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點兒與渡功亭失之交臂。
那是仲秋的午后,中秋節(jié)剛剛過去不久,人們嘴里還縈繞著月餅的余香。天氣出奇地好,天空就像剛沖洗過似的,一片瓦藍,艷陽燦燦的,無私而慷慨地照耀在普定古西堡,也就是如今馬場鎮(zhèn)豐收在望的田野上,讓人平添由衷的喜悅。我情不自禁地揚起頭,瞅一眼頭頂?shù)谋炭?,不知是那高遠的瓦藍,抑或是那一輪燦爛的白,竟覺得有些目眩。此時,我們采風團一行數(shù)人,棄車徒步,沿著微波蕩漾的夜郎湖,正向一個名叫樂東的村子走去。陽光既是這樣的明媚,天空如此難得地澄澈,天氣也就有些熱了,竟有點兒三伏天的樣子,同行的普定文友世明告訴我們,跟下,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呢。恍然大悟間,仿佛全身的毛孔都爭先恐后地相繼開放,竟有些汗流浹背。倏地,心里不禁生出些許悔意,這大熱的天,頂著毒毒的日頭,走七八里坑坑洼洼的水沖公路,去看一個什么渡功亭,值當么?
其實,這次由省作家協(xié)會、省文學院組織的采風活動,隊伍是蠻浩蕩的,僅我們這個采風小組,就多達二十余人。大約就在個把小時前,我們在那細村村主任喬傳學家,吃了一頓有水豆豉、菜豆腐、折耳根、小白菜、當然也有老臘肉的絕對天然綠色的農(nóng)家飯后,按東道主的安排,我們采訪的最后一站,就是渡功亭。但因我們在前往那細村的路上,中巴車一不小心陷在邊溝里,怎么也爬不上來,盡管一伙文人撈腳舞手地幫著又是推又是拉,那龐然大物也一個勁兒吼叫著使勁,依然無濟于事。后來,有人到前面去,攔了一輛大卡車前來幫忙,這才解除了我們當“山大王”的威脅。可來來回回這么一折騰,竟耗去了將近兩個鐘頭,我們到達喬主任家時,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著后背了。大伙兒狼吞虎咽地滿足了溫飽,坐在村主任家清涼如水的屯口上,嗑著似乎還能捕捉到陽光的新鮮葵花籽,啜著沁人心脾的苦丁茶,享受愜意的同時,倦意竟也沿著松馳的神經(jīng),悄悄地爬上我們的眼角眉梢。充當向?qū)У氖烂饕姞睿平馊艘獾卣f,各位老師,我們將要參觀的渡功亭,路面不好,車去不了,只好走路過去,所以實在走不動的,也不用勉強,休息一會兒,就從這兒坐車回去;喜歡去看看的老師,就動身吧,等會兒我們還得趕回鄉(xiāng)里去,參加座談會呢。
世明的話可真是說到了大伙兒的心坎上,愿意去參觀渡功亭的果然寥寥無幾。想想也是,這些號稱作家的人,走南闖北,什么樣的名勝古跡亭臺樓閣沒見過,誰還傻拉巴嘰地沖著這張牙舞爪的“秋老虎”,去看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什么渡功亭呢。
到底去不去看這渡功亭,我也很是猶豫,后來,經(jīng)不住江虹幾個年輕人的慫恿,這才踏上了去樂東村的路。
渡功亭就座落在樂東村村口。
樂東村臨水而棲,村前就是烏江上游的三岔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普定人在三岔河上修水庫建電站,形成了一座方圓數(shù)十里的煙波浩淼的大水庫,并冠之一個古老而富有韻味的名字:夜郎湖。歷史悠久的樂東渡口,就是往日的三岔河,如今的夜郎湖邊一個為人們提供舟楫之便的所在。渡功亭的興建,就與發(fā)生在樂東渡口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密切相關。
實話實說,從自然景觀的角度,我們眼前的景致并無過人之處。一圈五六尺高的紅褐色的圍墻內(nèi),一座六角琉璃瓦亭閣聳立其中,亭子正中,立有一塊兩米來高的石碑,頂端赫然鐫著“渡功亭記”四個隸書大字,碑文較為詳細地記錄了建亭和樹碑的由來。
