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律異相》的校理與異文語料價值

[摘要]成書于南朝梁代的最早的佛教類書《經(jīng)律異相》，其收錄的佛經(jīng)故事性強，語言也較為通俗，較全面地反映東漢至梁代豐富的語言事實，是中古漢語研究的重要語料之一。運用各種文獻材料對《經(jīng)律異相》進行校理，匯集其異文類語料，考察分析異文材料的語言價值，是中古漢語語料建設(shè)和語言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

[關(guān)鍵詞]《經(jīng)律異相》；校理；異文；語料價值

[中圖分類號]H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3-0062-07

佛教類書《經(jīng)律異相》，各種版本藏經(jīng)皆署名，南朝梁代僧曼、寶唱等撰集，是奉梁帝之命于梁天監(jiān)十五年(516年)前后修成的。《經(jīng)律異相》50卷，另有目錄5卷。其編排體例始于“天部”，終于“地獄部”，按照佛教的宇宙本體觀排列，展現(xiàn)大千世界的紛繁事相。全書以天人、佛、菩薩、僧人、國王、王后、太子、王女、長者、婆羅門、商人、庶人、鬼神、畜生等部類為序，分為22部。每部下面又分子類細項5l項。層層剖分，條理清晰?！督?jīng)律異相》選錄的佛經(jīng)故事性很強，它從270多種佛經(jīng)中摘編782事?！安┚C經(jīng)籍，搜采秘要”，可以說將公元6世紀初之前傳人中國的漢譯佛經(jīng)中的故事、傳說搜羅殆盡。我們從這一部書即可窺見當時傳人中國的佛經(jīng)故事的全貌。它是刪繁就簡的摘編，意在存其梗概。雖然摘編時隔三跳五，文句上往往有不順當之處，內(nèi)容的取舍也不盡合理，但卻能在短小的篇幅中保存了相對完整的佛經(jīng)故事面貌，和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流行的一些“粗陳梗概”的志怪之作相比，仍顯得枝繁葉茂。文筆相當生動活潑，較之原來的漢譯佛經(jīng)文本更易于在廣大僧俗中流傳。這些特點說明《經(jīng)律異相》的語言較為通俗，能夠較全面地反映東漢至梁代豐富的語言事實，是中古漢語研究的重要語料之一。運用各種文獻信息對《經(jīng)律異相》進行校理，匯集其異文類語料，考察分析其異文材料的語言價值，正是我們“中古漢語研究型語料庫”和“中古漢語詞匯統(tǒng)計與知識檢索系統(tǒng)”課題的研究對象之一。

著手《經(jīng)律異相》的校理，首先要收集其各種版本?！督?jīng)律異相》各種版本藏經(jīng)都有刊刻，據(jù)童瑋編《二十二種大藏經(jīng)通檢》可知，《崇寧藏》、《圓覺藏》、《昆盧藏》、《資福藏》、《磧砂藏》、《趙城藏》、《高麗藏》、《普寧藏》、《弘法藏》、《洪武南藏》、《永樂南藏》、《永樂北藏》、《嘉興藏》、《清藏》、《頻伽藏》、《弘教藏》、《大正藏》皆有刊刻?！吨腥A大藏經(jīng)》影印《趙城藏》廣勝寺本《經(jīng)律異相》，所缺部分用高麗藏補齊，并用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房山云居寺石經(jīng)為校本，出?？庇?。《大正藏》以高麗藏為底本，校以宋、元、明、宮諸本，出?？庇洝＿@些版本?？庇浭恰督?jīng)律異相》異文材料主要來源，學術(shù)界利用也較多。

其次，《經(jīng)律異相》是佛教類書，類書的特點是對已有文獻材料的摘錄和重新編排，《經(jīng)律異相》的纂集者對選集的每一事都標注了原經(jīng)出處。一般以“出某經(jīng)”形式予以標注，如也見于其他佛經(jīng)則又以“又出某經(jīng)”標明。《經(jīng)律異相》的纂集者也很注意佛經(jīng)的異文現(xiàn)象，如所出不同佛經(jīng)文字有不同時，則往往標出“某經(jīng)與某經(jīng)大同”或“某經(jīng)與某經(jīng)大同?。毊悺薄＿@些都為我們校理《經(jīng)律異相》提供了很好的?？毙畔?。通過與所出原經(jīng)的比勘，我們會發(fā)現(xiàn)版本異文語料非常豐富，其價值也是多方面的。下面僅舉《經(jīng)律異相》卷32\"化作執(zhí)著婆羅門子令其父母還得本心十五”一則，以見一斑：

