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就這樣時光如水,一去多年。那段記憶卻仍然清晰而又迷離,如我的前生前世。
那是個新雨初晴的夏日午后,小學(xué)的操場上汪著大片的水。我不用上課間操,也沒有被拉去做游戲,于是便蹲在水邊看倒影。我看見遠(yuǎn)處那面暗淡的校園泥墻,墻上長滿了青草,翠綠翠綠的,很鮮活、很生動的樣子,這些平日里垂頭喪氣、落滿灰塵的家伙們,如今都變得精神抖擻,婷婷玉立。然后是藍(lán)得透明的天空和天空里不斷膨脹的白云,隱約的虹,如一道彩色的拱門,一下子把我和它們隔開,這邊和那邊仿佛本來就是不同的兩個世界。我看見自己的臉在水中,閃閃爍爍,怎么看都如一個尷尬的窺視者,心神恍惚,彷徨在拱門之外。好在這時一只過路的燕子不小心把一粒銜泥丟在水中,一陣凌亂的波紋便打破了我內(nèi)心的僵局。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張美麗的臉,出現(xiàn)在水中,一個微笑的少女,白晰而又文靜,臉上沒有一點(diǎn)陽光流過的痕跡,迥異于每日步行三五里路到學(xué)校里來上學(xué)的那些鄉(xiāng)村女孩兒。她從背后叫著我的名字,聲音溫柔而又清晰,像某種尖銳的利器輕易地?fù)舸┪覇伪〉纳眢w,并不是快樂,也不是驚惶失措,而是兩者的疊加,讓我感到自己的顫抖。我久久呆在那里,不知該說什么或該做什么。再回頭時,只有一個背景,在我視野里遠(yuǎn)去,如一個飄忽的白日夢。
但我還是深深地記住了那張神秘的臉,并在以后的學(xué)生生涯里,不停地在所有進(jìn)入視野的女生中搜尋,但終無所獲,我沒有再見到她,或都說她永遠(yuǎn)失蹤了。后來,受了聊齋以及鄉(xiāng)間那些狐鬼故事的啟發(fā),便在內(nèi)心里思忖,大概我是遇到狐仙了,也就是傳說中,那類由狐貍變成的人。
后來石頭對我說,我遇到的有可能是黃仙,就是那類由黃鼠狼變成的人,因?yàn)槲覀兗亦l(xiāng)那個地方,很少有狐貍出沒。石頭對我說話時,正在吃一只火烤的螞蚱,長了一層絨毛的嘴,一揪一揪的,讓我深深地懷疑,他可能就是一只成了精的黃鼠狼。
但石頭說的話似乎也有一點(diǎn)道理。在鄉(xiāng)間,人們相傳,狐、黃原來是一家,有時,兩列仙陣是可以混在一起來排行的,比如這邊叫胡二娘,而那邊卻可以對應(yīng)著一個黃三娘的。我親眼所見,有一類供奉者家里供龕的牌位就寫著“狐黃二仙之位”,稍識點(diǎn)墨的人還寫了對聯(lián)“人深山修真養(yǎng)性,出古洞四海揚(yáng)名”,至于黃仙的廣大神通,更是廣為傳頌。
1961年。一場大饑荒席卷各地,留下了一片人間地獄的景象,所以那一年,在活下來的人們心里變得異常難忘,但更加難忘的卻是后屯孫家的那對寡母和孤兒。那么凄慘的年代,據(jù)說孫家那神秘的女人,不但沒有被餓得面如槁草或半路改嫁,反而卻比往常增添了幾分光鮮。人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似乎就有了知情的人,說那女人每日緊鎖倉門,從來不在白天里去倉房取米,只有在夜間,別人不知曉的時候,秘密潛入。這里面另有隱情。相傳,他家的米囤從不塌坑,每天下降多少,一準(zhǔn)在第二天里又神秘地補(bǔ)滿填平。究其原因,就是因?yàn)樵谀莻€破四舊的年代里,她敢偷偷地供奉黃仙,于是便得到了它們暗中的佑護(hù)。
