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好問的前半生生活在金末士人群體比較活躍的時期,金亡前他已處在士人群體的中心位置。蒙古族軍隊的入侵給金代社會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士人群體也難逃厄運,大量的士人在戰(zhàn)爭中死亡。元好問僥幸存活,但死亡的陰影籠罩著他,親友的離去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靈傷痛,而他超人的精神境界決定了他的痛苦沒有停留在這一層面上,他要把整個士人群體的悲劇展示給世人。在他的《中州集》作家小傳、碑記銘文、詩歌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強烈的悲劇意識,同時也可以看到他內心的孤寂和痛苦。
[關鍵詞]元好問;士人;痛苦;碑記銘文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3-0056-06
元好問是金末文壇盟主,他的創(chuàng)作代表了金末文學的最高成就,受到了后人的高度評價。他又保存了金代詩人的大量資料,他的《中州集》是學者們關注的重要文獻資料。他在圍城中及其之后的活動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但是對他靈魂深處痛苦的剖析及對他心靈軌跡的追尋的研究還不夠深入。把他的心靈痛苦與金代的士人群體的遭遇及他金亡后的活動結合起來的研究,目前還沒有看到。本文以金代士人的遭遇為切入點,剖析元好問心靈痛苦的根源,在追尋他的心靈軌跡的同時揭示他金亡前后行為的動因。
一、士風的勃興驟止
金代從立國到滅亡僅一百多年,在這短短的時間內,金代文化從創(chuàng)造文字開始,經過了跨越式的發(fā)展,在金中后期出現(xiàn)了繁榮的景象。作為文化繁榮的一個重要標志,士人群體在金代的政治和社會生活中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家鉉翁《題中州詩集后》:“世之治也,三光五岳之氣,鐘而為一代人物?!笔咳耸墙鸫鐣幸粋€最活躍的群體,他們上達天子左右,朝野臺閣;中至將軍幕府,官員私??;下到偏遠鄉(xiāng)村,林泉深處,在金代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到處活躍著他們的身影。由于金統(tǒng)治者對中原文化的仰慕,他們采取了一系列推進文化建設的政策,在這樣的政策下,金代的士人群體迅速壯大。他們有著強烈的相互交流的意識,在社會上形成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士人群體。這些士人以結交名士為榮,他們在一起游歷山水,飲酒賦詩,高歌縱論。各個層面的士人形成了縱向和橫向的交流態(tài)勢,他們也就成為金代社會中流動性最大的一個群體。在帝王官宦面前他們出謀劃策,慷慨縱論;在百姓村民之間,他們扶危濟困,啟蒙教化,他們是金代社會頗具影響力的一個群體。元好問的文章,特別是碑記銘文為我們勾勒了士人群體的生活圖畫。細讀他的文章,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群鮮活的形象:
南渡以來,天下稱宏杰之士三人:日高廷玉獻臣、李純甫之純、雷淵希顏。獻臣雅以奇節(jié)自負,名士喜從之游,有“衣冠龍門”之目?!磶?,北方兵動,之純從軍還,知大事已去,無復仕進意,蕩然一放于酒,未嘗一日不飲,亦未嘗一飲不醉,談笑此世,若不足玩者?!泊巳苏撸休呄嗉?,交甚歡,氣質亦略相同。而希顏以名義自檢,強行而必致之,則與二子為絕異也。蓋自近朝,士大夫始知有經濟之學。一時有重名者非不多,而獨以獻臣為稱首。獻臣之后,士論在之純。之純之后在希顏,希顏死,遂有“人物渺然”之嘆。三人者皆無所遇合,獨于希顏尤嗟惜之云(《雷希顏墓銘》)。
