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喻搿∈?之瑜
摘 要:迄今沒有日文或中文的專文整理德富蘇峰的中國認識。日本認識中國的方式有別于歐美者,主要涉及日本自身的定位,而觀察者對日本的國家定位與對國際局勢的認識,又常與日本當時的國家政策息息相關(guān)。見證明治維新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德富蘇峰,就是日本近代史的最佳見證者。德富蘇峰除了長期從事政治工作與新聞工作外,也有多變的政治思想與政治觀察角度,以及對于日本發(fā)展的熱切期盼,是日本近代史上最難以了解的人物之一。德富蘇峰除了長期觀察中國之外,也曾經(jīng)兩度前往中國,除了實地考察之外,也與中國的政要與思想家有互動與往來,其中國認識也因此具有時代的代表性,并可藉此反射日本在近代化歷程中的自我認識。
關(guān)鍵詞:德富蘇峰;日本;中國;亞細亞主義;平民主義
中圖分類號:K833.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02-0117-12
“面對中國”是日本長期以來的課題。自從日本與亞洲大陸交往以來,如何定位中國形象、了解復雜的中國并與中國來往,便是日本上自為政者、下自草莽庶民思考的問題;即便日本曾經(jīng)有長達兩百年的鎖國時期,對于“中國”的認識與思考也未曾停歇。但是,“面對中國”之前的預設性問題,便是“何為日本”的自我認識。對于日本的國家定位、國際定位甚至于統(tǒng)治正當性來源,是影響日本近代思想家中國認識的決定性因素。
從江戶時代中期到明治前期,日本對于中國的認識方式與認識論述都起了相當大的變化,無論是從官方朱子學的理論,到尊皇的水戶學,甚至于神儒習合的神道系統(tǒng)都開始出現(xiàn)迥異于前的中國認識,甚至于有思想家出現(xiàn)擺脫中國的地理性論述,改以統(tǒng)治正當性定義中國的突破性論述;而在幕末期間,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中的失敗與歐美列強的爭相叩關(guān),更影響了當時日本許多維新人士對于中國的認識與態(tài)度。明治維新后,日本開始以主權(quán)國家的地位進入國際社會,也開始以近代國際關(guān)系的平等態(tài)度與中國、朝鮮來往,但得到的卻是中國與朝鮮以朝貢體制對待的待遇。西方諸國對于東亞的侵略,以及中國和朝鮮對待日本的態(tài)度,都刺激了近代日本思想家對中國認識的轉(zhuǎn)變;而從江戶時代以來對中國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也由量變轉(zhuǎn)化為質(zhì)變,有人對中國的落后產(chǎn)生鄙夷,認為中國亟待改造與領(lǐng)導,也有人認為應該極力參與對中國的分占,不應落后于歐美列強;然而也有人認為應該拉攏中國作為對抗歐美侵略的幫手,甚至于要防止中國被歐美各國所爭??;但也有人認為中國的失敗是由于統(tǒng)治者的失策,應該協(xié)助中國的革新勢力推翻皇朝。
德富蘇峰(1863-1957)不但是近代日本影響力最大的新聞評論家之一,同時也身兼報社老板、民權(quán)運動鼓吹者與歷史研究者、政治參與者等角色,而他的長壽與多重角色,恰也見證了日本從明治維新,經(jīng)由大正民主與昭和動亂,再到戰(zhàn)后民主的最大波折,堪稱日本近代史的縮影。但如同日本近現(xiàn)代史上的許多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一樣,蘇峰的思想也經(jīng)過許多演變,其中從平民主義思想一轉(zhuǎn)成為國權(quán)論的過程,受到許多研究者與思想家的譏評,認為這是一種轉(zhuǎn)向,甚至是一種思想家對于其主張思想的背叛;在這種戰(zhàn)后的視角中,包括言論人、政治人與歷史研究者,都認為蘇峰一生豐富的經(jīng)歷充滿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蘇峰一生的思想與行動的確看似有諸多矛盾,但他一生種種的矛盾,如果說反映了日本近代知識界整體的矛盾,毋寧說是日本近代史的矛盾,既然具有整體性,便不宜用矛盾一詞簡化之。甚至研究者應該逐步去挖掘其思想的矛盾起源何處,并且于思想者看似矛盾的思想交錯上,找到在特定時空下各種矛盾的辯證統(tǒng)一。
蘇峰對于日本國家的起源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蘇峰在晚年的時候曾經(jīng)提到過,由于日本早期接受相當多來自中國的器物文明,而日本為了要建立與中國的區(qū)別,于是出現(xiàn)了神道的思想;其中讓日本成為獨立國家的分水嶺,便是圣德太子的憲法十七條,其內(nèi)容除了尊崇佛法之外,更主張皇室中心主義,明征了日本的國體。這與其說是與中國對抗,不如說是日本要建立一個相對于中國的國家。
日文文獻亦尚未對德富蘇峰的中國認識進行整理,遑論中文。本文針對此一空白,從德富蘇峰對日本的認識開始,再就其中國認識的形成背景、思想開展與立論基礎進行分析;另外,也將蘇峰的中國認識與該時期思想家進行簡單比較,就蘇峰在當代人中的思想軸線作出定位,除理解蘇峰的中國認識外,并希望對于近代日本的中國認識的光譜與象限作出理解。
《近代日本國民史》與早期著作
對外認識的起源,便是對于自國的定位與認識。最能突顯蘇峰對日本國認識的,便是長達百卷的《近代日本國民史》。蘇峰自從1919年(大正八年)開始寫作此書,至1952年(昭和二十七年)竣工,寫作時間長達30年,所敘歷史自織豐政權(quán)(注:即安土桃山時代(1572-1616)。)至西南戰(zhàn)爭。《近代日本國民史》主要反映日本是如何成為統(tǒng)一的國家,以及鎖國封建體制的形成與近代國家的發(fā)展過程,當然這部歷史著作也是基于皇室中心主義的思想寫成的,但并不是官方論調(diào)中的神國論,他是以一個近代國家的觀點來看日本。他認為日本在推古時期推古天皇在位時期(593-628)。),便產(chǎn)生了自己的國家意識,建立起對萬世一系的天皇的敬愛,以及古事記與日本書紀的記錄。但這樣的與中國對立,并不意味必然的對抗。
蘇峰認為日本和中國的最根本差異就是歷史上的差異,他認為日本皇室是世界第一久遠的,“自應神天皇(注:公元270-310年間在任。)以來都有文獻可征”,履中天皇(注:公元400-405年間在任。)之后的歷史則更為精確,即便中國有悠久的歷史,但光是在皇室這一點上,日本就顯得比中國優(yōu)越。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他也從未否定此點。
蘇峰自小接受傳統(tǒng)漢學教育,漢學根基深厚。但在面對世界時,蘇峰又與當時的許多政治人物和思想家一樣,從“文明開化─文明對立”、“聯(lián)合亞洲─脫亞入歐”、“改造中國─聯(lián)合中國”的思維進行思考。而這樣的思考方式,既是日本在明治維新后的國家政策與國際定位使然,也是蘇峰的務實策略使然。
