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五點還差5分鐘。
走廊的拐角處,下午的光線從蒙了薄薄一層塵埃的巨大落地玻璃門上投進來,在對面的灰墻上映出放大了幾十倍的灰塵影像。出門向右,小跑步穿越黃楊花園,到宿舍樓大門口只用了3分鐘。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走了捷徑,一條很少有人進入的長滿刺耳草的花園小路,并被路邊叢生的植物鉤破了襪子。我抱著包,幾乎是跳著跑上五樓樓頂。像過去兩年中的任何一天,無論當時在干什么,無論和誰在一起,一到下午五點,我就即刻向宿舍樓奔去。為了不使反常顯得反常,我總得尋找些理由。就像方才,我明確地給予P社團成員們一個忙碌的背影,帶著鮮明的暗示向宿舍樓奔去,并在五點整氣喘吁吁地站在了樓頂。
透過樓頂銹跡斑駁的鐵絲架朝下張望,整個S學院成了棋盤格子。類似小時候玩的華容道,或是現(xiàn)在流行的停車位之類的益智游戲棋。這種細密錯綜又靈活多變的布局后來我沒再見過。也許規(guī)劃者最初的意愿是在此興建一座游樂場?但其實沒有比最終成為一個大學的分校更為合適的了。一個叫人終日情緒松弛得毫無緣由的地方,觸目皆是沒開墾的泥地,人丁稀少,伙食充裕??湛帐幨幍慕虒W樓矗立無言,油漆味混雜灰塵味道,新而且舊。植物初初長成,又因缺乏養(yǎng)護蔫黃倒地。零零星星的蕭瑟的綠,花草樹葉之類,蠻荒得不講道理。
如果G看見我在頂樓,與這灰突突的校園相映成趣,他會怎么說?假如他從東面圍墻的側門進來,手拿茶杯,胳肢窩夾份講義,門太窄,他忍不住用力推,講義從胳肢窩里掉下來,他蹲下去撿,屁股被后面進來的人重重踢了一腳,嘩啦,茶杯碎了……那樣的話,我是不是該笑出聲來。假如他看見我在樓頂,又看見我笑了——那真不湊巧——但是假如,總得考慮萬一,假如他看見了,會怎么說?事到如今我得承認對應急事件考慮不夠周全。宿舍樓正對東側門,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實,我也不能阻止G頻繁進出東側門。假如我堅持繼續(xù)站在樓頂俯瞰,被發(fā)現(xiàn)是遲早的事?!凹兇庾哉业??!奔偃缬心敲匆惶?,最壞的結果是被G提溜著脖領子從五樓拽到底樓,扔去管宿舍的大媽那兒,圍觀者一定這么說。
但G還沒來。我站在粗細不一的水管中央,眼前是浸在污水里的半腐爛的紙團、布片、散架的泡沫塑料盒子、一次性筷子、沒人撿的內衣內褲。干或者濕,半干不濕,各種顏色。不同的人面對這番景象會有不同的說法:臟得要命,惡心得要死;或是,像一個還沒過完就知道結局的人生——真是悲觀又煽情。
一只貓不知從哪里走過來,先用右爪試探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踮腳走上突起的水泥外圍。可能它看見了我,也可能壓根就沒瞧見。我用門齒在下唇上嘬了幾下,它沒理睬。它存在于我的世界。而對它來說我是不存在的。同理,G并沒有從東面圍墻的側門進來,沒有看見我,沒有把我拖到管宿舍的大媽那兒,但我知道G的存在。G的存在只對我成立,我對他則不。在事物并非互相存在的S學院1號宿舍樓及至東面圍墻側門的廣大空間里,我持續(xù)作鳥瞰狀,直到遠處食堂清晰地飄來咖喱土豆的味道。
P社團每晚六點在學生食堂二樓聚餐,團長將簽到本遞給第一個,按順序過完一個圈,再回到他手里。我有時是他們中的一個,有時不是。他們有時討論重要的事,諸如即將排演的新劇,有時隨便說些什么。但我并非時時都有好心情。他們中的幾個看我坐下,彼此交換眼神,用手指比劃暗語。團長坐在光線明亮的位置,朝我抬了抬下巴,我扭頭看別處,一只天牛沿墻根爬進來,停在剝落的墻皮形成的小淺坑里。
團長說:“無論如何,劇本要在下周末前出來。”
“演出經費還沒著落呢?!盤1說,“還有演出的場地。”
“這些都不是問題?!?/p>
要在漆黑的夜里繞過長滿仙人掌的花壇,潛入文科樓排演廳,打開所有的燈并做到無人知曉,感情充沛地大段背誦臺詞,奔跑,爬行,躲閃,追逐……制作堅硬的布景和道具便于擊打和拋擲??梢韵胂駷榱顺角耙淮蔚寞偪裱輪T們將不時進發(fā)更新鮮古怪的念頭。
“當我站在拿破倫的鏡子前,你們猜,我看見了什么!”