予嘗愛予同年進士通許趙君仕不近名、隱不違俗,藹然有古人之風。故嘗求其淵源,得汴人之賢者四人焉:日王硐逸賓、王世賞彥功、游總宗之、學易高先生仲震正之。明昌中,故相馬吉甫判開封,逸賓、彥功、宗之俱以德行、才能薦于朝。逸賓鹿邑簿,就請致仕;彥功以親老調鞏州教官;宗之讓不受。三人者,趣向不同,而時人皆以高士目之。高出于世家而能以清介自守,死心于六藝之學,隱居嵩山二十年,人望之以為神仙。蓋逸賓則君之所師尊,而高則其交久而敬者也。惟汴梁,圣賢所宅,典章法度之所在,流風善政之所從出。興廉舉孝,養(yǎng)士太學,熏濃涵浸,作成人物之日久矣。雖其細民,溺于宣政侈靡之習而不能返,至于學士大夫,通經學古,安貧樂道,懷先王之澤而不為風俗之所奪移者,故未絕也(《奉直趙君墓碣銘》)。
自孔子考四科,及中人下上之次,故孟軻氏于樂正子,亦有二之中、四之下之說。蓋人之品不齊,而論人之目亦不一。有一鄉(xiāng)之士,有一國之士,有天下之士,有一代之士。分限所在,不能以強人,而人亦不能躐等而取之也。維金朝大定已還,文治既洽,教育亦至,名氏之舊與鄉(xiāng)里之彥,率由科舉之選。父兄之淵源,師友之講習,義理益明,利祿益輕,一變五代、遼季衰陋之俗。迄貞祜南渡,名卿材大夫布滿臺閣。若胥莘公和之之通明,張左相信甫之樸直,張?zhí)>锤?、兩趙禮部周臣、庭玉、馮亳州叔獻、王延州從之、李都司之純之儒學,王尚書充之、李都運有之、兩楊戶部正夫、叔玉、李坊州執(zhí)剛之吏能,張大理晉卿之平恕,商右司平叔之雅量,許司諫道真、陳留副正叔之直言極諫,康司農伯祿、雷御史希顏之剛棱疾惡,累葉得人,于茲為盛(《內相文獻楊公神道碑銘》)。
《中州集》和元好問的碑記銘文還給我們描繪了許多士人個體的風采。其中有儀態(tài)豐美、瀟灑自如的翩翩君子,淡泊名利的山野隱士,亂世中活黎民、救蒼生的豪俠之士,忠言直諫、對抗權貴的耿介之士,等等。在這些文章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個士人的生活、交游情況和他們的迷人風采,同時也看到了他們身上的勃勃生機。我們還可以看出,金代中后期士人的生活內容比較豐富,交游活動比較頻繁,他們已經成為金代社會生活中最活躍的一個群體。
就在士人們盡情揮灑他們的才能與風姿的時候,金代社會卻走到了它的盡頭,文人的災難也隨之而來。在《中州集》小傳中記載了251人的生平情況,其中在金亡前后死于戰(zhàn)亂、迫害、疾病等非正常情況的士人就有50多人,在這50多人中,直接死于戰(zhàn)爭及與戰(zhàn)爭相關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這些士人在人生最美好的階段卻生命枯竭,他們還沒有把自己美好的風采全部展示給世人就匆匆離去。僥幸保全性命的士人在戰(zhàn)爭的陰霾中再也無法自在、瀟灑,他們必須為性命擔憂,為養(yǎng)家愁苦,儒雅的身影也消失在茫茫凄苦的人群中。至此,金代社會一幕多姿多彩的士人生活劇戛然而止,匆匆拉上了帷幕。
二、痛苦的營救
元好問是金代后期的重要文人,他處在士人交往的中心位置。在他的身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瞬間凋零,一個個友人離自己遠去,他陷入了恐懼、痛苦、孤寂之中。《四哀詩·李長源》:“同甲四人三橫殞,此身雖在亦堪驚?!?《中州集》卷九)真實地寫出了他看到好友紛紛離去時的心理感受,他首先感到的是生命的脆弱,本能地產生了對死亡的恐懼,害怕死神突然間降臨在自己面前,害怕更多的士人在戰(zhàn)爭中喪生。在十月的汴京圍城中,瘟疫與饑餓奪去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按照蒙古慣例,久攻不下之城,城破之日,必屠之,汴京也在屠城之列。汴京是士人的聚集之地,汴京屠城將意味著金代士人中的精英將喪失殆盡,數(shù)千年的文化傳承將在此出現(xiàn)斷裂。在死亡的震撼中,元好問跨越了仕與隱的“小我”的矛盾痛苦,開始為士人群體的安危和人類文明成果的存亡而擔憂。他沒有在憂傷中坐以待斃,而是積極地尋找拯救士人生命的途徑。此時只有蒙古國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人物才能夠有效地保護士人的生命,于是,他置自己的名節(jié)于不顧,求助于蒙古國中書令耶律楚材。他在《癸巳歲寄中書耶律公書》中這樣寫道:
百年以來,教育講習非不至,而其所成就者無幾。喪亂以來,三四十人而止矣。夫生之難,成之又難。乃今不死于兵,不死于寒餓,造物者挈而授之維新之朝,其亦有意乎?無意乎?誠以閣下之力,使脫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養(yǎng)之,分處之。學館之奉不必盡具,馇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體,無甚大費,然施之諸家,固已骨而肉之矣。他日閣下求百執(zhí)事之人,隨左右而取之,衣冠禮樂,紀綱文章,盡在于是,將不能少助閣下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平?假而不為世用,此諸人者,可以立言,可以立節(jié),不能泯泯默默、以與草木同腐。其所以報閣下終始生成之賜者,宜如何哉?閣下主盟吾道,且樂得賢才而教育之。一言之利,一引手之勞,宜不為諸生惜也。冒瀆臺嚴,不勝惶恐之至。某再拜。在這里元好問用謹慎的語氣,極言人才之難得,救護人才之容易,留下人才之必要。他從儒道之興、國家之倡的角度來說服耶律楚材,但他的主要目的還是挽救士人的生命。這些人并非都是元好問的親朋故舊,但他們都是當時士人中的精英。在這封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到,元好問求助的語氣是那樣的謹小慎微,這對于一個心高氣傲的名士而言,需要忍受多么大的內心痛苦啊!為了士人群體免受更多的災難,元好問忍受著心靈的巨痛去盡力營救。關于元好問的這封書信的歷史意義,已有學者充分論述。但有一點還需強調,這封書信保護的不單是列出的54人的生命,而是整個士人群體的生命,它不僅使蒙古統(tǒng)治者上層注意到士人的生命問題,也讓他們開始關注士人們的生存狀況,對元代士人生存狀況的好轉具有重要意義。從另一方面說,元好問不顧自己的名節(jié),為自己所屬的社會群體或者說為自己民族爭取利益的行為,不難讓人想起杜甫的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他的行為和境界與杜甫何等相似!
三、悲傷的祭奠
金亡前后,大量士人死亡,元好問在悲痛中發(fā)出了“人物渺然”的慨嘆。《存歿》:“兩都秋色皆喬木,一代名家不數(shù)人”(《中州集》卷十),《楊之美尚書挽章》:“冠蓋龍門此日空,人知麟出道將窮”(《中州集》卷八),《超然王翁哀挽》:“吳陳諸老今誰在,滅沒歸鴻是薊門”(《中州集》卷十),《劉丈仲通哀挽》:“四葉名家今日盡,百年潛德幾人知”(《中州集》卷八),一個個優(yōu)秀人物的遠去,引起元好問元盡的悲傷。在金亡之后,士人們沒有了生命的憂慮,濃郁的悲劇意識包圍著他,他首先感到的是整個士人群體的悲劇。一群儀態(tài)俊美、風度翩翩、品德高尚、學識淵博、才能出眾的士人,是社會人群中的精英,他們的儀態(tài)和品格是人類文明的結晶。在元好問的眼中,他們是美的化身,美好的東西被摧毀,這是一幕震撼人心的悲劇!而這幕悲劇將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沒。元好問為自己的群體悲痛,他要讓后人看到這個時代士人的風采,也要后人看到這群士人被毀滅的悲劇。
《中州集》是元好問在圍城中就已經醞釀,金亡后多方收集資料,傾盡全力編纂而成的詩集,目的是“以詩存史”?!吨兄菁返膬r值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保存了金代的大量詩歌;另一方面是留下了金代詩人的大量資料。而元好問所說的“史”就是金代士人活動的歷史。《北歸經朝歌感寓三首》之二:“書生不見千年后,枉為君王泣玉杯”(《中州集》卷十二)。他不愿意讓這個時代的優(yōu)秀人物隨著金代的滅亡而湮沒,他要讓他們的風采留給后人看。在小傳中他不僅真實地記錄人物的大致經歷,還記錄人物的情趣、品格,并且不時用“名流”、“高士”、“古賢士之風”等詞語來評價人物,對人物的贊美之情溢于言表。小傳中也明顯表現(xiàn)出了作者的悲劇意識?!吨兄菁ぷ骷倚鳌逢P于張瓚的小傳是這樣的:“瓚字器之,河中人。才氣超邁,時輩少見其比。年未二十,以鄉(xiāng)試魁陜西、河東。不幸早逝。張吉甫吊之云:‘惜哉器之真丈夫,少年讀遍天下書,一事不成死于途。苗而不秀有矣夫!秀而不實有矣夫!’其為名流所嗟惜如此?!边@里雖然引用的是張吉甫對優(yōu)秀人物過早離世的嗟嘆,這又何嘗不是元好問對張瓚這類人物“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生命過早凋零、隕落的悲嘆!