幕末時代由于清朝在鴉片戰(zhàn)爭中的失敗,許多知識分子除了調(diào)整其對西洋文明的視野外,同時也對中國保持著衰敗的觀感。橫井小楠指出當時中國的問題:對內(nèi)朝廷無人朝風敗壞,對外除科技落后外,態(tài)度上驕傲自大、缺乏信義,導致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而橫井小楠的這段談話,除了是日本對中國認識的轉(zhuǎn)變外,也暗指日本如果要在帝國主義環(huán)伺下生存,就不能走中國的道路。師承橫井小楠的德富蘇峰,便繼承了橫井小楠的觀點。
蘇峰第一次提到中國問題,是在1884年(明治十七年)《自由、道德與儒教主義》一文:
英美二國尤以自由之盛而富強,支那印度兩國古來雖重仁義道德而行專制……但唯自由之所存,故道德存斯……論者以為壓制支那人民兩千年之儒教主義以支配我等自由國民,此乃將兩千年來腐敗人民智德之儒教文明,施于我等明治改進人民耶?……
……(儒教文明)乃系馬之鞭、下船之錨之類。(注:[日]德富蘇峰:《自由道德與儒教主義》,載植手通有《德富蘇峰集》,筑摩書房1974年版,第32-52頁。)
在他眼中,基于清教徒信仰的英國與美國由于“自由之所存,故道德存斯”,反而強調(diào)道德的儒教文明成為壓制人民自由的工具,這是他在接觸歐洲文明后對于傳統(tǒng)儒教文明的批判。但除了對于中國文化的批判外,他也對于當時國際局勢與日本的應對策略進行闡述:
今日乃東洋百年來多事之秋,天下之大勢非我等高枕安臥之時……清國與法國開戰(zhàn)之際,如法國以其精銳艦隊,攻入東京灣,則我輩將奈何?……
……清國乃土崩瓦解之時,朝鮮亦為各國虎視眈眈,于此之時我們?nèi)绾尉S持獨立,全國家之體面,以三十艘軍艦與十萬以上陸軍以維持國家及社稷仍有不足,惟以日本海為池,全國以為城,全民以為兵,一旦烽火燃起時,全民草莽奮起持劍,左右前后首尾縱橫而出,如常山之蛇,何者能敵?(注:[日]杉井六郎:《德富蘇峰之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77年版,第224-225頁。)
對于當時清朝推動的自強運動,蘇峰對其過程的滯涉不前多有批判,同時突顯了他對現(xiàn)代化文明的期許:
若于吳越可見煤煙,燕趙之郊可聞汽笛之聲,則政治文學商業(yè)兵制等百般改革自然指日可至,堂堂北京政府豈無一人知乎?……大國之所以難治,在于其為大國,分配聯(lián)帶之不易……若使火車奔騰于鐵道,電線躍于天空,北京之政治家得坐于臺閣有其天下。鐵道乃支那之救世主也?!潜椴艰F道之日,乃帝國組織之日、內(nèi)政整頓之日、外敵防御之日、商業(yè)繁榮之日、文明富強之日也。(注:詳見德富蘇峰《將來之日本》,載隅谷三喜男編《日本之名著50 德富蘇峰 山路愛山》,(東京)中央公論社1971年版,第171-182頁。)
蘇峰對于中國是有提防的,但對于中國的國防實力,服膺實力原則的蘇峰是不屑一顧的:
我國于軍事恒以支那為假想敵,將我國軍事一一與支那比較,何者為優(yōu)何者為劣,徹頭徹尾比較長短,甚讓吾人有所懷疑。支那雖為我國鄰近之一大國,但以支那為對手誠非我國國柄。以支那為對手與敵國實為我國國民視野之狹隘。試想我國國權(quán)之伸展、利得之損益及恒常壓制我國之發(fā)展,清國與泰西諸國實不能相比擬……如以支那朝鮮為假想敵,即令勝之,猶如相撲關(guān)取力士將七八十歲老嫗毆打在地,能稱其為剛力乎?(注:[日]杉井六郎:《德富蘇峰之研究》,(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77年版,第231-232頁。)
對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以陸羯南、內(nèi)村鑒三為首的思想家都以“文明對野蠻”來看待這場戰(zhàn)爭的性質(zhì),蘇峰也將中國視為“文明之敵”,認為與中國開戰(zhàn)是討伐清國以協(xié)助朝鮮現(xiàn)代化的“文明之權(quán)”,換句話說,在近代化的格局下,日本有協(xié)助朝鮮邁向文明世界的權(quán)力。在甲午戰(zhàn)爭的論爭點上,曾經(jīng)在《將來之日本》一文中對西方式的文明進程有所懷疑而批判福澤諭吉的德富蘇峰,就這樣在甲午戰(zhàn)爭的言論上與福澤諭吉站到了一起。
兩次中國之旅
德富蘇峰既是知名報人,應邀出國或自費出國進行考查探訪的機會從來不少。甲午戰(zhàn)爭前,蘇峰就曾經(jīng)受大本營邀請前往遼東半島考察;日韓合邦后,蘇峰應朝鮮總督府之邀前往京城(首爾)、平壤、元山等地考察。另外,德富蘇峰也有到臺灣進行旅行的記錄。蘇峰曾于1907年及1918年兩次前往中國旅行,除了與政要官員、當?shù)厝諆S與外籍傳教士會晤外,蘇峰這兩次旅行一路從滿蒙旅行至江南,其中第二次的旅程遠至江西省的南昌市,如果與同時代的思想家與報人比較,蘇峰無疑是對中國有著相當程度的了解與交往的。
1907年5月26日,蘇峰自京都出發(fā)前往馬關(guān)(今山口縣下關(guān)市),5月28日搭乘渡輪前往釜山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于6月1日抵達安東(今遼寧省丹東市)進入中國境內(nèi)(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他對于安東的市區(qū)規(guī)劃與政府運作,感到是有希望的,以為安東“乃銳意勉強中也”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在進入中國后,蘇峰首先前往昌圖(今屬遼寧省鐵嶺市),轉(zhuǎn)搭安奉鐵道前往奉天(今遼寧省沈陽市),除與盛京將軍趙爾巽會面外,并參觀了文溯閣《四庫全書》與清太宗陵墓。他認為趙爾巽是一位溫和的老人,但又不如同一般人,似乎面有憂容(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6月5日蘇峰轉(zhuǎn)由昌圖赴大連、旅順與營口,憑吊日露戰(zhàn)爭時的戰(zhàn)歿者,他對于大連的觀感是發(fā)展的過渡時期,需要實業(yè)家來協(xié)助建設,才能讓大連成“北清的貿(mào)易中心”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蘇峰并且以為臺灣的發(fā)展經(jīng)驗,可以作為未來大連與關(guān)東州的參考。在旅順時,蘇峰除拜訪日本領(lǐng)事館外,也與當?shù)氐膫鹘淌恳娒?,對其中在旅順傳?2年的教士Ross的學養(yǎng)頗為稱許(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之后蘇峰搭火車經(jīng)錦州、山海關(guān)抵達天津,并與《大公報》創(chuàng)辦人英斂之、日本人俱樂部成員會面(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6月18日蘇峰前往總理衙門,與時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會面,并獲得袁世凱致贈的照片,但他與袁世凱并沒有深入的交談。19日至28日,蘇峰停留于北京,期間與戶部尚書張百熙、報人汪康年會面討論當時清廷立憲與未來的政黨政治可能性(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之后蘇峰由天津搭船到芝罘轉(zhuǎn)往上海,于7月9日搭日籍船只“大吉丸”溯航長江,13日于漢口換船前往長沙,16日抵達長沙后,蘇峰拜訪了當?shù)厥考澣~德輝,并參觀葉德輝的藏書;之后蘇峰于前往湘潭、韶山后,搭船回漢口,并拜訪兩江總督張之洞。蘇峰認為張之洞是“綿密家、勉強家,沒有受到支那官吏特有的賄賂病影響,他對新事物的接受度與企業(yè)之精神極旺盛”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頁。)。7月23日,蘇峰由漢口前往南京,之后前往嘉興、杭州以及蘇州,最后由蘇州返回上海,于8月4日搭乘“春日丸”回到長崎。
