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相全
《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下簡稱《小白楊》)是艾特瑪托夫的早期代表作品之一,被收入《草原和群山的故事》,這部小說集于1963年獲得蘇聯(lián)最高文學獎——列寧獎?!缎“讞睢肥且徊砍錆M著浪漫色彩的愛情哀歌,通過記者“我”之口講述了兩個人(伊利亞斯和巴伊切米爾)的故事,而以前者故事為主體?!缎“讞睢窛B透著艾氏對感情的真正詮釋,他用詩歌一樣的哀傷意境展示了一段普通人的不平凡感情。它曾“兩次被拍成電影,還被改編成歌劇和芭蕾舞劇,長時間在前蘇聯(lián)各地的熒屏上播映,在舞臺上演出,感動了無數(shù)的觀眾”。
在國內(nèi)研究者的相關著述中,《小白楊》少有人關注,論者往往關注的是《查密莉雅》《白輪船》《第一位老師》《永別了,古利薩雷》《一日長于百年》《斷頭臺》等作品。一般而言,探討艾氏愛情主題,文本分析首選《查密莉雅》;探討艾氏對歷史傳統(tǒng)文化思考的首選《白輪船》《一日長于百年》《死刑臺》等;即便有人對《小白楊》進行分析的,也是泛泛而談,甚而存在誤讀。如2005年《西伯利亞研究》刊發(fā)的《艾特瑪托夫(草原和群山的故事)的寫作藝術》,涉及到對《小白楊》的分析,認為作品講述的是由于主人公的急躁脾氣造成的愛情悲劇。該文章在復述《小白楊》情節(jié)時,有這樣一段話:“主人公伊利亞斯由于性格急躁釀成大錯,沖動之下打了愛妻阿謝麗,當他悔悟過來時,阿謝麗已離他而去。幾年過去了。當他與自己苦苦尋找的妻子重逢時,她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妻子,兒子也管別人叫爸爸了。這個人正是他以前舍命相救的養(yǎng)路工巴伊切米爾?!边@段話顯然扭曲了小說的情節(jié)。
整體而言,艾氏的許多作品都具有深刻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和人文意蘊,有著很高的藝術價值,但忽視對《小白楊》的理解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在描寫愛情方面,《查密莉雅》固然美妙動人,被稱之為“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愛情故事”,但《小白楊》的愛情更有生活氣息,更能反映出愛情真諦。如果說《查密莉雅》講述的是一段禁忌愛情帶來的哀傷情調(diào),那么《小白楊》講述的則是正常男女青年之間的愛情波折,顯得青澀動人。
一、浪漫愛情:普通未必不浪漫
描寫普通人,是艾氏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從查密莉雅到阿謝麗,從丹尼亞爾到伊利亞斯,艾氏用自己傳神的筆調(diào)描繪了這些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生發(fā)出一個個動人故事。就人類整體而言,普通是最普遍的一種存在方式。普通人自不待言,英雄人物也會有各種各樣普通的情感。因而描寫普通人,實際上就是描寫最普遍的人性,這也是艾氏作品能夠感動讀者的原因之一。在艾氏的筆下,普通人又具有非常鮮明的特點,他用自己巧妙的構思賦予作品人物以詩情,以畫意,帶有強烈的浪漫色彩。
在《小白楊》中,艾氏著力刻畫的兩個人物是伊利亞斯和阿謝麗,主要講述的是兩個人的愛情歷程。伊利亞斯是一個普通的充滿干勁的汽車司機,是一個勇敢的吉爾吉斯“騎士”,而阿謝麗則是一棵淳樸善良而又能干的小“白楊”。這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吉爾吉斯青年。艾氏通過一系列典型刻畫為他們的偶然邂逅到私奔結婚披上了一層浪漫外衣。
一見鐘情是兩人的戀愛方式,伊利亞斯的一句“漂亮嗎”拉開了兩人戀愛的序幕。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伊利亞斯正在汽車底下修車,先看到的是阿謝麗的老式裙子,以為車子旁邊站著一位老大娘。等他爬出來看到真實的阿謝麗后馬上就被迷住了。小說這樣寫道:“我(伊利亞斯)趕快從車底下爬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窈窕的姑娘,她嚴厲地皺著眉頭,頭上包著紅頭巾,肩上披著一件肥大的、大概是她父親的上衣。她默默地看著我。我簡直忘記了自己是坐在地上,滿身污泥?!边@戲劇性的一幕使伊利亞斯對阿謝麗產(chǎn)生了難以忘懷的情思。