這就是馬場鎮(zhèn)遐邇聞名的渡功亭。
佇立在古老的樂東渡口,凝視著一望無垠的波光粼粼的夜郎湖,思緒仿佛脫韁的野馬,在歷史的原野上盡情馳騁。
船是水上的主要交通工具,中國的舟船文化至少可以追溯到一萬年前。
早在公元前6000年,人類大都聚居在土地肥沃的大河兩岸、平坦富饒的湖泊邊緣,生活中一刻也離不開水,捕魚,渡河,運輸……于是,人們盼望有一種水上工具能征服江河湖海。古籍《淮南子》有云:“古人窺木浮而知為舟。”人們試著騎到水中漂浮著的較大的木頭上,居然不會落水,從而想到了造船,由此推測,世界上最早的船,應該就是一根木頭。此后,人們逐漸有意識地利用漂浮的天然物體,如樹木、蘆葦?shù)?,幫助人體渡過河流。為了平穩(wěn)地浮在水面,就用兩根、三根或更多的樹木捆綁在一起。后來,根據(jù)圓木和蘆葦能浮在水面的原理,制作了類似于筏或船的水上交通工具。如將三四個葫蘆串接起來,縛在腰問,入水后半沉半浮,用手和腳劃水,就能不斷前進,古人形象地稱之為“腰舟”。接下來,又由“腰舟”之類的浮具過度到筏子、獨木舟、木板船,甚至到兩船并列的舫。
15世紀,中國的帆船已成為世界上最大、最牢固、適航性最優(yōu)越的船舶。中國古代的航海造船技術,在國際上處于領先地位。其問,著名航海家鄭和,曾率領由200多艘船、27000多名船員組成的龐大船隊遠航,訪問了30多個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國家和地區(qū),加深了中國同東南亞、東非的友好往來。
這就是歷史上久負盛名的鄭和下西洋。
六百多年后,沐浴著燦爛的秋陽,站在夜郎湖畔的我,透過歷史的煙云,船的往事依然歷歷在目,耳邊依稀可聞三岔河邊的先人們用石刀石斧古搗獨木舟的聲音。然而,時光畢竟流逝了數(shù)千年,歷史也似乎有些厚重,往返劃行于三岔河上的木板船,究竟始于何時,已無從查考,或無須考究。但上世紀初葉以來,艄工楊子臣一門四世終生擺渡于三岔河上,為人們提供舟楫之便的壯舉,卻鐫刻在人們的心扉,廣為流傳,有口皆碑。
渡功亭,就是普定縣三岔河兩岸民眾,為懷念渡工楊氏子臣一門四世的功績而自發(fā)集資興建的。
三岔河邊的樂東渡口,處于普定、六枝、織金三縣交界之地。千百年來,源源流淌的三岔河,仿佛大地母親永不干涸的乳汁,滋養(yǎng)著這一方土地。然而,因這里水流湍急,山勢險峻,汛期河水猛漲,河床極度膨脹,又被人們視為“畏途”。
19世紀末葉,也就是1898年的夏天,出生于湖南衡山楊家灣、年僅16歲的楊子臣,不顧家人的勸阻,背井離鄉(xiāng),毅然決然地來到普定馬場鎮(zhèn)的樂東渡口,以渡船為業(yè),開始了自己撐篙搖櫓的艱辛人生。殊不知,這一干,就是60余年,直至白發(fā)皓首,長眠于三岔河畔的綠水青山之間。
月是故鄉(xiāng)明,云是故鄉(xiāng)美。浪跡天涯的游子,對故鄉(xiāng)的眷念總是魂牽夢縈,夜不能寐。葉落歸根,常常是飄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夢寐以求的夙愿。時至今日,我無法準確地揣摩楊子臣老人離鄉(xiāng)背井時的心態(tài),但可以想象,剛踏進人生第十六個門檻、唇上的絨毛尚未泛青的他,在父母長長的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臉上寫著的一定是“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盡管這種悲壯與當年的荊軻有著質(zhì)的不同,一個為的是江山社稷,一個為的是給人提供舟楫之便,但其精神實質(zhì),卻別無二致,同樣地讓人景仰,讓人肅然起敬。
