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輕軌上乘客非常多。
我要去五道口的雕刻時光酒吧,見一位遠道而來的小客人,女孩,八七年生的。
下了輕軌站,在通往雕刻時光街道拐彎處,見到那家名為光合作用的書店時,我腦子里頭還一閃念,想去看看自己的新書在那里有沒有上架。有個讀者留言說在書架上看到了那本書,她還描述說,有個午休的公司白領(lǐng)在翻閱,手里還拿了杯咖啡。想必是一次性紙杯裝著的,杯面上粗糙地印刷了咖啡店的名號,附贈那句咖啡館常用的名言。
可是我餓了,起床后就沒吃東西。那女孩已有晚飯,她發(fā)來短信再三道歉,讓我自己一個人吃,吃完飯再一起坐坐,她有問題要請教什么的。雕刻時光隔壁有家日本料理店,在地下一層,那一帶的小餐館,大都服務(wù)于附近北外、清華等學校的學生和留學生,各國風味的都有。店門通常不大,還有些發(fā)舊,但是搖曳著某種仿冒的異國風情,因為接待學生客為主,還都挺價廉物美的。每次我約人見面,都會換一家吃吃。
這回我打算下到地下室去吃頓日式料理,沿著破舊的木質(zhì)樓梯下行,越往下,空氣的味道都不一樣了,我身體僵硬,直愣愣地下行,近似一根食指伸進了五道口的喉嚨口。有宿酒醒來的罪惡感。
一個矮胖的女招待走到樓道口迎我,問:一個人?
我點了點頭,一個人到外邊吃飯,確實是件令人尷尬的事。小凄涼,為了弱化這凄涼勁兒,我特地挑了一個特別偏僻的位置,面墻而坐,邊上就是樓梯的小儲藏問。那個儲藏間的小門,也是日式的推拉門,非常地薄,隨便來個莽撞點的年輕人打鬧推搡,用胳膊肘就會撞破??梢钥吹絻ξ镩g里面堆放的無外乎調(diào)料、水果罐頭、啤酒箱、平板推車等雜物,僅留出可以進去一個人身量的狹小空間。一扇通風小窗落下的微光,擠滿了那縫隙。
女招待很快尾隨而來,把一只半透明玻璃水瓶,擱在我跟前。我摸了一下水瓶面兒,里邊放的是冰水,還泡了一小塊切成三角形的青檸檬。女招待并沒有幫我倒水,僅僅是在水瓶邊上放了只小瓷杯,任我自行其事。
我看著菜單,有些恍惚,因為近期交往的女友是個素食主義者,我竟也很想點點素菜,作為對她的模仿,將來沒準要生活在一起,提前做做準備。
看了一遍菜單,五道口的飲食風范就是挺高校的,年輕人不吃素。就算是在很素壽司里邊,(青梅壽司我吃不了,中間那塊梅子太酸)其他的多多少少還是夾帶了海鮮的,與其不徹底地吃些個半葷不素的東西,不如放縱一下自己呢。
我的思路頓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彎,要了份特別葷的炸雞飯。
實際上,嘴巴里最近有顆負責嚼硬物的后槽牙又出問題了,蛀蟲再度侵蝕了它,前兩年治過,在亞運村一家服務(wù)一流昂貴無比的牙科診所,花了老人家可以裝一口假牙那么多的錢,封了蛀牙的洞。但它近來居然又復發(fā)了,記得當時底下的牙神經(jīng)不是殺死了嗎,怎么又活轉(zhuǎn)過來。
牙神經(jīng)是耶穌基督?
