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道軍 葛紅兵
摘 要:“架空歷史小說”是近年興起的一種新類型小說,作品眾多,影響日大。從總體上看,它已形成三種主要敘事模式,并具有科技決定論和進化歷史觀、“代入”快感和情感宣泄、啟蒙心態(tài)和民間立場、文類混雜和文本互涉四個主要特征。它的最早源頭可追溯到《莊子》雜篇中的《盜跖》,晚清“翻新小說”是它的敘事傳統(tǒng),魯迅的《故事新編》的創(chuàng)作理念以及新歷史小說中的部分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也給予它啟發(fā),而日本作家田中芳樹的《銀河英雄傳說》和中國作家黃易的《尋秦記》則是它們的直接模仿對象。從主導敘事語法和審美品格來看,“架空歷史小說”仍舊屬于歷史小說類型,屬于一種新的類型歷史小說。
關鍵詞:架空歷史小說;歷史小說;小說類型;類型小說;模式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03-0171-08
作者簡介:許道軍,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安徽巢湖學院中文系講師 (上海 200444);葛紅兵,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上海 200444)
中國歷史小說歷來發(fā)達,從敦煌變文、宋元講史、明清演義,到現代歷史小說、當代革命歷史小說,以及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新歷史小說,作品眾多,體式迭變。新世紀以來,一種新的歷史小說樣式首先在網絡興起,并在2005年達到一個高峰。從情節(jié)模式上看,它往往設定一個具有現代意識或現代身份的人,或是在一個虛構的歷史時空,或是通過時空穿越的方式,回到正史記載的歷史情境,通過一己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歷史或者“改變”了歷史進程。這種小說,網絡命名為“架空歷史小說”,有些文學網站也稱之為“歷史幻想小說”。
一
從現有作品來看,“架空歷史小說”主要有三種模式。一種是模仿歷史演義語體語貌小說,敘說王朝興廢、帝國征戰(zhàn)、宮廷斗爭、政治風云故事,塑造帝王將相、草莽英雄、才子佳人形象,但所“演”人物,無論是主角還是次要人物,完全不見于正史記載,所“演”歷史也完全是虛構的歷史時空,或在過去,或在未來。這類小說主要作品有《一代軍師》、《楚氏春秋》、《慶余年》、《極品家丁》、《時光之心》、《大漢騎軍》等。另一種是虛構一個現代身份或具有現代意識的人,由于種種原因,或是失足落水,或是誤入時空隧道,或是轉世重生,或是一枕黃粱,回到正史記載的歷史時空,憑借自己的現代知識、民主觀念和世界視野,一己改變了歷史的進程。這類小說雖然選擇的背景是正史記載的真實歷史,主要角色也是正史上記載的知名人物,但是它們卻主要作為被影響和被改造的對象而存在,他們的命運和歷史的發(fā)展方向將因主人公的原因而發(fā)生改變。主要代表作品有《新宋》、《明》、《馬超傳》、《二鬼子漢奸李富貴》、《中華再起》、《回到明朝當王爺》、《1911年新中華》、《共和國之怒》等。當然,還有二者交叉的作品,即設置一個現代人主人公以某種方式回到一個正史上并不存在的歷史時空,充分發(fā)揮現代人的智慧優(yōu)勢,改變了既定的“歷史”軌跡。主要作品有《秦姝》、《我在古代發(fā)家記》等。
“架空歷史小說”往往首先在網絡連載,隨寫隨貼,大多篇幅巨大,連載有的長達數年。但從已經紙質出版、或業(yè)已完成、或輪廓初具的作品來看,它們在整體上具有如下特征:
(一)科技決定論和歷史進化觀