拜讀渡功亭內(nèi)“功德碑”上由戴明賢先生撰文、賀未泓先生書寫的《渡功亭記》,我對楊氏艄公的生平事跡,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碑記云:楊翁名瑞之,字子臣,生于1882年,歿于1958年,原籍衡山,而擺渡樂東渡口達六十余載,生性仁厚淳樸,重義輕利,二子并有其風,父子終年擺渡,風雨無阻,遇急渡者,有求必應,嘗深夜渡難產(chǎn)之婦,保全母子;惡浪援覆舟之眾,化險為夷。且技藝嫻熟,雖大汛險灘,亦能劈波斬浪,安抵彼岸,從無失誤。故過客譽樂東渡為‘陰騭渡’,子臣為“河神爺”,少明為“模范船工”,洪惠為“水上好手”。歷年間救溺水者數(shù)十人,未索分文報酬,受惠者至今思之墜淚。建國前后,楊翁父子冒死渡運我游擊隊及解放軍跨河剿匪,因之受殘匪劫舍拷掠,終不稍屈。長子洪生,字少明,生于1908年,歿于1984年,執(zhí)篙亦六十余載。辭世當日仍撐渡運送人貨,飯后對兒孫輩擊節(jié)唱蓮花落小調(diào)為樂,唱畢含笑而逝。次子洪惠,生于1922年,歿于1983年,樸訥沉厚,寡于言而敏于行,六旬而歿。今少明洪惠之子光智、光輝,又繼祖業(yè),操篙擺櫓于三岔河上矣。”
戴先生寥寥數(shù)語,便生動傳神,栩栩如生地概括了楊氏艄公豐富精彩的一生。
在三岔河的驚濤駭浪中,楊子臣從英俊少年,到虎虎生氣的青年,繼而到老成持重的中年,然后是滿臉溝壑的老年,晃眼又是兩鬢雪染的古稀暮年。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默默無聞地做了一輩子艄公,把自己的青春年華,乃至最寶貴的生命,都獻給了三岔河。更讓人扼腕的是,其長子少明,次子洪惠,也子承父業(yè),終生擺渡于三岔河上。少明、洪惠之后,其孫、重孫又繼其業(yè),迄今已是四代執(zhí)篙,綿延百余年。有人估計,楊氏艄公所渡之人,當逾千萬,所渡牲畜,當逾百萬,至于物資物件,則無計其數(shù)。
楊氏父子一家四代在三岔河上綿延百余年的風風雨雨中,任勞任怨地為南來北往的或生或熟的過客擺渡,不分親疏彼此,不管為官為民,皆笑臉相迎,一視同仁,且從不強求船費,隨多遇少,全由過客看著掏。偶有交不起者,你只消說聲,對不起,手頭不便,也就作罷。楊氏父子身為艄公,除了過硬嫻熟的技藝,就是對過客由衷的尊重和對生命虔誠的敬畏,他們深知,在自己的船上櫓下,執(zhí)掌著來往過客的命脈,稍有不慎,自己就無法擔待。也許正因為時刻繃緊了人命關天這根弦,在楊氏父子漫長的水上生涯中,事故這個令人生畏的恐怖的字眼,從未和他們搭過界。不僅如此,每當看到有人在急流險灘中掙扎,他們便一躍而起,挽救他人的生命于旦夕之間。其中,既有老人、婦女,也有青年、小孩,既有遠方的過客,也有鄰村的百姓。
在渡功亭倉促短暫的采訪中,我有幸昕到這樣兩個故事。
1926年盛夏,暴雨如注,河水翻騰,譙家寨18歲的青年李少先不慎落水,危在旦夕。船翁楊少明不顧個人安危,毅然跳入水中,拼命將李救上了岸。
1945年5月的一天,那芮村李炳奎的“獨根苗”一不小心落入水中,李炳奎眼看兒子就要被惡浪吞沒,急得又哭又跳,大聲呼喊,天啊,哪個救出我的兒子,要一千八百(銀元)我都給,家產(chǎn)也可以平半分。這時,楊氏父子兄弟一齊下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把奄奄一息的李家獨苗苗拖上了岸。事后,他們卻沒向李家索取分文報酬。一時間,他們的高尚德行,在三岔河畔被傳為佳話。
聽了這兩個故事,一向不易感動的我,眼眶里竟然有些潮潮的。之所以如此,也許是在我們平素的日子里,聽到或看到的,多是些與楊氏父子的所作所為大相徑庭的事兒吧。
