有親戚關(guān)系,因而摩西自小在白宮長大,受到良好的上流教育。但是在大學(xué)時代,摩西染上了種種惡習(xí),無所不為。父親百般訓(xùn)誡,不起作用,盛怒之下,宣告與之斷絕關(guān)系,把他趕出了家門。從此,摩西流落四方,一貧如洗,無法自食其力,走投無路之下,打算跳河自殺。幸好被水上巡警發(fā)現(xiàn),救起后將他送到慈善會堂。堂中人都勸摩西信奉基督教。摩西對以前的行為大為悔過,立志多行善事,救贖自我。多年以后,在一次宗教集會上,摩西充滿感恩的講到自己如何被父親逐出家門,所受的苦難如何成了祝福的開端。如何經(jīng)受住被世人遺棄的歷練,而當被剝?nèi)g樂的甲胄后,耶穌的救恩又如何成為他最激烈痛苦的成果。得父栽培,如今他獲得了豐盛的生命,終于看見了神的榮耀。摩西的見證很快被一家報紙刊登,又恰好被千里之外的父親讀到,在認出這個人就是被自己逐出家門的兒子后,父親不顧一切地前去尋找。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雨跋涉,父親終于與悔過自新的兒子面面相對,緊緊相擁,伴著奔涌的熱淚,只顧?quán)哉Z,“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摩西講到這里,在座的人無不唏噓淚流。仿佛是幸運地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一般,有七人當場起立,表示愿意成為基督徒。
胡適沒有使任何人失望,他就在這七人之中。
按捺不住心頭波瀾,當晚,胡適就提筆給友人寫信,詳述這段經(jīng)歷,并直截了當?shù)匦孀约阂呀?jīng)受洗?!暗艹羁嘀?,處此勝境,日聆妙論,頗足殺我悲懷。連日身所經(jīng)歷,受感益甚,昨日之夜,弟遂為耶氏之徒矣”(《寄許怡蓀》)。
就在6月17日,他還只是說:“適亦有奉行耶氏之意,現(xiàn)尚未能真正奉行,惟日讀Bible,冀有所得耳?!保ā吨抡孪螘罚?/p>
也許,促使胡適當場發(fā)愿成為基督徒的原因,不僅僅是摩西煽情的演講,更重要的是,這次由美國東省耶教學(xué)生會與中國留學(xué)東省耶教會合而為一的集會,沒有突出強調(diào)宗教禮儀之聲容節(jié)奏,反能做到感人至深。
一個十九歲半的少年,在催人肺腑的演講中,流下傷心的淚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顯然,摩西來此不是為了賺取同情,而是為了改變?nèi)藗兊男叛觥?/p>
實際上,作為第一批中國政府派往美國的“庚款留學(xué)生”,最初踏上這片自由土地的胡適與其他留學(xué)生一樣,最先接觸到的就是基督教。北美基督教青年會協(xié)會主席約翰·穆德等人曾熱情接待他們,使他們深信,受美國教育的地方不限于課堂、實驗室和圖書館,更重要和更基本的還是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日常文化。在這樣的氣氛中,胡適很快就結(jié)識了很多基督教領(lǐng)袖,并深入到基督教家庭,了解到他們家庭生活的實際狀況,接觸到美國社會中最善良的男女。
從孛可諾松林返回綺色佳(Ithaca)后,胡適使自己沉浸在與基督教有關(guān)的一系列活動中。他認真上了由威廉·韋斯特·康姆福特(Willam Wistar Comfort,1874—1955)所開的圣經(jīng)課,參加了宗教布道,偶爾也閱讀其他宗教作品,如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H.畢格本(H·Begbie)的《重生人》(Twice-born Men),及哈里·E·福斯迪克(Harry Emerson Fosdick)的《第二哩》(The Second Mile)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胡適對基督教的“教友會”派發(fā)生了興趣,因為他們崇奉耶穌不爭和不抵抗的教導(dǎo),恰似比耶穌還要早五百年的中華大地上的老子提倡的不爭信條。“教友會”的特殊之處在于沒有教堂,他們禱告講道的地方,通稱會場。另一個特別之處是無條件反戰(zhàn)。二戰(zhàn)時,日本人偷襲珍珠港之后,美國國會以三百八十八比一票通過對日宣戰(zhàn),這唯一的一張“反對票”,便是一位“教友會”的議員投的。可見,胡適的“不抵抗主義”的確有宗教背景。在本身就是“教友會”教友的康福教授的建議下,胡適再次專程興致勃勃地去費城郊區(qū)的日耳曼鎮(zhèn)(German Town),拜見康福教授的母親,然后去參觀會場,這次的印象和經(jīng)驗同樣令胡適終生難忘。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多年后,當胡適重溫費城一夜的那段戲劇性興奮,卻很難理解當年的激情究竟意義何在。就在記載這段經(jīng)歷的日記和書信的后面,有一個落款1919年10月的追記:
此書所云“遂為耶氏之徒”一層,后竟不成事實。然此書所記他們用“感情的”手段來捉人,實是真情,后來我細想此事,深恨其玩這種“把戲”,故起一種反動。但是這書所記,可代表一種重要的過渡,也是一件個人歷史的好材料。