所以,這禮拜不要說炸雞,就連喝牛奶吃西瓜,都會鉆心地疼。跟前還有摸一下都會打哆嗦的一大瓶冰水,都是針對耶穌基督的最佳刺激物。
女招待很快把炸雞飯送了上來,后廚工作效率不錯。我很餓,咽著口水默默地打量它,把盤子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好像在觀察敵情。那只可憐的小雞被切成碎片,這是四分之一,沾上鮮炸粉,也許還要送進烤箱轉(zhuǎn)上一會兒。再出來的時候,就成為這堆半黑不褐的東西,一切跟生命有關(guān)的肌理和肉感,都消失不見,只是四分之一只毫無生氣的炸雞。
我先挖出來小半勺米飯放到嘴里嚼,米飯浸了一些本店自制醬汁,味道還算不錯。我用舌頭當人工分水嶺,小心翼翼地把米飯隔離在左半邊,避開右側(cè)那顆有毛病的牙齒,盡量不讓飯粒有機會靠近黑咕隆咚的蛀洞,整頓飯吃得緩慢而又噦唆,女招待端著木頭盤子,在不遠處奇怪地盯著我看,我也朝她看了看。
經(jīng)過兩三次無聊的對視后,她終于忍不住跑過來。
“先生,是不是……雞肉烤得太老了?今天一早進的雞……”
我抬頭:“不是,很好吃。”
“那請慢用,別著急,今天不是周末,沒什么客人?!?/p>
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用來慢慢嚼那些米飯,還可以把雞肉抽成絲兒吃。
女孩發(fā)來短信說,她馬上吃完那邊的飯,馬上出門,可以想象她晚飯吃得倉促又無味,她跟一大群游客一起,在和平門的全聚德吃烤鴨,是旅行社的安排。很快,女友的短信也準時到來了,問我吃晚飯了沒有。我跟女友,說女友有點兒為時過早,正處在含蓄而謹慎的交往期,她身在武漢,我們絕口不提未來,只是互相按時按點地問問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天氣怎么樣。
兩顆孤獨的心,給彼此適度、悠然的溫暖,但尚不涉及共同生活的細節(jié),哪怕只是一閃念,想到長途奔徙,想到機場安檢,想到要一起去超市購買生活所需的一切瑣碎用品,也許還有一些別的笨重又占地方的家什伙兒,就會感到非常疲憊,忍不住要吐出一口長氣,從精神到肉體。
這種疲憊,不想動彈,只有長期酗酒而又強制戒除的人,才能夠體會一二。我們都結(jié)過婚離過婚,懂得婚姻的真諦。
在靜悄悄的地下餐廳,我嚼著那些飯粒,一口又一口地把它們送進食道,它們一小團一小團地,緩慢下行,接著雞塊兒都一條條撕開,排在盤子一邊,我把半個腦袋扎在盤子里頭,一根根肉絲,等距離排得相當仔細,橫向縱向,跟國慶閱兵儀仗隊差不多。女招待在不遠處看著,忍不住掩嘴偷笑。
因為餐廳過于寂靜,連吞咽的聲音都很清晰,甚至可以覺察到自己的腸道挪動,它們空了一整天,從昨晚臨睡前到現(xiàn)在。
一位大胖子老外顧客走進衛(wèi)生間,很快響起便溺的聲音,粗壯而有力,然后是馬桶的按鈕和水嘩地一聲巨響。等到那個胖子開門出來時,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依稀覺得他比進去的時候瘦了一圈兒。
廚師拐著小彎兒,親自把一小鍋子熱騰騰的海鮮豆腐湯放在我跟前,女招待再度跑過來,低頭幫我盛湯,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雖然矮胖,五官也平淡無奇,皮膚在燈下,卻白皙無瑕美輪美奐,而且每一根汗毛都發(fā)散著微黃的寒光,好像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曬過太陽,也許是因為長年在地下室里頭工作。
我無意識地盯著她的脖子,其實腦子里在想馬上要見到的那個女孩。我們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她出于對我的好奇,從我的博客上找到了我的EMAIL,然后堅持不斷地給我寫信,從四月十一日,就是我生日那天,寫到現(xiàn)在。三個月,我的信箱每到大概夜里十一點前后,就會出現(xiàn)一封新的信,都是她寫的。十一點,正好是她的宿舍熄燈的時間,熄燈前五秒鐘,她按下的發(fā)送,每天如此。
至于信的內(nèi)容,開始的時候,她好像失戀沒多久,心情惡劣,需要一個傾訴對象,她跟我說,她厭倦透生活了,動了自殺的念頭,有抑郁傾向。看什么都很灰,整天不跟任何人說話,也懶得出門,所有的課都翹逃。就知道呆在電腦跟前,在公共BBS上給人回帖,但回的帖既不發(fā)表什么意見,也沒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往往就是“頂”或者干笑兩聲“哈哈!”實際上,很想跟隨便什么人出去喝酒,再順便跟另外一個人睡覺。沒錯,開頭她就是那么說的,八七年生的女孩,說話不必帶蓋子。
