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論及陶淵明與柳宗元的詩,大多認(rèn)為較相似。如“山谷嘗謂白樂天、柳子厚俱效陶淵明作詩,而子厚詩為近。”[1]楊萬里亦言:“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者,陶淵明、柳子厚也。”[2]但如果從創(chuàng)作心理層面來分析,相異很大,尤其在山水詩方面。陳善說柳宗元學(xué)陶詩是“語近而氣不近?!盵3]可謂一語中的!“氣”就是詩歌的精神氣質(zhì),曹丕《典論#8226;論文》言:“文以氣為主,氣之輕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边@是一種先天的心理因素,后天是難以改變的。張光賓言:“凡人各殊氣血,異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書之好丑,在心與手,可強(qiáng)為哉!”[4] “‘氣’是作家的氣質(zhì),個性”,陶詩與柳詩之異,正在“氣”上。
一、意境上:平和醇美──清冷幽凄
陶、柳筆的山水田園詩呈現(xiàn)不同的意境。如王國維言:“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盵5]因人不同,物也就帶上了不同的感情色彩而構(gòu)成不同的意境。
重返故鄉(xiāng)的陶淵明如籠中之鳥重返自然,以全身心的喜悅描寫家鄉(xiāng)的田園山水。“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綠茵茵的田野,簡樸的茅房,榆柳成陰,桃李飄香;遠(yuǎn)處依稀的村落,裊裊的炊煙,近處隱約的雞鳴狗叫,這簡直是老子的“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遠(yuǎn)古村落,這與陶淵明返樸歸真的心靈非常融合,呈現(xiàn)一種平和醇美的田園情,張戒說:“本以言郊居閑適之趣,非以詠田園”[6]田園的醇美,因為詩人用閑適自然的心去欣賞,這就是“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這里心與物相融,看著余暉掩映的青山中鳥兒結(jié)伴而歸,詩人心中涌現(xiàn)的“真情”無以表達(dá)。
柳宗元的山水詩大多是他貶謫后所作,故萬物均染上凄涼之情,呈現(xiàn)清冷幽凄的意境。《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zhuǎn)迷。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贝禾毂臼敲赖?,柳宗元看到的卻是百花凋零,落葉滿院,可憐的黃鶯因無處安身而哀啼,因為時刻縈繞于心間的是他的“宦情”,揮之不去。如《南澗中題》“秋氣集南澗,獨游亭午時。廻風(fēng)一蕭瑟,樹木久參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鼻锾鞎r,獨自上山走走。秋風(fēng)一吹,樹影婆娑,探奇之心讓詩人忘記了疲勞,心境愉悅起來。但只是暫時的,“羈禽響幽谷,”離群之鳥在空蕩蕩的山谷中哀鳴。這失群之鳥,空幽之山,構(gòu)成了凄涼的意境。賀裳說:“《南澗》詩從樂而說至憂,《覺衰》詩從憂說至樂,其胸中郁結(jié)則一也?!盵7]說得極中肯。柳詩意境總有一種凄涼憂愁,如《江雪》中幽冷凄清、與世隔絕的孤獨;《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倚楹遂至止,寂寞將何言?”一輪寒月從東嶺升起,月色清涼,照射在一泓流水穿過的竹根,發(fā)出冷冷的聲響,點染出一種幽清的意境。元好問《論詩絕句》:“謝客風(fēng)容映古今,發(fā)源誰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dāng)年寂寞心?!边@意境透出的正是寂寞心,劉汾言柳宗元被貶后,“詩風(fēng)陡變?yōu)橛纳罟虑?,怨憤難抑,篇篇透著徹骨的寒意,”[8]說得極為恰當(dāng)。
二、手法上:輕描淡寫的直筆——比興寄托的曲筆
陶詩里的田園風(fēng)光如沈從文的湘西人情風(fēng)土,雖輕描淡寫,自有人情。陶詩中“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像“狗吠”,“雞鳴”,“但道桑麻長”等,用的卻是“田家語”,寫的是農(nóng)村常見的茅屋、雞狗、桑樹,語言平淡,事物樸實,手法基本用白描。
被貶的柳宗元心情如放逐的屈原,通過比興寄托來表達(dá)其“騷然”之情。如《登柳州城樓》: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
這美好的芙蓉與薜荔就像詩人,而驚風(fēng)密雨不正是保守勢力的寫照嗎?又如《江雪》中的“獨釣”之漁翁實際寄托詩人高潔的情懷,潔白的世界則寄托了他的美好理想,也正寫出他對現(xiàn)實世界之牢騷。又如《籠鷹詞》:
凄風(fēng)漸瀝飛嚴(yán)霜,蒼鷹上擊翻曙光。云披霧裂虹霓斷,霹靂掣電捎平崗。砉然勁翮剪荊棘,下攫狐兔騰蒼茫。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昴。炎風(fēng)溽暑忽然至,羽翼脫落日摧藏。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但愿清商復(fù)為假,拔出萬累云間翔!