歷史小說都要通過對歷史材料的選擇、重述和評價來表達創(chuàng)作者對歷史的看法,同時間接抒發(fā)對現實生活的認識和理想,對歷史和現實的認識包含在歷史觀念中。從歷史小說類型的歷時性發(fā)展來看,主要有退化、進化、循環(huán)和虛無四種歷史觀,在每種歷史觀的指引下都產生過相應的杰作,美學上并未反映出認識論的科學與愚昧的差別。一般來說,新歷史主義類型小說出現的時間稍晚,主要表現了一種對世界和人生思辨和虛無感的歷史觀。然而,出現時間更晚近的“架空歷史小說”,雖然身處后現代的歷史文化語境,表達的卻是現代線性進步的歷史觀。無論是“創(chuàng)造”歷史,還是“改變”歷史,都對歷史的線性進步充滿信心,并鮮明地體現了現代科學技術在推動歷史進步中的決定性作用。一般來說,主人公從現代“穿越”回到古代或在一個特定的時代,他總是要發(fā)揮自己身上現代科學技術知識的優(yōu)勢,推動生產力的進步,或是提高了工作效率,或是優(yōu)化了生產工具,或是改進了冷兵器時代的作戰(zhàn)武器,如火藥和鋼鐵的使用,從而迅速聚斂了錢財,建立了戰(zhàn)功,樹立了威信,由此進入上層政治社會,通過政治社會的樞紐作用,一步步扭轉了歷史的發(fā)展軌跡。
雖然這些主人公具有全方位的優(yōu)勢,但他們并非因此而隨心所欲地改變歷史。從推動古代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建立股份合作制開始,逐漸引入現代軍隊管理理念,進而在政治上實行三權分立的國家體制,建造一個現代民主平等的民族國家,是他們一致的愿望和行動。在有缺陷的民主體制和完美的君主專制體制之間,他們也總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但是對現代性和民主體制的反思,基本上不在他們的討論范圍。
(二)“代入”快感和情緒宣泄
既定歷史是無法改變的,總是充滿缺憾,當下意識和既定歷史事實之間總要產生心理落差,因而悲劇意識是傳統(tǒng)歷史小說類型的情感底色。但是“架空歷史小說”擺脫了當代人在既定歷史面前的永恒被動性,它以假設和虛擬的形式參與到歷史的發(fā)展當中去,增加歷史的變量,在想象中引導歷史向預設的方向前進,因此它安撫了當下人面對歷史的創(chuàng)傷心理,帶來極大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快感。既定歷史事實是不可以改變的,但在虛擬和想象中卻可以,況且文學的天性已經賦予了作者想象的權利。
如《明》寫一個冶金研究院的猛男碩士工程師回到明初,開創(chuàng)中國的工業(yè)革命,從而慢慢引發(fā)政治變革,最終出現民主立憲?!东C日》寫一座現代化城市整體回到過去,并參與抗日戰(zhàn)爭,提前一洗國恥,早日實現國家的工業(yè)化。《曲線救國》寫一個流浪漢回到清末,先吃洋教飯,后做軍閥,最后血洗日本,馬踏菲律賓,最終建立現代民主國家。如此等等,讀來確實讓人血液沸騰,豪氣萬丈,如有網友所說的那樣:“不能讓主角爽,寫個P啊?!?/p>
從閱讀心理上說,“架空歷史小說”充分照顧了讀者因素。小說分章節(jié)貼出時,經常要遵循讀者的意見,讀者以留言的方式,對作者提出種種要求,參與到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之中。另一方面,聰明的“架空歷史小說”作者,往往利用網絡游戲的特點,讓主人公的社會地位、能力、影響力不斷“升級”,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潛在滿足和補償了大多數讀者在現實生活中受挫的心理。
(三)啟蒙心態(tài)和民間立場
有學者認為,“要么不寫歷史小說,要寫,不可避免地會寫帝王將相”(注: 金東方:《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諸問題》,載吳秀明編《中國歷史文學的世紀之旅——中國現當代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46頁。)。確實如此,“架空歷史小說”幾乎都寫到了帝王將相,但是,在這些小說中,他們對歷史的發(fā)展進步,并沒有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在既定的歷史發(fā)展中,由他們創(chuàng)造的歷史是有巨大缺陷的。因此,在這些具有“先見之明”、擁有巨大的文化和信息優(yōu)勢的主人公面前,他們都是作為被影響、被啟蒙和被改造的對象而存在。那些成功的“架空歷史小說”作品中的主人公,并沒有直接隨身攜帶現代化武器回到過去,也沒有擁有不可思議的超人力量,恰恰像流落異鄉(xiāng)的過客或者步入庸眾中的先知。由于他們“預知”歷史發(fā)展的方向和即將付出的代價,因此憂心忡忡。從拯救自己開始,到拯救民眾和拯救歷史為己任,他們始終扮演的是知識精英形象,為那個時代進行超前的啟蒙。