她還說她的抑郁傾向來自于父母的不幸婚姻,父親外邊有女人,跟她在外地同居,母親在家以淚洗面,郁郁寡歡,有時候心情不好,就會拿她出氣。母女倆個恨起來像敵人,拿著沖鋒槍互相掃射,另一個用枕頭防衛(wèi),愛起來又會二話不說抱頭痛哭,另一個幫著擦鼻涕,家庭氛圍真的很戲劇。
她說她的初戀就遭遇滑鐵盧,對方絲毫不以她為意,常去逗其他女孩,還請她們吃她最愛吃的紅豆冰沙,用這種“殘忍無比”的手段,刺激她。紅豆冰沙竟有如此的殺傷力?她把她跟他的每一次上自習,去圖書館,去食堂吃飯,在禮堂看外國電影,逛街并買了吊帶裙,大量細節(jié)大量對話,都復述給我聽。當然還有兩人親熱的環(huán)節(jié),大膽暴露,但不知為何,僅止于口交。
如此,這戀愛似有若無地談了不到半年,她說的是五個月零二十三天,就徹底分開了,男友一點解釋不給她,在自行車車把式夾個小紙條算分手信。但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對男人沒有吸引力。只跟“蕾絲、花朵和高跟鞋”有關(guān)系,沒錯,她的原話就是如此。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輕微癔癥,因為失戀一個月也就痊愈了,到了第二個月,她再度陷入狂熱的戀愛,這下,她的全部愛和情感,突然向我轉(zhuǎn)移。好像一個抱了只大包裹的人,硬要往你懷里塞,給你!給你!她不停地向我表白,并開始瘋狂地搜索關(guān)于我的一切信息,把它們都作為附件,附在越來越長的信里,我盡量不回信,回的時候,最多是問一句。我有奇怪心態(tài),既不想接受她,又不想徹底跟她失去聯(lián)系,這方面我算不上老手,但還是很好奇她到底打算走到哪一步。
我最多是,一只冷靜旁觀的海鷗,看螃蟹怎么在沙灘上轉(zhuǎn)圈兒。
“你整天在忙什么?能告訴我哪怕一點點關(guān)于你的生活嗎?”她不止一次這樣要求我:“暑假我想去北京看你,可以嗎?我們哪怕只見一面,最多兩個小時,要是你很忙的話,一個小時也可以,我已經(jīng)存了足夠的錢,我打了兩份工?!?/p>
“假如你來北京玩一玩的話,我很歡迎,但不要為了見我而來,這樣太浪費你辛苦打工掙來的錢了?!蔽抑缓没貜退?。
第二天,她很快又回了一封信,迅如夏花,告訴我她報名一個旅行團,很便宜,可以來北京呆一個禮拜,這樣吃和住都解決了,但她還是希望我抽空見她一面。
記得在有一封EMAIL里,在講述她的第一段戀情時,她暗示自己還是個處女。男友有要求過實質(zhì)性接觸,但她沒有拿定主意,堅拒。
也許是這個信息,一直像條綿軟多足的昆蟲,貼在我潛意識的墻面上。前妻之前,我曾有過一個跟我在一起時仍是處女的女友,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五個月零二十三天?留下的記憶相當美好,她好似一個女人當中的嬰兒。雖然長得不是那么美妙動人,卻有一股女嬰的體味,從腋下、膝下自然而然地飄散出來。我總是懷疑她有香麝一樣的看不見的皮下腺體。
我們分開前的決定性場景,是兩人一起站在一只陶瓷痰盂跟前,淺淺清水掛著血絲,中間是一團完全看不出人形的胎兒,說它是貓狗的后代也無所謂的,不辨男女。哎,我傷她太深,最后竟沒有在一起,我心里已經(jīng)拿定主意要跟別人結(jié)婚,一位做菜永遠不擱味精的成熟女性。
墮胎后,她身上的自然體香不復存在,每每哭倒在我懷里,把我的胳膊咬成青紫。
我對異性的包容度很大,年齡差距從負二十五歲到正十歲,都是可以的,我今年四十二歲,這就意味著我可以跟從十七歲到五十二歲的女人在一起,我這么說是因為確有紀錄。不過后者當年沒有那么大,大概在她四十五歲,也就是我三十五歲的時候,我們遇上的,那個非常有意思的四十五歲的女友告訴我,也許再過一兩年她就要進入更年期,不再是個女人。
我讓她抓住這個最后的機會,我?guī)缀跏撬松ㄒ坏囊淮螜C會了吧。而所謂的抓住任何最后的機會,無外乎我改簽了機票,在她所在的城市,多呆了一個禮拜。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女孩和現(xiàn)任女友的短信,再度像約好了一樣同時進來。她們一定在短信的入口處互相打量了一翻。女孩說:在路上,我今天跟了一天團,去八達嶺長城,很狼狽,希望我見了她之后不要感到失望。我回復:不會的。戀人問:晚飯吃什么?我回答:全肉宴,一個人。
我向女招待招手買單,她過來,看我剩下的一堆東西,露出了有些可惜的表情。
她問:“我?guī)湍虬鼏?”
