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忠孝的難題,令許多人為難,但在其中,只有高尚的人才真覺得痛苦。其他人的為難,在于世議
古人的道德沖突,往往表現(xiàn)為范疇沖突。如忠孝仁義,各具美妙,總有互相操戈的時候。如果父親命兒子做害生不仁的事,兒子怎么辦?東漢延篤曾寫過一篇《仁孝論》,認為孝在仁先,孔子不是說嘛,“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三國曹植,則認為孝近仁遠,各存功用,孝而能仁,斯為極美。這些話說來說去,都是糊涂賬,好在古人對這個沖突不怎么在意,常規(guī)的處理,都是以孝為先,仁不仁的,居其次焉。在今人看來,這有些不能接受,比如希特勒建集中營,然后聲稱“都是我爸爸讓我干的”,一點原諒也得不到。但古人先孝后仁,有他們的理由,那時家庭是社會的核心,必須維護,而仁的規(guī)范并不清晰,大家說得雖多,其實不怎么在意。
真正的煩惱,是忠孝的沖突。東漢袁淮說:“仁者愛人,施于君謂之忠,施于親謂之孝。忠孝者,其本一也?!边@是一個標準的表述,但遇到事情,全然無用。三國時的徐庶,本是劉備的謀士,荊州一戰(zhàn),他的母親落在曹軍手中。此時的徐庶,心亂如麻,便把“忠孝同源論”念上十遍,也無用處。在這種處境里,心腸硬的,無往而不利,去劉歸曹是孝,棄親保主是忠,怎么都有道理,怎么都是自己的對;心腸軟些的,方覺兩難,投曹是不忠,棄親是不孝,怎么都沒道理,怎么都是錯——范疇沖突之所以膚淺,也在這里。
但還是接著說范疇沖突。東漢時,邛崍有個九折阪,是極險的道路。又先后有兩個益州刺史,一個叫王陽,一個叫王尊。王陽走到這里,說:“我是父母生養(yǎng)的,為什么總來犯這種風險呢?”后竟托病辭職。王尊走到這里,對車夫說:“走!王陽為孝子,王尊為忠臣。”行路小事,兩人都要扯到忠孝大義上,可見這個論題在當時的重要。
古人說忠孝,愛道王陵事。王陵是劉邦的部下。劉項相爭,項羽拘留王陵的母親,想要挾王陵背漢歸楚。王陵的母親要成就兒子的前程,竟伏劍自殺。這樣一件慘事,竟千年傳為美談,令人懷疑,古代的忠臣,至少有一半,偷偷地羨慕王陵有這樣一位深明大義的母親,遇到問題自己解決,不給兒子添麻煩。
還會有別的運氣。東漢初的邳彤,也遇到這種事,母親被人劫持在信都。他哭著對來使說:“事君者不得顧家,家里的事我是管不了啦。”萬幸的是,另有人攻下信都,邳彤的母親活了下來。這有點像電影里的故事,一個好人不顧另一個好人的死活,另一個好人總也死不了。
項羽也拘留過劉邦的父親,劉邦不在乎。既沒有劉邦的勇氣,也沒有王陵或邳彤的運氣的人呢?趙苞的母親被鮮卑人劫持了,趙苞不顧私親,結果母親被殺。曹操和呂布打仗,手下有一個叫靳允的縣令,母親被呂布執(zhí)住。靳允不敢叛離,流涕守城。
這個問題后有另一個分枝。兩晉以降,佛教盛行,那么,出家為沙門的人,不奉養(yǎng)父母,不給父母生孫子,算不算不孝呢?佛教徒孫綽反難道,有那么多忠不顧家的人,都名垂青史,你們怎么不以不孝為他們的罪過呢?出家人“令逝沒者得福報以生天”,是孝的高境界,且若有兄弟在家,奉養(yǎng)不廢,豈不兩美?釋慧遠則說,“理與世乖,道與俗反”,出家人“遠通三乘之津,廣開天人之路”,盡管棄家離親,也談不上不孝。
佛教徒要協(xié)接世俗,只能做此論。無論如何,范疇是粗疏的,若只在范疇里考慮問題,往往沒活路。春秋時代的齊國,田常殺死國君,然后要國人盟誓,不盟者,處死全家。有個叫石他的人,進退兩難,最后只好“進盟,以免父母,退伏劍,以死其君”。石他在死前感嘆:“嗚呼!生亂世,不得正行;劫乎暴人,不得全義,悲夫!”
古人的痛苦,是沒有把道德責任和意志的自由、行為的能力聯(lián)系起來。王導有名言:“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王導暗中傾害周伯仁,周伯仁的死,他是有責任的。但拋開史實,僅就這句話的字面而言,描述了一種典型處境。一個人對能力之外的事,有道德上的豁免(更不用說八竿子之外的所謂間接責任,那是頭腦混亂的產物)。徐庶如果選擇留在劉營,也是沒有錯誤的,如果曹操殺死他的母親,那是曹操的罪過,徐庶不用負責。
但責任之外,還有感情。所以說君子可欺之以方,如果是劉邦那樣的強人,劫持其父母,什么用也沒有。古代忠孝的難題,令許多人為難,但在其中,只有高尚的人才真覺得痛苦。其他人的為難,在于世議,在于找一個能自圓其說的處理方法。忠孝、公私、君父等,看起來兩不能下,卻有滑不留手的解決辦法,既能令一些人左右兩難,也能令另一些人左右逢源?!?/p>
刀爾登: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