昆舍離國有婆羅門，執(zhí)著邪見，無有子息，慮忽崩亡，財賄沒官。奉祠諸山。及諸樹神。覺婦有身。月滿生男，其兒端正，父母愛念。至年十二，出外游觀，道逢醉象，蹋即命終。父母懊惱，心發(fā)狂癡，裸形而走。如來慈念，化作其兒。父母前抱，歡喜無量，狂癡即滅，還得本心。佛為說法，即發(fā)道心。(T53/23b))

此則《經(jīng)律異相》標注“出《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第四卷”，今見《大正藏》第三冊后漢失譯《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卷五，原經(jīng)作：

復次如來方便慈善根力不可思議。爾時昆舍離國，有一婆羅門，執(zhí)著邪見，貪著我慢。舍利弗大目楗連往到其家，說法慰喻而不信受。執(zhí)著邪論，其家大富，財寶無量，家無有子。一旦崩亡，財賄沒官，思惟是已，奉祠諸山及諸樹神。過九十日，其婦便覺有娠，月滿生男，其兒端正，人相具足。父母愛念，眾人宗敬。至年十二，共諸等侶出外游觀。道逢醉象，馳犇踐踏，即便命終。父母聞之，舉聲大哭，自投于地，生狂癡心。塵土坌身，自拔頭發(fā)而作是言：“一何薄命，生亡我珍?！鼻叭核?，抱持死尸，舉聲慟哭，絕而復穌，心發(fā)狂癡，裸形而行。得睹如來，如來以慈善根力化作其兒。爾時父母即前抱持，歡喜無量，狂癡即滅，還得本心。如來爾時即為說法，因聞法故，即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T3/151b)

原經(jīng)此則記述有270字，而《經(jīng)律異相》選錄此則時刪繁就簡后僅有108字，并且基本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這樣構(gòu)成的異文將會很多。這種對原經(jīng)的刪繁就簡的處理，在《經(jīng)律異相》里普遍存在，沒有不經(jīng)過刪改的照錄現(xiàn)象②。就此則來說，除刪改的部分外，相同的文句部分也存在異文現(xiàn)象。如原經(jīng)“慮忽崩亡”，《經(jīng)律異相》作“一旦崩亡”，“忽——一旦”構(gòu)成同義替換關(guān)系?！昂觥庇小疤热簟绷x，表示假設(shè)關(guān)系。唐劉恂《嶺表錄異》卷中：“彼中居人，忽有養(yǎng)鵝鴨，常于屎中見麩金片?！标溯d之《續(xù)談助》卷四引南朝梁殷蕓《小說》：“帝嘗在后前，乃日：‘阿舅何為云人作賊，輒殺之?人忽言阿舅作賊，當復云何?”“一旦”表示有朝一日，也表示一種假設(shè)。《戰(zhàn)國策·趙策四》：“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漢王充《論衡·程材》：“一旦在位，鮮冠利劍；一歲典職，田宅并兼?！贝送膺€有“邪見——邪論”、“有身——有娠”、“道心——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等異文。

再者，《經(jīng)律異相》中收錄的佛教故事標注的原經(jīng)今已亡佚，不載于各種藏經(jīng)?！督?jīng)律異相》為我們保存了這些佛經(jīng)文獻部分內(nèi)容，使我們能窺見這些佚經(jīng)一斑，彌足珍貴。盡管我們無法與原經(jīng)內(nèi)容進行比勘，但是具體到《經(jīng)律異相》所收的某一佛教故事則往往見于傳世的佛典中，這也是收集《經(jīng)律異相》異文的主要來源之一。如《經(jīng)律異相》卷六“造佛形像第二十二”一則，標注“出《求離牢獄經(jīng)》”，《求離牢獄經(jīng)》各種經(jīng)錄都有載錄，但原經(jīng)今已不載于各種藏經(jīng)，是佚經(jīng)。但此則故事卻也見于梁佑撰《釋迦譜》卷三“阿育王弟出家造石像記第二十32”(T50/67a)、《出三藏記集》卷十二“阿育王弟出家造石像記第二十五”(3755/88a)、唐道世撰《法苑珠林》卷八十四“引證部第二”(T53/902b)以及清戒顯訂閱、濟岳匯箋《沙彌律儀毗尼日用合參》卷上“八日不坐高廣大床”(X60/363a)的濟岳匯箋中也有引用。《經(jīng)律異相》有些標注原經(jīng)出處，今本藏經(jīng)不載，但卻見載于某部經(jīng)的某一品或部。可能當時《經(jīng)律異相》標注所出的原經(jīng)最初是以單譯某部經(jīng)的部分內(nèi)容而行世，后來才將全經(jīng)譯出。如《經(jīng)律異相》卷五“化四梵志掩耳不受但各聞一句得道六”一則(T53/21a)，標注“出《無常經(jīng)》”。今本藏經(jīng)無有《無常經(jīng)》，此段內(nèi)容則見于姚秦涼州沙門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卷一“無常品第一”(T4/610b)。通過對這些原經(jīng)性質(zhì)佛經(jīng)對勘，我們可以匯集到很多寶貴的異文語料。