我想了一下,也許可以給那女孩帶著當作夜宵,一個爬了一整天長城又吃了油膩膩的全聚德烤鴨的人,也許需要這個。隨即點頭,女招待一路甩著一身小胖肉,輕盈小跑,去取餐盒和塑料袋,她身形飽滿,讓跑步動作顯得很特別。
我突然有一種沖動:“喂!”
女招待驚愕回頭,略顯昏黃的餐廳的燈,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暗影,讓她細小的眼睛像兩道發(fā)光的小刀片。
“沒什么,買單!”
我本來想管她要一個聯(lián)絡(luò)方式,也許我不應(yīng)該在外地有女友,在五道口一帶找一個倒是不錯的,周末可以過來吃吃日本料理,順道等她,我去隔壁一個人拿著電腦一邊工作一邊喝啤酒。等她下班之后,到隔壁小超市買些女孩子喜歡的零食,我買幾張壓縮碟,帶回去看。這樣的生活相對簡單,也可以讓我解決掉一部分生活欲求。我說的是生活欲求,性欲倒是無所謂的事,四十二歲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
女招待沖我輕微一笑,又轉(zhuǎn)身去了前臺。
我在一轉(zhuǎn)念間,打消了自己的念頭,想到如果那么做,她可能因此對我有了誤解,以為我是一位專事玩弄女服務(wù)員的中年男人,聽說確實有這種對某一職業(yè)的女性感興趣的人群。
等到她重新回到我身邊,開始幫我打包,我不得不避開她那撲面而來的肉體氣息,屏住呼吸,盡量控制自己的古怪念頭,但她的皮膚確實過于完美,一塊上等好皮子,沒法不看,特別是鎖骨附近。
假如切割下一小塊這樣的皮子來,做成一款手表的表帶,一定是非常舒適的,戴在手腕上,不單不會感到粘乎,還會吸汗,讓手腕哪怕在夏天都非常干爽宜人,這正是我想要的一個小物件。
可能是我盯她盯得太久,她也覺察到了,我想女招待都會有類似的直覺,這個顧客是不是足夠有錢,或者是否對她感興趣。她每天都會遇到至少七八個有錢人,以及至少一個對她感興趣的男性。
“你多大了?老家哪兒的?”我脫口而出,問了兩個最最常用來套瓷的問題。
“二十啦。四川的?!?/p>
她一邊低頭夾菜,一邊回答,說話間,果然漏出了四川口音,就在四川那兩個字的發(fā)音上,好似湖南人說“湖南”。
“有男朋友嗎?”我干脆更加直接。
她慌亂地看我一眼,搖搖頭。
“二十歲的女孩,應(yīng)該有一個四十歲的男朋友?!?/p>
“不會吧。”但她顯然放慢了夾菜的速度。
“二十歲的女人,是真正的女人,而四十歲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蔽医忉尩?,這話我最近剛在一位朋友的博客中看到。
“上次,有個客人也這么說過?!?/p>
“真的嗎?”