12年后的1918年,蘇峰于9月15日再度出發(fā)前往中國,于9月17日從京城搭乘京義線列車前往新義州、本溪、沈陽,除了見到當時鐵道的改善之外,對于清太宗陵墓的荒廢也題詩為證:“風云遼北想龍興,隆業(yè)山松翠黛凝;石馬無聲空廟寂,無名野草滿昭陵。”(11)(注:(12)(13) [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2000年,第15、19-20、102-103、106頁。)
蘇峰在沈陽期間,曾經(jīng)與奉天督軍張作霖會面,得知張作霖對俄國的畏懼,以及當時奉天的軍事開銷甚大,需要日方的支持,但日方的態(tài)度又相當曖昧(11)。9月28日,蘇峰藉南滿鐵道前往長春,并前往寬城子與哈爾濱,同時于長春拜訪吉林省督軍孟恩遠;之后蘇峰前往大連,與凈土真宗本愿寺派的門主大谷光瑞于大連二樂莊碰面,并前往旅順與營口,在旅順拜訪前清的肅親王善耆。10月12日,蘇峰藉京奉鐵道經(jīng)山海關(guān)、秦皇島前往北京,并拜訪國務總理段祺瑞與總統(tǒng)馮國璋;蘇峰認為段祺瑞是個“寡言、有意志力與自信的人”,并認為馮國璋“健談、老練、富調(diào)和性”,是“支那政治界最為安全的一人”(12);蘇峰已看出馮國璋和段祺瑞在行動力上的差異,蘇峰以為馮國璋是個“姑且待之主義者”,但段祺瑞卻是“直線行走”,并比擬馮國璋為馮道,段祺瑞為王安石(13)。除此之外,蘇峰還拜訪了外交部長汪大燮、陸軍總長段芝貴、前財政部長梁啟超、交通部長曹汝霖、內(nèi)務部長湯化龍、元老徐世昌等人。蘇峰在北京期間,除參觀故宮外,也前往國子監(jiān)、孔廟、天壇、天寧寺、琉璃坊等地參觀。
10月23日,蘇峰由南口搭車前往張家口,拜訪察哈爾省都統(tǒng)田中玉,之后蘇峰轉(zhuǎn)赴大同、綏遠城與歸化回到北京。10月30日搭車前往漢口,并在日方領(lǐng)事的協(xié)助下會面當時的湖北督軍兼省長王占元;在會晤后,蘇峰搭船前往九江、南昌,并拜會江西省督軍陳光遠。11月7日,蘇峰搭乘“南陽丸”前往南京,再轉(zhuǎn)鎮(zhèn)江、揚州抵達上海,并于11月13日和戴傳賢共進午餐。次日,蘇峰除了和畫家吳昌碩會面外,并且和前內(nèi)務總長孫洪伊、前安徽都督柏文蔚、曾參與肇和艦起事的丁人杰會面,由戴傳賢擔任口譯。蘇峰對于孫洪伊的印象是“其論旨姑且不論,但所說明白清晰”(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頁。),并稱許戴傳賢的日語口譯是“天下一品,連日本人也要退避三舍”。15日,蘇峰拜訪了南方勢力的有力人物岑春煊,并認為岑春煊的政治主張“在政治算計之上還有正邪善惡之別” (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頁。),是有別與南北兩方的“孔孟主義者”。但蘇峰認為岑春煊頂多保持自身的清廉,無法讓底下的官員清廉,頂多“小規(guī)模實行其主義”。岑春煊與德富蘇峰會談時也抨擊日方無誠意推動日支親善,岑春煊認為日本如果完全不干涉,則南北調(diào)和協(xié)商統(tǒng)一是一定可以達成的,但日方支持北洋政府金錢武器,北洋政府以武力優(yōu)勢為恃,南方只能不斷反抗,導致億萬生靈卷入戰(zhàn)爭,日本政府對此負有責任(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頁。)。蘇峰認為岑春煊是代表偏向南方的觀點,但岑春煊討論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同日,蘇峰也前往參加討論會,與會者有譚人鳳、孫洪伊、譚廷、丁人杰、蔣尊簋、彭程萬等人,蘇峰在討論會上發(fā)表意見,表示中國南北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就有差異,即便是秦漢統(tǒng)一中國也都面臨南北的對立,當時中國的南北政爭就如同秦楚決斗。
11月16日,蘇峰在上海接獲段內(nèi)閣總辭一事,表示“支那政局如同走馬燈,馮國璋應該可以主掌政局,段祺瑞未來還會再回來執(zhí)政” (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頁。)。次日蘇峰前往杭州,游玩西湖、岳王墓與保亻叔塔,除拜會杭州領(lǐng)事館外,并會晤浙江省長齊耀珊。21日蘇峰返回上海,拜訪李鴻章之子李經(jīng)邁;23日蘇峰前往蘇州;25日抵達曲阜,并拜訪孔林與孔廟;之后蘇峰于登泰山后前往濟南、博山、坊子,并于12月3日抵達青島。12月6日,蘇峰搭乘“西京丸”,于12月9日回到東京,結(jié)束了長達86天的第二次中國之旅。
《七十八日游記》、《支那漫游記》與《觸目有感》
德富蘇峰兩次出游中國,除了前往名勝古跡以及與當時中國中央與地方的政要會面晤談外,兩次旅行的日記與始末都曾經(jīng)在其《國民新聞》上連載。明治四十年(1907),德富蘇峰出版了《七十八日游記》,是他第一次前往中國旅行的札記;而第二次前往中國旅行后,蘇峰于大正七年(1918)出版《支那漫游記》作為紀行,兩本書除了有詳實的記錄與豐富的圖片外,在最后都附上《觸目有感》,對中國的民族性與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提出批判與比較。其中第二次的《支那漫游記》更將大正年間的中國與明治年間的中國進行比較。
從蘇峰旅程所經(jīng)過的景點,以及其旅行過程中所寫的漢詩、用典,不難看出他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憧憬與深厚的漢學功底,以及對中國文物的喜好。但這些對于傳統(tǒng)中國文物的喜愛,很顯然并沒有構(gòu)成他對當時中國的同情。反而,對于傳統(tǒng)中國的喜愛還可能變成他批判中國民族性與當時中國的立論基礎。
德富蘇峰對于中國的觀察,主要沿著四個方向進行:一、中國的民族性;二、現(xiàn)代化與中國;三、中國政治現(xiàn)況與當前中國局勢;四、日本的因應之道。以下便就此四個方向進行析論,盼能對蘇峰的中國認識作出一個概觀。
一、中國人的民族性