秋高氣爽時的蒼鷹,上擊長空,下攫狐兔,英姿勃勃。但在炎風(fēng)溽暑時,它羽毛脫落,備受摧殘,處境艱險。它渴望破籠而出,重上云天翱翔!詩歌全用曲筆,寓意深長,詩人革新政治時豪氣沖天,失敗后被貶南蠻,政治抱負(fù)不得施展的悲憤心情,全用比興手法寫出來了。又如他《攫鳥詞》的小鳥,上有燕雀虎視眈眈,下有螻蟻張嘴等候,處境惡劣,正是被貶南荒的詩人自我寫照!無怪乎劉禹錫說:“今讀其(柳宗元)文,托諷禽鳴,寄詞草樹,郁然有騷人風(fēng)?!盵9]指出了柳詩之“騷怨”,其“騷怨”之意用比興寄托來表達(dá),這與陶詩的白描相差很遠(yuǎn)。
三、意象上:溫馨有情——孤獨幽冷
陶淵明與柳宗元的詩中都有花鳥草木,山嶺、夕陽,甚至人物等意象,都呈現(xiàn)不同的感情色彩。
先說人物。陶詩中多為農(nóng)民朋友,他們可以“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舊園田居》)“鄰曲時時來,抗言在談昔?!保ā兑凭印罚┰娙伺c農(nóng)民談莊稼,或高談闊論,評析今昔,有知音之感;而且人情濃厚,“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農(nóng)民有了酒,也“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白天共同勞動,“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癸卯歲春懷古田舍》),晚上一起收工,一道喝酒。這里的人物非常溫馨有情,鄉(xiāng)土氣息濃郁。而在柳宗元筆下的人物往往成為他心靈孤獨的反襯,他與這些人之間形成張力。如《溪居》中“閑依農(nóng)圃鄰,偶似山林客。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他雖依農(nóng)圃耕種,但他不是經(jīng)常,而“來往不逢人”寫出了他的孤獨,他不是碰不到人,而是碰不到知音;而《柳州峒氓》更說“異服殊音不可親”,雖然他最后說想“欲投章甫作文身,”那是他故作曠達(dá)的悲憤之語。在他筆下,“農(nóng)民”總不是知音。
其次看樹木花草,陶詩是“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蔭,”(《和郭主簿》)茂盛的樹底下,正是夏天納涼的美好處所,人所羨之;“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保ā稓w園田居》)。榆柳成陰,桃李飄香;“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飲酒》)屹立不動的樹木為鳥兒提供棲息地,多有人情味!柳宗元筆下的花草樹木也是有情的?!霸缑钒l(fā)高樹,迥映楚天碧”(《早梅》)梅花傲霜雪,早早盛開在高高的枝頭上了,遠(yuǎn)遠(yuǎn)映襯著楚地碧藍(lán)的天空,卻是遷人騷客如梅花,雖美而高高在上,只能給楚地添春意,再香又如何!又如《秋噙衍南谷經(jīng)荒村》:“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厲,幽泉微斷絕,”幽靜的山谷溪橋作伴,古木遠(yuǎn)迎,然而秋天肅殺使他無法忘記被貶之事實,幾朵稀疏的小花雖讓他有點欣慰,但為什么美好的東西只能點綴這荒涼的山野呢?這“花”、“古木”都帶上了詩人之情?!赌蠞局蓄}》的“樹影久參差,”在風(fēng)中搖曳的樹木,似乎很美,但已是蕭瑟的秋天了,還能有幾天生命力?這些意象都有幽冷之味。