“閉嘴!”
“起來吧!讓我們沖出去!”
“……不!圣·凡愛羅·桑奇奧多拒絕吃路邊攤!”
并列超過三個感嘆號就失去了強調的作用,自始至終他們都叫嚷著,沖撞著,撕扯和僵持,最后一句臺詞說完,人人一身汗。嗯。成員們議論紛紛,認為很好,非此不能超越以往。據(jù)說不少人改造了皮鞋,敲了堅實的金屬后掌,以便能在木頭地板上發(fā)出大動靜。聽,就是這樣敲的。有人起頭,敲擊聲接踵而來,劈里啪啦劈里啪啦,轟隆隆,咣當咣當。寬大的男式后掌聲音沉悶鈍重,尖細的高跟鞋后跟細碎脆弱。沒有節(jié)奏,P社團即興表演不需要節(jié)奏。我撐著頭,一言不發(fā)地吃晚飯,還剩下幾口,用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拉。
“你怎么不說話?”團長問。
P3推推我,“嗨,問你哪!”
我茫然,剛才說到哪兒了?
唔,我的確心不在焉。有好些事像剪下的碎頭發(fā)似的撮在心里。但我終于學會了忍耐,出于集體的利益,在別人覺察前我會把油然而生并異峰突起的消極情緒慢慢消化殆盡。為了不使人掃興我盡可能輕聲慢步、小聲吃飯、不知道說什么就緊緊閉嘴——多少算是一種進步。兩年前,我時常為了應不應該繼續(xù)這愚蠢的學業(yè)而惱恨不已。某天晚上,我坐在s學院黑暗空闊的大門前勒令自己必須在進入和離開之間痛下了斷。那時候,C走過來,在遠處路燈圓形光環(huán)覆蓋的最微弱的邊沿,他用明顯的善意表情對著我小聲說了一句話。我嚇了一跳,看見G夾著講義離去。瞬間之前他的和顏悅色令我不得不好奇他到底說了什么。距離我不遠處站著幾個看起來同樣疲憊的學生,我還想問他剛才的話是不是對我一個人說的,但我被行李包擋了一下,差點摔了,不然就能追上他。后來我終于拖著行李包淚眼婆娑地進了校門,在陌生環(huán)境里等待想像中的適應障礙或場所恐怖癥。在逐漸熟悉s學院各個角落的同時我積累著熟人名錄,出乎意料地擁有了若干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預設的心理疾患并沒有出現(xiàn)。我到處打聽C的境況,但P社團不相信我見過G。根據(jù)描述判斷,我遇見的是擁有S學院唯一一個地下室鑰匙的人,除了上課,這人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更不可能出現(xiàn)在黑漆漆的校門口。
難怪他走路時有嘩啷嘩啷的聲音。他到底說了什么?習慣喝茶的人嘴里的潮濕溫暖的氣體,粘在鼻子上、臉頰上,很久之后依然聞到那股茶葉末子味。他為什么會在大門口出現(xiàn)不走東側門呢?無須答案,總之必然是某個細節(jié)影響了他。我感謝這個(些)細節(jié),雖然也可稱之為疏忽。常規(guī)的、宏大的生活并不能帶給我們什么,常常是微不足道的事帶來轉折。比方說,當我走出食堂,滿懷心事地走在S學院由碎石塊鋪成的小道上,正向大門走去,呼機震動,跑去電話亭回復,P團長說:“劇本盡快,別忘了。”
我忽然想到有很多事沒做:劇本寫了一半,衣服沒有洗,晚飯沒吃飽,有幾個不情愿但非打不可的電話,宿舍值日,教室打掃,一張交響音樂會的末等票夾在筆記本里,時間是第二天晚八點。我沒有像樣的禮服。
綿延的情緒戛然而止,無聊得像大病初愈。學院大門在距離我二三十米遠的正前方。新裝的路燈四五盞同時亮著,門口那片空地有如亮得發(fā)白的舞臺,有不切實際的絕隔感。我忽然不想再去,回頭朝宿舍樓走。有人說日常瑣碎折磨人類想像力,人的社會化過程就是走向死亡的過程。說這話的人當時手提單簧管站在巨大的樹陰底下,24歲的臉上流露出他理想中過來人式的無奈表情。當我再次想到他時滿心不快活。我想,無論如何得為剛才的失常找點理由,比方說跑去大門口也許是想見到G,P團長說G幾乎不會出現(xiàn)在大門口,但這并不絕對不是么。我們需要地下室排演新戲。我們需要G的鑰匙。