在元好問的詩歌中,挽詩有48首,祭奠的人物30余人。這些人物多是他的友人,感情都比較深厚,所以詩境蒼涼,詩情悲慨。詩歌中對人物的品格、才識都極盡贊美之辭。在贊美之中透出來的是美的東西沒有充分展示的嘆息?!断n佂煸娢迨住分骸吧搅P休七尺身,紫髯落落照青春。從教不入麒麟畫,猶是中朝第一人?!?《中州集》卷十一)《過詩人李長源故居》:“千丈氣豪天也妒,七言詩好世空傳?!?《中州集》卷九)《李屏山挽章二首》之一:“中州豪杰今誰在?擬喚巫陽起醉魂?!?《中州集》卷八)《挽雁門劉克明》:“詩骨倚然野鶴孤,兩年清坐記圍爐。”(《中州集》卷十)
在金亡后,元好問寫了大量的碑記銘文。這些碑記銘文讀起來有明顯的松散之感,作者在記述人物生平的過程中,注意描述人物的儀態(tài)、情致、品格等,用大量篇幅寫人物的交游情況,從而涉及人物交往的群體或個體。有些關于士人群體的情況敘述過多,行文顯得不太緊促。在這里,可以看到作者的明顯用意,他是要借碑記銘文更多地留下士人的生活情況和個性風采:
洛西山水佳勝,衣冠之士多寓于此。公與賈吏部損之、趙邡州慶之、劉文學元鼎、李澤州溫甫、劉內翰光甫、名流陳壽卿、薛曼卿、申伯勝、和獻之諸人,徜徉泉石間,日有詩酒之樂(《費縣令郭明府墓碑》)。
君天稟渾厚,有溶人淳篤之風。自持者甚廉,而施予無少厭。議獄余二十年,仁心為質,所以致忠愛者無不盡?!右辽郊染茫纫跃平挥谄辽嚼钕壬?、許司諫道真。歸老此州,與馬伴之良、趙宰壽卿日相追從,徜徉山水間。云屏泛舟,見于圖畫,其為名流所重如此(《廣威將軍郭君墓表》)。
公美豐儀,善談論,臨事剛嚴,人莫敢犯。至于推誠接物,則慈祥愷悌,惟恐不及(《朝散大夫同知東平府事胡公神道碑》)。
進通議大夫一官致仕,徑歸崧山。愛龍?zhí)渡剿?,有終焉之志。結茅并玉峰下,旁有長松十余,名之日“松庵”,因以為號。自少日留意攝生,俯仰詘信,通夕不少倦,是以神明不衰。飲食起居,處豐儉之間。臺閣舊游、門生故吏問遺山中者不絕。非若一節(jié)之士逃匿于空虛之境,以憔悴枯槁而為高也。明窗棐幾,危坐終日,琴尊硯席,翦然無塵埃??椭翉U書,清談雅論,俗事不掛口?;蚺c之徜徉泉石間,飲酒賦詩,悠然自得。嘗畫《管幼安濯足圖》以寄意,其趣尚略可見也。所釀酒名“松醪”,東坡所謂“嘆幽姿之獨高”者,惟公 能盡之(《內翰馮公神道碑銘》)。
在碑文中,作者利用這種文體篇幅較長的優(yōu)勢,描繪出了士人的生活圖畫,勾勒出了他們的翩翩風姿,也表現(xiàn)出了他們高尚的品格、非凡的才學和過人的膽略。每一篇碑文都是一個人物的生平事跡,把所有的碑文組合起來觀察,我們看到的是那個時代的士人群像。就是這樣一群優(yōu)秀的人物,由于末世的憂傷,殘酷的殺戮,悲壯的殉節(jié)等原因,在金亡前后大量死亡。元好問在展示這些生命之美的同時,也為他們的毀滅唱出了悲憤的祭歌。碑文中的銘文是元好問情感的集中爆發(fā):
嗟維先生,其畀也全。材不一能,我則百焉。量測則閎,籌計則賢。藥石可以活國,舟楫可以濟川。抱利器而莫之試,競匡坐而窮年。一室圖書,我歌我弦。處順安常,無憾下泉。伐石西山,表先生之阡。孰能為世砥柱,如是之卓然(《寄庵先生墓碑》)?
皇天生之,曷不成之?孝孫受之,曷不究之(《平章政事壽國張文貞公神道碑》)?