作為佛教類書的《經(jīng)律異相》，其選錄的佛經(jīng)故事，勢必也被其他具有類書性質(zhì)的佛典選錄。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經(jīng)律異相》中的佛教故事有90％以上也見于后來唐道世集《諸經(jīng)要集》或《法苑珠林》，也有部分見于《出三藏記集》等其他佛典。只是就相同佛教故事來說，一般《經(jīng)律異相》要比《諸經(jīng)要集》和《法苑珠林》簡略得多，通過比勘也能收集到豐富的異文材料。

《經(jīng)律異相》的音義類文獻也為我們提供部分引用異文材料。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七十八、卷七十九對《經(jīng)律異相》注了611條音義，五代后晉可洪《隨函錄》卷二十三對《經(jīng)律異相》注了2 099條音義。其音義的部分詞/字條與各藏經(jīng)版本的《經(jīng)律異相》存在大量異文?！兑磺薪?jīng)音義》、《隨函錄》相同的音義詞/字條也有異文。《一切經(jīng)音義》和《隨函錄》在具體的音義文字中也常常分析其異文，指出其文字正俗、通用或體、非誤等現(xiàn)象?！兑磺薪?jīng)音義》和《隨函錄》的成書年代都早于現(xiàn)存最早藏經(jīng)刊刻年代?；哿蘸涂珊閼撌且愿鞣N寫本或單刻本《經(jīng)律異相》來選取詞／字條并注其音義的，往往能部分反映最初的文獻原貌。當然早期的寫本存在大量俗訛字形。這些異文的分析研究，對我們釋讀敦煌寫本將會有很大幫助。此外，南宋平江府刻本《磧砂藏》45函第440冊～444冊，經(jīng)號1071的《經(jīng)律異相》每卷下有音義，此音義不同于《一切經(jīng)音義》和《隨函錄》，共2418條。音義內(nèi)容相對簡單，一般只是直音和反切，分析俗字和釋義相對較少，在異文收集上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將3種音義所收之相同字/詞條進行對比，對漢語詞匯史、漢語語音史的研究均具有極高的語料價值。

此外，歷代有關(guān)佛經(jīng)義疏中也有引用《經(jīng)律異相》的內(nèi)容來疏釋佛經(jīng)的，據(jù)我們統(tǒng)計在《大正藏》中引用《經(jīng)律異相》有4次，《卐續(xù)藏》達43次之多，通過與今本相校也可以收集到部分異文。《經(jīng)律異相》中佛經(jīng)故事梗概，經(jīng)清人選錄了72則，編入《佛教故事選集》，至今還陳列在各大寺廟里“內(nèi)部流通”，供廣大前往佛地游覽禮拜的善男信女們購置閱讀。《佛教故事選集》選錄的72則與《經(jīng)律異相》文獻異文較大，其異文語料反映一千多年來文本流傳的差異和詞匯的興替，也很值得我們?nèi)ヌ骄俊?/p>

以上我們主要談了《經(jīng)律異相》校理的異本獲得和異文的種類與性質(zhì)，分析了各種異文的關(guān)系和特點。下面我們試分別從語言學和文獻學的角度，以舉例的形式具體談談《經(jīng)律異相》異文語料的語言價值。