據(jù)村里的人說,曾有人在一個除夕晚上看見五伙兒共30多只黃鼠狼排著隊(duì)從她家的倉房里走向村外。沒有人知道它們?nèi)ジ墒裁?,沒有人敢動它們一根毫毛,也沒有人敢到孫寡婦家尋釁滋事。人們只是緘了口,馬上回到自己的家,嚴(yán)加防范起來。因?yàn)榇蠹抑?,黃仙也是不會無中生有的,一般地來說,有一家的糧食多了,總是有另外一家的糧食失蹤,黃仙們使用的是搬運(yùn)術(shù)。村干部們說,寡婦門前事非多,還是不惹為好,諒她也不會興多大的風(fēng)作多大的浪。
爺爺在世時,經(jīng)常講這類有關(guān)狐鬼的故事,但對于黃鼠狼,他似乎總有那么幾絲輕蔑和不屑,當(dāng)然也沒有多少贊頌之詞。他講得最多的,卻是黃鼠狼游竄鄉(xiāng)里,偷雞、迷人的一些事情。
在鄉(xiāng)村,如長順媳婦一樣孱弱的女人,到處都是,她們每一天都生活在病與不病之間,面如土色、神情恍惚,來于不明部位的隱痛如不停息的日月之輪,以二十四小時為周期一遍遍碾過她們的身體,人們稱她們“病秧子”,但往往并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她們到底得了什么病,因?yàn)殚]塞、因?yàn)樨毟F,實(shí)際上并沒有人把她們當(dāng)作病人來對待,在鄉(xiāng)下人眼里,她們是正常人中的一種。
三伏里的晌午天,天熱得蟈蟈們吱哇叫個不停。長順媳婦卻突然叫起冷來,渾身顫抖,臉色發(fā)青,兩眼直直地盯住一個方向,豆大的淚珠子從兩頰急急地滾下來。正當(dāng)家里人手足無措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說話了,但妖氣橫生,聲音細(xì)細(xì)尖尖,一反平日的陰郁情態(tài)。先是痛斥長順家里人的心狠手黑,害死了她的親生女兒,又封死了她家的門,后又大哭大鬧,說自己的女兒死得冤枉,揚(yáng)言要與長順家勢不兩立,又要如何如何復(fù)仇等等。長順家人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道自家的媳婦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她說的一些事情從何而起。
后來有經(jīng)驗(yàn)豐富的的老人,說這媳婦可能是鬧了“沒臉的”,也就是通常所稱的噫病。在大家的提醒下,長順終于想起來,去冬用捕鼠夾子打到了一只黃鼠狼,之后又把黃鼠狼的洞口用冰泥封死,于是恍然大悟,知道是得罪了得道的黃大仙。于是便請來了村里的有道之人來問詢、安撫。當(dāng)那先生問她是誰時,她答是黃三姑,原來家有四女一男,現(xiàn)如今只剩有一女活在身邊,其余孩子和自己丈夫都已經(jīng)慘遭不測,有人巨獸之口,有命喪鐵夾之下,真可謂家破人亡。說至此處的時候,她又開始雙肩聳動,不停地哭泣,其凄然之情讓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當(dāng)問到她家住哪里時,她隨口說:“我家住在悠蕩山啊。”這時圍觀的人群里有一個國二爺,一生不娶,火力極旺,腰別一尺長的旱煙袋子,煙斗一刻也不離口。他悄然抽身,來到屋外,圍著屋子一圈圈轉(zhuǎn),最后突然躍上窗臺,在檐下懸掛的鴿子窩里逮到一物,迅即塞人煙口袋里,別回腰間。
這時屋里的長順媳婦接二連三地打起了噴嚏。國二爺笑呵呵地回到屋里,對著長順媳說,這回應(yīng)該走了吧,再不走我給你扎鬼門十三針。長順媳婦諾諾連聲,突然一頭栽倒不醒人事,半晌回轉(zhuǎn)過來,對眼前事一無所知,只記得自己突然渾身乏力,一陣眩暈之后就一無所知了。
后來,爺爺告訴我,當(dāng)黃鼠狼附體迷人的時候,它就找一個安全處,一般不會離開被迷者百步開外。它要四腳朝天不停地蹬,才能保持對被迷的那人的精神控制。這時,它毫無防范和抵抗能力,有經(jīng)驗(yàn)的人悄悄離開被迷者,一會兒就可把那宿主逮到。