蘇峰認為研究民族性必須從其語言、風俗、習慣、歷史與宗教下手,才能有深入的了解,但是從觸目所及的一剎那觀感,也可以得到一些粗淺的印象(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頁。)。蘇峰認為他的出游就是自己的漫游,不是肩負任務的調(diào)查或研究,所以他的觀察都應該盡可能的直接,并且用直接的方式表達第一眼看見的印象(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頁。)。蘇峰指出中國人有家的觀念,沒有國的觀念,所以沒有絕對的愛國心;他雖然對《詩經(jīng)·秦風》中的《無衣》章句與南宋陸游的愛國詩句頗為贊賞,但他認為陸游的詩不過是“寂寞的孤音”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另外,蘇峰也認為中國雖然有滿洲、北支那與南支那的差別,但仍然有共同的民族性,例如:
(一)文弱。蘇峰認為“支那人為和平之國民”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但與其說是因為愛好和平,不如說是因為文弱,甚至于蘇峰認為中國男人是“很女性化”的(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蘇峰認為,中國也有戰(zhàn)爭,但這些戰(zhàn)爭就和中國的戲劇一樣虛張聲勢,“陳兵百萬往往作戰(zhàn)的只有其中十分之一”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而且戰(zhàn)爭往往是重于防御而非進攻。在此蘇峰便提出了日本對待中國的方法——“支那人由于缺乏力量,所以最重要的是使用力量威嚇支那人,使其折伏,如此才能得到支那人的信賴與依附”,換句話說,就是以“力之福音”來感化中國。所以德富蘇峰據(jù)此斥責大隈重信與加藤高明的“對華二十一條”,認為他們沒有利用中國人事大主義的心理,對中國威壓不夠,才會導致中國民意的反彈。但蘇峰也表示,由于中國人膽小,所以在面對日本壓力之時很可能會依附于歐美大國。
(二)認命哲學。蘇峰指出“支那人的哲學只有兩個字,就是認命”,“他們所謂的圣賢,極容易居易俟命、安于天命,這就是一種認命的方式”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而這種斷念哲學,無論上下智愚都是存在的。而這種認命哲學,與利害計算又是息息相關(guān)的,在面對強大的敵人時,中國人往往服從于強權(quán),盤算自己的利害關(guān)系。這種斷念哲學,在陶淵明、馮道與吳梅村身上最明顯。
(三)重效益輕原則與空論。蘇峰用“便宜主義”一詞來形容重效益輕原則,認為孔孟之道“雖然書上都有要求憂道不憂貧、殺身以成仁的文句,但其實沒有人去作”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不過是膽小者用以明哲保身的金科玉律。蘇峰也指出,中國人根本就是把論語反過來讀。所以雖然中國古有秦檜,當時有李鴻章對外訂約損害國益被視為“漢奸”,但蘇峰認為“在支那人心中雖然同情岳飛憎恨秦檜,但其實是同情岳飛,羨慕秦檜”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這樣的便宜主義除了造成理論與實際上的落差外,更造成中國人只會言論打高空、不切實際的現(xiàn)象。蘇峰就大力抨擊中國是個“文字之國、言論之國,露骨一點就是言論打高空大國”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
(四)利字當頭。蘇峰認為中國人沒有宗教信仰,但利益就是他們最大的動力,因為中國人最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會不斷追求自己的利益。蘇峰也指出他曾經(jīng)看過有人深夜?jié)撊肼庙樀谋局校瑩焓氨粊G棄的未爆彈,所以蘇峰也指出“為了利益,懶惰的支那人也會變得拼命,甚至于不惜自己的生命”(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537頁。)。而這也導致公共心的淡薄與“病態(tài)的利己心”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
(五)賄賂主義(才取主義)。蘇峰提到中國的官場一切講求賄賂,尤其以地方官為最;而賄賂主義的發(fā)展就是變成“強盜主義”,成為官吏剝削人民的機制(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
(六)形式主義與虛偽。蘇峰指出“支那人是保守人種”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凡事都是按著前人的腳步進行。蘇峰指出“中國雖有禮儀三千威儀三百,作為生活綱紀”(13),但全部都是虛假的,連喪禮過程中的哀思都極為虛假,孝男孝女也可以請人代哭。而這種虛偽也反映在中國人民族性的言行不一、巧于外交辭令之上(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而這種形式主義,就是中國人雙重人格的原因之一。
(七)沒有階級性與宗教自由。蘇峰對于中國歷史上沒有如古埃及或印度般的森嚴階級,感到非常訝異,他也提出“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乞丐一躍成為皇帝,大家也不覺得奇怪” (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也是一種身份上的自由。所以在中國,雖然道教具有優(yōu)勢,各種宗教之間也能相互平等,而沒有宗教迫害的情事。至于基督教與宣教師的被仇視,蘇峰認為是因為宣教師對中國人的干涉(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
(八)討厭政府也討厭被干涉。蘇峰認為中國人除了沒有公共心外,對于官吏、仆役等等都視之為大惡,所以不相信政府,甚至于不依賴政府,而產(chǎn)生“帝力于我有何哉”的思想(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頁。)。由于討厭被干涉,自古以來法家所希望推動的變法都極難成功。
(九)強大的繁衍能力。蘇峰對于中國人的繁衍能力頗為訝異,他指出“支那天災戰(zhàn)亂不斷,往往每次死亡人口都多達千萬,但中國整體的人口是增加的”(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頁。),但也因此導致對人命的輕賤與人力的廉價。由于中國人的強大繁殖力,蘇峰指出中國人很強調(diào)數(shù)字上的優(yōu)勢,但是這種數(shù)字造成的優(yōu)勢,往往是烏合之眾(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頁。)。
二、現(xiàn)代化與中國