應該說,他們宣揚的理念,追求的理想,行動的方法,并沒有超出“五四”啟蒙文學的范疇,甚至不高于康有為梁啟超時代的認識水平,但他們的啟蒙心態(tài)是一樣的。那些經過“現代意識”啟蒙的歷史知名人物和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民,最終都成為了歷史良性發(fā)展的推動者。在《新宋》中,石越通過著書立說、辦報講演影響了身邊的同志好友,而創(chuàng)辦的“白水潭學院”更是為北宋培養(yǎng)了大批的具有初步現代意識的人才,他們跟隨主人公在隨后的經濟改革、政治改革和保土開邊中,起到越來越大的作用。而《明》中,主人公武安國即使一時退居了政治和社會生活的邊緣,但他所熏陶、培養(yǎng)、創(chuàng)建的人才和體制,已開始獨立在歷史的發(fā)展中,按照自己的邏輯運行。
但是,與既往的啟蒙文學和主旋律文學不同的是,這些作品代表的不是知識精英的理性立場或政黨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立場,而是民間意識的自發(fā)體現。許多地方與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和政黨意識形態(tài)不謀而合,更多的地方,帶有民間的自由自在、狂歡或非理性的特征。如,厭惡一切政治操作,對帝國官員的不信任,對一些曾經傷害過自己的民族或國家,帶有極端的復仇心態(tài)和狹隘的民族意識。
(四)文類混雜和文本互涉
“架空歷史小說”一方面在文體上模仿傳統(tǒng)歷史小說類型,一方面又進行跨類型的借鑒和混雜,大膽吸取了神魔小說、玄幻小說、科幻小說、武俠小說、穿越小說、再生小說、偵探小說甚至網絡游戲的文體特點,打破現實與想象、紀實與虛構、時間和空間的多重界限,文體極其開放自由,由此也帶來多重審美體驗。同時,它們還在文本上相互指涉,具有反小說的元小說特征。一般來說,小說的文本系統(tǒng)是封閉自足的,但在“架空歷史小說”這里,正史史料、傳奇軼事、小說故事、現實生活、想象內容統(tǒng)統(tǒng)平面化了,一并作為小說的材料加以使用。例如,在這些小說中,《三國演義》故事和《三國志》記載都是材料;一部小說中的人物不僅可以討論現實生活,還可以討論其他文本的人物;作者可以出面討論寫作感受;甚至幾部不相干的文本人物可以同時出現?!痘氐矫鞒斖鯛敗分械闹魅斯谂c牛頭馬面就轉世問題討價還價的時候,還談到了一般架空歷史小說的寫作套路、金庸的武俠小說、歷史上的商鞅變法等等;《秦姝》中的主人公在“穿越”時間后,直接想到了黃易的《尋秦記》等。這些小說一邊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引人入勝,同時又提醒讀者,這是作者在游戲文字。他們一面在建構小說,一面又在解構小說;一面在生成意義,一面又在消解意義。
二
“架空歷史小說”的興起,帶來了新的閱讀體驗,同時也帶來認識的困惑:“架空歷史小說”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小說?以《新宋》為例,出版社在封面上如此介紹:“繼《曾國藩》、《張居正》之后,最有可能問鼎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的華麗巨制。”在這里,它不僅被接納進歷史小說陣營,而且被劃歸為經典歷史小說的接班人。但在封底的作者簡介時,它又如此說:“阿越的作品思想深刻,文風嚴謹,于真切翔實的歷史氛圍中創(chuàng)造出想象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是新歷史小說的代表作家。”