一見鐘情是文學史上屢奏不衰的愛情號角。羅密歐與朱麗葉,張生與鶯鶯,豆扇陀與沙恭達羅,這些中外經(jīng)典愛情都是以這種方式揭開朦朧面紗的。現(xiàn)實生活中,充滿幻想的少男少女也無不憧憬這樣的愛情方式。就戀愛方式本身而言就充滿了浪漫色彩。同傳統(tǒng)文學里的戀人相比,伊利亞斯和阿謝麗之間的戀愛要更為率性。在戀愛過程中兩人都是通過直接交往的方式進行的。沒有了傳統(tǒng)文學中神父、紅娘、伴娘等的協(xié)助,使這種浪漫極具現(xiàn)代性和民族性,顯示了吉爾吉斯青年對待感情的獨立、率性和大膽。正如有論者所言:“艾特瑪托夫生長的吉爾吉斯斯坦是個以游牧民族吉爾吉斯為主體民族的山國。在這個民族里,姑娘們同小伙子一樣騎馬放牧?!边€有論者也指出:“吉爾吉斯遼闊的群山草原,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決定了吉爾吉斯人的奔放豪爽的性格及強悍的生命激情。艾特瑪托夫筆下的人物真實地表現(xiàn)著吉爾吉斯民族的這種精神風貌。”正是這種游牧民族特有的豪放與風情,鑄就了吉爾吉斯青年率性而為的性格以及自由奔放追求愛情的獨立精神。
戀愛的過程也充滿了溫馨與甜蜜?;氐杰噲龅囊晾麃喫瓜萑朊苤?,他明知阿謝麗家人已經(jīng)為她定好了人家,但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隨后的幾天里,二人感情越來越深厚,“兩人都感覺到,如果失去對方,便不能生活”。后來在伊利亞斯將要被調(diào)離集體農(nóng)莊運輸線時,他違反車場規(guī)定,開著汽車沖到阿謝麗家,帶走了兩天后就要出嫁的阿謝麗。“汽車像勁鳥似的飛馳在草原上。整個世界都在飛奔:群山、原野、樹木迎面掠過。風吹打在我們臉上,因為我們一往無前地疾駛著。太陽在天空照耀,我們在歡笑,空氣中蕩漾著艾蒿和郁金香的芳馨,我們敞開胸懷暢快地呼吸……”這樣的描寫把兩人無比激動和歡樂的心情,情景交融地揭示了出來。
私奔是他們結合的主要手段,不經(jīng)父母之命的自由結合,表現(xiàn)了青年男女對愛的強烈追求。在現(xiàn)實生活中,私奔會惹來很多非議,它涉及到道德層面的問題。但在文學史上,私奔與一見鐘情是一對孿生姐妹,是青年男女大膽反抗舊禮教,追求自我解放的常見方式。較為經(jīng)典的當屬羅密歐與朱麗葉。但伊利亞斯和阿謝麗的私奔帶有特殊性。首先他們的“私奔”并不全是“私”的成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私奔是在夜里進行,必須瞞過雙方家庭。而伊利亞斯的“私奔”是在白天開著大汽車進行的,氣勢恢宏。當他帶著阿謝麗回到車場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了他的這一壯舉。其次,伊利亞斯和阿謝麗的“私奔”受到了大家的熱情贊揚。車場的司機紛紛給這對新人以祝福,有的還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禮物送給他們,受到英雄一般的禮遇。這表現(xiàn)了吉爾吉斯民族獨具的崇尚自由和勇敢的價值觀念。艾氏把這種民族風情糅人二人的戀愛之中將其藝術化、詩意化,使之充滿了浪漫的民族風情。
在艾氏愛情小說里,“私奔”是具有獨特意味的。在《白雨》里,薩阿達特與卡瑟木江就是通過私奔追求自己的幸福。在這部短篇小說里,塞涅普阿媽對女兒私奔非常憤怒,認為給自己丟臉。而族里的長者托科伊阿伯并不把薩阿達特的行為當作一種恥辱。他對塞涅普阿