德富蘇峰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前,便相當關(guān)注中國如何進行軍事與政治的現(xiàn)代化,而且他認為當時的日本政府并不重視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過程。在中國旅行期間,蘇峰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的建設與政治行為多有注意,而且他第一次前往中國時,也以未能搭乘平漢鐵路前往漢口深以為憾,當然這個遺憾在他第二次前往中國時得以滿足(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頁。)。鐵路對于追求富國強兵的蘇峰而言,可以說是最具現(xiàn)代化意義的交通建設。在游記中,蘇峰不止一次抱怨道路狀況的惡劣;但是在第二次前往中國時,北京、南京、蘇州與杭州道路的改變,卻給了蘇峰相當深刻的印象,尤其當時北京還使用了東京還沒有使用過的蒸汽平壓機來壓平馬路(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頁。),也讓蘇峰記上一筆。
除此之外,在蘇峰第二次前往中國時,他更將當時中國的辮發(fā)者大量減少、婦女參與宴會的情況視為是社會現(xiàn)代化的象征,認為這和明治維新后廢除封建制度的改革是同曲異工的(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頁。)。當然,蘇峰在旅行的過程中,也看到許多人推廣新學,鼓吹西式的權(quán)利思想,但蘇峰認為,這些推動新學的人一方面骨子里是舊學思想,另一方面在中國有家族沒有國家的民族性下,新學的推廣不過是陽儒陰法的現(xiàn)代版(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頁。)。
三、中國政治局勢與日本的動向
在德富蘇峰前往中國旅游的過程中,值得一提的是他與許多中國中央與地方政要的會談,除了北洋官僚外,蘇峰也不時與革命派、報人等人物接觸。如此,蘇峰對于中國政局的理解就不再是單純的直觀,而是深入的理解。
對于蘇峰來說,日俄戰(zhàn)爭之后,白種人與有色人種的斗爭概念便深植于他的心中,他強調(diào)白種人的橫霸與對有色人種的侮蔑,自以為是上帝的選民(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頁。)。蘇峰認為,有色人種必須要有自覺,如土耳其的對外強硬運動與埃及的國民精神運動等等。但他認為中國人也將其它人種視為蠻人,但結(jié)果也掉入被人奴役的地步。蘇峰主張應該在中國普及“彼亦人也、吾亦人也”的平等心,基于平等的自覺心來改變中國,從而建立黃白兩大人種平等的新世界,這也是日本國民的事業(yè)(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頁。)。
蘇峰在中國期間,觀察到許多中國的新現(xiàn)象,包括利權(quán)恢復運動(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頁。)、新思想書籍的推廣;但是對于當時中國推動的諸多政治變革,蘇峰卻認為作用有限,意義不大。蘇峰對于清朝推動的立憲運動,就以“一笑置之”作為評語,認為老式官僚由上而下推動的運動不會有成果,而且賄賂公行的才取主義也會導致清廷立憲失敗(注:[日]德富蘇峰:《北清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頁。)。另外,蘇峰對于辛亥革命的評價也不高,認為在中國人有家庭觀念而無國家觀念的情況下,中國不但無法透過辛亥革命而邁向共和,甚至于中國的動亂會波及到日本,而且他不認為中國有所謂的革命黨:“所謂支那的革命黨,絕大部分是空談高論之書生與無責任感、無經(jīng)驗之空想家而已?!?/p>
但在蘇峰第二次前往中國時,對于壯年人參與政務認為是一大進步,指出曹汝霖、段祺瑞、徐樹錚、張繼、戴傳賢等人的出頭是“支那進步之一大象征” (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頁。),除了比清末進步外,也較大正年間日本的元老政治進步。中央政府雖然有朝氣,但就他所述,由于中央阮囊羞澀,稅務無法統(tǒng)一由中央收取,各地是不聽從中央號令的獨立王國,中央集權(quán)的國家不過是個空談(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頁。)。
就中國整體而言,蘇峰所看到的中國,并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中國。蘇峰認為中國雖然建立了統(tǒng)一的國家,但從以前到當時,中國都沒有實行中央集權(quán)政體,也不可能達成中央集權(quán)政治;而袁世凱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他希望模仿明治天皇,藉由帝制建立由他一人統(tǒng)治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蘇峰認為,中國當時的軍閥混戰(zhàn)與政治失敗,其實是對于日本中央集權(quán)政治理解的不當,他認為,只有在國民精神統(tǒng)一、兵權(quán)統(tǒng)一與財政權(quán)統(tǒng)一的情況下,才能建立中央集權(quán)國家 (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頁。),但顯然中國不具有這樣的條件。而袁世凱硬推帝制的結(jié)果,不但導致了自身政權(quán)的瓦解,更導致如王占元、李純之流的“小袁世凱”在中國各地出現(xiàn)(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頁。)。袁世凱死后,中國陷入軍閥對抗與南北對立,對于這個現(xiàn)象,蘇峰常常以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秦楚對峙”作為解釋。蘇峰以秦楚對立來解釋南北對立,不止是對于政治現(xiàn)狀的解釋,更是對于“北支那”與“南支那”風土文化差異的解釋。當然,蘇峰認為南北和平的可能性,就如同戰(zhàn)國時期秦楚之間的和平一樣,極為困難。
所以蘇峰認為,雖然許多中國人熱切希望南北統(tǒng)一,但不如就按照歷史慣例與國民性的歸屬,直接在中國推動聯(lián)邦制度,建立如同美國、北日耳曼邦聯(lián)一樣的“支那合眾國” (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頁。),通過各省的自治與制定省憲,建立聯(lián)邦國家。而中國要建立統(tǒng)一的財政,除了創(chuàng)立中央銀行、整理貨幣之外,更應學習日本的金本位制,達成日本與中國的經(jīng)濟同盟,而且日本可以將中國視為日本的原料國,以達成自給自足的目標,許多資源可以由日本與中國合作開采。國防上甚至于中國應與日本建立攻守同盟,由中國提供日本資源,讓日本來保衛(wèi)中國,使日本成為“支那之巡查”。