在S學院,G是唯一一個不避諱談論地下室的人。一些知情人士說,他甚至允許學生們在他課上大聲討論。G不用“地下室”稱呼地下室,他認為作為一個正常的空間,無論在地面或是地下都不應被視為某類特殊場所而予以異樣關注。他總說,你們腳底那塊地方。學生非常興奮,雖然那塊地方曾經容納過什么,以后將被改造成什么或維持原狀,他們一無所知。但這不能阻擋他們的想像——黃褐色的墻皮順著水印剝落,空問狹小到僅供兩人蜷身進入。假如其中一個想舒展雙腿,另一個則必須坐在他(她)身上;或者一個翹起屁股,另一個平躺在地與其面對面并用雙腿緊緊夾住其臀部。作為一個類球體他們必須不發(fā)出任何聲音。有人畫了張平面圖向G高高舉起以求驗證。C平靜地走來走去,好像看不見他們。于是促狹的笑聲越發(fā)響亮,學生互相推推搡搡,說些粗鄙的暗示。鑰匙在G的大衣下嘩啷嘩啷作響。并不是每個學生都懂得欣賞一個胖老師,但也許他樂意看見他們痛快的樣子。P團長一度喪失了信心,以為G喜歡品位低俗的有趣青年。很顯然整個P社團找不出一個好玩的人,也沒人具備足以說服他拿出鑰匙的伶牙俐齒。但新戲還是要演的,我得承認并非沒有動過色誘他的念頭。
然而即便時間緊迫,第二天晚上七點半,我還是來到距離S學院4站路之遙的音樂廳欣賞一臺本市交響樂團的常規(guī)音樂會。離開場還有半小時,兩三個票販子斜倚在仿巴洛克風格的水泥立柱上閑聊。我徑直走到門口,頭也不抬,拿出兜里捏得皺巴巴的門票,遞給只能看見一雙皮鞋尖頭的工作人員。我感到她有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向黑洞洞的大廳里走,撕票的毫不客氣地叫我回去,把票根朝我手心一塞,空氣瞬間變得陰涼。我看見厚厚的隔音墻的四個角上,光屁股的石膏小天使各執(zhí)一種樂器作彈奏狀。舞臺上曲譜架排列整齊,巨大的豎琴正被人指揮著抬到舞臺左側。一個普通的演出日,例行的勃拉姆斯、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拷箝T口的甬道邊有個紅漆的木頭架子,插著近期的演出安排和曲目單,粉紅粉綠,就是以前用來包桃酥的那種紙張。我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走廊處找到了我的位子,座椅下的金屬轉軸沉悶地嘎吱一聲,抬起腰小心地換個坐姿,又是嘎吱一聲。我不再動,故作平靜地靠在座椅上,克制自己不朝那年深日久的紅色絲絨帷幕后張望。隱約有樂器試音,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子。偶爾夾雜一兩聲管樂,聽不清是單簧管還是小號。聽眾陸續(xù)到場,末等席聽者寥寥。廣播開始提醒聽眾關閉尋呼機和手機,先是中文,再是英文,停頓一分鐘,再說一遍。反復三次。到八點,吊燈依次熄滅。最后兩盞燈暗淡的同時,我看見前排有一個高佻的人影正朝我擺手。舞臺燈亮,演奏員整齊地暴露在觀眾面前,指揮上臺,觀眾鼓掌。我想起了,那人影是S學院的D副教授,教我們現(xiàn)代漢語。
