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1
研二暑假,我從系里申請了一筆費用,抱著一臺借來的高清DV回到老家。我要拍叔叔的跑車生活,申請計劃書上寫的題目是:長途。叔叔是個跑長途車的,三十二歲,瘦得像根麻稈,已經在大卡車的駕駛室里坐了十二年。他不厭其煩地從中國的南頭跑到北頭,再從黃海邊一直跑到青藏高原上。叔叔大我七歲,因為整天窩在車里他被蒸得很白,我們倆站在一塊別人就覺得我們是兄弟。我和叔叔一樣,眉毛粗黑,高鼻子大嘴。他有一肚子故事,見過全中國的人,腦子里裝著一張詳細的中國地圖,他會說上百種方言,其中一半像鳥語。這是我決定拍他的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是,很多年前我就有一個隱秘的愿望,做一個卡車司機。為此,念大學之前我一直被認為是胸無大志,老師讓大家說一說各自的理想,都是科學家、作家、醫(yī)生、國家領導人之類,只有我站起來大言不慚,卡車司機。全班人都笑翻了,似乎這是全世界最卑微的理想。想笑就笑吧,我的確想做卡車司機。我叔叔那時候已經是卡車司機了,帶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們把車窗搖下來,讓大風穿過駕駛室,風過耳邊如同旗幟獵獵地響,卡車穿過野地,在柏油路上放開了跑,油菜花在兩邊黃金一樣盛開,一開就是一片海洋。那感覺好極了。他們笑,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感受過。我們光著膀子戴墨鏡,像牛仔奔跑在美國西部的荒野里。我叔叔歌唱得好,嗓門也大,我跟著喊,大地上仿佛就剩下我們兩個人,那種孤獨悲壯和淋漓盡致的既想哭又想笑還得大喊大叫的感覺,他們也不會知道,所以他們笑。
我想用DV告訴大家的就是這么一種寂寞漫長、前路迢遙的生活,一兩個人,壯麗、艱辛,堅持不懈地奔走,走完了還走,沒有盡頭。我沒能成為一個卡車司機。我想讓叔叔代替我在鏡頭里過一個卡車司機的生活。我在電話里興奮地跟叔叔說,我拍你的長途。
叔叔說:“沒問題,正好趕上個長途。”
回到老家,我爸說,你叔叔說了,明早就到石碼頭。我一愣,這跟石碼頭有什么關系?
“你不是要拍子歸的長途么?”我爸說,“他的船明天就到?!?/p>
子歸就是我叔叔??伤趺赐蝗痪妥兂膳艽牧耍?/p>
“半年了?!蔽野终f,“有一天回到家,死活要賣車。不干了。誰說也不行。”
六個月前,我叔叔把跟了他五年的“解放”賣了。兩天后去了河上游的一家船行,成了被雇傭的船老大。運河上跑的船他都會玩,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吃水飯,運河上上下下地跑,叔叔打小就跟在船上瞎擺弄。等我爺爺快跑不動了,希望他以后把船接下來,我叔叔卻不干了,他嫌船慢,來來回回就這一條道,跑到死也只能在運河上。他要跑車,果然上了岸就成了卡車司機。十年前水上生意不錯,我叔叔不干,現在水飯難吃了,他頭一別又回來了,大家就看不懂。這個陳子歸,只能是腦子里進水了。
可是,我的《長途》怎么辦?我打了報告遞了申請,光可行性論證就用了五張紙。你個陳子歸!第二天一早我站在石碼頭上,對著從上游駛來的一條船放開喉嚨喊。我痛扁他的心都有。
陳子歸站在甲板上像根船篙,歪著頭一臉壞笑,向我擺手:“陳小多,當了研究生就是不一樣啊,都學會準時了?!?/p>
“尊重一下知識分子好不好?叫陳千帆!”
“屁!還陳千帆,你以為你掛了個相機就不是陳小多了?不上我可掉頭了?!?/p>
陳小多是我小名。我跳上船,一屁股坐到甲板上,陳子歸,你可把我害苦了。
“多大的事,不就照個相么,照哪不是照。這一路水道,比岸上的好看一百二十五倍。”
哪里的長途都是長途,只能這樣了。要怪也怪我當時沒說清楚。這是條單放船,柴油機在船頭呼嗵呼嗵叫。八點鐘的太陽落在船頭,水汽正從平穩(wěn)的河面散盡。船頭劈開水面的聲音我從小就在聽,白天有些嘈雜,夜晚時像很多人在小聲說話。我把DV抓在手上,想著無論如何也得拍點啥。叔叔從駕駛室里伸出頭說:
“先照,一會兒我給你講點岸上的事。”
這辦法不錯。我拍我的水上長途,穿插陸地上的長途故事,就拍我叔叔講的,對準他的嘴。問題解決了。我把DV往駕駛室里伸,為了蓋過馬達聲我必須提高嗓門,我說:“這個帥呆了的船老大是我叔叔陳子歸,花街人,未婚,高考落榜兩次,二十歲開始跑長途運輸,開了十二年卡車。今年一月份突然決定坐到這里,立志將水上的軟飯硬吃。現在開始他的長途生活。”
我剛說完,叔叔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說耶。然后對準鏡頭說:“我得給我酷斃了的侄子陳小多補充一句,本人第二次高考只差一分。耶!”
2
水上的生活其實枯燥,這我是知道的。因為慢,看來看去風景都差不多,除非到了一個個小碼頭,采買食物和日用品,下個館子喝點小酒。如果沿途有朋友那當然好,船一停下他們就拎著酒瓶子上來,就算聊聊天也好。長途船一般至少要兩個人,這和跑長途車一個道理,輪流駕駛。上岸放風時也可以輪著來,這個碼頭你去花天酒地了,下一個碼頭就得輪上我。船必須留人看守,一艙的貨。叔叔這趟船從揚州來,滿滿的一船麥子要送到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的加工廠。和他搭檔的是花街上游十公里的一個廟頭人,外號秤砣。秤砣剛在老家相上個女朋友,聽說我要跟叔叔跑這趟船,船到廟頭就提前下去了。秤砣結巴,跟叔叔說:“回家睡睡睡了她,弄弄弄大大了她就跑不掉掉了?!蔽沂迨寰统扇酥?,讓他回去睡。你要不讓他回去睡女朋友,半路上他就會上岸睡別的女人。你要不讓他上岸,他能急得撓墻,拿腦袋往甲板上撞。
“秤砣心里亮堂著呢,”我叔叔說,“夜里說夢話,要買一條船,自己放。我就問他,跟誰一起放?他說,跟跟我老老婆一起放,想啥時候搞就啥時候搞搞。還吧唧嘴,跟吃了紅燒肉似的。”
“那你呢?”我能看見此刻全家人都把耳朵豎起來了。三十二歲的叔叔的終身大事讓他們焦慮不已。“有頭緒了?”
“船上有女人不吉利,沒聽說啊?”
