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 岸
2008年6月14日,我國第三個文化遺產(chǎn)日,國務院公布第二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常州吟誦”名列其中。6月16日,《常州日報》介紹國家級“非遺”常州入選項目,對常州吟誦作如下介紹:
吟誦古典的詩詞文章,是歷史悠久的民間藝術。有史料可據(jù)的“吳吟”(包括常州吟誦)始于戰(zhàn)國時代。吟誦藝術屬“小眾文化”,標志著民族文化的最高水準,具有文學、音樂、語言等多學科的科學研究價值。常州吟誦植根于常州,運用常州方言進行吟誦,它的文化底蘊深厚,代表性傳人趙元任、周有光、屠岸等均為我國文化界知名人士,錢璱之等傳人均出自儒學名門。吟誦內(nèi)容豐富、風格多樣,形成了高水平的吟誦群體,為各地所罕見。此外,常州吟誦較多、較好地體現(xiàn)出唐詩宋詞等古典文學作品的聲韻美和節(jié)奏美,抑揚頓挫格外分明。
常州吟誦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出乎我的意料。(早些年常州吟誦被列入江蘇省省級“非遺”,我以為已經(jīng)“到頂”了。)本人被稱作常州吟誦的代表性傳人之一,更是意外?,F(xiàn)在,擅長吟誦的常州籍八十歲以上老人還有一些,目前他們也在做著吟誦傳授的工作,但畢竟很少了。
1983年6月,我寫過一篇文章《吟誦的回憶》(發(fā)表于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的《萬葉散文叢書·丹》,后被多種散文選本收入),談我母親(屠時)教我吟誦詩文的經(jīng)過和我對吟誦的理解與感受。我說:“母親給予我的一切之中,最使我的心靈震顫的,是她那抑揚頓挫、喜悅或憂傷、凄愴或激越的詩文吟誦的音樂。”如今,常州吟誦列入國家級“非遺”,使我再次回顧母親對我的吟誦教導和我與吟誦的不解之緣。
我母親之能吟誦,源于她從小所受的吟誦教育。教她吟誦的老師有兩位,主要是她的伯父、我的大舅公屠寄(常州人稱外公為舅公,稱外公的哥哥為大舅公);另一位是她的母親、我的外婆朱文。屠寄(1856—1921),字敬山,近代史學家,詩人。光緒進士,歷任翰林院庶吉士,京師大學堂教習等職。追隨孫中山,辛亥革命后任武進縣(常州)第一任民政長(縣長)。后受聘于蔡元培,任國史館總纂。長于史地學,好詩詞駢文。積數(shù)十年勞績,成《蒙兀兒史記》一百六十卷。著作尚有《黑龍江驛程日記》、《結一宧詩》、《結一宧駢文》等。母親說,她幼時常跟在伯父身邊,二人或攙或扶,被伯父昵稱為“我的活拐杖”。及十來歲,還常坐在伯父膝上,聆聽教誨,聆聽吟誦。外婆朱文原是大舅公屠寄開蒙學館的得意女弟子,后被說作弟婦。母親說,她也聽過別的常州讀書人的吟誦,屠寄的吟誦和他們的吟誦基本相同,說明是同一源流。但,又不完全相同,一地的吟誦有一個大致相同的格式。而常州吟誦是中國各地吟誦中的一種。詩有不同的體裁,如四言,五言,七言,絕句,律詩,歌行體,古風等,詞更有多種詞牌。作常州吟誦時,不同體裁的詩詞又各有不盡相同的格式。即使同為律詩或絕句,也有仄起和平起的區(qū)別(以首句第二字或仄或平為準)。“玉露凋傷楓樹林”是仄起七律?!蚌奶翇{口曲江頭”是平起七律。仄起與平起在吟誦時也有區(qū)別,前者先抑后揚,后者先揚后抑再揚。但無論何種詩體,吟誦都沒有固定的曲譜。所以吟誦有一個特點,即吟者可以自由發(fā)揮,或者說允許某種隨意性,但有限度。說不同,則此人吟與彼人吟不太同,即使同一人吟同一首詩,此時吟與彼時吟也不盡同;說同,則凡是常州吟誦,一聽就是一種氣韻,一種風格,與其他地方吟誦(如無錫吟誦、福州吟誦等)是不同的。話又說回來,中國各地的吟誦也有其總體風格或者普遍規(guī)律,可以合稱之為“中華吟誦”。
我在上海交通大學求學時,曾做過恩師唐慶詒教授的“伴讀”。他因雙目失明,需要助手為他朗讀報刊和書籍。他為報答我的服務,教我學古詩文。他曾用他的父親唐文治(交大老校長,國學大師)傳授給他的無錫吟誦調(diào)吟誦唐詩給我聽,至今猶有記憶①。無錫與常州是鄰縣,方言相近。無錫吟誦與常州吟誦風格近似,但仔細品味又有很大不同。