《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語料的語言學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文字、詞匯、訓詁3個方面。文字方面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異體字，通過比勘可以幫助我們正確釋讀俗體字，甚至是一些形訛字，可以豐富漢語俗字研究的材料和補充修訂大型語文工具書。分析《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關(guān)系，也為破解佛典和其他文獻中的部分疑難疑義詞提供信息和幫助。其異文的不同也部分地反映字的假借和詞匯的興替，甚至是方俗語言的差異?！督?jīng)律異相》的異文語料分析和研究將會促進中古漢語在文字、詞匯、訓詁方面的研究和語料的發(fā)掘。由于《經(jīng)律異相》中異文語料往往同時涉及文字、詞匯、訓詁方面的信息，我們將不作具體分類闡述。下面我們試通過異文語料綜合分析來揭示其語言學價值。

1 《經(jīng)律異相》卷四十九“寒熱邊地地獄第十”：“黑繩地獄者，挖罪人著地，以黑繩拼，敷撤斫截，以斫眾生故，生彼地獄?！?T53／260a) 按：句中有3處相關(guān)異文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首先是“挖”字。《集韻·麻韻》：“‘挖，挖桫，開貌。”’《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挖”字下也僅列“挖桫”詞頭，訓為“張開的樣子”。但《集韻》是作為連綿詞處理的。而此處的“挖”顯然是個動詞。汪維輝《先唐佛經(jīng)詞語札記六則》“挖”詞條下舉《經(jīng)律異相》卷五十中兩例：“氣絕命終，生銅車上，不久即往生銅山間，銅車轢頸，獄卒以鉗挖口，飲以烊銅，迷悶蹙地。”(T53／266c)及“獄卒羅剁，從頭剝皮，乃至其足，以五百釘釘其身體，如挖牛皮，熱鐵火車躒其身?！?T53／268c)并通過歸納及句意推論“挖”為動詞，是“張，張開”的意思。甚是。然“挖”何以有此義，汪先生未作揭示。今試作掘發(fā)?！巴凇钡脑~義我們可以通過異文來考訂。關(guān)于“黑繩地獄”此內(nèi)容的描寫，《經(jīng)律異相》卷四十九(T53／261b)、《法苑珠林》卷七(T53／322c)及《諸經(jīng)要集》卷十八(T54／167e)皆作“舒展其身，以熱鐵繩耕之使直”?？芍巴谧锶恕绷x同“舒展其身”，“舒展其身”就是指“磔尸”?！稘h書·云敞傳》：“章坐要斬，磔尸東市門。”《舊唐書·李重福傳》：“重福窘迫，自投漕河而死，磔尸三日，時年三十一?！薄顿Y治通鑒·后梁均王貞明元年》：“有訛言搖眾及強取人一錢已上者，存進皆梟首磔尸于市?！倍巴凇庇小笆嬲埂绷x，乃是“磔”的俗別字，《隨函錄》卷二《大寶積經(jīng)》卷一百一十三：“釘挖，知格反，張也，開也，正作磔也。又宜作尾，音摘，張也，俗?！?X59／603a)而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五《大寶積經(jīng)》卷一百一十三：“釘磔，張革反，據(jù)經(jīng)合是磔字，今經(jīng)中書挖字，諸字書并無此字，未詳其音，宜書磔字也?！?T54／400b)唐菩提流志譯并合《大寶積經(jīng)》卷一百一十三作“以此不善根故，墮于多釘小地獄中。生此中已，以百千釘釘挖其身?！?T11／643a)又《隨函錄》卷八《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五：“挖口，上知格反，張開也，正作磔、尾?！?Z59／848b)汪先生所舉《經(jīng)律異相》中第一列正是出于《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五，東晉佛陀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原經(jīng)卷五：“獄卒羅剎以鉗柁口?！?T15／674a)而《大正藏》校勘記云：“柁”，宋、元、明本作磔?！拌蕖碑敒椤巴凇毙斡灒墨I中常見構(gòu)件“木”與“}”相混。汪先生所舉《經(jīng)律異相》中第二列出于《大智論》，姚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六：“以五百釘釘挖其身，如挖牛皮……以轢其身?！?T25／176b)而《大正藏》?？庇浽疲骸巴凇?，宋、宮本作尾，元、明本作磔。而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十六《大智度論》卷十八：“磔牛，古文尼同，知格反，《廣雅》：‘磔，張也；磔，開也?！墩f文》：‘磔，辜也?！稜栄拧罚骸里L日磔。’孫炎日：‘既祭披磔其性，以風散也。’論文作挖，未見所出也?！?T54／613a)按：“古文尼同”之“尼”當是“尼”的形訛?！巴凇弊终恰绊荨钡漠愇乃鬃?。“舒展”乃與“張開”義同?！稄V雅·釋詁一》：“磔，張也?！庇帧夺屧b三》：“磔，開也?！薄稌x書·桓溫傳》：“溫眼如紫石棱，須作猬毛磔。”《資治通鑒·漢獻帝建安元年》：“但能張磔網(wǎng)羅，而目理甚疏。”胡三省注：“磔，開也?！薄绊荨钡幕蝮w又可寫作“砘”和“磔”，挖從乇得聲，不難看出“磔”的俗體產(chǎn)生理據(jù)。通過對異文語料的分析，我們得出“挖”的確詁。此外佛典中習見“張挖／挖張”、“開挖／挖開”同義連用的用例，例多不舉。