河邊的人誰不知道??涩F在跑的大部分都是夫妻船,兩口子常年在水上過日子,孩子就生出來了。身后不遠就是一條夫妻船,船上拉著條晾衣繩,花花綠綠地飄著女人的內衣。我把鏡頭對準那條船,慢慢調焦,一個光著上身、戴黑鴨舌帽的男人突然出現在鏡頭里,正往這邊看,我趕緊把機子放下。
“不帶上船不就完了?!?/p>
“那沒事就往家跑,煩也煩死了。一個人野著,這他媽多自在。陳小多你這書是白念了?!?/p>
“基本明白了?!蔽艺f。叔叔應該不缺女人。跑長途的很多都這樣,跑到哪睡到哪。我嘿嘿地壞笑,搞得我叔叔很緊張,陳小多你沒病吧?我又說:“嘿嘿,我基本明白了。”
我叔叔就笑:“個小東西,你知道個屁?!彼汛俜怕?,指著右前方的一個破舊的碼頭讓我看。僅從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巨大的條石看,若干年前應該是個頗具規(guī)模的碼頭。石頭邊緣已被風化剝蝕,青苔像葛藤一樣細密地向上攀爬。有一條行跡漫漶的小路從碼頭伸出去,歪歪扭扭穿過野地,四五里地的遠處是房屋、樹木,之后是貼著白瓷磚的一片大大小小的樓房。我的鏡頭從廢碼頭的倒影開始走,拾級而上,爬上小路,逐漸升高,一個小鎮(zhèn)降落在鏡頭里。叔叔要停下,我讓他繼續(xù)走,要的就是行進的效果。但他還是停了,堅持讓我看兩塊歪倒在荒草中的石碑,一塊寫著:御碼頭;一塊寫著:舍舟,“舟”字下面只有半個字,形狀如“上”。
“說是康熙乾隆下江南,都在這里上過岸?!笔迨逭f,“另一塊碑,舍舟上馬。我扒開泥看過。”多年前的胖墩墩的楷書,真有那么一點好大喜功的皇家氣派。我給兩塊碑來了特寫,然后把鏡頭對準叔叔,希望他能再說幾句。沒想到叔叔說:“剛和秤砣搭班,跟他在這地方干了一架。狗日的,他說去鎮(zhèn)上買包煙,回來身后多了個女人,他要在船上睡。后來?我把他踹水里了。狗日的,我這可是條新船。”叔叔響亮地朝水里吐了一口痰。
如果這兩塊碑都不是贗品,當年市鎮(zhèn)應該就在河邊。我彎下身子去找水平線,發(fā)現這一片野地凹陷了下去,不出意外,是為了避開運河泛濫房屋才遷到遠處的??滴跚‘斈晖x壯觀的登陸之地,成了結巴子招妓的碼頭。
“這船上就沒睡過女人?”我對這個規(guī)矩一直心存疑惑。
“睡過。”叔叔說,給我一根煙,自己也點著一根,“我一上岸他就閑不住,有一次我從酒館里回來,老遠就看見船在晃,這個死秤砣他把動靜弄得還挺大。當時我們一船的毛竹呢。我就在碼頭上抽煙,半包煙抽完了船才平穩(wěn)下來。我等那女人上了岸我才上船,我說你他媽跳舞啊你。這狗日的像攤爛泥似的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跳不動了?!笔迨逡贿呎f一邊模擬秤砣的動作和表情,笑得我攝像機一直抖。他讓我看休息艙,狹窄的空間里擺著三張床,一副高低床,被結結實實地焊接在墻上,旁邊是張折疊過的行軍床,叔叔指了指行軍床?!拔易∠麓?,不許他亂碰,這家伙就買了張行軍床備用。”我把鏡頭對準上床,床板離天花板實在太近,秤砣哪里能活動得開。
對秤砣的行為,我叔叔后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眼不見為凈。一把年紀了,得人道點。我把鏡頭對準叔叔,跟開車的時候比,他變黑了,也結實了,一彎胳膊大臂上的肌肉就暴出來。
出了休息艙,夕陽照到我們的腦門上。陽光依然很熱,但水上風大濕漉漉地吹,夏天還可以忍受。半條河水都是紅的。我叔叔進了駕駛室,把速度開到最大,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碼頭。路上不安全,水上也一樣,打劫的那幫渾蛋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此時候的光線最宜拍攝,我站在甲板上原地打轉,把能看見的一切都收進鏡頭里。后來,水面一半泣血的紅,一半絕望的暗紫,天空在逐漸降低,很多小船、單放和拖船被我們拋在后面。夜晚從水底下浮上來,我看見了越來越多的燈光匯聚在岸邊。
3
十三條船凌亂地擺在碼頭里,我們的船停在外圍,邊上只有一掛八節(jié)的運煤拖船。停在最外面怕半夜有人上來瞎翻騰,停到中間退出來可能又不太方便,叔叔喜歡大清早就上路。開車時也這樣,別人出門時他已經下去近百公里了。他說一個人走路清靜,撒開來跑才舒坦。跑長途的感覺就是做孤膽英雄。這是我上船的第一天,叔叔落好錨就上岸給我買吃的。這地方的麻辣鵝味道好極了,還有一種叫石子饃的小燒餅,醒好的發(fā)面揪成小團,摁在滾燙的鵝卵石上,烤熟了就是石子饃。我把攝像機打開,在燈火之間叔叔大步跳上了岸,嘴里哼著大西北的小調。紅綢綢的個褲哎綠絲呀么帶,我給我那個公么公哎腿撇開。我跟過船,但沒跟過這么遠,這地方也從沒來過,一切都是新鮮的。我的鏡頭緊緊抓住叔叔的后背,直到他融進異鄉(xiāng)的夜晚里。
麻辣鵝好吃,石子饃也好吃。一斤麻辣鵝和二斤石子饃下了肚,還有四瓶王子啤酒,兩個人的飯量嚇我一跳,簡直是養(yǎng)豬。我叔叔在鏡頭里摸著膨脹起來的肚皮說:“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這才是他媽的好日子?!?/p>
收拾停當,叔叔帶著我檢查一遍貨艙,把雨布和繩子理順扎好,河面上升起了水汽。我們坐在甲板上,蒲扇打腿,我?guī)У尿屛没端静还苡?,高腳的蚊子大如蒼蠅。叔叔喝了一口濃茶說:“陳小多,老子給你講個大霧天的故事吧。講完了睡覺?!蔽掖蜷_攝像機,叔叔是個黑暗的影子,只有臉上閃著油光,晃一下,又晃一下。
《長途》故事一:
那時候我還沒完全出師,出車還得師傅跟著。我?guī)煾道闲奉^,不喝酒開不了車,放在現在那不行,上車就得給警察抓??膳荛L途的誰他媽的又能不喝點酒呢。我想多練練手,半夜里起來撒尿,把我?guī)煾档木茐亟o藏起來了,所以一清早起來他就沒精神。車就歸我開了。我愛開早車,就是老蟹頭帶出來的。他要也喝了酒,半夜就爬起來開車。
碰巧那天早上大霧,濃得像變質的牛奶。我他媽開心壞了,這天氣我可以露一手了。老蟹頭坐在副駕座上,冷水擊頭也沒清醒,車一動就東倒西歪。我把眼睛睜到最大,這種天氣開車就跟你在渾水里游泳一個道理,能看見多少就多少,其他的只能跟著感覺走。我想看看我的感覺咋樣。好司機都有好感覺,比狗還靈。不緊張那純屬胡扯,我腰桿都僵了,下去了五十公里才敢放松一點。就這樣也沒發(fā)現我?guī)煾荡蜷_了他的酒壺。他在黃書包里找到了,喝了半天我都沒聞到酒味,顧不上。
路上車很少,我的速度不慢,超過我的都是小車,我們來到一座大橋上。橋上慢行,所有司機都懂,我逞能,油門和擋都沒變,橋在顛簸,像踮著腳尖在跳。剛上橋,一輛小龜車嗖的就過去了,又跑幾米,又一輛小龜車過去了,快得像去搶銀行。尾燈閃了幾下,突然就沒了。我就疑惑,媽的,就是搶銀行也不能快成這樣啊,就亮那么一下。我的車原速跑。突然我?guī)煾?,這個喝了酒就精神抖擻的老東西,一腳踹到了我腳上,死死地踩住了剎車。我差點從車頭里鉆出去。我?guī)煾嫡f:“不對!”我才聞到一駕駛室的酒味?!斑@橋不拐彎,我走過。”老蟹頭又說。我突然就明白了,趕緊打好車燈跳下車,漫天清冷的變質牛奶,啥也看不見。
我跟老蟹頭往前走,抱著手電筒,也就十米遠,橋沒了,直直地斷掉了。水聲也被霧蓋住了。那兩輛小龜車一定是鉆水里了。老蟹頭說,快,快,把我往后推,喊!我就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喊:“停下!停下!”聲音都變成女人腔了。我喊老蟹頭也跟著喊,手電光在大霧里亂竄。那會兒我還沒手機,報不了警,就跟我?guī)煾岛哌旰哌旰傲藘蓚€多小時,攔了差不多二十輛車。后來的司機也跟我們一塊喊,車燈都開著。后來警察來了,我嗓子也啞了。他們問我們需要什么,我說水。我?guī)煾嫡f,酒。
4
后半夜下了大雨,我不知道。七月里的天說變就變,睡覺前我和叔叔在甲板上聊天,還是一頭的星星。叔叔身上的雨水把我弄醒了。我迷迷糊糊覺得胳膊上落了水滴,猛然驚醒,我正做一個相當不吉利的夢,夢見船翻了,我被卡在水里出不來,到處亂抓,抓到哪里都是一把水。就醒了,看見叔叔正往上鋪上爬,腳底板還在往下滴水,落到我伸到床外的胳膊上。我說叔,你尿床了?
“你才尿床!”叔叔說,頭回勾到床下,屁股撅著對我說,“下雨了?!?/p>
我才聽到大雨點砸到船身的聲音,像很多面小鼓在亂敲。雨落進運河,隔著艙板聽起來如同十萬只大白蠶在吃桑葉。然后是雷聲、霹靂,悶悶地響。我噌地坐起來,腦袋撞到了床板上。我得把這個雷雨夜拍下來。
“腦子壞了?!笔迨逭f,“雨大得要死,你那啥DV行不行???”