媽說道:“我真為你感到害臊,如果是薩阿達特做了壞事,我立刻就騎馬去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抱回來?!钡恰拔覜Q不能這樣做,寧肯讓我的手爛掉……”“你年輕的時候,可以跟著自己的愛人迎著困難上,為什么你的女兒就沒有權利和他的愛人一起去共同安排自己的生活、共同勞動呢,啊?”在這里“私奔”經(jīng)過艾氏的理想化處理,成為一種被認可的價值方式,用以塑造主人公追求愛情和自由的浪漫情懷。在《查密莉雅》中查密莉雅也是通過與丹尼亞爾的私奔來實現(xiàn)愛情理想的。在作品結尾,艾氏用詩一樣的語言為這一行為涂上了浪漫而又充滿哀感的色彩:“我的查密莉雅,你走了,穿過遼闊的草原,頭也不回地走了。也許,你疲倦了,也許,你對自己失掉了信心?你就偎依到丹尼亞爾身上吧。讓他為你唱起他那歌唱愛情、歌唱大地、歌唱生活的歌!讓草原翩躚起舞,變幻出萬紫千紅!讓那八月之夜在你腦海里縈回!朝前走吧,查密莉雅,不要后悔,你已經(jīng)找到了你那得來不易的幸福!”與《白雨》相比,艾氏已經(jīng)有意識拔高這種追求愛情的行為,到《小白楊》中,艾氏更是進一步將這一行為理想化、審美化,表現(xiàn)出充滿自然氣息的浪漫情感。
從伊利亞斯和阿謝麗兩個人從相識到結合,都可以感受到濃厚的自然風情和浪漫色彩。作為一對吉爾吉斯的普通男女,他們演奏出的愛情之歌決不比文學史上的浪漫愛情遜色。
二、哀感之美:不是悲劇亦動人
艾氏就像《白輪船》中的那個孩子,他試圖用自己的筆去描繪美好的生活畫卷,但是他的經(jīng)歷又使他不相信生活本來的美麗。因而他只是在生活表面鍍上了一層金邊,看起來絢爛,但骨子里充滿了哀傷。在艾氏寫得好的愛情小說里,都是以哀為底蘊,以浪漫美麗作為外殼,把美變成一種詩意的悲哀,這美麗的悲哀也正是《小白楊》傳達的審美效果。
由于一件偶然事件,改變了原本幸福的一對夫妻。車場在討論怎么能夠更快地給中國工人運貨時,伊利亞斯的個人英雄主義開始作祟。他貿(mào)然提出用掛拖車的辦法增加汽車運載量。實際上他曾成功地用這種辦法解救過另一輛貨車,但知道這件事情的江泰并沒有出面為他證實。這個太過冒險的建議受到大家批評。但他自作主張地掛上拖車,運著貨物走了。結果車撞進溝里,他丟下貨物逃了回來。失敗的伊利亞斯萬分懊悔,再加上車場同志的群起聲討,他感到非常痛苦,開始酗酒,放縱自己。在一直暗戀他的卡基佳的引誘下,他背叛了與阿謝麗的感情,終于失去了阿謝麗。阿謝麗出走了,美妙而浪漫的愛情夭折了。等他后來再找到阿謝麗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
有論者在講述這段故事時,往往給伊利亞斯賦予悲劇人物的意味,用他的性格缺陷來解釋愛情悲劇的成因。但在筆者看來,這種看法存在問題的。首先,動不動就試圖從文學作品中找出悲劇意識的批評方法,是極不可取的,顯示了批評者的狹隘。作家寫不出悲劇就不能顯示其偉大,這本身就很荒謬。其次,伊利亞斯根本就不能稱之為一個悲劇人物。正如有論者所言:“1962年發(fā)表的小說《我的包著紅頭中的小白楊》,雖已有了悲劇情節(jié),但是主人公伊利亞斯喪失尊嚴、失去愛情的不幸,乃是他性格乖張、自暴自棄,一錯再錯的結果,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悲劇人物必須具有這樣或那樣的偉大的、正義的、或者正面的素質(zhì)。即使以亞里斯多德的悲劇性格過失論的觀點來考察,它也不屬于真正的悲劇之例,因為伊利亞斯雖能使人對他產(chǎn)生同情之心,但沒有崇敬之感,因此,艾特瑪托夫的早期創(chuàng)作,還只是停留在悲劇氣氛和悲劇情節(jié)的階段。只能說是作者悲劇成識的萌動?!薄_@一論斷可取的是指出了伊利亞斯不是一個悲劇人物,但其暗含的審美趣味仍是以尋找悲劇性為欣賞文學的樂趣。
伊利亞斯不是一個悲劇人物,決定了兩人的愛情也不是愛情悲劇,也正因為如此,愛情的哀感才能有效地傳達。在經(jīng)典的愛情悲劇中,沖突過于激烈,愛得深,恨得也深,結果也愈加慘烈,傳達的藝術效果往往是“悲憫”和“同情”,體現(xiàn)的是一種激烈的悲壯美。美狄亞的愛情、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便是如此,它們帶有強烈的悲愴感,缺乏哀傷的氛圍。