后來有一年,我有一個本家姑姑從農(nóng)安來界外走親,剛到的那個晚上,也像長順媳婦那樣鬧到了半夜,爺爺便帶著我們房前屋后地四處尋找,但那天我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再后來,又聽了很多關(guān)于黃鼠狼黃大仙的故事,但卻從來也沒有聽到過她們是可以幻化出人形來的。畢竟那是一種鄉(xiāng)里常見的等閑之物,行的也是一些雞鳴狗盜賭氣復(fù)仇的瑣事、俗事,能耐歸能耐,神通歸神通,但總疑惑那東西凡俗之念太重,終不會有太大的修為、太高的道行。
我曾經(jīng)冒昧地問爺爺,我們家為什么不供黃仙。爺爺只哼了一聲,說人窮不能志短。
然而,我當(dāng)時并沒有正確地理解爺爺?shù)谋疽?,只是憑著自己的興致在狐、黃之間做了一廂情愿的比較。想一想,傳說中那神態(tài)優(yōu)雅風(fēng)情萬種的白狐,以及那些由她們做下的人典人籍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再想一想賊眉鼠眼,四處流竄的黃鼠狼,以及它們那些與人類膠著互傷或相互利用的故事,簡直就可以視為不堪。怎么能夠在心里給予她們以足夠的敬仰呢,更怎么相信它們會在一個雨后的下午在小學(xué)的操場上幻化成美麗動人的少女,進(jìn)而又大大方方去挑起一個少年的思慕呢?也就是說。我人生清晨的那場迷夢,怎么可以由一只黃鼠狼來成就呢?從這一點(diǎn)上講。我就堅(jiān)決反對石頭的推測和說法。
那一年江東的本家五伯,穿過茫茫草原和重疊的水沼,來到我列宙老家。他那時的面容、他那時到底以什么為生,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不記得了,但知道他是一個闖蕩四方見多識廣的人。他的到來,不僅讓我知道了人不應(yīng)該只在一個地方老守田園,應(yīng)該為自己的夢想努力打拼,同時,也為我?guī)砹撕芏圊r為人知的外部信息,其中包括狐仙的傳說。五伯說,關(guān)于狐仙是否存在,各種說法紛紜不一,但據(jù)他所知,狐仙是存在的。有通靈的人說,就在我們那一帶,每月第一個月圓之夜,狐仙們就帶著所有家眷聚到草原深處,舉行一次盛大的夜宴,但凡人不能見,見到的人九死一生,多數(shù)被狐仙們拘去魂魄。
以后的每一個月圓之夜,我都在睡眠與失眠、夢境與現(xiàn)實(shí)中死去活來,輾轉(zhuǎn)反側(cè)。不斷地夢到那張白晰得怪異而媚惑的臉,也不斷地看到黑暗中有神秘的自影一閃而過。恐懼與期盼是兩碗只為我準(zhǔn)備的止渴的水。一碗冰冷,一碗滾燙,我必須分別飲下。其間的秘密與規(guī)則,我不能說破,也不能抱怨,沒有人能夠分擔(dān),也沒有人能夠分享,因?yàn)檫@只是我自己的事情,這是我一個苦難與快樂,我不想打碎這個怪異而又美妙的夢境。
多年后,當(dāng)有私密一點(diǎn)的朋友問及我的初戀,我說沒有,我沒有過初戀。因?yàn)槲也荒芨嬖V他們,我的初戀是一個小狐仙,我不能告訴他們我曾經(jīng)在少年時代,為一個個虛幻的夢境而感動而流淚,為一個并不存在的戀人,在黑暗里咬緊牙關(guān)忍受思念。
我終于夢到了那一場非同人間的盛大晚宴。