胡適聽道時當場受洗,后來卻對自己一頭栽進說道者的熱情之上,大起反感,這是因為播入他心田的種子恰似“落在土淺石頭地上的,土既不深,發(fā)苗最快,日頭出來一曬,因為沒有根,就枯干了”呢,還是另有一種更加深入的生長方式?這種生長是實實在在的,以致胡適從此以研究的眼光打量基督教,隨生命持續(xù)而直到終止。他與女友葦蓮司之間的友誼,甚至都是圍繞于此而展開的。
實際上,胡適甚為珍惜自己費城受洗的經(jīng)驗,特別是康福教授的教導(dǎo),“使我能更深入的了解和愛好《圣經(jīng)》的真義。我讀遍《圣經(jīng)》,對《新約》中的《四福音書》中至少有三篇我甚為欣賞;我也喜歡《使徒行傳》和圣保羅一部分的書信。我一直欣賞《圣經(jīng)》里所啟發(fā)的知識”(《胡適口述自傳》)。
表面上看,自1912年開始,胡適就開始了對基督教教義和實踐的懷疑和挑戰(zhàn)。他曾抨擊一位衛(wèi)理公會的教長,“其言荒謬迷惑,大似我國村嫗說地獄事”。他還告訴一位美國朋友,自己并不相信洗禮與圣餐。當他第一次進入天主教之禮拜堂,更是大為抱怨其像中國俗神信仰中的拜偶像,儀式繁瑣使人厭煩。這也許就是較少限制的“教友會”派吸引胡適的原因罷。后來的胡適不但時常去“教友會”集會中作講演,還送小兒子胡思杜去“教友會”主辦的海勿浮學(xué)院(Haverford College)上了兩年學(xué)。在那里胡適結(jié)交了很多終身的朋友。很顯然,胡適是反對宗教秩序神學(xué)教條和一切形而上學(xué)化了的基督教義的,在他的心目中,真正的基督教義是愛、寬恕、自我犧牲和奉獻。只要這些基本原則未能確實力行,基督教就失敗了。
1915年3月,胡適與韋蓮司的母親就此有過一次有趣的論道爭鳴。某日,韋蓮司和母親在紐約同坐地鐵,錢包被一位女扒手偷走了,老太太非常憎惡。胡適卻說,真正的基督徒,應(yīng)該讓扒手把錢包拿走,把里面的錢全部給她。這樣做在轉(zhuǎn)化那個扒手的人格上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韋蓮司的母親無法接受這一極端的說法,她認為不能拘泥于字面上來理解“不抵抗主義”。為扒手傾囊而出,這種做法是違背常識的。然而,胡適爭辯說,耶穌之所以偉大,正在于他是遠遠高出在“常識”之外,他要把人類從庸常的道德觀念中提升出來。所以,他不得不痛苦而又真誠地告訴老人,她的道德觀念其實并不真是基督教的。在那一刻,老人無法同意胡適的看法,但胡適對真誠的討論能產(chǎn)生最佳效果這一說法有無窮的信心,他私下相信她終有一日能理解自己說法的精義所在。爭辯結(jié)束后,胡適很快給韋蓮司寫了一封信,說道:“我這樣做很痛苦,然而,如果我不把整個實情告訴我的朋友,她同時又是你的母親和我所真心尊敬的一個人,我會覺得更痛苦?!保ㄖ苜|(zhì)平:《不思量自難忘——胡適給韋蓮司的信》)
胡適是不是善于雄辯,是不是靠著邏輯的力量永遠在理論中得勝,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經(jīng)過費城之夜,胡適的生存體驗結(jié)構(gòu)不斷為之發(fā)生轉(zhuǎn)變,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自由精神,正在與基督教義的持續(xù)爭辯中顯露,并日漸呈現(xiàn)濃厚純正的色彩。
是的,受洗只是一個儀式,而每一次打開《圣經(jīng)》,就是一次身心的洗禮。神所賜的真正的糧食,是來自內(nèi)心的領(lǐng)悟。游子思鄉(xiāng),同窗離世所帶來的愁苦,他人的磨難故事所催下的眼淚,如若果真是促使胡適走進神的原因,難道不是說明感覺、環(huán)境、影像是可以倚靠的嗎?一個人不去教堂就被粗暴地視為無神論者,和一個人接受洗禮就被尊奉為虔誠的基督徒,這樣的論斷無疑同樣是簡單至愚蠢的。胡適與基督的關(guān)系,不是靠教會的幫助,他甚至是厭惡制度化的基督教的,它是一種完全個人化的親近。這種親近以反思質(zhì)疑的方式展開,恰恰說明了胡適是一個深入的人,對人充滿充分信心的人,他在直覺、性好、眼見而外,擺脫了他人意志,保持了獨立思考。他欣賞那些敢于自由地揭開人之為人本質(zhì)的信仰者,而不是蹩腳的偶像崇拜者。也許,不,簡直是一定的,胡適就是神為中國的近現(xiàn)代啟蒙事業(yè)所作的預(yù)備。接下來的歷史進程中,胡適和傳教士將分別以“教授”和“牧師”的身份同時在中國扮演啟蒙的角色。
胡適在美國二十六年的歲月中,又去過多少次費城,已經(jīng)沒有統(tǒng)計的意義了。這第一次的費城之夜,成了胡適在美國,也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追溯的回憶。沒有去參觀自由鐘,而是去參加耶教集會,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番美意安排。或者,他本就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