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小客廳

沈雁南

陳樂民先生是1983年初夏調(diào)入中國社科院歐洲所(時為西歐所)的，任法國南歐研究室主任，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在我受命創(chuàng)辦《西歐研究》(后改名《歐洲》，現(xiàn)名《歐洲研究》)雜志。并組建編輯部后，陳先生是主管科研的副所長，繼而擔任歐洲所所長，兼《歐洲》雜志主編，仍是我的主管領(lǐng)導。直至1993年陳先生屆滿不再連任，我在陳先生的領(lǐng)導下工作長達10年之久。

其實，認識陳先生還遠在他來所之前。先是聽北大張芝聯(lián)先生稱贊他的學問，后在中央黨校李元明先生主辦的一次學術(shù)討論會上得識陳先生本人。他退休后，我和所里的同事仍常去他家拜訪請教。相識30年，陳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純粹的師長、文人形象。西裝革履時，不失當年在國際場合的儒雅風采；身著中裝時，又散發(fā)著學者的人格魅力，全無有些人穿上中式服裝不像土財主就像黑幫人物的滑稽模樣。

陳先生去世后，接到不少稿約。我寫了一些，同時也讀到一些。感覺談?wù)撽愊壬鷮W術(shù)成果者居多。談其日常為人者甚少。這大概一是陳先生學術(shù)成果的社會影響較大，并深為學界所尊崇所致；二是因為多數(shù)作者與陳先生僅是學術(shù)上的交往，且陳先生日常生活也實在是平淡得如一池靜水，沒有什么“戲劇性”的緣故吧。然而，我卻覺得正是這一池靜水滋養(yǎng)著陳先生深邃的學術(shù)思想與醇厚的文人品格，故此想從側(cè)面做一素描。

回顧與陳先生的交往，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陳家客廳的景象。從東總布胡同的“陋室”(陳先生作文總是以此為記)到方莊的“陋室”，陳家小客廳的格局似乎并無大變化。直到2008年11月，陳先生又搬了一次家，客廳格局才有了較大的改變。但是無論在哪兒，進得門來，塞滿各種古今中外書籍的書架和一塵不染的鋼琴總是最搶眼的；一函函躺著的線裝書和比肩而立的西文書籍相映成趣，顯示著主人的學術(shù)涵養(yǎng)與文化素養(yǎng)。入座后，沙發(fā)前是一尊古色古香、刻著花紋的茶幾，據(jù)說是資家的祖?zhèn)?。中西文化的合壁，先是在陳家的小客廳里就得到了完美的體現(xiàn)。

客廳不大，沒有堂皇的布置，家具擺得緊湊，但疏密有致，就像一幅中國水墨畫的布局，一切都是那么隨意，又是那么和諧、整潔，絕無雜亂之感。既無魚缸，也無貓狗之類的寵物，只是偶有一兩盆綠葉植物在空隙角落里伸展出枝葉，給客廳帶來生氣，也透露著主人性情中的一個“靜”字。

鋼琴總是靜立一隅，那是資中筠先生的心愛之物。記得有一次給陳先生搬家(那時京城少有搬家公司，此類活兒大都是同事幫忙)，勞動結(jié)束后，資先生大概是不知如何招待我們，便說：“我給你們彈琴吧?！闭f著走到鋼琴前，泉水般的樂曲便在堆滿書捆的小客廳里流淌開來，使我們一掃搬家的勞累，頓覺身心舒暢。我還曾經(jīng)聽龐樸先生說到過資先生的一段軼事：剛剛改革開放不久，社科院的學者組團參加在美國舉行的一次國際學術(shù)會議，龐與資都在其列。會上也有不少臺灣學者，當時兩岸學者難得一見，不免要聯(lián)歡一場。臺灣學者講了許多笑話，雖說不上低俗，卻也難說高雅。輪到大陸學者出節(jié)目時，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常年埋頭書齋的老先生們實在無技可展。這時候，資先生一眼瞥見大廳里的鋼琴。便走上前去演奏起來。曲畢，大廳里響起熱烈的掌聲。后來，臺灣學者就沒有人再敢說笑話了。多少年過去，我想，現(xiàn)在再比說笑話，大陸學者一定不遜于對岸，但有如此高雅素養(yǎng)的學者恐怕是不多見了。

陳先生的愛好是中國書畫。聽丁偉志先生說，陳先生少年時的書畫作品是得到過北平市的獎勵的。陳先生在《童年藝趣憶》一文中也提到，他十多歲時便有作品在中山公園展售。陳先生到歐洲所后專事學術(shù)研究，他的工作是“舞文”，休息活動便是“弄墨”了。有時他會拿出近作給我們看，讓我們評論。有一次他說：“小沈你看哪個好就拿走吧?！笨上耶敃r顧忌周邊有好多人，未敢一人獨享；又一時猶豫不知選哪個，錯過了獲得陳先生墨寶的機會。后來在褚律元先生家里見到陳先生的一幅裝裱好的扇面，不免多有悔意。

