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樹

陳乃霞

1985年春天，作為一名“文學(xué)青年”，我有幸在《延河》編輯部學(xué)習(xí)，做助理編輯工作?！堆雍印肪庉嫴孔湓诮▏飞弦粋€西安老住戶仍習(xí)慣稱之為高公館的院子。后來我才知道，過去這個院子屬于民國時期的陜西省政府主席高桂芝。

我永遠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走進這個院子時的感受。盡管院子已經(jīng)明顯衰敗了，可主人昔日留下來的高貴、豪華、奢侈的架子卻仍在有力地支撐著。如院內(nèi)與外邊大街上形成強烈反差的濕潤的到處都在流淌著的安靜；高揚的屋脊與回環(huán)曲折的走廊；房間的木地板與院子里青磚鋪成的人行道。雖然青磚已經(jīng)不那么平整了，長滿了青苔。站在這么一個空間中，恍惚間，你會忘記這是在鬧市。

最讓我感到震撼的卻是院子里的一顆玉蘭樹。

說實話，在這之前，我是沒有見過玉蘭樹的。從小到大，關(guān)于樹，我也從來沒有過這樣一種理解方式。我總以為，種樹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它長大，然后用它蓋房子，打家具。當(dāng)然，在它成長的過程中，還可以乘涼。所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可能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然而，高公館里的玉蘭樹卻不是這樣。我見到它的時候，正是春寒料峭的日子。和別的樹一樣，它也是渾身還沒有長出一片葉子，不大的樹身，泛出一種叫人心疼的青光?？删驮谶@些光凸凸的泛著青光的枝節(jié)上，卻屹然決然地開出一樹零零散散的花來，在一片青磚藍瓦中，在滿院子濕潤的靜謐中。似乎它的存在，就是為了一種概念，一種慰藉，一種滋潤。

多年以來，我一直試圖想給別人講一下高公館里的玉蘭樹及其玉蘭花當(dāng)時給我的震撼，卻始終沒有做到。不是我不愿意講，而是因為我總覺得自己的語言根本無法準確地表達當(dāng)時的感受。盡管后來我又走了不少地方，見到了不少玉蘭樹和玉蘭花，而且由于加上了高科技的手段，那些玉蘭樹都無端地顯得枝繁葉茂，玉蘭花朵也無端地大了許多，卻只是覺得好看而已。

其實高公館的玉蘭樹上也就開了十來朵花，十來朵花卻一個個生得鬼怪精靈。比如說那幾朵肥大的，就一個個托著白生生的臉龐，整個兒一副天國般地神態(tài)，傲視萬物。似乎作為人，你只能仰視它。對它頂禮膜拜。另外幾朵卻一反常態(tài)，細瘦細瘦的，連花邊也整個呈現(xiàn)出那么一種細和瘦來。唯有花心處，人點上去一樣一點粉，細致得叫人說不出話來。后來我見到了女作家張愛玲的一張穿旗袍的照片，不由恍然大悟，覺得它們其實就是張愛玲變的。還有一兩朵小的，就長在樹枝的最頂端，全然不理踩別人的事情，只顧自己在隨風(fēng)搖啊搖。透過編輯部的窗戶，我看著院子里的玉蘭樹和樹上的花朵，心里忍不住在想，當(dāng)年，高公館的什么人在院子里種下了這顆樹呢?

這個時候，路遙往往就坐在玉蘭樹下。在我的感覺中，玉蘭樹下的路遙總是愜意的。當(dāng)然，春天中午的陽光對一個“早晨從中午開始”的人說，是多么珍貴啊!

坐在玉蘭樹下的路遙，很多時候都是在翻報刊或者抽雪茄煙。陽光會透過玉蘭樹和玉蘭花，給他的臉上、身上，染上一些很活躍的色彩，很好地修飾了他通常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修邊幅，使他看起來精神很飽滿。路遙自己似乎也對這個時間段很滿意，因為我看見他多次有意識地要把自己陷進那把已經(jīng)磨損得不像樣子的竹椅中。

當(dāng)然，玉蘭樹開花的時節(jié)是很短暫的，路遙其實很多時候是坐在沒有開花的玉蘭樹下的。可是很奇怪，我卻沒辦法修改自己的記憶。在我的記憶中，路遙坐在那里的時候，玉蘭花就一直開著。

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打擾路遙。就像沒有想過要去打擾那顆玉蘭樹一樣。他們都是讓我震撼的事物。我只是透過編輯部的窗戶，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路遙和玉蘭樹都不知道我的注視。路遙在充分享受他“早晨從中午開始”時那種片刻的愜意和適舒。我想，這個時候，他肯定已經(jīng)吃過建國路上小面館的拉面和大蒜了。吃面的時候，他一定又一并吞下了一顆顆的大蒜。路遙自己多次給我們介紹說，吃大蒜殺菌。他尤其告誡我們說，經(jīng)常在街上的小飯館吃飯，一定要吃大蒜。然而，在我們中間，他卻是在街上的小飯館吃飯最多的人。而玉蘭樹，則正一心一意地為路遙盡情地搖曳著，根本顧不上我。

短暫的愜意和適舒后，路遙就會進入離我們辦公室不遠的小房間里，開始他“每天工作18個小時，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渾身如同燃起大火”的“文學(xué)征戰(zhàn)”……

后來我才知道，在靈魂深處，我其實是在注視著一個創(chuàng)造了《人生》的人，一個把當(dāng)時條件下青年人，尤其是農(nóng)村青年的發(fā)展問題尖銳地提到人們面前的靈魂導(dǎo)師；在注視著高加林、劉巧珍、黃亞萍們。當(dāng)年，一部《人生》，曾經(jīng)滋潤和慰藉了多少年輕人的精神和靈魂啊!

春天卻要過去了。高公館的玉蘭樹上已經(jīng)長出了一些毛茸茸的葉子。先是一朵玉蘭花，接著又有一朵玉蘭花，就飄飄搖搖地從空中落了下來，有一朵正好落在了正在低頭讀報的路遙的發(fā)際間。可能頭發(fā)過于茂密的緣故吧，路遙自己竟沒有發(fā)覺。我抬起手，想喊，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