言下之意,《新宋》從文體上說,屬于“新歷史小說”。從這里我們已經看出出版社面對新生事物時認識的混亂。然而,作者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認識似乎更加清醒:“這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架空歷史小說?意淫小說?科幻小說?歷史小說?抑或是映射小說、權謀小說?”(注:阿越:《新宋·十字》,花山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架空歷史小說” 似乎橫空出世,一無空傍,然而作為一種類型小說,從文體上說,它淵源有自。它的最早源頭我們可以追溯到《莊子》雜篇中的《盜跖》,類型源頭是晚清“翻新小說”。在創(chuàng)作理念上,頗似魯迅的《故事新編》, “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注: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42頁。)。在當代,或許還受到新歷史小說中的某些小說樣式的影響,如《故鄉(xiāng)相處流傳》、《重瞳》等;另一個源頭是馬克·吐溫的《亞瑟王圓桌上的康涅狄格佬》和菲利·普迪克的《城堡里的男人》,直接模仿對象是日本作家田中芳樹的《銀河英雄傳說》和中國作家黃易的《尋秦記》。同時,它廣泛吸取歷史小說、武俠小說、網游小說、穿越小說、科幻小說、神魔小說等各種小說類型的文體特征,形成混雜文體優(yōu)勢,但從它主導的敘事語法和審美品質看,它是歷史小說類型的一個衍生體,一種新型的類型歷史小說。從創(chuàng)作心理上說,歷史的發(fā)展總是充滿遺憾的,“自古多情空余恨”,因此,在虛擬中一切重新開始、架空歷史,應該是古已有之的普遍心理。毛宗崗在《琵琶記總論》里談到擬作雪恨傳奇,總名《補天石》,包括《汨羅江屈子還魂》、《太子丹蕩秦雪恥》、《丞相亮滅魏班師》、《李陵重返故園》、《南霽云誅殺賀蘭》等十余種。這些小說如果完成,就是紙質文學時代的“架空歷史小說”了。
自1905年吳趼人在《南方報》連載一部“兼理想、科學、社會、政治而有之”(注:我佛山人:《﹤最近社會齷齪史﹥序》,載陳平原、夏曉虹主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82頁。)的混體小說《新石頭記》大受歡迎后,一種“以古典名著為‘由頭而加以翻新的小說愈寫愈多,以至于形成了一股創(chuàng)作潮流,在晚清小說界掀起了一陣舊作翻新風”(注:胡全章:《作為小說類型的翻新小說》,《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從1907年到1909年間,幾十種冠以“新”名的小說紛紛面世,如《新水滸》、《新封神傳》、《新列國志》、《新三國》、《新三國志》、《新西游記》、《新七俠五義》、《新金瓶梅》等。這類小說,打破時空界限、虛實界限、文本界限,往往安排古典小說中的人物走進“新時代”,參與現實的社會生活和政治改革,表達他們對現實社會的批判和理想世界的追求。阿英在《晚清小說史》中命名為“擬舊小說”,歐陽建先生則稱之為“翻新小說”。阿英站在社會功用、啟蒙立場上,對此類小說作出了嚴厲批評,“窺其內容,實無一足觀者”,是“文學生命上的一種自殺行為”,是“新小說的一種反動,也是晚清譴責小說的沒落”(注:阿英:《晚清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06頁。)。然而,如果我們從類型小說理論的角度去看,會發(fā)現它的出現不僅有社會思潮、審美期待諸外部原因,更是小說類型各文體之間相互交流、碰撞、融合和創(chuàng)新的結果。晚清翻新小說在情節(jié)上、在文體上,則大膽吸取政治小說、科學小說、神魔小說、社會小說、理想小說等文體特點,實行文體雜交,形成混體優(yōu)勢,極大地解放了作家的想象能力和創(chuàng)作自由,給讀者強烈的審美刺激。