母親說,她學吟誦,不全是由伯父耳提面命,至少一半是耳熟能詳,聽得多了,自己也就會了。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我自己能吟誦古詩也是一半聽母親吟誦而聽會的。
母親說,她的伯父囑咐她,吟時一定要咬字準確。用的自然是常州方言讀音。有的字,如果用普通話(那時叫“國語”)讀,是不押韻的。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逼渲小罢摺弊xzhě,“下”讀xià,不押韻。但如果用常州音,“者”(按:如就常州音來說,“者”“下”都屬仄聲。)讀[45],“下”讀[i24],都以[]為韻母,都是平聲(一個陰平,一個陽平),是押韻的,音韻鏗鏘,聲調(diào)悅耳。又如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如果用普通話,“斜”讀成xié,“家”讀成jiā,不押韻。用常州音,“斜”讀成[zi213],“家”讀成[i55],押韻了。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庇闷胀ㄔ?,“回”讀huí,“衰”讀cuī,“來”讀lái,不押韻。用常州音,“回”讀[u213],“衰”讀[’u55],“來”讀[l213],押韻了??梢姵V莘窖灾斜A袅艘恍┕乓?,用常州吟誦調(diào)吟誦某些古詩,更接近古時的吟誦,音韻更和諧。不過,常州音中也有某些變異。比如,杜牧的《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卑闯V菀簦吧场弊x[so55],“家”讀[i55],“花”讀[xo55],不押韻。但常州音中有些字有兩種讀音,一是書香讀音,一是鄉(xiāng)土讀音。(有的地方稱文白、土白。)“家”讀[i55],是書香讀音,還可以讀作[ko55],是鄉(xiāng)土讀音?!恫辞鼗础酚绵l(xiāng)土讀音吟誦,便押韻了。又如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边@里“兒”字普通話讀作ér,常州話也讀作[213],是書香讀音。但還可讀作[i213](常州話“兒子”作[i213][55],是鄉(xiāng)土讀音。按鄉(xiāng)土讀音,“兒”[i]就跟“期”[’i]押韻了。母親說,什么字用書香讀音,什么字用鄉(xiāng)土讀音,要憑聽覺的敏感,有選擇地運用在吟誦中。
常州音中的某些變異,也會造成不諧調(diào)。有小部分押韻字,用常州音讀就不押韻。如ou韻字,在常州音中,一部分保留ou韻,一部分變?yōu)閑i韻。且看李白《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庇贸V菀簦坝巍弊x[i213],“流”讀[le213],“丘”讀[’i55],“洲”讀[e55],“愁”讀[ze213]。韻母分別為[]和[e],不押韻了。遇到這種情況,怎么辦?母親說,寧可不押韻,也要用常州音。因為只有如此,常州吟誦才有它獨特的風味。如果在常州音中夾一些普通話讀音,那么雖然押了韻,卻不是純粹的常州風味了,聽起來會有夾生飯的感覺。
母親說,她伯父吟誦時,注重入聲字的發(fā)音。我聽母親吟誦,也注意到她的入聲字發(fā)音。如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边@首詩四句二十個字,其中有入聲字六個,即“白”“日”“入”“欲”“目”“一”。這些入聲字分布在四句中,第一句兩個,第二句一個,第三句兩個,第四句一個。仿佛精心安排,其實自然形成。入聲字在三個仄聲(上聲,去聲,入聲)中有著獨特的地位。入聲短促、急切、強烈,如樂手擊鼓桴,雷公打霹靂。入聲使詩文的吟誦如樂曲增添了節(jié)奏的強度,如繪畫突出了閃電的亮色。在語音的變化發(fā)展進程中,今天的普通話里入聲消失了:原入聲字一部分變成了平聲,一部分變成了上聲和去聲。用普通話朗誦(不是吟誦)古詩文,沒有入聲,這對我的聽覺來說,是一種缺失。用常州音吟誦古詩文,保留了入聲,它像出土文物,應當倍加珍惜。入聲由于具有突擊式的節(jié)奏感,有的入聲字即使韻母不同,也可用來押韻。如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生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边@里“襪”和“月”在古代韻書里,同屬“月韻”,但在今天的普通話里,“襪”讀wà,“月”讀yuè,是不押韻的。在常州話里,“襪”讀[m23],“月”讀[y23]。在常州吟誦中,這兩個字不同韻母,卻同是入聲,因此依然押韻,聽起來仿佛欲說還休,婉孌多姿,繁絲急管,直扣心弦。