蘇峰也希望日本與中國能夠發(fā)展親善關(guān)系,他以為中國有許多通日語的知日派,日本也有不少同情中國的人士,那日華親善應該很有機會實現(xiàn)。他認為既然中國無法自我維持獨立,就應該由日本協(xié)助中國獨立,由日本協(xié)助中國進步,就是最好的日華親善(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頁。)。但蘇峰也強調(diào),長久的友好接觸也可能讓日本“支那化”,由于中國文化中有太多“物質(zhì)方面的優(yōu)沃”,具有“極為吸引人的誘惑力量” (注:[日]德富蘇峰:《支那漫游記》,載小島晉治監(jiān)修《大正中國見聞錄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頁。)。
“報人生活如水之泡”:東京審判答辯書
1945年(昭和二十年)8月15日之后以美國為主的聯(lián)合國盟軍部隊占領(lǐng)時期,可以說是日本開國以來所未有之局勢,一方面是因為日本立國以來第一次受到其他國家的全面占領(lǐng),另一方面是占領(lǐng)當局企圖推動“脫軍國主義化”的政策,將日本帝國的財閥、皇族與社會組織加以解體,同時解散軍隊,并推動一系列的教育改革、投票權(quán)改革與農(nóng)地改革等政策,讓日本成為對美國沒有威脅的“民主國家”。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便是追究大東亞戰(zhàn)爭發(fā)動者的戰(zhàn)爭責任。在追究戰(zhàn)爭責任問題上,占領(lǐng)軍不只是逮捕政軍界與新聞界的相關(guān)人物、公文書禁用大東亞戰(zhàn)爭用語、廢除修身課程,同時也通過民間情報教育局等單位,除在全國報紙上連載“太平洋戰(zhàn)爭史”外,并于1945年12月起在廣播電臺連續(xù)播放《真相在這里》(真相はこうだ!)的節(jié)目,其方式是宣傳聯(lián)合國進行軍事占領(lǐng)的理由,并將戰(zhàn)爭期間及戰(zhàn)后的物資不足和戰(zhàn)爭的責任與罪行推給領(lǐng)導階層,并建立軍國主義與國民對立的二元理解框架。評論家江藤淳稱GHQ的措施為“War Guilt Information Program”(注:參見[日]江藤淳《閉された言語空間—占領(lǐng)軍の檢閱と檢閱と戰(zhàn)后日本》(東京都文藝春秋,1989年)與《一九四六年憲法-その拘束—その他》(京都文藝春秋,1980年)。),是有系統(tǒng)地將戰(zhàn)爭的罪惡感深植于日本國民的宣傳計劃。
在清算戰(zhàn)爭責任的背景下,在大東亞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全力投入“言論報國”的蘇峰也成為被逮捕的目標,1945年12月2日,GHQ便將蘇峰列為“A級戰(zhàn)犯嫌犯”并限制住居,次年1月更派憲兵前來逮捕蘇峰,但由于蘇峰長年的三叉神經(jīng)痛使其免于被捕,但仍然被自宅拘禁,直到1947年才解除。雖然蘇峰免于遭受審判,但他對東京審判過程仍然相當關(guān)心,并且通過律師林逸郎提出“法庭供述書”,指出東京審判全體被告是基于自衛(wèi),應判予無罪,雖然這份法庭供述書沒有被法官接受,但卻是了解蘇峰的戰(zhàn)爭觀、日本史觀與中國認識的一個相當重要的文件。
蘇峰在法庭供述書中從日本歷史的角度來談論日本對中國的認識。他認為當時日本國民被視為好戰(zhàn)以及以武力侵略世界是被嚴重誤解,他說日本國民是愛好和平的,也希望為國際社會奉獻心力,但卻被列強孤立于世界之外,而防備侵略就是日本肇國以來的國家目標:
日本人對于文化的支那,除了極大的感激、極大的贊嘆之外,也有極大的羨慕與相當?shù)你裤?,同時也全面模仿。但對日本自身來說,有此大國在旁,如何保有日本的獨立地位也是被考慮的。所以第一點上,日本應該與支那有相當?shù)奈幕?,這也是一種競爭之心。(注: 德富蘇峰“宣誓供述書”I,http://blog.goo.ne.jp/misky730/e/81c0110c60c6c52f8bd812b46db327d5,2008年4月23日訪問。)
蘇峰認為,日本對于中國,既有敬畏也有恐懼。但江戶時代之后,日本就不再將中國當作對手,由于俄羅斯與英國的交相進逼,所以日本的對外競爭對象由中國轉(zhuǎn)向西方,這也是明治之后的國防構(gòu)圖。
蘇峰表示,明治維新的目標便是讓日本得到安全的地位,讓日本成為獨立國家,成為國際社會的成員之一,在這個前提下,日本就應該通過修正不平等條約與近代化達成以上目標。經(jīng)過維新后的長期努力,日本也通過甲午戰(zhàn)爭與日俄戰(zhàn)爭達成了上述目標:
日清戰(zhàn)爭是兩千余年前,天智天皇時期日本與支那、朝鮮戰(zhàn)爭的延長與重復。但前一次戰(zhàn)爭中,日本在朝鮮半島的勢力全遭中國驅(qū)逐,但本次日清戰(zhàn)爭是日本驅(qū)逐了朝鮮半島的中國勢力。朝鮮從日本上古以來便是日本的防御線,自從日本撤離朝鮮半島以來,日本在九州島的防備就變得比較嚴密。(注: 德富蘇峰“宣誓供述書”I,http://blog.goo.ne.jp/misky730/e/81c0110c60c6c52f8bd812b46db327d5,2008年4月23日訪問。)
對于中國在近代東亞國際關(guān)系上面扮演的角色,蘇峰認為中國沒有與日本交手的實力,但中國不但對日本充滿怨恨,甚至于運用“遠交近攻”的策略引英美制衡日本:
支那對于日本,或在琉球問題,或在臺灣問題,或在朝鮮問題上的失敗,不單是導致中國對日本的侮辱賤視,同時也對日本充滿痛恨與恐懼。而支那的慣用方式便是透過遠交近攻,引進外國勢力,以對日本造成牽制。這對于支那而言,絕對不是一個聰明的政策。這樣的政策也導致列強準備對中國進行瓜分。日本也有為數(shù)不少希望與中國和平來往的人。除了如伊藤博文之外,日清戰(zhàn)爭中被視為日本的毛奇將軍的川上操六將軍,更是熱衷此事之人。但支那卻沒有人想到日本與支那相互提攜的政策。(注:德富蘇峰“宣誓供述書”Ⅱ,http://blog.goo.ne.jp/misky730/e/4ffbac6afe162c4705d6913a745bc0,2008年4月23日訪問。)
蘇峰在結(jié)尾總評,日本并非侵略國,日本國民也不是侵略者,甚至于日本是愛好和平的國家。日本長期以來追求的目標,便是自存、自立與自尊。而大東亞戰(zhàn)爭的失利,是日本中了列強的圈套,與其歸咎中國、蘇聯(lián)、美國或德國,不如說要歸咎于自己。但蘇峰認為日本為了追求自己的生路,必須發(fā)動大東亞戰(zhàn)爭:“日本陷于ABCD包圍網(wǎng)中,欲立不能立,欲坐不能坐,此戰(zhàn)爭乃求死中之活路,予于今日,尚確信于此”(注:德富蘇峰“宣誓供述書” Ⅲ,http://blog.goo.ne.jp/misky730/e/f526c4f209b87dd13e99bd038e86d5a4,2008年4月23日訪問。)。
同時期人的中國認識
近代中國在開放外國人前往中國內(nèi)陸游歷之后,許多探險家、傳教士與游客都不斷前往中國,對于中國也有深淺不同的認識,其傳世的游記中往往充滿對中國的想象、對中國人的同情與對中國民族性的不解與厭惡。而由于其任務角色的不同,對中國持何種態(tài)度也存在差異。