與晚清翻新小說頗為不同的是,“架空歷史小說”設置的主人公并不是穿越過去來到現在,而是虛構一個現代人穿越時空回到正史記載的歷史情景,或者本身生活在一個假定的不同于現在的“過去”或者另一個時間狀態(tài),而且這個時間是由某個具體“正史”框定的“可考”的歷史時間。一般來說,戰(zhàn)國時代、三國時代、明清和近代,是架空歷史小說常涉足的時間段,因為在這些時期,歷史的發(fā)展總是充滿各種遺憾,也存在多個發(fā)展可能性,這就為架空類小說作者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如《尋秦記》的主人公回到了戰(zhàn)國末期,《烽火三國路》、《商業(yè)三國》、《馬超傳》等選擇的是三國時期,《明》則選擇明朝,因為這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萌芽時期,從現在看來,這個時期歷史的發(fā)展確實有選擇的余地。
魯迅的《故事新編》在主題模式上開創(chuàng)了歷史小說類型的“思辨敘事”的先河(注:許道軍:《歷史小說:概念及敘事模式》,《時代文學》(上半月)2008年第 11期。),但在情節(jié)設置上,已經出現了“架空歷史”的萌芽,雖然有點“油滑”,“不過并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注: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版,第342頁。)。這種敘事模式和情節(jié)模式在很長時間內,并沒有得到繼承,遲至當代才在部分新歷史小說中得到響應,如潘軍的《重瞳》、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相處流傳》等。在這些小說中,敘事者“我”或者“回到”歷史,進入歷史現場,考辨歷史真相;或者換位移情,設想自己是歷史人物, 在特定時代環(huán)境重新體驗歷史人物的行動選擇。這些都打破了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藝術常規(guī),但是它們與真正的“架空歷史小說”還有很大的不同。
日本作家田中芳樹的《銀河英雄傳說》和中國作家黃易的《尋秦記》分別開創(chuàng)了“架空歷史小說”的兩種主要情節(jié)模式。
《銀河英雄傳說》講述自2801年的宇宙元年到宇宙歷八世紀末人類一段八百多年的歷史。從現在“公元歷”看,講述的是未來。但在小說設定的情境里,它講述的是“宇宙歷歷史”。 公元2801年,人類成立銀河聯(lián)邦,宇宙歷開始。到宇宙歷310年,聯(lián)邦被獨裁者攛掇,成立銀河帝國。帝國歷218年,一部分被流放的共和主義者逃離帝國,建立自由行星同盟。宇宙歷640年即帝國歷331年,兩大勢力在一百多年后首次互相接觸。從此,廣大的宇宙陷入了長達150年的戰(zhàn)火中,由于戰(zhàn)爭,導至歷史發(fā)展的停滯不前。帝國歷五世紀末,宇宙歷八世紀末,帝國誕生了一位年輕有為的戰(zhàn)爭天才——萊因哈特,以及他一生的宿敵——自由行星同盟的楊威利,這兩位天才的嶄露頭角使得整個宇宙的歷史開始步入新的時代。小說故事設置的背景雖然在遙遠的未來,然而田中芳樹沒有把它寫成描寫機器人和高科技武器的科幻小說,而是以人為本,以表現人性、探索人類歷史為旨歸,詮釋了一段宏大的宇宙歷史。
黃易的《尋秦記》講述在21世紀末香港某科研機構研制出時空機器,意圖將現代人送回古代。特種部隊士兵項少龍被選中,回到秦王嬴政登基前一年的趙國,然而此時時空機器卻出現故障,不能讓他重回現代。項少龍不顧一切尋找嬴政,因為只有得到他的幫助才能回到現代。其時,嬴政被囚禁在趙國,然而,經過再三調查,真正的嬴政已經死于戰(zhàn)亂。項少龍面臨困境,為了求生存,他決定以趙國公主趙倩表弟趙盤冒充嬴政,經過多次宮廷斗爭后,趙盤以“嬴政”名義登基。項少龍此時已經不能回到現代,他功成身退后,娶妻生子,名曰項鷹,項鷹自己改名“項羽”。項少龍大驚失色,歷史知識告訴他,他兒子將是失敗英雄。本欲提醒“項羽”,以后見“劉邦”必殺之。然而轉念一想,“歷史不可更改”,就此作罷。實際上,在《尋秦記》里,歷史已經被“更改”。