“那你幫我打傘?!?/p>
叔叔磨不過,只好又爬下床。他剛圍船檢查了一圈,能掖的掖,能擋的擋,確保麥子上不會漏水,淋了個稀里嘩啦才回來,干褲衩和背心換上身沒三分鐘。他讓我穿上雨衣,剛才他急著看貨都沒來得及穿,然后撐著一把巨大的黃色油紙傘護住我的攝像機。他說船上風大雨大,這玩藝比天堂傘管用。
凌晨三點二十一分,大雨跟夜一樣黑。雨珠子雨線子都是黑的。我把鏡頭從黑暗的水面上慢慢抬起,運河在動,好像隱藏了兇險的千軍萬馬,對岸的樹木和房屋遠到了千里之外。這種水面我有點怕。小時候在運河里洗澡,突然天黑下來,烏云壓著頭頂走,我就得趕緊爬上岸。我老感覺水底下會突然生出很多恐怖的妖怪,要抓我的手腳,所以渾身奇癢,那癢能鉆進骨頭縫里,簡直瘆人。幾條船上細小的燈光氤氳搖晃,偶爾見到一兩個人影在船上出沒,他們在捆扎貨物。雷聲從遠處滾過來,越滾越低,簡直要貼著水面才走,似乎后面有很多人在吶喊著推著它費勁地跑。雨被風裹住,如同巨大的鞭子唰地抽到這邊唰地又抽到那邊,抽到油紙傘上時,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了,我分明感到了滅頂之災。抽到腳上一道冰涼。
“我剛出來時,看見兩個小偷,”我叔叔在雨聲里必須喊出來我才能聽見,“劃著泡沫筏子,要解那條運毛竹的單放船的繩子,我大叫一聲,抓賊啊,他們就跑了。”
一條火紅色的閃電折了兩道彎,呈六十度夾角插入拖船旁邊的水里,一大片水面都照亮了,濺起的水花也是紅的。然后才是咔嚓一聲。鼓膜亂顫,我嚇得倒退兩步,DV差點脫手。
“看見沒?就是那種泡沫筏子?!笔迨逯钢W電入水處附近,我啥也沒看見,那地方此刻已經歸于黑暗。好在又一個閃,半個天空都亮了,我看見了拴在拖船上的那個四四方方的小東西。用幾塊大泡沫塑料捆在一塊做成的,上面裹了層塑料紙,正隨波浪涌動?!爱斝》ぷ佑?,原來我這條船上也有,太丑,我給扔了,換了個橡膠救生筏?!?/p>
這一段拍得艱難,風吹雨打浪涌動,從頭到腳都不安穩(wěn)。結束了回到休息室,兩人全身都濕了。我叔叔光著身子擰他的濕內褲,抱怨說這下好了,明天得光屁股開船了。我說那多性感,油門加到底,準比裸奔刺激。經過這一折騰我反倒不困了,大雨敲出一條船的輪廓,我問叔叔那都是哪里的賊。
“說不好。當地的,也可能是別的船上的。能撈點都想撈點。”
叔叔喝了兩杯開水,開始打哈欠。可我興奮地如同剛喝完咖啡。我還想再問。
“陳小多你饒了我吧。明天我還得趕路。再說幾句咱們睡。鏡頭伺候?!?/p>
我叔叔就光著身子裹了個花床單。當然你不可能在我的鏡頭中看見床單里面的光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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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偷?!堕L途》故事二:
這是小賊,沒啥意思。我見過偷車的,豪華大巴,那才夠味。想不起來哪一年了,也是大霧,對,還像變質的牛奶。我一個人開,沒聽音樂,這種時候眼睛耳朵都得用上。四車道的馬路,車極少,有點浪費了。但你也不能大意,這玩藝隨便撞著啥都比害眼厲害。因為那年橋斷了的事,一遇到大霧我就強迫自己慢下來。但那次我又不得不快一點,交貨的時間催著,趕不到我這一千多里路就白跑了。只好不停地摁喇叭。那是十一月份,我把窗玻璃搖下來,后背和腳心還是出汗。剛從一條路斜插到另外一條路上,一輛大巴擦著我車身過去了,嚇我一跳,快得簡直是玩命。
它在我前頭狂奔。我想這下好了,留下一個足夠急剎車的距離,跟著它飛起來都不會有危險。有事它在前頭擔著。我就摁一下喇叭表示感謝,換了個擋上去了。逐漸靠近,它突然就提速了,噌的就把我甩了。我加速,再靠近,它又提速了。這就有點意思了,我繼續(xù)跟上,它就繼續(xù)提速。我再跟,它再提速。我不知道它為什么一再提速,反正我加速是為了跟上它,跟上它是為了更安全。我們就這么在大霧里較勁,為了跟上它我全身都汗透了。兩輛車追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我下意識地看了眼時速,你猜多少,馬上一百五了。就是大太陽底下你跑這個數,也夠可怕的了。還是個大霧天,我突然就不敢再跟了。這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基本看不見周圍的東西,只盯著它的尾燈跑,我把急剎車的距離都忘了。趕緊慢下來,我敢斷定開大巴的家伙在玩命。這榜樣不能學。在慢下來之前我又加了一回速,想看清這輛詭異的大巴到底是什么車。好像是快鹿,也可能是沃爾沃,那小標志沒看清,因為我剛靠近它又加速了。我看到的另外一點是,那車沒牌照,可能有過被摘掉了。反正空白一塊。
我就更不明白了?;氐今v地跟師傅一說,老蟹頭說,百分百是偷車。那賊一定是以為你是來追他的,你快他不能不更快,沒命地跑。你把他嚇著了。做賊也不容易啊。
果然,過兩天我重跑那條路,在路邊吃飯時撿到一張當地的舊報紙,上面說,車主舉報,新買的一輛沃爾沃在大霧天被偷了。好,關機睡覺。
6
第二天船已經上路我還睡著。叔叔叫醒了我,他在門口說陳小多快起,拍大水。我抱著DV出去,還飄著雨絲,河水渾濁,無數條細流從岸上匯進來。更大的水從上游奔涌過來,土黃色的浪一波波跳到甲板上?!皼]準要發(fā)大水了,”叔叔說,把船速放慢讓我拍水。“剛剛聽那拖船的老板說,上游的暴雨現在還沒停,河汊里全滿了?!闭怯昙?,不好說。我把鏡頭對準水面,騷動不安的浪涌因為渾濁變得沉重,一副躊躇滿志鬧革命的樣子,簡直要把鏡頭脹破。所有的船都慢下來,尤其是串在一起的拖船,不規(guī)則的水流把船隊沖得拐彎抹角如條長蛇。船上的幾個壯漢子不停地從這條船跳到那條船上,用巨大的長鐵鉤矯正后面的拖船的航向,相互扯開喉嚨喊話。有個大約四歲的男孩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出現在一條單放的甲板上,右手攥著根繩子,左手扶著小雞雞往翻騰的河水里撒尿。我調整焦距,惡作劇地看見鏡頭里的小雞雞像條彎頭的胖蟲子。
有人在船上放爆竹。叔叔從駕駛室里摸出兩根二踢腳讓我點,我說你來,我拍。他就把船停到一個合適位置,站到甲板上點上煙,用煙頭點燃二踢腳,一根兩個響,一根又兩個響。運河兩邊是野地,所以盡管是陰天聲音依然空曠高遠。有人在遠處嗷嗷地叫,以示附和。長途船多半備有鞭炮,放兩響可以避邪。若是長途運送容易受潮怕濕的貨物,雨天久了也會炸一串,送烏云上路請?zhí)柣貋?。叔叔站在甲板上抽完煙才回駕駛室,他早上六點就進了駕駛室,一夜支離破碎地睡了不滿四個鐘頭。風把他的沙灘褲裹到兩條精干的瘦腿上,大大咧咧的大褲衩里沒穿內褲。
再走一個半小時,天空裂成兩半,太陽從白亮的那一邊露出來。水面上一道金光飛速往前奔跑,半分鐘之內整條運河金光燦燦,又有人嗷嗷叫起來。很快,前后的幾條船上衣衫飄飛,濕衣服掛到了陽光里。我把叔叔和我的濕衣服也掛出來,一件件地拍過去。然后叔叔說:
“陳小多,那邊!”
我扭頭看過去,一個小伙子,比我大不了幾歲,只穿著一條鮮紅的三角褲衩站在他的貨船制高點上,兩臂張開仰天長嘯,只有一個“啊”字,聲音拖了幾里長。肺活量挺大。
“他要干嗎?”