正因為如此,楊氏父子的人品德行,也就要常常為人緬懷和稱道了。
公元1989年,普定人劉淮楚、楊盛光、楊家英諸君,感念楊氏艄公似平凡而偉烈的勞績,倡議為他們興建渡功亭,以表前勵后,永志緬懷。一時間,可謂反響熱烈,一呼百應。9年后,人們又在渡功亭修建園林,使之益臻完善,及至成了夜郎湖畔一道亮麗獨特的人文景觀,被普定縣人民政府確定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游覽參觀者絡繹不絕。
在樂東村,渡功亭已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圣地,是人們進行精神洗禮的殿堂。夕陽西下的黃昏,抑或月朗星稀的夜晚,樂東人都會不約而同地來到渡功亭?;蛄镞_,或沉思,或神侃。那些上了年紀的長者,總會指著幾十米開外的渡口,對那些小青年說,知道吧,那就是楊家擺渡的地方,這渡功亭,就是大伙為了記住他們的功德修建的。于是,小青年們的神情,便由迷惘和不屑,慢慢地變得肅然起來。
走出渡功亭,太陽已漸漸西斜。我們一行人在世明的帶領下,來到樂東渡口,一來想感受一下老艄公往日的神蔭,二來可坐船回馬場去。
一艘湖藍色的大大的鐵殼船,靜靜地停泊在岸邊。船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壯實精干的婦女,興許是長年在水上風吹日曬吧,她微黑的臉頰上。透出一圈嫣紅,洋溢著勞動婦女成熟健康的風采。一打聽,她居然是楊子臣老人的重孫媳婦。
我陡然來了興趣,走上前去,與她閑吹。
你當船老板有些年頭了吧?
是哩,少說也有頭十年了。
成天風里來雨里去的,太辛苦啦。
沒事。習慣了也就好了。原本這船是我老公打理,前些年他去廣東打工,沒辦法,我也就頂上了。她嘿嘿一笑,說,沒想到,這一沾倒起,倒還舍不得了哩。
從這里去馬場多少錢?
你看著給吧,隨多遇少,給多少都行,實在是手頭不空,捎你下去也沒關系。她頓了頓,笑著說,我們家跑船,不是要賺多少錢,主要是給鄉(xiāng)親們捎個腳,提供些方便。
真的?
我覺得她的話是那樣熟悉,眼前仿佛閃現(xiàn)出老艄公當年寬厚豁達的笑容。
說話間,突然響起“突突突”的馬達聲,一股股濃煙從船尾噴薄而出,船就要啟錨了,噪聲有點大,我們只好停止了交談。
我和大伙坐進了船艙,無意間抬眼一望,駕船的舵手,竟是個十二三歲的學生模樣的娃娃,心里不免有些擔心,這乳臭未干的小不點兒,成么?
禁不住好奇心的驅(qū)駛,我不顧噪音的干擾,來到舵室,和船老板繼續(xù)交談,并大聲武氣地道出了我的擔心。
原來,駕船的小不點是船老板的大兒子,興許是長年累月地在船上耳濡目染吧,小家伙打小對船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且一點就通。年紀雖然不大,卻是有三、四年“駕齡”的老舵工了。當然,每當兒子駕船的時候,母親都會坐在他的身邊,須臾不離,以確保航行安全。
于是,我們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
乘船的不是太多,甚至顯得有些零落。不知是疲勞至極,抑或是馬達的聲響原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催眠曲,漸漸地,躺倒在椅子上的我,便呼呼呼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馬場鎮(zhèn)已經(jīng)到了。
站在馬場鎮(zhèn)有些高遠的碼頭上,驀然回首,那艘由楊少明老人第五代孫掌舵的湖藍色的大鐵船,正劈波斬浪,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