三
從小說題材的真實性角度來看,“架空歷史小說” 所“重述”或“轉述”的歷史記憶是虛構的、想象的,完全不見于我們現在的正史記載,甚至是反歷史的。但是,正如伽達默爾所說:“改變已經確立的形式就像捍衛(wèi)已經確立的形式一樣,也是一種同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傳統(tǒng)只存在于不斷的變更之中?!?注:[德]伽達默爾:《解釋學與意識形態(tài)批判》,載王先霈、王又平主編《文學批評術語詞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頁。)實際上,“架空歷史小說”對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變更本是以繼承、模仿為前提的。
《銀河英雄傳說》似乎講述的是發(fā)生在未來的故事,帶有強烈的科幻色彩,但它卻是站在一個更遙遠的、未來的時間點上,回顧和重述自2801年的宇宙元年到宇宙歷八世紀末人類一段八百多年漫長的歷史,與我們傳統(tǒng)歷史小說講史方式并無不同,而且它也完全尊重現實生活邏輯,追求人物性格和生活真實感。小說中間經常有這樣的提示:“距某某事情的發(fā)生,還有多少年”,“那一年,某某怎么樣”等等,仿佛讓人聽到了歷史車輪前進的不可抗拒的聲音,給小說增添了強烈的歷史感、擬實感和蒼涼感。這個故事雖然發(fā)生在未來,其社會制度的實質卻是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階段。從故事的結局我們可以猜測田中的政治觀點偏向于“改良”。他所贊成的是統(tǒng)治階級內部進行的自上而下的改革,比如最終采取的實際上是君主立憲的制度?!兑淮妿煛穭t模仿正史模式設置了另外一套歷史——《大庸史》,在一個后設的時間點上,講述“我”,江哲,“一代軍師”,在西蜀、南楚、大庸“三國”鼎足的歷史情境下,充分發(fā)揮自己智慧優(yōu)勢和知識才能,縱橫捭闔,舉重若輕,建立輝煌業(yè)績的經歷。從江哲的思維方式、知識結構、人格特征等等諸方面來看,他具有很明顯的現代意識,也可以說他是以一個現代人的身份創(chuàng)建和改變歷史的。這類小說講述的是完全虛構的歷史故事,但講故事的方式完全是模仿歷史小說類型的,我們可以把這類“架空歷史小說”命名為“仿歷史小說”。而像《新宋》、《明》這樣的小說,則是在詳細考證具體的正史記載前提下才展開“架空”想象的,正史記載的歷史發(fā)展方向和軌跡正是架空歷史小說要改變的對象,沒有具體和真實的改變對象,談不上真正的架空,與正史雷同,也是想象力的失敗,我們也可以把這類小說命名為“反歷史小說”。但無論是“模仿”,還是“反寫”,其實都是歷史小說類型基本敘事模式的變體。
中國歷史小說源遠流長,類型多樣,作品眾多,但直到近代,我們才在類型學上給予學理梳理和學術命名?!皻v史小說者,專以歷史上事實為材料,而用演義體敘述之。蓋讀正史則易生厭,讀演義則生感?!?注:梁啟超:《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新民叢報》1902年第14號。)郁達夫進一步強化和發(fā)展了梁啟超的歷史小說觀念:“現在所說的歷史小說,是指由我們一般所承認的歷史中取出題材來,以歷史上著名的事件和人物為骨子,而配以歷史的背景的一類小說而言。”(注:郁達夫:《歷史小說論》,載《文藝私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頁。)當代,學者馬振方對歷史小說作了深入研究,在內涵和外延、創(chuàng)作方法諸方面,對歷史小說作了嚴格的界定(注:馬振方:《歷史小說三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應該說,我們對歷史小說類型的界定越來越學理化,越來越嚴謹。但同時,也對它的認識越來越窄化。
