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繼去年炮轟高校教學評估泛濫之后,中國人民大學校長紀寶成最近又向教育體制“開炮”了——在“2009年高等教育國際論壇”上,紀校長指出:“中國最大的博士群體并不在高校,而是在官場?!庇忻襟w對此語的定性是:“一針見血”。
我不知道紀校長是怎樣得出這樣的論斷的。手邊有三份資料。一份來自教育部官方信息,2008年,全國普通高校共有教師約123.7萬人,其中,具有博士學位的比例為12.3%,計算下來,高校中有博士學位的教師15萬人,而統(tǒng)計資料顯示,中國建立學位制度近30年內,已累計培養(yǎng)出28.6萬名博士。若沒理解錯,紀校長說的應該是內地高校培養(yǎng)的博士,在此基礎上,考慮高校中有博士是海歸,如果以海歸平均比例三分之一計算(這比例已相當高),高校中本土博士至少10萬以上,占所有培養(yǎng)博士的35%。
第二份資料來自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中國人才發(fā)展報告(2009)》,該報告指出,從博士就業(yè)的單位類型看,高校和科研機構是主要去向單位,占到總數(shù)的68%。而真正進入政府機關的博士并不多,比例不到3%。進入企業(yè)的博士主要進入大型國企和合資企業(yè),其比例分別為7%和10%,與進入中小型國企、集體企業(yè)和民企的比例形成了鮮明對比,后者加起來不到5%。
第三份資料來自國務院學位辦,其前主任楊玉良在2008年4月“首屆全國地方大學發(fā)展論壇”上透露,和以前博士畢業(yè)后九成以上在高校和科研院所工作不同,現(xiàn)在博士就業(yè)出現(xiàn)新動向,半數(shù)以上進入政府,當上了公務員。
上述三份資料放在一起,所能得到的結論是:一、“最大博士群體在官場”并不屬實,實情是,目前中國最大博士群仍在高校,其次在科研機構,兩者共占博士總數(shù)的60%以上;二、紀校長與國務院學位辦負責人,發(fā)表的博士流向,都沒提供準確的調查數(shù)字做支撐,似乎只是憑感覺,但愿他們能進一步提供詳實的、經過調查得到的數(shù)據(jù)。有評論文章依據(jù)其觀點,演繹出對“官場”的另一番解讀:現(xiàn)在的高校就是官場,有30多所副部級高校,幾百所正廳級高校,上千所副廳級高校。
這樣“一針見血”的論斷和“語出驚人”的感慨,出自大學校長和教育官員,反映出什么現(xiàn)實呢?是博士自身價值取向有問題,紛紛選擇去官場做公務員?還是政府部門的待遇、地位高于高校,對博士更有吸引力,導致高校留不住博士,從而制約了辦學質量、學術水平的提高?不同的人看出不同的奧妙。我認為,前者是博士的問題,后者是社會環(huán)境的問題,遺憾的是,恰恰漏了教育與學校的問題——“最大博士群體在官場”的話語,為高校辦學質量無法提高找到了一大理由!事實上,最大博士群體在高校,可高校的辦學質量在持續(xù)下降。根據(jù)這一現(xiàn)實,我們所能分析的問題根源,大多得從學校辦學中找了——
高校都培養(yǎng)了怎樣的博士?根據(jù)最新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我國每年招收的博士生已達6萬人,在讀博士生達到23萬多。這些博士生,有多少是為了做學術而選擇讀博士的?選擇做學問的博士,有多少能在求學期間安心攻讀博士,而不為生計犯愁?高校有多少合格的博導,潛心指導博士生,而不是一心想著潛規(guī)則博士生,讓他們成為自己的廉價學術勞動力?長年為導師打工,每月只有1000元左右生活費,真正有學問追求的博士生,生活在焦慮與郁悶之中,常常為發(fā)表論文的數(shù)千元版面費而折腰;而另一些手握資源的官員或老板,則容易地以手中權力與金錢,搞到博士頭銜,風光無限。概而言之,高校的博士大致兩類,一類“苦博士、窮博士”,另一類是“榮譽博士”。前者為生計,后者為貼金,都與學術無涉。這樣的“博士”,在高校、在科研機構,還是在官場,有多大本質區(qū)別,我看不出來?!翱嗖┦俊眰?yōu)槊撾x苦海,去找一份薪資高的工作,更是情有可原。
前不久,浙江大學一海歸博士自殺,在其留下的長達6頁的遺書中,有這樣一句,“國內學術圈的現(xiàn)實:殘酷、無信、無情”。一個充滿學術理想的海外名校博士,頂著“學術骨干”的身份,被引進大學,而等待他的是,沒有科研項目可做,以及除去房租之后2000元的待遇——這一待遇與一個打工妹無異,一些打工妹包吃包住每月還能掙2000元——對生活待遇這名博士未有抱怨,而科研無法開展,對于一名博士教師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即使“最大博士群體在官場”,那也是高校把博士逼進了官場。以筆者之見,如果高校領導明知“最大博士群體在高?!?卻說其“在官場”,說明領導已把高校當官場,或者是推卸博士培養(yǎng)、人才使用的責任;如果高校領導未做調查就確信“最大博士群體在官場”,那也真官僚,要知道,錯誤的、不切實際的教育信息會極大地誤導教育本身。用這樣的方式來批評高校行政化,是不是恰恰表明內地高校的嚴重行政化呢?這或是“最大博士群體在官場”的反諷。(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