“發(fā)發(fā)狂唄。”叔叔漫不經心地說,嘴里叼著煙,“這一路你要看下去,神經病的不在少數??刹缓皫茁曈指缮赌兀愤h長程的,憋死了誰管。”
我原以為對水上生活還算熟,出門就是運河,就是石碼頭,就是一堆從水上來去的親朋好友和陌生人,大大小小的船也坐過無數,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現在看來,我走得還不夠遠,像穿個三角紅褲衩就敢站在高處叫囂的事,也只在長途上能見識到。叔叔說,頭一回你還會新鮮,三趟以后你就沒脾氣了,紅燒肉再好吃,一天三頓也要死人的。這一條水路跟陸路不同,開船都可以漫不經心,你再能折騰也跑不到一條船外面去,看的東西也不會比兩岸上的更多。喊一喊鬧一鬧,正常。
“那你呢?”我對叔叔如何排遣很感興趣。鏡頭直直地杵到他面前?!瓣愖託w先生,能否談談你對長途水路的感受?”
“個死小多,我有什么好說的?!笔迨逭f是這么說,但還是很有點鏡頭感的,立馬將香煙夾到手指間,注意,是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中間,這種夾法我覺得有點酷。“如果要說,怎么說呢,”這個陳子歸還做著樣子把自己當明星,“我一直覺得長途是一個人的事。好和壞,孤單,嗯,孤單和熱鬧都是一個人的,滿滿當當的,你把它抱在懷里,白天看水,夜晚看天,一趟跑下來還是很成就感的。”
“跟跑車比,你是不是更喜歡跑船?”
“說不清楚。年輕時可能會喜歡跑車,腦子里空蕩蕩的,只想著速度;跑車像搖滾,整個人是動的,到哪里都不會安分。年紀大了,可能慢慢會喜歡跑船,心里能裝點事了;有點像這音樂,讓你靜下來還得動點腦子去想。我真說不好。這么說吧,跑車時我總感到餓,見到飯店就想停車;跑船不一樣,我可以在這里坐上一天,一包煙兩瓶水就夠了。”
說得有點玄。在巨大的馬達聲里叔叔還放著一段二胡曲子,不仔細聽根本聽不見。
“你突然決定跑船,是因為發(fā)現自己老了?”
“那倒也不是。大概是想想點事吧?!?/p>
一聽我就樂了,有情況。開始想事了?!跋肷读??”
“一邊玩去,小屁孩!”叔叔臉上的那點認真立馬沒了,“前面就要穿過一個小城,先把你的小褲衩收起來?!?/p>
我把晾曬的內褲暫時收起,然后坐在甲板上跟叔叔一塊抽煙。小城外圍的廠房越來越近,廠房之后是越來越多的居民樓和平房。我們經過鋼鐵廠和發(fā)電廠,運煤的拖船在它們的碼頭前停下開始卸貨。然后是竹器廠,裝毛竹的單放也停下了。陸續(xù)出現了平房和居民樓。運河拐了一個小彎之后突然瘦下來,水流變急進了城市。
7
從城東進,到城西出。運河入城水流急是急了點,但野不起來了。我們從一座橋下鉆過去,為了防止擦著橋墩,叔叔讓我拿一根毛竹竿小心以待,關鍵時撐一下橋墩。當然一切都很順利。橋這邊河道突然肥大,大水到這里也許會有失重之感,明顯泄了氣,水面是平的。他們把這一片呈橢圓形的水域做成了水上游樂場,幾十只腳踏船和雙槳小舟羅列岸邊,有大人帶著孩子在圈定的一小片水面里劃船,一片切割出來的條石階梯通往岸上,整飭,鮮明,修建的時間應該不長。旁邊不遠是另一種古舊斑駁的石階,都是采自山上的原始巨石,當然現在已是千瘡百孔,石頭中偶爾間以沉厚的灰磚,這磚也是老的。叔叔讓我再往上看。河邊上柳枝垂拂,老石階的盡頭也是一塊碑:御碼頭。
按旁邊的碑文說,康乾六下江南,在此各上岸兩次。我拍完了跟叔叔說,這兩個皇帝要是都有前列腺毛病,這一路得有多少御碼頭。叔叔說,一聽就沒做過皇帝,那龍船大得像別墅,抽水馬桶怎么也得裝它十來個,要不一伙兒都痢疾了,咋辦。然后我們一塊大笑。因為我們大小便都是就地解決,站在船邊往水里尿;遇到大事,也懶得用便盆,直接在腰上拴根繩子蹲在船邊,以免一個浪過來把人弄到水里去。
“你慢慢拍,我開慢點。”叔叔說。
可夠慢的,相當于不動。我把兩岸的馬路、行人、房屋和高樓逐一拍下來。貼著河兩岸的房屋低矮破舊,青磚灰瓦白墻,屋脊傾斜,青苔和霉斑爬滿半個山墻。已是中午時分,賣燒餅的夫妻把燒餅爐推到門外,男的貼,女的買。然后還有賣醬菜的、賣鹵肉的、賣西瓜水果的、賣西安涼皮和涼面的,還有賣冷飲和雜貨的,如果是沿街的店面,多半是木排板門。叔叔說,河兩邊當年最繁華,是城中心,有錢人才能靠水住。現在不一樣了,有錢人都住后面的高樓里。平房后面不遠就是樓盤,一幢挨著一幢。但我還是喜歡小房子,路邊有老頭穿大褲衩老頭衫和拖鞋,搖著大蒲扇,光屁股的小孩在電動自行車縫隙里奔跑追打。還有人在門前生煤球爐子做中飯。滿滿當當的兩街煙火氣。我餓了。
“想吃啥?”
“涼皮,燒餅?!?/p>
“再讓你嘗嘗這里的著名小吃臭豆腐、素雞、酒釀。”
我叔叔腦子里也有張美食地圖,到哪都要吃當地的特色。這是老蟹頭留給他的傳統(tǒng)。船停在一處煙火氣最盛的碼頭。碼頭本身早就衰敗了,碼頭上的人家和店鋪卻熱鬧。好吃的不僅我和叔叔,還有三條船停在那里,船夫早就光著膀子坐在船頭吃開了。燒雞、啤酒、大餅子和麻辣香鍋,吃得舌頭都快咽下去了。我讓叔叔從他們船上經過,這樣我就可以同時拍到幾個船老大的生活場景。叔叔比他們斯文,長褲長褂上了岸。在他回來之前,我又拍了小城里的水上清潔工。
兩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劃著小船在碼頭附近打撈垃圾。塑料袋,廣告紙,水果皮,撲克牌,水草,堆了半船。岸上的法國梧桐樹陰下一群人在打麻將,洗牌的聲音清脆誘人。樹上有知了在叫。一家門面簡陋的美發(fā)廳里在放流行歌曲《兩只蝴蝶》。
叔叔買回了午飯,還帶了一份報紙和一盤磁帶,當下的流行歌曲大拼盤。船上有臺破錄音機,沒事可以聽一下。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歌你又不喜歡,買它干嗎?聽嘛,叔叔說,閑著也是閑著。小吃好吃。尤其那臭豆腐,聞起來真臭,吃起來真香。我吃過不少臭豆腐,都沒有這個臭,也沒這個香。午飯結束,其他三條船都出發(fā)了,叔叔卻一點沒有動身的意思。
“你要不要上岸逛逛?”叔叔問。
“啥意思?”