關于入聲字在一首詩中出現(xiàn)的情況,我曾做過一些考察。有的詩每句都有入聲字,有的詩不是。整首詩沒有一個入聲字的,幾乎沒有。有的詩入聲字在各句中分布均勻。王灣的五言律詩《次北固山下》,如果把入聲字框出,用線連結,會呈現(xiàn)出有趣的波浪線形:
這首詩中每句都有入聲字,且每句只有一個,不多不少。而入聲字在句中所處的位置,由上到下,由下到上,呈一個W字母型。這是一種很有趣的現(xiàn)象,值得音韻學家作深入的研究。只有用保留入聲字發(fā)音的吟誦調(diào)吟誦,才能體現(xiàn)出入聲的這種微妙處。如果用沒有入聲的普通話朗誦,這種特殊的音韻美便不存在了。
入聲字發(fā)音急促,所占的時間很短。但由于聲韻的需要,在常州吟誦中,對入聲字往往有一種特殊的處理方法,即在入聲字發(fā)音完畢,稍停后,加發(fā)一個“延續(xù)音”,或者說,在休止符之后加一個尾音,叫做“斷續(xù)吟”。這大多發(fā)生在入聲字處于詩句末尾時。如“潮平兩岸闊”,入聲字“闊”發(fā)音急促,很快完畢,稍作停頓后,繼續(xù)發(fā)“厄”音一會兒;“鄉(xiāng)書何處達”,入聲字“達”發(fā)音完畢,稍作停頓后,繼續(xù)發(fā)“啊”音一會兒,以達到神完氣足的地步。有時詩句中間的入聲字也可酌情作“斷續(xù)吟”處理,但很罕有。有的以入聲押韻的詩,更須掌握好“斷續(xù)吟”的處理,請看柳宗元的《江雪》:
有框者入聲字,加△者作“斷續(xù)吟”處理。這里“笠”“獨”不作“斷續(xù)吟”處理,“絕”“滅”“雪”均須作“斷續(xù)吟”處理。由于“斷續(xù)吟”中間有一個短促的休止符,入聲字的魅力便顯現(xiàn)出來。
在母親的啟蒙下,我探究了“吟”的本義。從古籍中,可以見到與“吟”相類的字詞,如“歌”、“唱”、“詠”、“嘆”、“哦”、“誦”、“念”等等。“吟”本來有鳴、叫的意思,如猿吟、蟲吟等。“吟蛩”是蟋蟀的別名。李白有詩句“鶯吟綠樹低”?!耙鳌保€是一種彈琴的指法,如“吟猱”?!耙鳌?,又是嘆息的意思,如呻吟。又有呼號的意思,如吟嘯??傊?,“吟”與有節(jié)奏的聲音有關。而詩歌,是人在感情勃發(fā)時用有節(jié)奏的語言發(fā)聲的產(chǎn)物。母親曾教我《禮記·樂記》中的記載:“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悅)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边@里說明了詩歌與舞蹈的起源。詩為什么要吟?是為了感情的抒發(fā)。不“長言”(舒徐地詠唱),不“嗟嘆”,詩難以產(chǎn)生?!伴L言”“嗟嘆”應該就是“吟”的初始形態(tài)。而“手舞足蹈”,從詩歌獨立開去,形成為一種兄弟藝術:舞蹈?!渡袝に吹洹防镎f:“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薄坝馈蓖ā霸仭保徽f“永”即“長言”。從這些經(jīng)典論述,我們可以慢慢地體味“吟”的起源、發(fā)展、變化。
李白有句:“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笨赡苤甘嫘斓囊髟伵c松濤聲融合在一起。杜甫有句:“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倍鸥懺姾芸啵且薷牡?,他不是說過“語不驚人死不休”嗎?改完后還要用曼長的調(diào)子一再吟誦,仔細地自我品味。李商隱有句:“愿書萬本誦萬遍,口角流沫右手胝?!闭f他要把韓愈所撰平淮西碑幾萬遍地誦讀。杜牧有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敝父枧璩惡笾鞯摹队駱浜笸セā非?。