其次是“拼”字，詞義也難以索解?！斗ㄔ分榱帧纷鳌耙詿徼F繩耕之使直”，《大正藏》?？庇浽疲核?、元、明、宮本作“拼”。周志鋒《(法苑珠林)詞語選釋》“拼”詞條認為“拼”應為“捆綁”義，義同“耕”。其實通過異文比較分析，周說未達確詁。關(guān)于“黑繩地獄”的描寫佛典中也習見。有幾則為我們正確釋讀“拼(耕)”提供了重要信息，如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佛說長阿含經(jīng)》卷十九：“復次黑繩地獄。獄卒捉彼罪人，撲熱鐵上，舒展其身，以鐵繩耕，以鋸鋸之。猶如工匠以繩耕木，以鋸鋸之。治彼罪人，亦復如是?！?T1／123b)隋閣那崛多等譯《起世經(jīng)》卷三：“諸守獄卒……以黑鐵繩拼度其身。既拼度已，又以鐵鋸熾燃猛熱，依所拼處，鋸解其身……譬如世間善巧鋸師。若鋸，師弟子取諸材木，安置平地，即以黑繩縱橫拼度。拼度訖已，便以利鋸隨而鋸之?！?T1／325a)隋達摩笈多譯《起世因本經(jīng)》卷三：“時守獄者……以鐵黑繩拼度其身。即以鐵鋸熾然猛焰，……譬如世間巧用鋸師，若鋸解，師所有弟子取于諸木，安置地上，即以黑繩拼度作道，以利鐵鋸而鋸破之?！?T1／380a)通過比對可知，“以黑／鐵繩拼／姘”的“拼／耕”與“工匠以繩拼／耕木”相類，“拼／姘”指木匠彈墨線來度量。

版本異文和佛經(jīng)音義的異文分析，為我們正確解釋“拼”的詞義提供重要佐證。《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七十九、《經(jīng)律異相》卷四十九：“繩拼，上音乘，下百萌反，郭注《爾雅》云：‘如木匠振墨繩日拼?！墩f文》：‘拼，亦彈也。從手并聲?！薄峨S函錄》卷二十三、《經(jīng)律異相》卷四十九：“繩拚，補萌反，正作拼、耕二形也?！?Z60／282c)又卷十--：《中阿含經(jīng)》卷二十四：“用撼，補耕反，振繩墨也。正作耕、運、拼三形?！?Z59／992b)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卷二十四作“用拼”(T1／582b)《大正藏》校勘記云：宋、元、明本作耕。當為拼的聲符繁化俗體字，《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五、《十誦律》卷三十七：“處拼，補莖反，拼彈也。律文作耕。”《隨函錄》卷十五、《十誦律》卷三十七：“處秤，北萌反，振繩墨也，正作耕也。又普耕反，彈也，誤?！?Z59／1123b)今本《十誦律》卷三十七作“處處拼拼”，《大正藏》?？庇浽疲核?、元、明本作姘，圣本作鲆，宮本作“抨”?！墩f文·手部》：“抨，撣也?！倍斡癫米ⅲ骸皬?，大徐誤作撣，今依小徐及玄應正?！薄队衿な植俊罚骸捌础保芭辍?。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二：“拼，古文抨同，謂彈墨為拼也?！薄都崱じ崱罚骸榜?，彈也。通作拼?！逼鋵崗椪衲€與張弓射箭彈弦相類。依《說文》本字當作“抨”，“拼”、“耕”、“鲆”皆為其或體，“駢”與“拼”當為同源通用關(guān)系。“抨”字又形訛為“秤”，唐圓暉述《俱舍論頌疏論本》卷八：“二黑繩地獄。先以黑繩秤量支體，后方斬鋸，故名黑繩?！?T／863a)又“抨”音借為“繃”，清西宗集注《慈悲道場水懺法科注》卷三：“二黑繩，謂以黑繩繃量，后方斬鋸?！?X74／778e)“評拼／耕”指木匠彈墨線來度量，所以又?？梢耘c度量組合成“拼度”、“拼量”、“繃量”、“秤(抨)量”等。