前往中國游歷者的角色,除學者、探險家、傳教士與革命家之外,還有肩負公務的旅行者,而這樣的旅行者往往會以其國家利益作為終極考量,其報告與游記也會成為官方作為判斷民情與地理的參考資料。如曾根俊虎(1846-1910),1873年(明治六年)隨副島種臣前往中國,曾被長期派駐上海,晚年曾任職于臺灣總督府。他見證了中國從中法戰(zhàn)爭到北清事變的一連串對外失利過程,著有《中國近世亂志》、《各炮臺圖》、《法越交兵記》、《俄清之將來》、《俄國暴狀記》等書,其中《北中國紀行》與《清國漫游志》是其早期前往中國華北與華東的游記。游記中除了記載人文概況之外,對于軍事設施、駐兵數(shù)量與戰(zhàn)略縱深都有詳細記載(注:例如,“八家堡子至沙河十五里,沙河至首山堡十五里,首山堡至遼陽十五里,遼陽至菲茱園十二里,菲茱園至張臺子十三里,張臺子至瀾米鋪十里,瀾米鋪至大煙臺十里,大煙臺至五里臺子十里,五里臺子至十里河五里”。參見曾根俊虎《北中國紀行、清國漫游志》,中華書局2007年版。),甚至于還有手繪地圖,并且還提出具體的軍事策略(注:曾根俊虎在游覽北陵時曾說:“我認為,若與清國交戰(zhàn),攻占盛京時可先取此北陵,屯兵于此,在后面的小山上建造望遠樓,配備哨兵,堵住吉林方面的要道,控制通往北京的道路,這可謂是上策?!保ā侗敝袊o行、清國漫游志》))。而這樣的游記也很難不被認為是為官方服務而寫作,即便曾根俊虎的官僚生涯相當不得志。
學者的中國游記,除了記載與中國當時官員和思想家的互動之外,有很大的一部分是景點的參訪,而這樣的參訪頗具朝圣性質(zhì)。薩伊德于《東方主義》一書中曾經(jīng)提到,東方主義源自英、法與東方之間的特殊親近經(jīng)驗。從19世紀開始以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英、法支配了東方和東方主義。從地緣政治的分布與流布進入美學、社會、歷史、哲學等各類文本;由基本地理學中、西區(qū)分方式的推演,藉由心理學分析與社會學式的描述,進行一系列的“利益”建構(gòu)。
東方學專家及前驅(qū)們所提供的信息進一步被文學界加以應用,從拿破侖時期(19世紀初至末)以后,東方變成朝圣地。此后每一部學術(shù)性東方主義著作,都從朝圣之旅中建立形式、風格和寫作意圖。后繼歐洲作家企圖以浪漫主義的理念去復原、重建東方,這種想象,實際就是書中提及的所有東方學專家的主要創(chuàng)作泉源(注: [美]薩伊德:《東方主義》,王志弘等譯,(臺北)立緒文化1999年版,第243、233頁。)。薩伊德指出,東方學專家的作品敘述都是單向交流:當東方人說了或做了什么,學者便可以觀察并加以記錄。學者所寫的都被當作是有用的知識,但這是對歐洲人或?qū)鞑ブR的機構(gòu)而言,對東方當?shù)厝藙t毫無用處(注: [美]薩伊德:《東方主義》,王志弘等譯,(臺北)立緒文化1999年版,第243、233頁。)。當然,日本和中國在文化上的親近性較英法對中東地區(qū)的親近性為高,減少了異國情調(diào)的味道,但反而在學人遍訪名山大川、碑墳寺觀撫古視今之時,產(chǎn)生另一種不同的古代情調(diào)。內(nèi)藤湖南在其游記《燕山楚水》中,透露的便是這樣的觀感。
傳教士雖然沒有政府委派的國家任務,但卻肩負著傳播近代文明與思想的任務。傳教士對于中國認識的經(jīng)典著作,便是美國公理會牧師明恩溥(Arthur H.Smith)曾經(jīng)以在中國服務半世紀的經(jīng)驗寫成的《中國人的素質(zhì)》一書。明恩溥從印象出發(fā),指出中國人是一個省吃儉用、辛勤勞作、恪守禮節(jié)、孝行當先、遇事忍耐、知足常樂、仁慈行善的民族,但也對中國人漠視時間、漠視精確、容易誤解、拐彎抹角、逆來順受、固執(zhí)己見、麻木不仁、缺乏公共精神、因循守舊、互相猜疑、言而無信、法律意識淡薄提出批判。
蘇峰雖然沒有肩負國家賦予的任務,但由于他對日本國家的自發(fā)性使命感極為強烈,使得蘇峰在對中國進行陳述時,不能不以日本為其思考主體,而將中國視為一個客體。另外,蘇峰對于中國人的觀感,其實和明恩溥對中國人民族性的觀點相差不大。
代結(jié)論:近代化與德富蘇峰
德富蘇峰的主要思想,除了平民主義之外,就是他自稱的“帝國主義”。他所謂的“帝國主義”并不單純的是擴充大日本帝國的領(lǐng)土與大和民族的生存空間,而是為了抵抗歐美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侵略。因此,日本對內(nèi)要追求自立的近代化建設、建立皇室中心的觀念以抵抗資本主義下個人主義對國家與國民的侵蝕;對外除了要回擊歐美帝國主義,更要團結(jié)有色人種以對抗歐美。這樣的“帝國主義”是一體兩面的,對于亞洲是大亞細亞主義,但對于歐美而言便是亞洲門羅主義。這也是二戰(zhàn)時期,日本推動大東亞共榮圈的主要思想。而蘇峰的中國認識,除了對近代化的觀察之外,便是建立在大亞細亞主義與亞洲門羅主義的理解框架之下。所以,蘇峰對蔣介石北伐統(tǒng)一中國后與蘇聯(lián)、英國親近的政策極力批判,并認為中國是無法理解歐美文明的。
蘇峰的中國認識與近代日本的許多知識分子、革命家與政要軍人的中國認識便是從此展開的。這些論者的共同點就是將中國當作一個拒斥近代化而衰弱的國家,而且不存在一個統(tǒng)一的“中國”國家意識(注:除了德富蘇峰之外,從幕末的吉田松陰,到明治時期的森有禮、福澤諭吉到大正年間曾任內(nèi)閣總理與外務大臣的加藤高明、參與發(fā)動滿洲事變的石原莞爾,都曾經(jīng)提出中國由于拒絕現(xiàn)代化而在與西方交手時失敗,并要求日本以此為鑒。而幕末明治初的思想家橫井小楠在《國是三論》中對中國的挫敗與日本的警醒,論述得最有代表性:“……(清國)道光末年之鴉片之亂因受英國之大挫敗而訂和約,但朝廷之氣息仍然驕惰侮慢,無守約之信,屢屢違約而失其大義,致屈于兵威,以好港沃土償其違約之罪,此屈辱至極之事,朝廷不但無人,不念自身之優(yōu)游無斷,以和議為偷安,背棄和約濫殺英使,導致英國憤怒,今年四月英國便聯(lián)合法國舉兵討其不義之罪,七月攻破天津并準備進攻北京,聞清國皇帝已遁逃韃靼云云。支那即便基于英國之好意而存其帝國,國體隕落如斯亦不得專其帝號。日本與支那乃唇亡齒寒,支那其覆轍在即,齒已寒,吾等不能坐視旁觀也?!?。至于對于中國近代化的過程、方式與可能性,則存在不同的看法。福澤諭吉對此是絕望的,但北一輝、宮崎滔天卻對此抱持極大的可能性。蘇峰雖然對于近代化的中國存在許多想法,也親眼見到中國的近代化建設,但他對于當時中國的政治近代化卻存有疑慮。
對于中國在民國初年發(fā)展的民族主義,蘇峰并沒有意識到,但同期的思想家吉野作造卻有清楚的意識。吉野作造最早對于中國的看法與蘇峰類似,認為中國沒有國家意識,只是在看到袁世凱推動洪憲帝制由于各地的反對與反抗失敗后,他開始主張日華親善,相信中國將會有更大的改變發(fā)生;但蘇峰卻一直以為中國仍然是一盤散沙,認為只要掌握中國統(tǒng)治階層的動向便可以建立日本與中國的攻守同盟,這就是他的中國認識的局限。這導致蘇峰對于中國政局的變化有清楚的認識與推測,但他對于中國民意的發(fā)展卻并不清楚。