從這些,可以體會:唱,要依據(jù)一定曲譜的旋律與節(jié)奏。歌,相當于唱,有時又類同于吟。吟,要依據(jù)一定的吟誦(如常州吟誦)的風格與節(jié)奏。誦,則依據(jù)所誦詩文語言的節(jié)奏。這四者有區(qū)別,有時又交叉或類同。所以我們能見到這些詞語:“歌吟”,“吟詠”,“吟唱”,“吟哦”,“吟誦”等。這些詞語的含義有某種不確定性,但又離不開一定的規(guī)范。這些詞語由兩個漢字組成,其中必有一個“吟”字,這個字是核心?;蛘哒f,“吟誦”是吟詠與誦讀的結合,也可通。要說明的是,吟誦之誦,與今天流行的朗誦不同。
現(xiàn)今有一些作曲家為古典詩歌或今人的舊體詩詞譜曲,有時也吸收一些吟誦的因素,由演員歌唱。這些新譜的歌曲有的也很優(yōu)美。但這種歌唱跟吟誦不是一回事。
關于“誦”,古代的誦與今天的普通話朗誦是不同的。用方言也可以朗誦。我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語音樂律實驗室做錄音時,一首詩分三個層次:(1)普通話朗誦;(2)常州話朗誦;(3)常州吟誦調(diào)吟誦。三者有區(qū)別有聯(lián)系,形成體系。有人說,朗誦是從西方輸入的,源于舶來品話劇。也不盡然。中國戲曲中有“千金念白四兩唱”的諺語,京劇念白有韻白、京白、方言白等多種念法,與話劇的對白、獨白不同。應該承認,戲曲念白,特別是京白,也是朗誦的一個源頭。
吟誦不僅可施之于古詩詞,也可施之于古文。吟誦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可以誦到聲淚俱下。而駢體文的吟誦,更能突現(xiàn)此種文體中音樂的對稱美和均齊美。如駱賓王的《討武瞾檄》,王勃的《滕王閣序》,吟誦起來,可做到音調(diào)鏗鏘,氣韻俱足。
由于“吟”與詩的關系密切,“吟”逐漸演變?yōu)橐环N詩體的名稱,如《梁甫吟》、《白頭吟》、《游子吟》、《秦婦吟》等?!耙鳌庇殖蔀樵姷拇Q,如“吟社”即詩社,“吟壇”即詩壇,“吟友”即詩友,“吟客”即騷客,“吟牋”即詩稿,“吟榻”即吟詩坐臥之榻,如此等等。唐代詩人齊己有一首《經(jīng)賈島舊居詩》,其中有句:“若有吟魂在,應隨夜魄歸。”這里“吟魂”指詩人的鬼魂,或者詩化的精靈。這個“吟魂”,令人驚,令人嘆,令人無限遐思,令人心悸神馳!
“吟”又演變?yōu)樵娫~創(chuàng)作?!肚f子·德充符》:“倚樹而吟”,指的是做詩。白居易《閑吟》:“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一閑吟?!敝傅囊彩亲鲈姟t斞浮稙榱送鼌s的紀念》一文中的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闭f的是做詩,在口中吟成,沒有地方容他寫下來。毛澤東說他的六首詞是“在馬背上哼成的”?!昂摺保匆?,說他的這些詞是在騎馬行軍途中吟成的。這一“哼”,也使人想起龔自珍的詩句“吟鞭東指即天涯”。
我自己也做一些舊體詩,必先在心中默吟,然后寫下來。有時在乘公共汽車時也可默吟成詩,或者在步行時默吟成詩。做新詩,可在心中醞釀構思,但要成句,必須手中有筆面前有紙??梢?,吟,也是古人做詩填詞或今人做舊體詩詞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
吟誦,又是讀書方式。這里讀書不是指一般的閱讀,而是古詩文的學習。母親教我古詩文,囑咐必須出聲吟誦。我體會,只有通過出聲的吟誦,才能對古詩文的內(nèi)涵有深入的了解和領悟。
吟誦,不僅要注意咬字吐音,更要注意呼吸運氣。一首詩的吟誦,句與句之間要有間歇,句中頓與頓也要分明。平聲頓與仄聲頓不同,前者長后者短。如“風急天高猿嘯哀”一句,“急”字后為短頓,“高”字后為長頓,“嘯”字后短頓,“哀”字后長頓,比“高”更長。間歇與頓不能硬性規(guī)定幾分幾秒。這里要強調(diào)感情的投入,感情投入的前提是對所吟詩內(nèi)涵的理解。吟得酣暢淋漓,出神入化,是吟者與所吟詩在感情上高度契合的結果。由于詩的內(nèi)涵不同,吟者的感情不同,會出現(xiàn)一種現(xiàn)象:同一種詩體在同一個吟調(diào)的框架內(nèi)吟誦,而效果迥異。如李商隱《登樂游原》與盧綸《塞下曲》,同是五絕,但前者傷感,后者尚武,因而吟起來,前者沉郁,后者高昂。我聽母親吟杜甫的《客至》和《登高》,均為七律,作者是同一人,但前者和諧欣慰,后者激越悲涼,效果各異。