再次，“敷敷”，義不可解，《漢語大字典》：“融，擴，《篇海類編·人事類·支部》：“敷，忌、敗二音?！薄矡o釋義。它的異文為我們提供了索解途徑。鄭賢章僅利用《隨函錄》的音義異文進行考辨，我們這里利用所有異文材料作進一步討論?！胺蠓蟆?，中華大藏經(jīng)本、房山云居寺石經(jīng)作“敫敫”；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段段”?；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七十九、《經(jīng)律異相》卷四十九：“段段，團亂反，正體段字?！墩f文》：‘推物也。’《字統(tǒng)》：‘擊物也?！瘡撵?，端省聲也?！薄峨S函錄》卷二十三、《經(jīng)律異相》卷四十九：“散敫，二同，徒亂反，分段也，正作段也?！度ǘ日摗け娨榔贰纷鳌味雾浇亍?，是也。又見別音云‘上補萌反，下與止反’，非也，此謬頗甚矣?！庇志矶度ǘ日摗废戮恚骸岸味危絹y反，《經(jīng)律異相》作‘斫截’，彼悮?！薄督?jīng)律異相》卷四十九“寒熱邊地地獄第十”此則標注“出《衣品(按：‘衣’，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依’)》第三卷”，今本藏經(jīng)東晉僧伽提婆譯《三法度論》“依品第二”作“以黑繩姘，段段斫截”，正作“段段”?！岸味巍睘榀B言詞，表示“一段一段”的意思，“敷敷”、“敫敫”、“段段”皆為“段段”的俗訛字。

2 《經(jīng)律異相》卷五十“五大地獄示受苦相第四”：“或有前世煮殺生繭，或生爛豬羊，或以木貫人腹而生炙之，或焚山野及諸聚落、佛圖精舍及天祠，或推眾生著火坑中，故生此地獄?！?T53／268e)

按：“爛”，《中華大藏經(jīng)》?？庇浽疲骸百Y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作‘焊’。”《大正藏》?？庇浺仓^宋、元、明本作“焊”。又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七十九、《經(jīng)律異相》卷五十：“鼓豬，上祥閻反，《考聲》云：以熱湯沃毛令脫落也。經(jīng)文從火從尋作，俗字非也?！贝藙t《經(jīng)律異相》標注為：“出《大智論》略其小同，取其尤異。”，而今本姚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十六(T25／176b)“或生爛豬羊”作“或生炙豬羊”《四教儀注匯補輔宏記》卷三作“或生焯豬羊”(X57／744e)?！度A嚴經(jīng)海印道場懺儀》卷三也作“或生焯豬羊”(X74／159b)。

這些異文記錄的詞義皆為“以火熟物”之義?！墩f文·炎部》：“鼓，于湯中焓肉。從炎，從熟省。箍，或從炙?！毙鞛⒐{：“戡，古通作尋，久而遂專其義，又增火旁作爝?！薄昂浮奔词恰办摺?，構(gòu)件“口”訛俗為“幾”，“爝”是“斂”的或體，《集韻·鹽韻》：“鼓，《說文》：‘于湯中榆肉。’或作焊。”又《談韻》：“爝，沉肉于湯也?！薄抖Y記·有司徹》“乃斂尸俎”鄭玄注：“古文鼓皆作尋，《記》或作焐?！薄办獭币彩恰肮摹钡幕蝮w，《集嘏·侵韻》：“焯，火孰物。或作爝、斂。”黃侃《蘄春語》：“吾鄉(xiāng)又謂納肉水中，以火煨之，久而后熟，日焯湯?！薄盃€”當為“鼓”、“焯”、“爝”同義替換，《說文·火部》：“熵，孰也。從火，茼聲。熵，或從同?！备呦梓胱滞ǎ骸敖窠?jīng)典相承作熵?！倍斡癫米ⅲ骸半`作烯，不從卿?！笔霝槭斓墓抛帧！斗窖浴肪砥撸骸白院右员?，趙、魏之間火熟日烯，氣熟為糟?！薄稄V韻·翰韻》：“烯，火熟?！薄吨芏Y·考工記·弓人》：“撟角欲孰于火而無焯?！编嵭ⅲ骸办?，炙爛也?！敝劣凇洞笾嵌日摗纷鳌盎蛏素i羊”疑為“鼓”的《說文》或體“繼”的殘存左邊構(gòu)件“炙”，又《集韶·鹽韻》“鼓”字下也列有或體。或者作炙字也通，炙與鼓、焯、爛、爝語義也相近，也可視為同義替換。