蘇峰對中國認識的局限也發(fā)生在其他政要與知識人的思想上,這都導致日本對華政策逐漸走向單向外交(注:例如1927年由首相田中義一召開的東方會議,其主旨便是在如何于紛擾、不統(tǒng)一的中國之中,確保日本的利權(quán),并不排除使用武力方式。而之后的《對支政策綱領(lǐng)》更是此種單向政策的代表。),不但導致歐美對于日本對華政策的疑慮,更導致中國民族主義者視日本為首要敵國(注:最有代表性的事件除了1919年的“五四”運動外,1931年之后中國各地發(fā)生的排日與拒絕日貨的運動,和1936年西安事變達成的“一致抗日”與中國共產(chǎn)黨《八一宣言》,都是最好的證據(jù)。)。防止中國倒向英美蘇聯(lián)以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是蘇峰等言論人與政要一心實現(xiàn)的政策目標;但中國最后走向?qū)γ劳耍θ毡鹃_戰(zhàn),這或許是蘇峰等人意料之中,但卻絕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
日本在近代進入現(xiàn)代國際體系后,對于國際社會的認知出現(xiàn)兩個壁壘分明的觀點相關(guān)觀點可以參考岡崎久彥《幣原喜重郎とその時代》(PHP文庫)與Bix,Herbert B,Hirohito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Harper Perennial (2001)以及Piers Brendon,The Dark Valley:A Panorama of the 1930s(2000)以及Takemoto,Toru,F(xiàn)ailure of Liberalism in Japan:Shidehara Kijuro's Encounter With Anti-Liberals.Rowman & Littlefield (1979)。),而兩種觀點都和對國際文明的認識、對歐美的認識、對日本自我定位的認識息息相關(guān);而這樣的國際社會認識,同時也影響這些政要、思想家的對華認識。
第一種觀點是國際協(xié)調(diào)主義的觀點。國際協(xié)調(diào)主義視當前國際社會的運作秩序為理所當然,他們的文明觀是以西方為主的線性史觀。而日本應該成為一個國際社會中的成員,學習歐美西方的國際往來方式,以協(xié)調(diào)方式爭取國家利益。而在此視野下,日本對中國就不應該有亞洲門羅主義的思考,而是要尊重門戶開放政策,對于中國應該認識到其民族主義的發(fā)展。這樣的國際協(xié)調(diào)主義一直是官方外務省的思想主調(diào),從井上清、幣原喜重郎到吉田茂,都是國際協(xié)調(diào)主義的支持者。在國際協(xié)調(diào)主義視野下,這些人的中國認識是偏向近代化論或伙伴論的,但也因為對于中國民族主義的疑慮,轉(zhuǎn)而成為霸權(quán)論。
第二種觀點則是大亞細亞主義的觀點。在大亞細亞主義的視野中,日本是歐美帝國主義侵略的受害者之一,即便日本進入了國際社會,但卻是國際社會中的邊緣成員,而且歐美帝國主義還以不平等條約來限制日本,朝鮮、中國等國也都是帝國主義的受害者。對于大亞細亞主義者來說,他們承認近代器物文明的優(yōu)越性,但對于近代化的價值,卻不一定肯定,甚至認為東西文明是二元對立的。大亞細亞主義對于國際社會的認識便是弱肉強食的國際秩序,但他們又認為自己與歐美帝國主義不同,警惕自己不能走向歐美帝國主義的侵略道路,所以日本必須肩負起對于亞洲的責任,除了要驅(qū)逐歐美帝國主義之外,更要協(xié)助亞洲被殖民國家的近代化,建立日本與亞洲諸民族的共榮。而這樣的觀點除了幕末的攘夷者外,日本民間的思想家包括頭山滿、北一輝、宮崎滔天等人的國際觀,以及昭和時期的大川周明等人,也都是以這樣的認識看待國際社會。
但大亞細亞主義的中國認識,則頗為微妙。大亞細亞主義的中國認識起源往往是浪漫主義的,但對當前中國的認識卻是近代化的認識,認為中國衰弱不堪。對于中國如何近代化,存有分歧。有思想者認為中國政府可以自立走向近代化,成為一個像日本一樣的近代化國家,這樣的論述便是伙伴論的論述。但也有論者認為中國不具備自立的條件,必須通過日本的支持與協(xié)助,中國才能成為近代化國家,這樣的論述除了是近代化的論述外,更是修正后的伙伴論觀點。至于對中國政府失望,但又對中國民間社會抱持極大期許者,就成為社會主義的途徑。
蘇峰的國際觀雖然承認了西方的理性與公理,但他對于這樣的公理是否是普世運作是懷疑的,而他對于西方對日本與亞洲的壓迫,更是念茲在茲。所以蘇峰被歸為大亞細亞主義論者,實不難理解。但蘇峰的中國認識則相對復雜,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與熱衷是相當明顯的,但這無法建立他對于當前中國的認同;他對于中國的民族論、革命與立憲的近代化措施是絕望的,但他又希望看見中國能夠有更多如鐵路等近代化建設,對于中國的新一代政治家也抱持期許;但無庸置疑的,從他對于中國近代化必須靠著學習日本道路的觀點,以及他提倡的攻守同盟關(guān)系,他對中國的認識論是傾向于近代化論下的修正伙伴論的。
在認識中國的研究方法上,與蘇峰同時代的日本論者也有爭論。一般的研究者以中國的精英階層作為對話對象,主張通過與精英的對話,以改變中國,如大隈重信;但也有如宮崎滔天、吉野作造等通過了解社會與民間以了解中國者,橘樸便是其中頗有代表性的人物。橘樸主張由民間與社會底層著手,從底層建立東亞共榮的基礎,橘樸還認為許多日本人對中國是一丁點認識都沒有,只憑著一些刻板印象(注:[日]橘樸:《中國を識るの途》,http://www.saitoma.net/kanbun/chugokuwosiru.html,2008年3月16日訪問。)。蘇峰對于中國的認識,仍然是通過精英對話的方式進行的。雖然蘇峰對中國的民間保持相當?shù)钠谠S,但他對于中國民間的認識,仍然停留在明恩溥的印象式觀點的水平上,這也成為蘇峰對于中國認識的缺憾與不足。
德富蘇峰的一生,就是近代日本發(fā)展的軌跡,因此他的行宜就和近代日本一般讓人難以理解,甚至以結(jié)果論的角度對其提出否定評價。蘇峰一生的思想,也和近代日本一樣,怎么成為一個近代的亞洲國家是一個核心議題。關(guān)于“如何近代化”、“如何成為亞洲國家”,蘇峰給出了很明確的答案,便是一個以天皇為中心、以西方道德修養(yǎng)國民為主體的舉國一致國家,進而對抗歐美帝國主義對亞洲的侵略,讓日本帶領(lǐng)亞洲各國走向近代化,而蘇峰的中國認識也沿此展開。蘇峰不相信中國自立的近代化方式,但他對于中國近代化仍有相當?shù)你裤?,也希望通過日本與中國的協(xié)力,達成中國近代化的過程。雖然目前中國已經(jīng)走向物質(zhì)文明與社會的近代化,但在政治的近代化與民主化過程中,日本知識界一樣在同樣的位置面對同樣的問題:日本是什么樣的國家?日本如何面對亞洲與世界?在上面兩個前提下又如何面對中國?如果不以戰(zhàn)后民主與專制對比的框架人云亦云來看蘇峰,他一生的關(guān)切具有亙時的一致性,似乎是顯而易見的。
(責任編輯:陳煒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