陳先生偶爾也會去聽聽音樂、看看戲。他曾說起兒時沒少看京城名角的演出。但后來因工作忙，晚年更因身體欠佳，次數(shù)是越來越少了。我不知道陳先生還有其他什么愛好，他的業(yè)余生活就是這么簡單，就是這么靜悄悄的，甚至連吃飯也簡單。他家的保姆小王經(jīng)常對我們抱怨說，他們倆口吃飯?zhí)唵瘟?、量也太少了，以致無法展現(xiàn)她的廚藝。所以，有時候我們在陳先生家聊得晚了，她會很高興地為我們一展身手。

我們最早開始有規(guī)律地去陳家，緣于陳先生當主編后的提議。他希望編輯部的同事能常常到他家討論組稿選題，評析刊物工作，以避免所里其他事情的干擾。就這樣，我們開始在陳先生家不定期聚會，討論歐洲問題；后來不僅是編輯部的人參加這樣的聚會，其他研究室也多有人加入，形成了歐洲所的一個學術(shù)小沙龍，議題也擴張至歷史、哲學等各個方面，可謂是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的“海聊”。當時《歐洲》雜志不少組稿計劃或研究課題就是這樣在陳家小客廳里醞釀出來的。

日常時候，進得陳家小客廳，陳先生照例會給我們沏上一壺綠茶。壺很小，是宜興出的那種紫砂壺，用了很多年的樣子。茶盅也很小，我們不會品茶，往往一口而干，弄得陳先生老得不停地張羅續(xù)水。資先生還時常會給我們準備一些點心或巧克力之類的食品，也是很小很精巧的樣子。

陳先生擔任歐洲所所長時，資先生正是美國所所長。歐美是世界風云開闔之處，冷戰(zhàn)結(jié)束后，世界格局大變，“歷史的終結(jié)”、“文明的沖突”……各種理論伴隨各種變故紛至沓來，這些都成為我們熱議的話題。在綠茶淡淡的清香中，在不拘形式和主題的漫談中，我們感受著陳先生對歐洲學的思考，領(lǐng)略著他對國際問題的精辟見解。有時談到世界問題或歐美關(guān)系時，資先生也會忍不住從書房里跑出來“攙和”。我們也討論中國歷史和文化等問題，有一次陳先生還特意請住在隔壁的李伯重先生過來一起討論。他向來認為，不懂中國歷史和文化是搞不好國際問題的。陳先生尤其喜歡談?wù)軐W，常常和我們討論哲學與國際問題研究、與歐洲研究的關(guān)系。他特別對康德情有獨鐘，時常引用康德的思想，以致資先生曾取笑他是言必稱康德。這些在許多人看來都是和國際問題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話題，但是隨著我們對歐洲問題認識的逐步深入，益發(fā)體會到陳先生治學的精深與獨到之處。

坐在陳家小客廳里，每每會讓人想到錢鍾書先生曾經(jīng)說過的話：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在我看來，陳家那簡樸的小客廳正如同錢先生所言“荒江野老屋”，陳先生也正堪稱淡泊寧靜的“素心人”。陳家小客廳讓我們感受到了“學”與“問”的樂趣，而這種思想的愉悅正來自小客廳主人那種“清靜”的生活。

雖然大多時候都是本所同事相聚，但我們只談“業(yè)”內(nèi)的國際關(guān)系之事，向不涉人際關(guān)系。這也正是陳先生性情中“靜”的另外一面。陳先生素來與世無爭、淡泊名利。從室主任到副所長，再到所長，陳先生完全是因?qū)W問而走過來，既不曾有過“運作”，亦不依靠各種“關(guān)系”、“門道”。陳先生的心思全在學問上，即使當“官”，也不失學者本色。他在任時。研究所諸同仁有著學科與能力之別，而絕無所謂是否“自己人”之分。所里—些年輕人經(jīng)常向陳先生討教，往來比較密切，對陳先生“義而不朋”的高貴人格有著深切的體會。陳先生在《真人》一文中說，古來“結(jié)黨”必定“營私”，義與朋不能兩相容。這是先生的大“靜”，沒有這種境界是做不出大學問的。

當然，陳先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身在“官場”，總難免是非。但是，陳先生卻另有他的一套“為官”哲學。在我看來，他的“為官之道”有兩個特點：一是復雜問題簡單化處理。他剛擔任所長時，兩位副所長之間有矛盾，陳先生就把他們找到一起，把問題擺到桌面上談，于是弄明白了是有人撥弄是非，矛盾于是便化解了。另一個特點是“寬容”。陳先生曾經(jīng)說過：“心存恕道，一切都可變得平靜而又豐富?！边@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而這正是境界不同所致。

我在另一篇紀念文章(載《萬象》雜志2009年第三期)中曾妄談過陳先生的學問，認為“寬”是陳先生一種難得的學術(shù)境界；而本文所說的“靜”則是他一種更高的人格境界。我自知陳先生的學問是我難以企及的，但是做人卻是可以見賢思齊，向陳先生看齊的。書此文不僅用以懷念陳先生。亦望以之自勉。

陳家小客廳，對于我，是學術(shù)的殿堂、人生的課常，值得永遠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