《經(jīng)律異相》異文在文獻學方面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利用異文來校理出一個較好的《經(jīng)律異相》善本；同時可以利用其與原經(jīng)出處的異文來校勘整理原經(jīng)；也可以利用與其他佛教類書異文來?？逼渌鸾填悤?，等等。當然我們在從事其他方面的文獻研究中也不能忽視其異文現(xiàn)象。這里僅舉一例。陳洪在《<經(jīng)律異相>所錄譬喻類佚經(jīng)考論》一文中，利用《經(jīng)律異相》引《譬喻經(jīng)》標注出處的不同體例和引《雜譬喻經(jīng)》(包括《諸雜譬喻經(jīng)》)標注出處的不同體例，來鉤沉法邃十卷《譬喻經(jīng)》、佚名十卷《譬喻經(jīng)》和佚名十卷《雜譬喻經(jīng)》佚文。陳先生運用排比歸納的方法來鉤沉佚文很有見地。但是陳先生只是利用磧砂藏一種版本的標注來系聯(lián)排比歸納，這在版本利用上難免存在瑕疵。其實關(guān)于《經(jīng)律異相》標注出譬喻類經(jīng)存在不少的版本異文現(xiàn)象，不利用精校后的《經(jīng)律異相》來從事這種研究，其結(jié)論的科學性將會大打折扣。這里僅舉十卷《譬喻經(jīng)》標注異文現(xiàn)象，《經(jīng)律異相》卷十八“二比丘所行不同得報亦異二十七”一則和卷四十四“童子施佛豆生天后作轉(zhuǎn)輪王三十五”一則，趙城金藏和高麗藏分別標“出十卷《譬喻經(jīng)》第三卷”和“出十卷《譬喻經(jīng)》第一卷”，《中華大藏經(jīng)》校勘記皆云：“十卷”，資福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無?！洞笳亍沸？庇浺苍疲核?、元、明、宮本無“十卷”。又卷二十二“沙彌救蟻延壽精進得道四”一則，趙城金藏和高麗藏標注“出《福報經(jīng)》；又出十卷《譬喻經(jīng)》第七卷”，《中華大藏經(jīng)》?？庇浽疲骸笆怼保兩安?、永樂南藏、徑山藏、清藏無。《大正藏》?？庇浺苍泼鞅緹o“十卷”。此外，《經(jīng)律異相》中關(guān)于“一卷本《譬喻經(jīng)》”、“三卷本《譬喻經(jīng)》”以及所出《雜譬喻經(jīng)》皆存在相當比重的異文現(xiàn)象。我們在利用《經(jīng)律異相》的標注所出譬喻類佛經(jīng)進行文獻研究時，必須考慮《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否則得出的結(jié)論缺乏可信度。此外，我們還可以利用《經(jīng)律異相》的異文，來探討敦煌佛經(jīng)寫卷的定名問題。北8696號寫卷，各種敦煌遺書目錄都將其定名為”《經(jīng)律異相》卷二十六部分(出《佛說一切施主①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我們認為北8696號寫卷不是《經(jīng)律異相》卷二十六“薩和達王布施讓國后還為王三”部分，而是傳世佛典不載的佚經(jīng)《佛說一切施王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本經(jīng)。下面將《經(jīng)律異相》卷二十六“薩和達王布施讓國后還為王三”與北8696號寫卷進行比勘，來揭示其異文關(guān)系和特點?！督?jīng)律異相》的文字用宋體，比勘北8696號寫卷的文字用括弧楷體。