“他還說,女人老了會越來越像男人,小伙子不過是些女人?!?/p>
我在心里暗暗驚詫,看來我跟那位素未謀面的仁兄訪問的是同一個博客。那正是那篇文章下半截的意思。
“你是大學生?”
“對,在這里打工的,基本上都是學生,”女招待淺笑道,“是不是我看起來完全不像?”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突然心里頭有些空蕩蕩的,只好搖頭。假如她也是個大學生,我干嗎不耐心等待那位外地女孩的到來,十分鐘后,她就會出現(xiàn)在隔壁。
“沒文化的人,記不住別人說過什么,也不會太了解別人的心思?!迸写^續(xù)在那里絮叨,她轉(zhuǎn)眼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連好皮膚都失去了剛才的光澤,我懷疑那上面抹了一些亮膚霜,在燈光略顯昏舊的地方,皮膚底下的暗陳就暴露無遺,有一點點雀斑和小坑兒。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了,請拿好?!迸写褍芍徊秃携B好放在一只紙袋里,遞給我。
與此同時,我把四十六元錢付給了她。她取了錢,向我鞠躬,像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日本料理員工。
“謝謝您的光臨,歡迎再次光臨?!彼f。
我們頓時恢復了正常距離,一個四十二歲的男顧客,吃了炸雞飯和海鮮豆腐湯,很有禮貌地告別了二十歲的女招待。
站在地下餐廳的出口,可以清楚地望見不遠處的輕軌站,天色昏黑,但輕軌站燈火通明,猶如一艘UFO停在那里,裝滿了補給,且飛行程序已然啟動,隨時準備離開這里。不知道為什么,夜間的輕軌站,經(jīng)常會讓我聯(lián)想到外星人,和屬于他們的碩大星球。當我坐到雕刻時光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上時,朝窗外望去,輕軌站還在那里,可以看到里面乘客的小黑影子,正在匆忙趕路,他們的腦門上并沒有天線。
那位女孩坐在我對面,她非常瘦小,而且緊張。
我們要了一大壺柳橙冰茶,雖然牙疼不止,但是大熱天不喝冰的也說不過去。冰茶一放到桌上,大玻璃樽外就凝結(jié)起一片水汽。
女孩盯著冰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只好先說話。
“學校的課,緊張嗎?”
“太松了,太無聊了,巨無聊!”她回答,眼睛仍然盯著瓶子看。
“你這一路,沒遇到什么壞人吧?”
“壞人?怎么會,導游一直帶著呢,導游特別厲害,聽說她還去過羅布泊?!?/p>
“她是去找彭加木的吧?”我開玩笑。
“彭加木?彭加木是誰?”
“一位科學家,死在羅布泊很多很多年了?!?/p>
“噢,我還以為……是誰呢。”她害羞地低頭,八七年生的人,知道彭加木是誰,才怪。
我仔細打量女孩瘦小無比的臉,經(jīng)過一天辛苦地爬長城,外加更加辛苦地吃全聚德,她顯得非常疲憊,臉色枯黃,她顯然沒有因為今天要跟我見面,特別化點妝,也許是她沒有化妝的習慣。
但她的眼睛很亮,當她盯著冰茶瓶時,其專注程度,會讓人覺得她對那個普通的玻璃器皿,傾注了全部的感情,就好像她信中的全部熱情。
柳橙冰茶讓我牙齒的蛀洞又受了刺激,與此同時,我突然感到周身酸疼,忍不住直起身來,敲敲自己的后背。
女孩抬頭:“你很累了吧,是寫了一整天了嗎?”
“我這個月一個字兒也沒寫。”
“那上個月一定寫了很多?”
“上個月我在外地玩兒。”
“那你那么些作品,都什么時候?qū)懙陌?”
“去年寫了一段時間,三個月。”
“寫作,一定很辛苦吧,寫完了,你怎么發(fā)表?”
“嗯?!蔽覝匚臓栄诺鼗卮?,“最初是投稿,后來有人約稿,最后寫完了到出版社出書?!?/p>
“那出版社出了你的書以后,要是有人盜版怎么辦?”