常州吟誦,必須用常州話的常州讀音?,F(xiàn)在由于交通發(fā)達和廣播電視的普及,普通話的推廣取得極大成效。但帶來的副作用是方言的衰微?,F(xiàn)在常州的青年學生、少年兒童,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即使在家里跟父母談話也不大用常州音。不是不用,是不會或不大會了。原以為城里如此,鄉(xiāng)村不這樣,后來了解到,江南農(nóng)村逐步現(xiàn)代化,農(nóng)村孩子也普遍地講普通話??赡芷У牡胤奖A舴窖远嘁恍?。為了常州吟誦與其他地方吟誦的傳承,有關文化當局應該采取措施,為此提供必要的條件:保存方言。
1958年初,我聽過周恩來總理就漢語拼音方案公布而作的報告。他說,推廣普通話是必要的,但不是要消滅方言。他提倡干部到地方去要學習方言,這樣才能與群眾打成一片。周總理的主張使我想起政府提倡京劇和地方戲曲的“百花齊放”政策。如果方言消失,地方戲曲也將消亡,這是不能接受的!對吟誦藝術來說,似也應采取“百花齊放”政策。為了達到各地吟誦藝術的有效保存,首先要保護各地方言。
吟誦,可施行于古詩文,也可施于今人所寫的舊體詩、詞或文。魯迅、郁達夫、田漢、聶紺弩的舊體詩,可用常州吟誦調(diào)吟誦。這類詩詞的吟誦,要注意的是:是否注入了現(xiàn)代、當代的思想感情。如果把“慣于長夜過春時”吟成“悵臥新春白袷衣”的味道,那就失敗了。
吟誦,是否可以施行于新詩(白話詩)?去年(2008年)10月18日,我在洛夫詩歌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試著用常州吟誦調(diào)吟誦了洛夫的新詩《水墨微笑》,效果如何,讓別人去說。新詩既然可以用中國傳統(tǒng)的書法藝術來書寫(今年在北京朝陽區(qū)文化館舉行過“書法寫新詩展和座談會”),那么新詩似也可以用吟誦調(diào)來吟誦。這是一種嘗試,一種創(chuàng)造,要由吟者自由發(fā)揮,進行探索。
吟誦是研讀古詩文的一種學習方式。吟誦也是欣賞古詩文的一種審美方式。吟誦,又是吟者發(fā)掘和完善古詩文聲韻美的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在書房里,在林蔭下,在晨曦中,在月光下,吟誦詩文,是陶冶性情,提高情操,達到心靈愉悅,精神凈化的一種自我修養(yǎng)方式。吟誦,自己聽,給家人聽,給朋友聽,給愿意聽的人們聽,都可行。為了傳承、研究、提倡,在一定的群眾場合吟誦,也應該。吟誦,宜于小范圍內(nèi)演示,不宜于大庭廣眾中演出。更須警惕用來炒作,異化為商業(yè)行為。那樣做,必定變味。
今天,我們正在西安參加第二屆中國詩歌節(jié)。在這次詩歌論壇上,請允許我用常州吟誦調(diào)吟誦兩首杜甫作于長安的詩。公元756年,杜甫為安祿山叛軍所獲,身陷長安?!对乱埂肥嵌鸥τ陂L安思念在鄜州的妻子兒女之作,《春望》是杜甫目睹長安為叛軍占領后國破家亡有感而作。這次詩歌節(jié)的口號是“盛世中國,詩意長安”。吟誦這兩首詩,也許能起一些“興,觀,群,怨”的作用。
據(jù)2009年5月26日發(fā)言整理,有增補。
注釋:
①據(jù)秦德祥先生告知:唐文治吟誦音調(diào)的源頭可能有如下幾種:1.“桐城吟誦調(diào)”。唐先生的老師吳汝綸先生是安徽桐城人,其吟誦當是采用桐城方言的“桐城吟誦調(diào)”,唐先生改用其家鄉(xiāng)江蘇太倉方言吟誦。但唐先生僅在日本時接受了吳先生吟誦《兵部員外郎傲慢君墓志銘》一文的傳授。2.“太倉吟誦調(diào)”。前人通常是在幼年時期習得吟誦,唐先生幼年時,在受教于吳先生之前,很可能已接受過家庭或他人的吟誦傳授,那么,其吟誦當為“太倉吟誦調(diào)”。3.從其吟詞的音調(diào)看來,其吟誦或尚有其他的源頭。因而唐氏的吟誦也許不是“無錫吟誦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