皎潔的月亮掛在天上。絲絲裊裊的云,如一層薄紗,在天幕上飄成了風(fēng)的形狀。所有的鳥兒都停止了飛翔,甚至蝙蝠,甚至夜鶯。一切歸于寧靜。只有鋼藍(lán)色的光,從大地上升起,穿越繚繞的霧氣,與月光在空中順序交叉,共同組成一層晶瑩的帷幕。沒有沸騰的人嚷馬嘶,也沒有喧嘩的斛光交錯,一種尖利而怪異的音樂,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蕩于人狐交織的廣大區(qū)域,使已有的寧靜更加顯得寧靜。在這樣的間樂里行走,人就不自覺地飄了起來,每邁出一步,都能感到腳下的輕盈與難以調(diào)控。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空中,但眼前的一切似乎又只能在保持平視甚至仰視的角度時,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我看見在那個巨大的群體里,有的俊美流盼,風(fēng)流倜儻,有的有半人半狐拖著尾巴,有的則完全還是狐貍的形狀,但卻保持著直立行走。每一個人都默不作聲,安靜有如一出啞劇,全神專注于一種一頓一停的怪異舞步。一對身材高大白衣白裙的尊者在人群的最中間慢慢地變幻著形體的姿態(tài)。他們一會兒把頭齊齊地轉(zhuǎn)過來,一會兒又把頭齊齊地轉(zhuǎn)過去,像是在尋找,又像是在防范,但卻并不驚惶忙亂。其實(shí)。那并不是一場晚宴,而是場盛大的儀式。
我所熟悉并日夜期盼的那張美麗的臉,就在其間,我看見并銘記住,她對我的微笑和意味深長的凝視,我把那當(dāng)作一種明確的暗示和激勵。
我決定去赴那個吉兇未的月圓之約。
我們像傳說中的英雄一樣,自信而堅(jiān)定地走在通往草原深處的小路上。那天的月亮又大又亮,雖然月亮下面正托著一片漆黑的烏云,但那絲毫也不影響月亮的光彩。我與石頭手拉手走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內(nèi)心充滿了喜悅與期待。我們使勁兒地、不停地說著不知道是什么內(nèi)容的廢話,聲音大而響亮,把夜晚震得和白天一樣。
當(dāng)月亮被烏云遮擋的時候,我們打亮手電,繼續(xù)前行,但手電里的光,卻越來越暗,最后就幾乎發(fā)不出光來。石頭說,手電要沒電了。這時,我能夠感覺到他的手在一點(diǎn)點(diǎn)變冷。我說我們得繼續(xù)走,石頭,一會月亮就會再出來了。石頭說,我怕,我能感覺到石頭的腿在抖,但我已經(jīng)沒有鼓勵他的情緒,我狠狠地說,狐仙們并不喜歡懦弱的人。
如果是在白天,相信誰都會看見我對石頭那鄙視的目光。一直以來,我都拿他當(dāng)作我可以信賴的同盟,卻從沒想到,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他竟然是如此的不中用。于是,我撇開石頭獨(dú)自前行。
這時,天空里突然響起了炸雷,雨水開始傾泄。在閃電的照耀下,我看到石頭的臉鬼魅一樣鐵青,在風(fēng)雨聲與雷聲的間隙,我聽到了石頭微弱的帶著哭腔的聲音。
石頭說,狐貍的聚會散了。
我的心驟然一顫。是啊,這個雷雨交加夜晚,已經(jīng)不再是月圓之夜。
一種深深的失望和疲憊向我襲來,我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以后也不會再有月圓之夜了。
我懷著十分懊喪的心情再一次與石頭并肩而行,無聲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離家越來越近的時候,我感到我的心越來越痛。
借著閃電和雨水的微光,我看見了自己和石頭并肩前行的身影,兩個迷了路的農(nóng)家子弟,在廣闊無垠的夜色里,顯得格外地粗糙、笨拙而又渺小。不知道什么時候淚水開始和著雨水一起從我的臉流了下來。
那一夜,真正的迷夢醒來。我們在黑暗里摸索著,一步步走出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