“盜版只能隨它盜了?!?/p>
“那怎么可以?太過分了?!?/p>
我靜靜地看著她,看她那張因為盜版這個嚴重的社會問題。而轉(zhuǎn)為青紅的小臉蛋。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腦子里想的是,假如我早點結(jié)婚,也許我會有這么大一個女兒,因為盲目激情的驅(qū)使,跑大老遠地去見一個比自己大二十二歲的陌生男人。
見了面,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個想象讓我無法對她產(chǎn)生任何邪念,而且她也不具備任何性的吸引力,跟漂不漂亮沒有關(guān)系,我的注意力開始有些渙散??粗車弥髯缘墓P記本上網(wǎng)的人,開始有些想念武漢女友,也許此刻,她正在QQ上等著我呢,我們可以輕松愉快地說說情話,閑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心情和感受,視當時的語言氛圍決定做不做愛。在一次虛擬的電子性愛之后,我也能夠沉沉睡去,每個禮拜,我們會那么來一兩次,說實話,滋味還可以。
“您一定是累了吧?”她小心翼翼地問我。
“還好,昨晚看碟,睡得太晚了?!?/p>
“要不,我們走吧?導游讓我早點回去,說賓館的門會鎖。”
“好的,賓館在哪里?”
“牡丹園賓館,您不用送我,我自己打個車走,我……可以一個人打車的,在武漢也打過。”
實際上,我本可以繞個小彎兒,路過牡丹園賓館,但我非常害怕路上自己起了什么別的怪念頭,把她帶回家去。
“那……好,幸好牡丹園離這里很近?!?/p>
“您住在望京?”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有一篇文章提到了,大概是無意中。”
我沖服務(wù)員招手,一邊很自然地站起身來。
我們一起下樓,快到樓梯口那幾級,大概是臺階有點陡,她的身體向我偏斜了一下,我下意識地躲開,她一把撞到墻上。因為太瘦,就這點沖擊力,竟然就快把她內(nèi)在的骨架撞歪。我閃到一邊,留意觀察她自己幫自己扶正,還好,小骨架的人也算得上靈巧。在墻上抓撓幾下,也就站好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吐吐舌頭。
樓下的精品店已經(jīng)打烊了,門上垂著半只布簾。
我?guī)е敢鈱λf:“本來打算在這里給你買只貓的。”
“貓?”她有些驚喜,“我最喜歡貓了。”
“這家店的木頭貓,做得特別漂亮,可惜現(xiàn)在關(guān)門了。”
“沒事沒事,謝謝您!”女孩這才大膽地直視我,瞬間,她并不大的雙眼,竟有淚光閃現(xiàn)。
我一邊推門,一邊看著馬路對面的輕軌站,松了口氣,還好,它還沒離開地球。與此同時,女孩飛快地跑到馬路對面,一邊回頭,跟我招手告別。這是她第一次來北京,這段經(jīng)歷過若干年,當她為人妻為人母,算是可以拿出來給小孩子講的。我身體僵直,目送她的背影進入出租車,自己再慢慢走向了輕軌站,這會兒想必乘客要少了很多。
我也想多多體會在幽閉車廂內(nèi)的漂浮感,在飛快行進的車廂內(nèi),有時大腦里邊,會自然地浮現(xiàn)星際旅行的情景,在漸漸深陷的黑暗城市。
兩天之后,又一位女孩發(fā)EMAIL過來,說她之前給我寫過信,在五道口的那家光合作用書店,看到了我的書買了我的書回家,而且一口氣讀完了,她用了一個很夸張的形容詞,說:仿佛看到了福音。當然,我不相信這個形容,假如我已然寫得出福音,何必還呆在這里?這塊地面上,這塊具體無法移動的地面,底下全是板結(jié)的巖石。
何況,我心里沒有愛,沒有愛的人無法傳福音。
“您什么時候有空,能否見一下我呢?”女孩在信的末尾寫道。
“也許你知道雕刻時光,周五我們可以在那里見面,晚飯后,八點。”我打了一行字,輕易地按下發(fā)送,這讓我這周末,又有了一次去五道口的機會,我打算換一家餐館吃晚飯。牙疼好了一點,沒準可以吃辣的,湖南菜?
這才想起來那天,我忘了把打包的飯菜,送給先前那位女孩了。直至今日,她再也沒有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