“難得來一趟嘛?!?/p>
“下次吧,不能誤了陳老板的行程。”
見我實在沒有上去的意思,叔叔笑呵呵地說:“陳老板還有點別的事要辦?!?/p>
他那笑一看就半真半假,一點都不自然。我想不會吧,大中午熱得想跳河,難道你還要見縫插針召個相好的上來?叔叔笑得更難看了,陳小多的叔叔哪能干那事,一會兒有個朋友要搭船。直說不就完了么,光明正大的事也弄得跟做賊似的。那我先瞇一會兒。
等我捂了一身汗醒來,馬達已經響了。出了艙,看見船頭多了一個短頭發(fā)女孩,背對著我抽煙。身段不錯。原來如此。叔叔還是心懷鬼胎了。我裝模作樣咳嗽了一聲,那女孩轉過身,眉眼清秀,長得也很好,大概二十五六歲,就是有點涼,還有點凄清和另類,頭發(fā)挑染,有幾綹是紅的。她對我淡淡一笑,只是淡淡一下就把臉轉回去了。有點過分,我還等著她說話。想想算了,沒準以后就是我小嬸子,不計較了。于是為調動氣氛,我故作輕薄地說:
“我叫陳千帆,小名陳小多,陳子歸一定跟你說了,我是他親侄子?!?/p>
她把臉轉回來,笑了一下又轉回去。沒吭聲。我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太不給面子了。擺什么酷。我嘭嘭嘭拍響駕駛室的玻璃,我說:“起來了?!笔迨宀虐l(fā)現我站在邊上,他開船一定走神了。他把腦袋伸出來,對那女孩喊:“這就是我侄子陳小多。這是秦來,朋友?!彼俅无D過臉,再次對我只是笑一下。我不覺得她是擺酷了,我猜這人沒準頭腦不好使?,F在很多白癡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個聰明人。當然,她也有可能是啞巴,那我就會原諒她。我對叔叔壞笑一下,小聲說:“你品位不低啊?!毙睦飬s想,陳子歸,把這號人帶回家,等著我爺爺奶奶訓吧。我爺爺這輩子最討厭兩眼望天的人,你說你傲什么傲。我折回去拿DV,打算把這情報拍回去。
剛開機,秦來突然轉身,看見我把鏡頭對準她,慌忙擺手:“別拍別拍,”她說,“我不喜歡拍照。”同時往駕駛室一邊躲。原來會說話嘛。我慢騰騰把DV收起來,覺得有點不對,可又找不到問題出在哪里。就四處亂瞅。太陽躲在云后。我們穿過小城最西面的一座橋,房屋、樓房和喧鬧的人間煙火正在一米米后撤。城市邊緣的運河邊生長了茂盛的蘆葦,風吹動蘆葦蕩,把每一根蘆葦的腰都拉彎,涌動大如波浪,野鳥在其中進進出出,直竄上天的某一只會亢奮地尖叫。跟在我們后面的那條船裝了滿滿一船圓滾滾的口袋,此刻油布打開,讓風和陽光落上去。年輕的老板娘坐在船頭的馬扎上敞開懷來奶孩子。下午兩點三十五分,一切正常。我又看了看見人只會笑一下的秦來,她以為自己妨礙了我的拍攝,趕快扶著駕駛室走到另一邊。
她一挪腳我就明白了,是個瘸子。盡管她在努力掩飾,顛簸的幅度依然不小。我的心情突然就壞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腿,她才抽煙、挑染、矜持、見人只笑、一張臉上涼風颼颼。我對她笑笑,說:“沒關系,瞎拍著玩。你隨便?!彼€是覺得拍攝是件大事,覺得自己不適合也沒有理由出現在鏡頭里,堅持避到一旁。后來為了真實自然地再現水上的長途生活,我叔叔頗費了番口舌才說動她答應進鏡頭。
直到她出現,我才覺得拍攝有了轉折。我開始暗自高興,不管此人什么身份,都將有助于拍攝。我不能從頭到底就拍出個一個男人生活的流水賬來,我叔叔長得不錯,但看久了你一定煩;水上的風景可能新鮮,但幾百公里下去還是老樣子,你也會不喜歡?,F在好了,多了個人,無論如何是個好消息。所以我鉆進駕駛室給叔叔吹風,女主角來了,你無論如何得讓她犧牲一下色相。
“可我跟她也不熟啊。”叔叔抓著后腦勺說。
不厚道。一個女孩子,都單獨到你船上來了,還不熟?這話騙騙我老眼昏花的爺爺可能還勉強湊合,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我把兩個大拇指豎起來往一塊亂碰,你們是不是,啊,啊,這個關系?
“瞎扯,”叔叔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她第四次坐我的船。有一次她在碼頭上要搭船,沒人愿意,都不想長途船上載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我就讓她上來了。她有個小服裝店,每個月都要去下游的大城市里進貨?!?/p>
我將信將疑。偏偏就上了你的賊船,這種事誰能說得準。不過,我還是提醒了叔叔一句,她的腿好像有點問題。我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身后站著全家人。
“我知道。”叔叔不咸不淡地回了三個字。我就適可而止了。
“陳老板幫幫忙,你說話一定管用。我就是瞎拍,就跟拍你一樣?!?/p>
叔叔答應試試,他讓我來駕駛。操作很簡單,我只要保證它不沖到岸上就行。馬達聲可夠響的,等我差不多適應了這噪音,能分出一只耳朵來聽甲板上的對話,叔叔已經指手畫腳了半天,他把臉憋得通紅,像只過了油的大河蝦。我覺得秦來如果再不答應很可能就被我叔叔擠到船下去了。果然就答應了。出了駕駛室,我對秦來說:
“我就是隨便拍,你該干啥就干啥。”
這么一說她基本就放開了,跟我叔叔一樣都有很好的鏡頭感。其實她沒什么事,就坐在船頭發(fā)發(fā)呆,抽兩根煙。坐在這種機動船上抽煙的時髦女孩多少有點性感。后來她開始翻一本時裝雜志,里面全是細高挑的模特走在T型臺上,花枝招展,衣服千奇百怪。
8
到了晚飯,我們才真正體會到船上有個女人的好處。秦來的飯菜做得好,就那么一會兒工夫,三下五除二端上了四菜一湯。船到一個小鎮(zhèn)碼頭停下,她就要上岸買菜,我掐了一把叔叔,跟上啊。叔叔說,她不讓,說免費坐我的船,伙食得她來。我握著DV,那你也得跟著,上。我推他一把,鏡頭對準了他的屁股。他們倆一前一后上了岸,周圍幾條船上的炊煙升起來。然后他們又一前一后回到船上。秦來一步步走過來,長時間的高低傾斜的起伏讓我心驚,說實話,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如果她的腿腳完全正常那該多好。
秦來的飯菜做得很好。這是我上船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飯,我給每一道菜都來了個特寫。我和叔叔都露出了貪婪的吃相,當然這也是秦來喜歡看到的。她吃得少,微笑很多。叔叔才喝了兩瓶啤酒就有點舌頭大,要給我們講一下他的英雄事跡:如何撞壞兩輛小轎車。
———這是《長途》故事三:
你們聽過“公路游擊隊”的故事沒有?就是專門盜搶化工原料的事,像聚乙烯、聚丙烯那樣的。沒有?那得聽聽。聚乙烯和聚丙烯到底干啥用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種化工原料。去年,就是去年五月份,我頭一次幫別人運這東西。那混蛋之前也不跟我說那條道上有偷盜打劫的,我想就是平常的一次運輸,干活兒拿錢唄。一車貨裝上了,我跑夜路。都是口袋,我擔心半道上掉下來,就讓他們多纏了幾道繩子。
那是陰天,高速路邊都是野地,好像還有點霧,反正能見度不高。后半夜路上的車就少了,我一個人放開了跑,錄音機里放著秦腔,我跟著吼。想聽我唱秦腔?等會兒再說。要唱給別人聽我得喝好了才行,洋河酒半斤以上。那夜是陰天,跑起來耳邊呼啦啦的風,車燈照得不遠,到處都是黑夜。一輛小車從我旁邊經過,嗖的就竄到我前頭了。小車跑得比卡車快,我不能跟它計較。它一直就在我前頭跑,速度適中,嗯,就像陳小多說的,不即不離。我也沒在意,不耽誤我事就行,路又不是我們家的。一段《打柴勸弟》沒吼完,又來了一輛小工具車,那家伙跟我并排的時候車窗是搖下來的,他一定是聽見了我在吼,還對我摁了一下喇叭喊了一聲好。我扭頭去看他,模模糊糊看見后視鏡里有個黑影子閃了一下,當時沒留心,過幾秒鐘突然又響起來,再看,啥也沒有,就繼續(xù)唱。
工具車里也響起來搖滾音樂,唐朝樂隊唱的《國際歌》,要跟我比賽似的。我們兩輛車并排跑著比,它貼我很近,我能看清那司機的臉,他對我笑。我把聲音放大,右手不停拍著方向盤,真有點熱血沸騰的味道。我覺得車微微抖了一下。你們不常開車不知道,如果你習慣了車上的重量,稍微有點變化就能感覺到,當然你得在意的時候。我覺得那抖幾乎就不存在,我就隨意瞥一眼后視鏡,什么都沒有。繼續(xù)開車。過一會兒又抖了一下,我想今天是怎么了,神經兮兮的。我就憋著等,很快又抖了一下,唐朝樂隊的《國際歌》唱完了,換成了《浪漫騎士》。這家伙為什么一直和我并肩跑?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一個很小的拐彎處,我看見了身后還有一輛小車,這才覺得不對勁兒。前面一輛,左邊一輛,后面一輛,把我夾在了中間。有點詭異。我放慢速度,盯住后視鏡,過了幾秒鐘忽然看見一個黑影子從我車上滾下來,我想壞了,沒準遇上打劫的了。我換了個角度看后視鏡,原來如此,那工具車的車幫多出來一塊,斜著往上有一個坡度都快搭到我的車上了。一個黑影子又從我車上滾下來,直接滾進了工具車里。
不害怕。長途和夜車跑習慣了,沒事就害怕那還怎么混。不怕,我生氣,媽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了,讓你們好看!陳小多,給我倒杯水。懶鬼。謝謝你秦來。接下來我當然要想辦法,我知道車上有人了,他們合伙算計我,剪開了繩子在偷我的貨。我突然一個急剎車,有人在車上驚叫一聲,然后一個人影子從車的右后方飛過來,直直地摔進了高速路障外面的野地里。狗日的,活該!不好意思,有點粗了。后面的那輛小車沒想到我會剎車,一頭鉆進我卡車的屁股里。我是卡車我怕什么。小車里也叫,我猜那小車的車頭起碼得報廢。然后我突然加速,前面的小車沒料到我會突然沖上去,臨時加速又來不及,后備箱的箱蓋被我撞得翹起來,司機沒控制好方向盤,斜著沖到了旁邊的車道上,這下好看了,它的小屁股又被工具車杵到了,咣嘰一聲,唐朝樂隊也不唱了。
道路一下子寬敞了,趁他們亂成一團我加大油門開始跑,逃命要緊。這幫人能偷就能搶,能搶就能殺,我可不想和他們耗。一邊跑一邊報警。我說你們這里有路賊啊。他們說,你才知道啊,這幫人自稱“公路游擊隊”,主要偷化工原料。我說那就對了。
冤枉好人?沒有。當時我也擔心前后兩輛小車沒準是無辜的,后來問了些朋友,他們說,什么無辜,那幫混蛋是死有余辜。他們一向如此夾擊。要是無辜他們會找你的。我就等,一直到現在也沒人找。做賊心虛他們。我那車,車頭前面癟了一塊,花點錢就修好了。問題是貨,被他們翻下去七口袋。他們的“飛車手”從工具車跳上我的車,這叫“跳幫”,這個詞陳小多你應該知道,我爸說過無數次,就是兩條船并行時,船員只身從一條船跳到另外一條船上。這群混蛋“跳幫”的技術不錯,我都沒感覺到。
七袋貨沒讓我賠,他們沒好意思,因為事先沒告訴我半道會跳上來小偷。后來我聽說,有司機為此還丟了命。所以我跟他們說,你們這哪是讓我送貨,簡直是送命。他們一個屁沒放。呵呵,又粗了。修車的費用當然我自己出,哪好意思再張口要錢。你說是不是,秦來?