最后說飛鳥。陶詩里的鳥,有家可歸,自由自在,成群結(jié)伴,在悠閑中又有生命力。“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停云》)小鳥如同人一樣,找到好地方,呼喚朋友一起來;“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鳥兒高空飛翔,魚兒水中遨游;再有“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在夕陽中鳥兒成群結(jié)伴而歸,多么溫暖!而柳宗元筆下的鳥兒是凄涼無依、生命險惡的,“殺羽集枯樹,低昂互悲鳴”(《零陵贈李卿元侍御簡吳武陵》);“杳杳漁父吟,叫叫羈鴻哀”(《湘口館瀟湘水所舍》)那漁父吟唱聲漸漸遠(yuǎn)了,但羈鳥的凄涼聲還在回響;“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保ā度朦S溪聞猿》)聽到猿啼聲之凄涼,同病相憐;又如《籠鷹詞》、《攫鳥詞》中的失去了自由的鷹,受了傷的鳥,這與舔傷于南楚凄涼地的柳宗元的心境多么相似!這些意象都染上了柳宗元凄涼之情。
四、原因探析:心靈自由——靈魂枷鎖
其一,柳宗元沒有陶淵明之本性,即“氣”,無論如何學(xué)不來陶詩?!皬谋举|(zhì)上說,柳宗元是一位性情激切,甚至有些偏狹的執(zhí)著型詩人,他對那場導(dǎo)致他終身沉淪的政治悲劇始終難以忘懷,因而很難拔出來,”而且他對故土深深地眷戀,以致于在漫長的謫居生活中,“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盵10]而陶淵明胸懷開闊,如沈德潛說:“陶詩胸次浩然,其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盵11]陶詩的“浩然,”也即詩人本人心胸闊然,容易化解心中之愁。這造成兩人詩歌精神氣質(zhì)不同原因之一。
其二,社會環(huán)境與身世遭遇不同。
陶淵明所處的晉宋時代隱逸成風(fēng)。而陶氏出身寒族,無法同某些貴族那樣“隱逸”,于是他選擇回歸田園。雖為蠻荒之地,卻是他的家鄉(xiāng)。這個環(huán)境對于他來說,就是他生存的家園。逍遙優(yōu)游,親切無比,他很容易適應(yīng)。
但柳宗元出身世家,21歲中進(jìn)士,貞元21年參加王叔文革新運(yùn)動,權(quán)重位高。后轉(zhuǎn)尚書禮部員外郎。被貶后的柳宗元名為永州司馬,且唐憲宗下了詔令:“縱逢恩赦,八司馬不在移量之限?!盵12]這鮮明對比導(dǎo)致了心靈的深刻痛苦,尚永亮說:“使其生命形態(tài)頃刻間發(fā)生了巨大的逆轉(zhuǎn),生命價值也由發(fā)展的高峰跌入無底的深谷,這是生命的沉淪?!盵13]這是心靈的痛苦體驗,所以柳宗元詩“悠然而得騷旨”就不奇怪了。
三,心理承受能力不同。
陶淵明沒有當(dāng)過大官,但畢竟是一個知識分子,要從內(nèi)心真正的“歸”田園也實為不易。但他回歸了,這也是需要勇氣的。他詩歌之平淡醇厚來自于他心理的轉(zhuǎn)變 ,蘇軾說:“‘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非與之耦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余之世農(nóng),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不是親自躬耕的人,無法體會這種喜悅,也就無法寫出這樣的詩句。陶淵明以投身自然的方式消解心中的痛苦,使他的心靈獲得了自由。
柳宗元缺乏開朗闊達(dá)、以順處逆的精神。他缺乏陶淵明的心理調(diào)節(jié)能力,因此他時刻無法忘懷他的故鄉(xiāng),只好借景抒情,以吐胸中之氣。柳宗元總是看到山水被“異化”、“孤獨”、“無人賞識”的一面,時刻以自己的心態(tài)去看外物,因此人與外物之間有一種張力,無法換來人格沖突的緩解,因此他總是痛苦。這與陶、柳的精神氣質(zhì)之不同是有關(guān)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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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桂鳳(1971—),女,廣西桂平人,文學(xué)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工作單位:玉林師范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