歷史小說類型如同一棵參天大樹,在“歷史”的土壤上生長,既生長出歷史小說類型的主干,又衍生出許多類型歷史小說的枝丫。它的根基是歷史,“敘述多有來歷”(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頁。),主干是對歷史的模仿、轉述和重述。從最初的稗史、野史到現代歷史小說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確立了自己的小說性和類型特征。作為一種小說類型,《三國演義》代表著它的成熟和第一個高峰。然而我們不能說以《三國演義》、《李自成》、《曾國藩》、《張居正》為代表的歷史小說就是歷史小說類型的全部,實際上,它們只是歷史小說類型的一個枝干,或者說是一個主要分支,一個截至目前最發(fā)達、最成熟的類型歷史小說,我們可以把它命名為“經典歷史小說”。在經典歷史小說之外,還存在著許多歷史小說樣式。如,與正史亦步亦趨、重述正史的“按綱鑒演義歷史小說”,演繹中共黨史、證明新政權合法性的“革命歷史小說”,在正史、黨史之外的野史、地方志和家族史中尋找歷史縫隙、探索歷史敘事意識形態(tài)局限和被正史所掩蓋的歷史真相的“新歷史小說”,等等,它們擴大了歷史小說表現領域,發(fā)展了歷史小說的表現方法,并各自形成自己的類型小說特征。
因此,歷史小說是一個具有自己類型特征的巨大的小說類型。我們認為,歷史小說就是對歷史記憶進行文學敘事的小說類型。從敘事的角度說,凡是對歷史記憶(正史、野史、家族記憶、考古發(fā)現等)進行文學處理,將原生態(tài)事件經過重述、轉述而轉化成故事的敘事結果,都是歷史小說。它的基本敘事模式是:敘事者(包括隱含敘事者)對歷史記憶(正史、野史、家族記憶、考古發(fā)現等)進行文學處理(認同、思辨、架空),轉換成故事。它有三種基本變體:認同敘事、思辨敘事、架空敘事。所謂認同敘事,就是對歷史記憶認同并對之加以順向文學敘事的敘事方式,主要表現形態(tài)是正史敘事或黨史敘事。所謂思辨敘事,就是對歷史記憶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保持警惕并對其真實性產生懷疑進而對歷史的真實進行歷史思辨的一種小說敘事。所謂架空敘事,就是面對既定的歷史發(fā)展軌跡和發(fā)展結果有所不滿意而對歷史記憶進行虛擬改變的一種小說敘事。這種敘事是由對現實的反思深入到歷史生活的深處,由現實生活的發(fā)展缺陷激發(fā)而引起的思考歷史發(fā)展的另一種可能性。它的背景是當下正進行的“人類向何處去”、“中國向何處去”的深入思考。它在形式上是反歷史的,但實質卻對歷史有一種深刻的認同,并對這種認同感所帶來的蒼涼、被動進行虛擬的克服。在這種敘事中,作者與敘事者高度同一,并在角色功能上,無限高于歷史人物。
歷史小說類型的每一種敘事變體又可以繼續(xù)發(fā)展出它的衍生體,有些衍生體敘事在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背景下發(fā)展成熟為新興的類型歷史小說。從歷時性看,架空敘事是新近才出現的一種歷史敘事模式,而認同敘事出現的順序最靠前。但是,一種新的敘事模式的出現,并不必然意味著另一種敘事模式的終結。從敦煌變文開始,認同敘事一直是歷史小說類型最重要的敘事模式,直到當下,仍舊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如歷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的歷史小說,使用的都是認同敘事。如果按照約定俗成的說法,它實際上包括如下小說形態(tài):敦煌變文、講史話本(平話)、按綱鑒演義、歷史演義小說、現代歷史小說種種形態(tài)(心理歷史小說、農民起義題材歷史小說等)、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當代)傳統(tǒng)題材歷史小說等。而架空敘事歷史小說在目前已經出現了三種衍生體,這三種衍生體敘事能否進一步發(fā)展為類型歷史小說,或者說,改變自身類型特征,向其他類型小說發(fā)展,還有待觀察。
四