9
睡覺的問題好解決,照之前的慣例,秦來先洗漱進艙,她睡行軍床。當然是裹著衣服睡。我們坐在船頭聊到十點,水上風大,蚊子站不住腳,頭頂上是無數的星星,我把腳丫子垂到水里,清涼順著腳腿往上爬,相當愜意。從現在的水面上看,發(fā)大水的可能已經很小了。偶爾會看見上游漂下來的斷木、雜草和死貓死狗,打個漩也就不見了。叔叔來了段秦腔。我讓他來他不干,我就給秦來遞眼色,秦來說,來一段吧。秦來話少,所以比較管用,叔叔就唱了個《花庭相會》。聲音很大,脖子上的青筋蹦跳,他把那個下跪的狀元唱得情聲凄切。別的船上有人叫好。然后秦來說,她有點累,先進艙了。
總算給了我點時間。秦來上船之后我就沒機會跟叔叔說兩句悄悄話。
“陳子歸同志,能否談談你的個人問題?”我的意思我叔叔很明白。船上突然多出個女人,我要是不好奇那我一定有問題。開問的同時我打開攝像機。光線很不好,我要的就是這效果。
“你小子,變著花樣撬我的嘴?!笔迨逭f,在黑暗里點了一根煙?!案阏f你也不明白。別看你學問比我大?!?/p>
“這是要什么學問啊,那得看本事?!?/p>
“個小東西!說正經的。有兩年時間,我長途無數次經過同一條路,就是那條,”叔叔指著離岸邊五十來米遠的一條高速公路,幾乎跟運河平行著向前走,“在那小城邊上有個岔路口,分道的地方生意都好,尤其飯店和旅館。那時候我三天兩頭經過那路口,但不吃飯,也不住宿,連口水都不會下去買。我習慣在前面一個路口停車。但在那個路口我經??匆娨粋€女孩蹲在路邊,就那么蹲著,有時候抽煙有時候兩手空空。如果是大清早,她蹲在路邊的時候還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腳上是夾趾涼拖。通常都是面無表情,不知道該干什么事似的。”
“大美女?”
“還不錯。有點像個紙人,風一吹就要破那樣的。第一次看見我注意到了。”
我適時地發(fā)出兩聲壞笑。
“我就覺得有點怪兮兮的。很長時間我就是覺得怪而已。跑長途的見過的人多得沒邊,很少有對誰有興趣的。喜歡?沒有,就是好奇。跟你一樣。我想知道她為什么沒事就蹲路邊?!?/p>
“知道了?”
“不知道。因為經??匆?,慢慢就知道她家也開飯店,在路邊不遠,一個小門面。我突然想進去看看,就破例在那路口停了車,進那家飯店吃了飯。第一次沒看見她,第二次也沒有,第三次還沒有。我想算了,真是窮極無聊,一點兒不餓也往這里跑。還是去了第四次,這回碰上了,她就露個面,從外面掀起門簾晃晃悠悠進來,繞過吧臺就晃晃悠悠到院子里去了。再沒出來。我沒理由進人家院子。就這些?!?/p>
這好像是半截子話,等于啥也沒說。反正我是沒能領會他的精神?!澳且院竽兀俊?/p>
“沒以后了。以后我就跑船了?!?/p>
“沒再去找?”
“跑船經過那里,我上岸找過幾次,都沒看見?!?/p>
“有感覺了?我陪你再去找一次。長得不錯吧?”
“應該就是秦來?!?/p>
什么叫“應該”?“就是人認不清楚,那條腿不至于看不出來吧?”
“那時候還不瘸?!?/p>
“這也好辦,問一下就搞定?!?/p>
“問題是,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笔迨謇m(xù)上一根煙。
他沒跟人家明說,不好意思,就兜了個圈子。這我也能理解,你求證的原因主要就在那條腿上,你總不能上來就說,我認識的那個人腿還沒瘸呢。我估計他說起這事就跟對我講長途故事一樣,一邊講一邊察言觀色看秦來的反應。秦來沒任何反應。她不置可否,可能跟我一樣,也就當段故事聽了。這還真不太容易判斷。問題是,他們有必要這么繞圈子么。
“叔,老侄幫你一把。逮著空我來問?!?/p>
叔叔立馬蹦起來,“陳小多你別亂來,”因為著急嗓子都啞了,“沒你什么事啊。”
我撇撇嘴:“那可不好說,要不,拿點東西諂媚一下?”
叔叔就從了。和多少年來一樣,隨我提要求。我說先記賬。旁邊的船上打開艙門,一個女人從光亮里走出來上了岸。不用猜也知道她是干什么的。這事就過去了,我的確沒把它放心上,只是有那么一瞬間好奇,陳子歸反應為啥如此強烈呢。多大的事。看來老男人要是脆弱起來,迸個火星子都會害怕,即使像我叔叔這樣的只是心老了點。
秦來是個賣服裝的個體戶。我和叔叔進休息艙時她已經睡著了,或者是假裝睡著了,側著身子面向艙壁一動不動。男女共處一室休息,這是避免尷尬的最好辦法。我睡著了。睡著的時候一點看不出她腿瘸。她去下游一個巨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淘貨,那里有無數多的便宜衣服,如果你有足夠的眼光和耐心,你就會從中淘到非常好的東西,可能是斷碼的名牌,可能是做工和款式都極其精良的一般品牌,這樣的東西放在大商場價錢那得成幾倍十幾倍幾十倍地往上翻。秦來的任務就是在批發(fā)市場里面淘上兩三天,裝滿五六個大口袋然后打道回府。裝衣服的口袋很大,比麻袋還大,這些放客車上有點麻煩,司機也不愿意帶,叔叔說,所以船是秦來最好的運輸工具。他去過秦來的服裝店,小門面,但布置精致,衣服怎么看都上品位,生意想不好都不行。
我在睡著之前想,要是這個女個體戶腿腳沒毛病豈不更好。
10
臨睡前定了手機鬧鐘,還是起遲了。聽到鬧鐘就跳下床去抓攝像機,等我抱著機子出了艙,秦來已經做好了早飯,正在擦濺落到煤氣灶上的油星。只好拍了這一段。西紅柿蛋湯,煎蛋,還有叔叔從碼頭上買來的豆?jié){、油條和燒餅。太陽還沒升上來,碼頭上剛剛開始出現人聲,不習慣趕早路的船夫還在夢里。
路上經過一片遼闊的蘆葦蕩,幾乎長滿了運河兩岸,中間只剩下一條狹長的水道。快進蘆葦蕩時,叔叔囑咐我把休息艙里的一桿獵槍拿出來,這地方前兩年一直有水盜出沒,不少船都打劫過。冷不丁就會從蘆葦蕩里鉆出來兩條改裝過的巡邏艇,用砍刀和獵槍威逼,要錢和船上值錢的東西。我叔叔的船還沒出過事,他和秤砣搭檔以后,每次到這里都是加速至最快,另一個人端著獵槍放哨站崗。叔叔先對著蘆葦蕩放了一槍,雙管獵槍的動靜巨大,半條河水都晃動起來,蘆葦蕩里嘩啦啦飛出無數的野鳥,胖得飛不動的野鴨就在水里咕嚕咕嚕叫。打劫我還沒有經歷過,免不了緊張和興奮,一遍遍問他是不是很可怕。叔叔說,怕了?那就進船艙去。我硬挺著,小看人,這個時候男人會怕么。和叔叔的輕描淡寫相比,秦來就正常一點,她盯著叔叔看,說:
“沒事吧?”