勃拉姆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xié)奏曲,單簧管只在開頭嗚咽了幾聲便退隱了。小提琴們一如既往地慷慨,調子熟透了,叫人想起看電影前放的科教片。D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當然她總比我更有理由。據(jù)說她和C關系不錯。自打覬覦G的鑰匙之后面對D我總有點緊張。據(jù)說睜大眼睛看一個曾經好看的女人,從她的皺紋里掘出一點點不甘心,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袒露著年輕的愚昧是極好的恭維。但這和G毫無瓜葛呀。如果人與人之間的相識具體化為一根一米長的線,那么聯(lián)結任意兩個陌生人之間關系的最短路徑不會比織一件毛衣用的線更長。舞臺上燈光明亮,演奏員們一身黑色,面目模糊。單簧管隱藏在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罅隙中,隨節(jié)奏驚鴻一瞥。一曲結束,從帷幕后伸出一雙手帶領鼓掌,觀眾的掌聲跟隨其后。第二支曲子開始了。
中場休息時D給了我一把牛皮糖,說是她先生從揚州帶的。她沒有問我為什么會來這里。我被大鼓敲得頭痛,曲子停了耳朵還嗡嗡作響。牛皮糖在手心里漸漸發(fā)軟,隔著透明包裝紙能感覺到一粒粒芝麻的突起。也不知道該不該吃。猶豫了一會兒,我把牛皮糖塞進褲兜,旋律由中庸的速度改為如歌的行板。接著是不太快的快板和不太慢的慢板,一直等到不太慢的慢板變成很慢的慢板,和我隔一條走廊的另一位末等席聽眾已經呼呼大睡。我篩糠似的抖腿,插在褲兜里的右手把掌心里的牛皮糖捏成了糖稀。在一片混亂中捱到演出結束,在疏落的散場人群里我差點忘記鼓掌。其實鼓掌并不重要,但我想,既然來了。
我在音樂廳后門等到了單簧管演奏員。他和一群換上便服的同事走出來,單簧管裝進了盒子背在肩上,遠看像個劍客,近看,臉隱藏在梧桐樹枝干的影子里看不真切。我叫他的名字,他吃了一驚,“你怎么來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被稱為我男朋友的人,鼻梁太高以至于眼睛總是陷入陰影,其余五官同普通人無異。我總不能清楚地記起他的長相。
“你自己買了票進來的?”他瞪著眼睛問。
我點點頭。
“你怎么這么傻,提前給我打個電話,我領你進去,一分錢都不用花。”
我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演奏員推出自行車,送我去車站。我故意走慢些,相差半米,剛好看見他的三分之一側面。也沒什么可聊的。我摸到了褲兜里的牛皮糖。
我把糖拿出來,剝開一粒,放進嘴里。又拿了一粒,問他要不要。他幾乎沒看就搖了搖頭。在預料之中,我非常自然地把兜里的糖全部吃光,車站也到了。演奏員陪我站了一會兒,直到遠處一輛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開過來。
演奏員說:“我可能要辭職了,打算去美國?!?/p>
我“哦”了一聲,盯著即將靠站的公共汽車。
“可能以后就要忙了,沒什么時間見面了。”
“嗯?!?/p>
“那你……”他扶著自行車,眼睛看著前輪。也許。我看不見他的臉。
腰際刷著橘黃色漆線的公共汽車停在距離我三米左右的地方。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女飛快地在她的同伴臉頰輕輕一吻。兩輛滿載翠綠色空雪碧瓶的黃魚車慢慢駛過候車的人群,一陣小騷動,被阻礙了上車的人們不滿地嘀咕著,依舊手腳不停地涌向打開的車門……接下來的場景就是我站在空蕩蕩的只開了盞白熾燈的地下室門口,眼前是興高采烈地搖晃著鑰匙的P團長,我被歡樂的P社團團員拖進了地下室,P團長說:“鑰匙拿到了!”