受質堅白無磷緇,持心權衡平設施,古難其人公如斯。行可士矩政吏師,百未一試遽奪之,彼囂耋老誰所資?碑石有銘無愧辭,綱羅放失會有時,幽光發(fā)越兮神匪私(《順安縣令趙公墓碑》)。
如公豈無匡復姿,天廢商久實為之。孺子可教猶帝師,惜哉不遭隆準時。東隅之日今崦嵫,顧瞻喬木為赍咨。峴山墮淚方在茲,零落何必西州詩(《內相文獻楊公神道碑銘》)。
日吉兮時良,郁佳城兮君所藏。仁者之勇兮決以剛,身已滅兮名益光。何以命之兮北方之強,天厚之報兮復且昌,世侯伯兮歲蒸嘗。橫溪兮洋洋,植豐碑兮墓旁?;隁w來兮安故鄉(xiāng),滯淫盜墟兮亦何望(《國子祭酒權刑部尚書內翰馮君神道碑》)?
在銘文中,作者多次用到“抱利器而莫之試”、“百未一試”等相類似的句子,足可見作者對優(yōu)秀人物過早離世的惋惜之情。“何以命之兮北方之強”,“皇天生之,曷不成之”是他對皇天的責問。在痛苦中元好問沒有因為這些美好生命的毀滅而斥責外族入侵者,他把原因歸于天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碑記銘文多寫于金亡后,他不能直接抨擊入侵者。同時也說明,此時的元好問又完成了一次情感和心理上的跨越,他已經跨越了民族感情,認同了異族的統(tǒng)治。他把士人悲劇的發(fā)生歸于天意,他悲憤地責問于天:為什么要匆匆奪走這些美好的生命?既然賦予他們非凡的才能,為什么不給他們成就事業(yè)的機會?為什么讓北方的民族如此強大,以致他們能夠侵入他國并任意屠殺?這悲憤的責問固然有元好問本身宿命觀的體現(xiàn),但如果完全是宿命的體現(xiàn),那他就不會有悲憤的情緒了。我們可以理解為他對時代悲劇的不解,但這里更多的是他悲憤情緒的發(fā)泄。
四、情感由悲慨到蒼涼
元好問強烈的悲劇意識使他在金亡后陷入了深沉的痛苦之中。國家的滅亡、百姓的災難、文化的破壞與士人的悲劇交織于一體,使他悲憤、痛苦,而自身所具有的慷慨之氣裹挾著他的痛苦,灌注在他的詩歌中。后人多用“悲慨”來概括他此時的詩風。
金亡前后,元好問的詩風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多選用七言律詩來表現(xiàn)低回沉郁的情感,七言律詩凝練的字句可以表現(xiàn)豐富的內容,嚴格的對仗更易于表現(xiàn)情境的反差,也更易于形成情感的漩渦。為了表現(xiàn)自己痛苦的心境和強烈的情感,元好問多選用七言律詩。他為友人寫的48首挽詩中有33首用七言律詩,15首用七言絕句。趙翼謂元好問“七言律則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shù)聯(lián)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如車駕遁入歸德之‘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出京》之‘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競陸沉’;《送徐威卿》之‘蕩蕩青天非向日,蕭蕭春色是他鄉(xiāng)’;《鎮(zhèn)州》之‘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盡隨天北轉,古今誰見海西流’;《還冠氏》之‘千里關河高骨馬,四更風雪短檠燈’;《座主閑閑公諱日》之‘贈官不暇如平日,草詔空傳似奉天’。此等感時傷事,聲淚俱下,千載后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國家,尤易感人。惜此等杰作,集中亦不多見耳”(《甌北詩話》)。
在趙翼所選的悲慨的感時傷事之作中,士人的悲劇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這是圍城中元好問隨駕東狩的詩作。地上是累累白骨,空中飄蕩的是戰(zhàn)死士兵的幽魂?;叵胍郧?,此地綠水青山,一群群風度翩翩、超凡脫俗的士人在此交游、相聚。兩幅圖畫形成強烈對比,造成詩歌中情感的激蕩,表現(xiàn)出了作者的悲憤之情?!膀札堌M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蛟龍已困居城池,沒有騰飛之勢;臣子就像蟣虱一樣卑微,他們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隨時都可能在無聲無息中死亡。詩句真實地寫出了困居城中的君臣的處境。城中的臣子——一群優(yōu)秀的士人,他們卻處在這樣的境況中,這怎能不讓人悲傷!