“沒事,你先進艙?!?/p>
女人拋頭露面只能縱容打劫的干更多壞事。秦來生在水邊,都知道?!澳悄阈⌒摹!彼f,一高一低地進去了。她說話不多,這種時候臉上的表情也是空白的。這個女人。
應該沒事,除了自然的聲音聽不見其他的人聲和機器聲。叔叔讓我端好槍,他開始加速。這是我坐到這條船上以來見過的最快速度,也最為驚險,河道彎曲,一條大單放在其中穿游,那感覺如同看好萊塢大片。
當然是有驚無險,出了蘆葦蕩叔叔滿頭滿臉的汗。秦來也從休息艙里出來,突然對著叔叔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比板著臉好看。承蒙一笑,叔叔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安慌乱蝗f就怕萬一,只能這么闖?!彼獬八频恼f,“你弄不清有沒有賊?!?/p>
速度慢下來,我從叔叔的右前方開始取鏡頭,拍下了他身后浩蕩詭秘的蘆葦蕩,太陽尚未升起,蘆葦蕩上盤踞著炊煙一樣的水汽。秦來在他旁邊,在鏡頭里又笑了一下。
“前年臘月,”叔叔大聲說,“我跑東北,被兩個孫子劫了。”
《長途》故事四:
那時候的哈爾濱,氣溫沒零下二十度下不來。我從來沒在大冬天跑那條線,就是想看看臘月里東北啥樣,我跟頭兒說,這趟我來。皮襖、皮褲、皮帽、大毛皮鞋、毛手套一家伙全上了身,苫布用大粗繩子捆緊,車轱轆上裝上防滑鉸鏈,雄赳赳氣昂昂走在東北的大路上。冷那確實是冷,咱這地方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冷,喘口氣直冒白煙,胡子上跟著就結冰。人家說尿冰柱,不好意思,這個先不說了。我就開車跑啊,東北大平原上那真是叫爽,白樺樹直得像一根根筷子,葉子掉了你也覺得長勢喜人。陳小多,給我拿根煙。我就抽著煙聽著二人轉的磁帶往哈爾濱方向跑。
天變成玫瑰色,找不到確切高度,風呼呼的,樹尖轉著圈旋。路上沒幾輛車,偶爾見著一兩個走路的也低頭哈腰,把自己裹得只剩下了鼻子眼睛和嘴,跟去見領導似的。為了早點到哈爾濱,我有陣子沒睡了,有空就咬一截朝天椒提神。辣得我渾身出汗。二人轉里那男聲應該是趙本山,我經過集市時隨手買的一盤盜版帶,那聲音老讓我想起他的小品,所以我就想笑。那兩個孫子攔車時我還在笑。他們要搭車,年紀跟我差不多,長得也像兄弟倆,說是出門找老娘的,他們老娘精神不正常,沒事就出走,他們就只好舅舅姨媽表哥地找,剛從老姨家出來,不在。他們住前面那個鎮(zhèn)子,我的車順路。上車他們就問我笑啥,沒開車門他們就看見我咧著嘴,我說趙本山。當哥哥的就說,那家伙,給咱東北人長老臉了。駕駛室擠下他們倆沒問題,我們就一路走一路聊。兄弟倆是說段子的好手,二人轉唱得也不錯,跟著錄音機能哼出個八九不離十。就是會唱這一條讓我放松了警惕??斓侥擎?zhèn)子時天已經黑了。
按照同事前面的跑車經驗,我應該在再下一個鎮(zhèn)子上停車住宿。那兩個孫子說,哥們兒義氣,把我們倆捎回來,喝杯酒總是要給個面子。我推辭不過,只好停在鎮(zhèn)子頭一個小飯店門口,店名叫“大飯店”,敦敦實實的三個大字,有兩輛貨車停在那里,旁邊是幾個大雪堆,借著店里的燈光我還看見有個雪人,渾身插滿了凍僵的胡蘿卜。飯館里面熱氣騰騰,那幾個卡車司機在吃涮火鍋。當弟弟的說,緣分哪,鐵定得給個面子。我就給了。店老板出來迎客,拿下火車頭大皮帽哈腰,光頭上冒出一團熱氣。
酒我是能喝一點的,陳小多知道。那哥倆未必喝得倒我,他媽的他們下了手腳,一定放了東西。我才半斤燒刀子就暈乎了,而且是那種啥也不知道的暈乎。后來光頭老板說,那頓飯錢還是我自己付的,我爭著要付錢,不讓付我還跟人家急。老板和老板娘把我們送出店門,我們三個看樣子都喝醉了。我把帽子都扔了,大喊到了到了,開門睡覺。當哥哥的就說,一定是到了,開門沒鑰匙啊。我就把車鑰匙扔給他,扔完了還翹著大拇指喊,拿呀拿呀,怎么不拿鑰匙。然后我一頭就鉆進了雪堆了。當哥哥的跟著我一起倒在雪地里,把皮襖扣子解開,好像也醉得不輕,拿雪往胸口上塞,說吃,吃,再吃點。我就一口口吃雪。弟弟拿了鑰匙,踉踉蹌蹌開了車門,也大喊大叫,到底還是把值錢點的東西全搜羅走了。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厚道人,他們當時就看出來那倆孫子有問題,什么人沒見過啊。但他們不敢說,做小本生意的都這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板說,當時他就想,這種事三天兩頭有,喝了二兩貓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隨他去。兩口子就搖著頭進屋了。后來店要打烊,出來一看我的車還在,我還趴在雪地里呢,皮帽子、手套全沒了,那哥倆早沒影了,才把我抬進飯店里。我喝了三大碗姜湯才緩過勁來,他們說,我那會兒都僵了,可以直接做冰棍。
值錢點的都沒了,幸好車上的貨還在。我在“大飯店”里養(yǎng)了兩天才上路,白吃白喝還拿了人家兩百塊錢。后來?當然是寄還一筆錢給他們了。本來我還咬牙切齒要再去那地方,尋思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兩個狗日的揪出來,再當面感謝老板和老板娘,后來還是算了,那地方實在太冷了,零下二三十度,想一下我都覺得渾身沒力氣。笑,陳小多你有什么好笑的?你也笑,秦來,好玩嗎?笑就笑吧,那天我喝醉了就開始下大雪,老板和老板娘找到我時,我像只北極熊被埋在雪底下。想想也的確有點好玩。
11
跟陸路比,水路還是安全一些,但枯燥,最怕的是半路上給養(yǎng)沒了,柴油短缺了,如果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那就很要命。我們的船出來已經好幾天,一路都有小碼頭,人吃的基本不愁,需要提前考慮的是船吃的。備用的柴油不能帶太多,那樣既麻煩又危險,所以千萬不能錯過中途的加油站。過了蘆葦蕩二十里水路有家油庫依水而建,船進了他們的碼頭,兩個穿紅色工作服的小伙子從昏睡的藤椅里起來,工作服里是硬邦邦的肌肉。我拍下了加油的全過程,年輕一點的小伙子見我在拍攝,干脆把工作服脫掉一半,露出半個上身來,一邊對秦來做鬼臉,秦來扭頭轉到船的另一邊。另一個小伙子呵斥他一聲,好像是領導,那家伙乖乖地把衣服穿上了。叔叔付錢的時候,那領導模樣的說:
“老板別見怪,他有些日子沒見過女人了?!?/p>
那像孔雀一樣的小伙子嘟噥一聲:“誰說沒見過,剛剛才過去一條船?!?/p>
叔叔和那領導相視而笑。
繼續(xù)走。前面有條船。叔叔對我招手,詭異地問,知道那小家伙什么意思么?我沒明白。叔叔就指指前面的船。那船也沒什么出奇,不過我還是拿出DV。在花街時我??匆娺@樣的房船,三四間屋大小,大部分房間里擺滿雜貨,就是一家水上雜貨店。但從叔叔的曖昧的表情和語氣看,里面有門道,我的鏡頭里出現兩只隨風飄搖的紅燈籠。我們的船逐漸靠近,我們是趕路,他們是散步。從一扇窗口里伸出半個女人身子,大波浪卷長發(fā),臉上有鮮艷的口紅和畫上的假眉毛,尖下巴,穿一件吊帶衫,大半個胸脯擺在外面。
她對叔叔咧開嘴說:“嗨,大哥,天還早,進來歇會兒么。”
叔叔伸出腦袋拉著腔調喊:“妹子,哥得掙錢呢!”