艾氏塑造的伊利亞斯和阿謝麗只是兩個普通的青年男女,《小白楊》講述的是普通人的愛情故事,這就決定了審美基調(diào)。作為普通人,普通地活著,僅此而已,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普通而不卑微,雖然不會像英雄貴胄那樣驚天動地、波瀾壯闊,但也有自己的精彩,也會有絢麗的陽光和剎那間的輝煌。因而這種淡淡的詩意的悲哀,會更適用于普通人的愛情。伊利亞斯和阿謝麗的愛情雖然沒有傳統(tǒng)愛情悲劇那樣驚心動魄,以死殉情,但它用淡淡的哀傷以及深沉的對人性人情的細致刻畫一樣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這場愛情故事里,兩個主角充分體現(xiàn)了普通人的性格與無奈,展示了普通人的美好心靈。伊利亞斯有錯嗎?如果他不夠沖動,如果他不夠勇敢,如果他不去掛拖車,那么他就不是伊利亞斯了,也就不會勇敢決然地演繹出一段戀愛、私奔的傳奇故事。人的所有性格都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把勇敢反過來就是沖動,把自尊反過來就是驕傲,成功的時候看它光明的一面,失敗的時候就把它另一面翻轉(zhuǎn)過來。伊利亞斯追求阿謝麗時候的沖動,就是勇敢;在失去阿謝麗時,就評判他為沖動、性格有缺陷,這很不公平。阿謝麗有錯嗎?她愛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丈夫闖禍,她并不在意,百般勸慰;丈夫酗酒,她沒有生氣,而是想辦法讓他戒掉。為了他們當初的浪漫愛情,她愿意付出一切,但她最害怕的是失去愛情。伊利亞斯自暴自棄不可怕,酗酒不回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在離家出走遇到巴伊切米爾時,她依然對丈夫充滿憧憬。但江泰打破了她的希望,使她走進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正如有論者所言:“艾特瑪托夫的主人公是自然而樸直的人,有著天賦的藝術本性——無論如何他都會走向自由和創(chuàng)造。即使為此付出痛苦乃至生命的代價,他也是令人喜悅的真正的人,他的善良、智慧、良心、才能不會屈服于環(huán)境,而要自己開辟出道路?!?/p>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小白楊》講述的就是普通人的不平凡的愛情,在這場浪漫的愛情里,無所謂對錯。對讀者而言,也不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區(qū)分主人公對錯上。試想,如果主人公都對了,小說就不用寫了。讀者的審美體驗也就是發(fā)生在這種遺憾之中,這種淡淡的纏綿的遺憾就是艾氏所要傳達的詩歌一樣的哀感。
小白楊,走了。伊利亞斯終于失去了他原本以為世界上他最愛的女人,而這個女人也曾經(jīng)那么熾熱地愛過他??赡埽罹褪沁@樣。所有人都沒有錯,錯的只是生活本身。愛情沒有錯,沖動沒有錯,這些都是他們的組成部分,因為他們都是普通人。但是,愛情與沖動的錯位,就使得生活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赡苊總€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偶然那么一天,會找到自己的天堂——那個可能一輩子鐘愛的人以及那段染上詩意的愛情。但是我們畢竟不是可以一直坐在天堂里的上帝,不能夠被自己的愛人一輩子供在神龕上。我們是普通人,會犯錯,在犯錯之中,愛情走下了神龕。在剎那間的錯位中,就失掉了天堂。艾特瑪托夫延續(xù)了他在《查密莉雅》中的寫法,在重視人情人性中展示了一種充滿甜美與愁緒的哀感之美。“以情動人,情理交融,這是艾特瑪托夫早期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作者筆下人物的富有人性和人情味,同樣為小說集增添了不少詩情畫意。”
一部小說,卻有著詩歌的意境。李煜有詞:“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辟R鑄亦有:“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痹谀撤N層面上跟這部小說帶來的哀感都有相通之處。馮德英曾經(jīng)說過:“艾特瑪托夫的作品是非常好讀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像是蜜和酒,甘甜芬芳得陶醉其中?!边@就是《小白楊》傳達給讀者的真摯感受。
作者系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天津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