隨著時間的推移,劇烈的痛苦已沉聚在了元好問的心底,痛苦已不表現(xiàn)在慷慨的情緒之中,而是在凄然的詩境中表現(xiàn)出一種沉郁的悲傷。元好問筆下凄然詩境的營造,與他當時的處境和心理感受有著密切的關系。況周頤《蕙風詞話》:“充--類言之:坡公不過逐臣,遺山則遺臣孤臣也。”況周頤在元好問的詞作中讀出了一種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一方面來自于他知心友人的離去,另一方面來自于元好問超人的精神境界。南宋家鉉翁《題中州詩集后》:“夫生于中原而視九州四海之人物猶吾同國之人。片言一善,殘編佚詩,搜訪惟恐其不能盡。余于是知元子胸懷卓犖,過人甚遠。彼小智自私者,同室樊籬,一家爾汝,視元子之宏度偉識,溟滓下風矣。嗚呼!若元子者,可謂天下士矣!數(shù)百載之下必有謂余言為然者?!奔毅C翁是從《中州集》的編撰中看到了元好問包容的胸懷和遠大的見識,認為他是“天下士”,這真是獨到的眼光!在金亡前后,元好問在士人的災難面前,已經跳出了自我的矛盾和痛苦,達到了群體的和民族的境界。在中原文化遭到嚴重的破壞,亟待挽救和重建的時候,他又跨越了民族間的鴻溝,達到了大民族的境界。他胸懷寬闊,目光遠大,遠遠超越了他同時代的士人。正因如此,他也感到了“高處不勝寒”,很少有人能達到他的境界,他的行為也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他上書耶律楚材請求保護中原士人之精英被視為卑屈;他為耶律履、耶律善材、耶律辯材這樣的優(yōu)秀士人寫墓志銘被視為阿諛;他為促使忽必烈保護中原文化奉之為“儒教大宗師”招來眾人責罵。他的精神境界遠高于同時代的人,他內心的孤獨感就尤為強烈。內心的孤獨,使他更多地思念當年知心的友人,所以,在他后來的詩歌中,對士人群體遭遇的悲憤之情漸漸變?yōu)閷τ讶松钌畹乃寄?,在詩歌中營造的多是一種蒼涼的詩境。《太原》:“南渡衣冠幾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作者想起當年南渡的友人,他們曾經相約,戰(zhàn)亂平息后一起隱居山林,詩酒為樂,但現(xiàn)在這些友人卻所剩無幾。今昔對比,凄涼悲傷,不由使作者潸然淚下?!秳e覃懷幕府諸君二首》之:“承平故事嗟猶在,雅詠風流豈易忘”,在與幸存的友人離別時,當年儀態(tài)俊美,儒雅風流的友人們浮現(xiàn)眼前,他們曾經一起賦詩酬唱,飲酒高論,歡聲笑語中有才智的閃光,嚴謹交談中有學問的切磋。這一切已經遠去,留給作者的只有孤獨和悲涼?!锻律俣住分骸帮孃Q池邊萬木稠,養(yǎng)龍崖上五峰秋。藤垂絕壁云添潤,澗落哀湍雪共流。田父占年驚玉旆,詩仙留跡嘆昆丘。西風落日山陽道,空對紅塵憶舊游。”“飲鶴池”、“養(yǎng)龍崖”都是元好問曾經與朋友的游玩之地,這些美麗的景物和士人的活動已成了回憶,夕陽殘照中,寂寞山道上,只留下作者的悲嘆之聲?!额}李庭訓所藏雅集圖二首》之一:“衣冠忽見明昌筆,更覺升平是夢中”,之二:“誰畫風流王李郝,大河南望淚如川”,都是對當年風流人物的懷念,在詩中我們感到的不是強烈的悲憤,而是凄涼中透出沉郁的悲傷。
元好問生活在金末元初,他親歷了這場慘烈的朝代更替的過程,他也親眼目睹了中原文明的大破壞。他處在金代士人群體之中,身邊士人們的遭遇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靈,但他沒有被痛苦所擊倒,在悲傷和孤獨中,用筆留下了士人群體的風流儒雅,也把這些優(yōu)秀人物的毀滅展示給世人。他有晉遍士人的痛苦,又有超越時人的眼光,他讓他的群體在中國士人的活動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在閱讀元好問的作品時,我們都會感到其中彌漫著悲傷和痛苦。他因自己和親人的不幸、自己群體的遭遇、國家的滅亡、百姓的苦難、文化的破壞等原因而痛苦,但除了他自身和親人的不幸外,士人群體的遭遇是使他最受刺激的事情,也是最讓他痛苦的事情。我們只有揭開他內心的這一層痛苦,才能真正地理解元好問作品的深厚內蘊,才能理解他在金亡前后的種種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