我并不問鑰匙哪兒來的。地下室沒有想像中的潮濕,甚至可以說是干燥潔凈。P社團團員們瘋鬧了一會兒,想到快熄燈就一窩蜂散了?;氐剿奚幔掖蜷_手電筒繼續(xù)寫劇本。深夜的局促感與胃部的不適持續(xù)擠壓著我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后來甚至分不清是在夢里寫還是依舊醒著。
第二天我腫著眼去上D的課,趴著睡著了。同學說D看見我在睡覺,但她沒有任何惱怒的神色。我下意識伸手進褲兜,摸到幾張黏糊糊的糖紙,心想,原來都是真的。
整整一周,我每天泡在宿舍寫劇本,下午五點準時跑上五樓眺望。依舊不見G,倒是有些新鮮事物冒出來,比方說操場東面的一大塊荒地已經被挖成一個水池的雛形,等砌上護欄、種上冬青,那里就將成為晚間的神秘之所;實驗樓即將竣工。大批的動物骨骼(包括人類的)將被一一展示。新招收的護理專業(yè)的學生將在那里接受最基本的解剖訓練——不是因為具體事物本身。不確定因素比毫無想像空間的事實更有魅力,尤其是當事物在不斷被猜測和修正中失去本來面目,一個到處是工地的充滿變數(shù)的學校必然衍生出另一個與之相對應的虛幻處所。后者只存在于我們的想像中,在假設里以各種隱秘形式出現(xiàn)。隨著學校的基建進展,我略帶欣慰地看見一個如同預期那樣龐雜的小世界在眼前展開,又擔心也許等不了那天我就要畢業(yè)了。
現(xiàn)在來說說我們的新戲吧,情節(jié)并不復雜:一群畢業(yè)后工作了若干時日的年輕人相約重聚,到郊外踏青,因為迷路走進一幢無人看管的小樓休息。大家先是各自吹噓自己的現(xiàn)狀,互相揭短;在度過了一天一夜沒有食物的窘境之后,又紛紛敞開心扉。而后小樓的女主人回家,她善意地取笑了年輕人們的軟弱和虛偽,又給予他們忠告。結尾,年輕人們在女主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回去的路。
事先說好了,P社團很大方地把女主人的角色安排給我。但當P團長前來索取完稿的劇本時,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嚷道:“你怎么瘦成這樣!”
他說:“原來你挺適合,現(xiàn)在瘦了,就不像了。”
我說,我可以把頭發(fā)染黃。
我喜歡女主人的角色,我希望成為她那樣的人。
很多次,當我站在宿舍樓頂,看無限接近透明的藍天漸漸變得灰暗沉重,平庸乏味又一無所獲的一天悄然度過,我懷疑即便經過漫長時間的浸蝕,我也無法擁有一個即使什么都不說單憑眼神就已千言萬語的人生。至今我依然缺乏準確表述事物的本領?,F(xiàn)實之于我不是平面而是一種奇特的透視角度,類似十年前站在宿舍樓頂鳥瞰一個布局詭異的校園,虛張聲勢的目的僅僅為獲取某些樂趣。而即便如此混沌,我也知道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成為想像中的任何一種人。這是人生而為人最不自由之處。
我們的話劇受到系領導的支持,在選擇表演場所時P社團團員們費了一番周折。學生劇場光線充足,椅套都是新?lián)Q的。我們在那里觀看一年一度的五月歌會和元旦迎新文藝匯演。正因如此,它遭到了摒棄。錄像放映廳,光線幽深,木頭地板敏銳地傳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但是沒有舞臺。P團長考慮在文科三樓的走廊拐角處搭一個舞臺,那里與曬臺只隔一道玻璃門,假如燈光從玻璃門外打進來,所有人都將被曬臺上那些巨大植物的影子覆蓋。當然,他的想法沒有實現(xiàn)。
若干天后的傍晚,我在校園閑逛,不覺又走在去向大門口的路上。路燈開了,門口那塊空地依舊自得發(fā)亮。一個巨大的金屬架子孤零零矗立著,用不了幾天,寫有巨大校名的嶄新廣告牌將被安放在架子頂端。我站著,看了會兒,做了個決定。隨后P團長來了。團員們也陸續(xù)匯集到校門口的空地,各自拖著條如同畫出來的影子。P團長非常高興,說就要這種夢魘般的效果。系里同意了我們在校門口搭場子的請求。有個條件,前排嘉賓位子必須留十個給附近社區(qū)街道的干部。我想辦法多留了一個位子。事實上我很難想像在十個街道干部里加塞一個面無表情的單簧管演奏員會是怎樣的場景。幸而他真的沒有來。
路燈和臨時安裝的舞臺燈光都亮了起來。斜對校門的空地上,折疊椅圍成一個小型廣場。我們的話劇在廣場中央上演。正式演出之前,P3躲在硬紙板搭成的簡易更衣間里,流著汗問P團長:“我像不像一塊奶油蛋糕?”