有論者指出,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發(fā)展、社會階層的分化而導致的讀者審美趣味的多元共存,小說創(chuàng)作和傳播的類型化趨勢正在發(fā)展并逐漸形成潮流(注:葛紅兵:《近年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類型化趨勢及相關問題》,《小說評論》2004年第4期。)?!凹芸諝v史小說”正是小說創(chuàng)作類型化和網絡化的產物。據統(tǒng)計,在各大文學網站上流行的“架空歷史小說”近兩萬部,已經完成的近兩千部,并且這個規(guī)模仍舊在擴大。我們不能對它視而不見,更不能抱有偏見。作為一種新的文類,它的產生有著具體的時代背景和文化心理,“文類既是讀者的‘期待視野,也是作家的‘寫作模式,換言之,文類如同一種契約拴住了作家和讀者”(注:南帆:《文學的維度》,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73頁。)。因此,我們應以發(fā)展的、包容的和平等的眼光去看待和接納“架空歷史小說”,并給予正確與準確的把握。
“架空歷史小說”作為類型小說的一種,在保持歷史小說類型基本的審美品格和敘事語法的基礎上,自由的吸取其它類型小說的表現技巧、視野和方法,極大的豐富了歷史小說的表現方法,擴大了表現內容。由此,也間接改變了我們對歷史小說類型的認識和評價標準。如果說,經典歷史小說類型追求“真實性”和“藝術性”,并以“真實性”為前提的話,“架空歷史小說”則以“藝術性”和“娛樂性”為目的。它以創(chuàng)作事實提醒我們,以一個類型小說的標準,去考察一個小說類型的所有作品,其局限性是可想而知的。但與此同時,一部優(yōu)秀的“架空歷史小說”在“藝術性”和“娛樂性”追求中,又完全可以以“真”來增強可信性,以“思”來增加主題深度。
“寓教育于閑談,使讀者于消閑遣興之中,仍可獲益于消遣之際,如是者為歷史小說乎﹗”(注:我佛山人:《﹤兩晉演義﹥序》,載陳平原、夏曉虹主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頁。)娛樂性是“架空歷史小說”的首要特征,但“寓教于樂”也存乎其中。那些成功的“架空歷史”和“改變歷史”的小說主人公,依靠的并不是現代化的武器和工具,也不是顯赫的身世與異秉,而是依靠現代性的文化知識、觀念、理想,他們在作品中,向歷史人物進行想象中的啟蒙的時候,何嘗不是在向讀者進行啟蒙呢?年輕人寫,年輕人讀,年輕人評,正是“架空歷史小說”現狀的寫照。在這個網絡民主的環(huán)境里,一些嚴肅的思考正在以真正大眾化通俗化的方式產生和傳播,在某種意義上說,它的啟蒙效果是既往任何一種啟蒙文學無法比擬的。
“架空歷史小說”在休閑與啟蒙之際,還向讀者提供了大量的歷史知識。實際上,要想做到真正的“架空歷史”、“改變歷史”,作家必須知道真正的歷史發(fā)展軌跡和歷史真相。與既定歷史重合,就是架空歷史的失敗,反而達不到類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目的。因此,作家必須對正史知識做嚴格的考證,并且向讀者明示既定的歷史真相如何,才能展開自己的情節(jié)想象。在一些“架空歷史小說”的開始或結束,那些認真的作家總要提供歷史年表、大事記、風俗知識、歷史人物生平,以及疆域、經濟、制度、民族概況的繁瑣考證等等,以資讀者參考,可謂煞費苦心。實際上,一些成功的“架空歷史小說”向讀者提供的歷史知識并不比經典歷史小說類型少許多。
任何一個小說類型都不是純粹的,一個小說類型系統(tǒng)由許多類型小說組成,類型小說之間的碰撞、交流、融合,才使該小說類型持續(xù)保持生命力。類型無等級,任何一個小說類型,都可以在美學上和思想上產生一流的作品,就像經典歷史小說已經產生《三國演義》、《李自成》這樣的作品一樣,“架空歷史小說”已經產生《銀河英雄傳說》這樣的經典作品。它在中國,還是一個新生事物,有待發(fā)展與成熟,因此,我們應該對它的成長保持足夠的耐心和信心。
(責任編輯:李亦婷 王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