(前略，敦煌本從此始)王言：“我是薩和達(敦煌本無此句)，有他國王欲得我國(敦煌本“我國”作“我處”)。不欲傷害是以避之?！逼帕_門子蹙地大泣(敦煌本作“是以避之，所以者何?不欲傷害于人兵故，婆羅門子聞王所說，即便擗地而大啼泣”)，不能自勝。王便諫曉使起不須復啼(敦煌本作“王便前諫曉使起不須復啼”)，所求索者，今當相與，婆羅門子言：“王今失國，當持何等，以相濟乞。”王便報言：“彼國王來見募甚重(敦煌本作“彼國來王相募甚重”)，卿今可截我頭，持往與之，在所求索皆可得也。”于是婆羅門子即說偈言：“世間殺父母，命盡墮泥犁。今若加害王(敦煌本作“今加害于王”)，其罪等無異。我今實不忍，加惡于大王。寧今身命盡，終不造逆意?！?u>薩和達王(敦煌本作“于是薩和迭王”)復語婆羅門子言：“卿若不欲取我(敦煌本無“我”)頭者，便可截我鼻耳送之(敦煌本下有“亦可，所以者何?以截鼻耳”)，不復中王故也?！逼帕_門子(敦煌本此處有“報王)言：“亦所不忍(敦煌本此句作“如我今日，不忍為是”)?！蓖跞?敦煌本作“王復語婆羅門子言”)：“縛送亦可(敦煌本作“若不能爾者，便可縛我，送往與之，可大有所得”)?！?u>婆羅門子曰：“能知彼王無所危害(敦煌本作“婆羅門子能相知王還不為彼王所危害國乃當相縛)。”于是王與婆羅門子相將共還(敦煌本作“于是王與婆羅門子便共相將侶還”)。臨至國二十余里(敦煌本作“去國廿余里”)。王言(敦煌本作“王以欲至，便自反手語婆羅門子言”)：“卿可縛我?！逼帕_門子乃縛王。一國(敦煌本下有“人民皆聞知王薩和達為他國婆羅門子所見縛送”)人民男女大小莫不啼哭崩絕(敦煌本作“人民男女大小見王莫不啼哭擗地崩絕)，劇喪父母。前詣宮門，諸臣即入，白彼王日(敦煌本無“日”字)：“前募薩和達者，已為婆羅門子所縛送(敦煌本作“前所募亡去王薩和達者，為婆羅門子所見縛送”)，今在宮門?！北送跫囱裕骸氨愦佻F(xiàn)之。”(敦煌本“之”下有“薩和”兩字，余下無。)(后略，敦煌本到此止)(出《佛說一切施主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按：“主”應是“王”之形訛。)

通過比勘，我們發(fā)現(xiàn)北8696號寫卷比《經(jīng)律異相》卷二十六對應文字內(nèi)容要繁復得多?！督?jīng)律異相》纂集選錄原經(jīng)最大的特點是對原經(jīng)刪繁就簡的處理。所以我們認為北8696號寫卷是久佚的《佛說一切施王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的部分在敦煌寫卷的殘存。在今見敦煌寫本經(jīng)目中也有關(guān)于《佛說一切施王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藏經(jīng)和流通的記錄?！斗鹫f一切施王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又稱《一切施王行檀波羅蜜經(jīng)》。《吐蕃統(tǒng)治時期敦煌龍興寺藏經(jīng)目錄》有兩號：P.3807和s，2097。這兩號里都著錄云：“《一切施王行檀波羅蜜經(jīng)》，一卷?！狈綇V鯧在《中國寫本大藏經(jīng)研究》之“《吐蕃統(tǒng)治時期敦煌龍興寺藏經(jīng)目錄》研究”一節(jié)認為：“P.3807號，首尾皆殘，存251行(包括補寫在行間中縫的兩行)……有合秩記錄。不少袂每部經(jīng)上均有殊點，當為查勘時所點。由此可知，P.3807號是一份實用的隨架目錄?！庇帧皊.2097號，首殘尾全，存228行……無合秩記錄”。可見《佛說一切施王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當時在敦煌流傳，這為我們認定北8696號是《佛說一切施王所行六度檀波羅蜜經(jīng)》原經(jīng)寫卷部分內(nèi)容提供了有力佐證。

上面我們只是舉例性論述了《經(jīng)律異相》校理與異文語料的價值。在《經(jīng)律異相》校理完成之后，我們將會有“《經(jīng)律異相》異文研究”和“《經(jīng)律異相》詞匯研究”兩項成果面世。這將會是我們校理《經(jīng)律異相》這一中古漢語語料價值的直接成果體現(xiàn)。當然其研究的價值和意義不僅局限于這些，它也為學術(shù)界利用《經(jīng)律異相》從事佛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史、文學、文獻學、類書學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文獻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