什么都可能發(fā)生。一場不確定的、被詞語包圍著的、充滿臆想的表演。確切地說,當踏上被折疊椅包圍的廣場,我們不約而同地在心里嘆息,這才是一場真正的演出啊。我們與打呵欠的觀眾只隔幾把椅子的距離。我們瞥見他們鼻尖上的油汗,微微皺起的眉心。那些時而低聲說笑的心不在焉的情侶,背手而立的學生會干部,在圍墻影子下蜷伏的貓……此刻都變得異常真實?;腥粢粋€不斷旋轉的圓盤,讓俯瞰的人眼花繚亂,但其中心卻無比穩(wěn)定。幾乎是一出從未有過以后也不會再有的大戲。雖然聽說是為明年的擴招班打廣告,廣告就廣告吧。我們漸漸放棄了緊張,也再不關心有人離場屁股帶動坐墊發(fā)出的咔嗒聲,我們鬧哄哄地按照既定路數(shù)毫不費力地扮演著不算光彩的角色。P團長有時是有道理的,他說過,現(xiàn)在都愛看喜劇啦。既然我們要演些叫人看不懂的東西,又要逗得人樂不可支,無非是添些后現(xiàn)代笑料,這有何難。
重點不是這個,但是單簧管演奏員缺席了,而我也沒打算堅請他來,于是情況發(fā)生了點變化,戲演到最后一段,年輕人都餓得不行,猶如留遺言似的彼此吐露內心最不堪之陰暗面,觀眾們笑得七顛八倒。我手捧一籃面包,作為女主人就要上場,P團長輕輕拍拍我的肩,“聽說G就坐在下面,他也來看我們的戲。”我的腿在一瞬間失去知覺,仿佛另外有個人代替我走了出去。那個人捧著一籃白面饅頭,中午買的,已經冷了,她傻愣愣地站在場地中央,說不出一句話。觀眾們還在為上一場的熱鬧持續(xù)發(fā)笑,以為她是故意的,就笑得更響了。更倒霉的是,原本充作照明燈的路燈突然一起滅了,只有臨時拉的兩盞底燈幽幽發(fā)亮,營造出傳統(tǒng)的手電筒逆光廁所扮鬼效果。女主人穿紅底黑格子的蘇格蘭式長裙,長頭發(fā)被淺藍色頭巾松松地挽成一團,恍如母子牌罐頭奶粉上的婦女死掉后又跑了回來。觀眾們“哄”一聲,停了一兩秒,隨即是更響亮的笑。P團長在她身后強壓住聲音,“說話,快說話!”
演出結束,P社團聚餐,我找了借口走出來。極度緊張后的釋然,渾身輕得沒有力氣。校門口依舊聚集著一些學生,我們的戲把他們樂壞了,空氣里隱約傳來劇情的討論,時不時又是一陣大笑。我背向他們,站在一棵樹和燈光的陰影里。該去哪兒呢。宿舍里有一堆人在打牌。我很久沒摸牌了,必定輸?shù)靡凰俊N以谒嗷▔厣献藭?,有棵月季花總是頂著我的背。兜里呼機震動,我不理??隙ㄊ荘團長。后來每隔三分鐘震一次,捱不住掏出來看,是留言,“P先生說,G老師也在聚餐,請你快點去?!睂ず粜〗愕穆曇粝癖簧凹埬ミ^的擋風玻璃。我掛了電話,在公用電話亭邊的小賣部買了瓶汽水,靠玻璃柜臺慢慢喝著。小賣部老板的女兒,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丫頭指著我的后背說:“洞——洞——”我順手一摸,T恤的后背果然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破洞,我匆匆喝完汽水,把空瓶遞給她,轉身向宿舍樓走去。一邊走一邊摸背上的洞,經過水泥花壇,我認出了那棵月季花,就是它干的。我在它身邊站了會兒,認真考慮要不要摘了它掛在宿舍門口示眾。呼機又震了。我掏出呼機,飛快地摁了關機鍵。想起兩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天氣,我在黑漆漆的校門口遇見至今還不能確定的疑似G教授。兩年前的晚上和現(xiàn)在的晚上沒有什么區(qū)別,別的呢,別的變了嗎?走上樓梯時我自問。沒有答案。根本不是個問題么。想起破了洞的T恤忍不住心疼,明天得去買件新的。買件什么顏色的呢?遇見G教授時我穿黑色。我以為那是最美麗的顏色。那天路燈昏暗,他表情和善。但也許是路燈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