“磨刀不誤砍柴工。不急這一會兒大哥!”開始撓自己的腋下。
為了調整畫面我走到船頭。她看見我手里的機子,愣一下,然后恢復了老樣子:“別光照,相片能看出個啥滋味?還有冰鎮(zhèn)啤酒,大哥要不?”
叔叔壞笑著問我:“陳小多,你要不?”
我轉過鏡頭要拍叔叔,秦來端著玻璃水杯從艙里出來,說:“你沒大沒小?!笔迨辶ⅠR不吭聲了。
突然出現一個女人有點出乎吊帶衫的意料,但這個長年漂在水上的老江湖很快就換了套路,扭頭跟里面的人說:“老鱉,問問這妹子,要不要套。”
窗戶里就伸出一個男人的腦袋,抓著兩個花花綠綠的小盒子問秦來:“妹子,要安全套不?昨天剛進的貨,新鮮的?!彼褍蓚€盒子分別放在左右手,準備就功能加以詳細說明,看見秦來冷著一張臉,不知道是否該繼續(xù)說下去。他看看吊帶衫,吊帶衫抓過來,對著秦來搖:“妹子,這個真不錯,帶點的?!?/p>
秦來面無表情地說:“好你留著自己用吧?!比缓笈牧艘幌埋{駛室玻璃,“快點!”
船加速超到前頭。吊帶衫在后面喊:“不就那點事么,還假正經!”秦來對著房船把水杯砸過去,落到了水里。
這之后秦來一直不怎么說話,本來話就少,現在更少了,像個啞巴一樣坐在船頭。一條船上就我叔叔一個人忙,我擺弄著攝像機,有一下沒一下地拍。長途實在沒我想象的那么好玩,新鮮勁兒一過它就開始消耗我。我看著秦來的背影也發(fā)愣,這個頭發(fā)被風吹起來的女孩究竟跟叔叔是啥關系呢。我懷疑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許這就對了,戀愛好像都是這么開始的。只是,我覺得如此想已經有點齷齪了,但還是避不開,她的腿。
“待會兒能吃頓好的,”叔叔說,“下一個碼頭她就下了?!?/p>
然后他把錄音機聲音開到最大,《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他跟著一塊唱,聲音尖細直往天上插,高得幾乎蓋過原唱。馬達聲就更不在話下了。秦來坐在船頭,背對我們,腦袋對著浩浩蕩蕩的運河水點一下,又點一下,一下一下地點。每一下都點在節(jié)拍上。
12
午飯吃了一頓好的。秦來下廚,叔叔陪她上岸買了三葷四素,買了紫米以便讓米飯蒸出來更好看也更好吃,還有我們共同喜歡的麻辣鵝,這個城市里的人也都喜歡這道涼菜。有酒有肉有西紅柿蛋湯,擺滿了一小桌。我覺得我得說點什么,我就對秦來說,你應該一直留在船上,這樣我們每天都有好日子過了。秦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她吝嗇地笑一下,那我也得做生意啊。能笑一下已經不容易了。旁邊兩條船上的四個人草草吃了飯,忙里偷閑湊成一桌牌局,麻將洗得嘩嘩響。太陽在頭上照,水里有很多人、車輛和建筑的影子。
喝了酒我就想睡覺,尤其這夏日午后,酒好像直接灌進了眼皮子里,直往下墜。我開始打哈欠,想借口午睡提前離開飯桌,給叔叔和秦來留點私密空間。成不成另一說,作為侄子,我應該堅持為叔叔創(chuàng)造機會。叔叔一把拽住我,陳小多,你不是要聽跑車的事么,我再給你講一個。還有你,他竟然也抓住了秦來的胳膊,當然只是那么一下,時間短得如同抓了把烙鐵,趕緊放開了,還有你,叔叔說,秦來,你也要聽一聽。我叔叔的眼皮很明顯比我耷拉得還要厲害,本來他就有點我們家祖?zhèn)鞯哪[眼泡。他很像喝多了的樣子,我們只喝了五瓶啤酒。這個故事我一定要說,秦來,你一定得聽。
《長途》故事五:
那家伙是我哥們兒,張春平,外號大貓。個子大,喜歡跑長途,喜歡夜不歸宿,喜歡打臺球和斗地主,喜歡看偵探小說,天生是個開長途車的料,跑到月球上都不會迷路。出了場事故,大貓就再也不開車,要開也只開自行車。
那次我們倆一塊出車,一人一輛,去山東運大蔥。那一車蔥碼磚似的堆了一車,雨布根本擋不住那味道,坐在駕駛室里兩只眼就沒消停過,從山東開始一路眼淚汪汪地走,現在想起來那滋味,要不是蘸面醬卷單餅,我對大蔥真是沒什么胃口。那蔥味把大貓給害了,直往眼里鉆。他開車時間不比我短,夢游時坐在方向盤前都不會闖紅燈,那天我們開車穿過一個小城,他忍不住去揉一下眼睛,然后就出事了,咣嘰,撞上了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他都沒看清撞到了老頭的哪個部位。停車下來一看就傻了,老頭倒在地上,面前一攤血,自行車后輪子包了餃子,兩頭翹。大貓開了十來年車,從沒出過事,更沒見過嘩嘩啦這一攤血,當場就暈菜了。我的車跟在他后頭,我下了車看見他拿著手機渾身哆嗦,臉上都沒有人色了,怎么都摁不準急救電話。他跟我說,救救救護車。我接過手機幫他摁,等我跟急救中心說清楚這場事故,大貓不見了。
我也想不了那么多,忙著和周圍的人一起救人。那一攤血真是夠嚇人的,我也怵了,那也得收拾啊。我把自行車扶起來,已經變形得怎么也立不住了,那老頭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想完了,出人命了。手放到他鼻子底下,還有氣,我又打急救電話,沒辦法,我擔心自己不懂急救分不了輕重,反而壞事。等救護車到時,老頭突然從地上坐起來了,跟詐尸似的,嚇了我們大家一跳。但他站不起來,腿折了。坐起來他就叫,我的血,我的血。
醫(yī)生本能地去他身上找傷口,除了褲子上有血跡,上衣只有路面上的浮土。醫(yī)生也懵了,腿上的血流出這么多,只有大象才能做到。老頭抱著腿哼哼,還在說他的血他的血,另一只手去夠旁邊的一個裝涂料的鐵桶,桶歪倒在馬路上,一攤血在它周圍。血是從桶里流出來的。我們都糊涂了。老頭繼續(xù)哼唧,我的血,老婆子好吃的豬血。原來是豬血,老頭剛從屠夫那里接來,熱乎乎的還沒凝固。這桶豬血把我們嚇壞了。救護車走后,我死活找不到大貓,他的手機還在我手上。
忽然有個人從前面跑過來,說:“有人要跳樓了!”
我想不會是大貓吧,這家伙膽子沒這么小,也沒到跳樓這么大。秦來你在聽嗎?噢,也給我根煙。謝謝。我就跟著大家往前跑,老遠就看見大貓真的站在四層樓頂上,晃晃悠悠的像個大玩具,我喊大貓你別亂來,那人沒事!他沒聽清楚,在跳下前還對我絕望地揮揮手。跳樓像什么呢?像一腳踩空了直往下掉。大貓沒跟跳水運動員似的有個起跳,他起跳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跳得簡單樸實,他只有力氣往前邁出一腳,咕咚,一顆肉彈斜著砸下來。我兩眼一閉,歇菜。那一瞬間腦子里一片空白,一千瓦的白熾燈突然照到你眼睛時的那種空白,銀光閃閃卻又空空蕩蕩。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聽見有人尖叫和呻吟。
大貓的身底下壓著個男人,四十來歲,塊頭不大,但足夠用的,結結實實墊在了大貓身下。后來大貓每年都去看他,叫他曹老哥。曹老哥一直在樓底下看熱鬧,以為大貓不過是做做樣子意思一下,現在跳樓主要的功能就是表演,在樓頂上站半小時,威懾作用起到了就甩甩手下樓。大貓真跳了,曹老哥本能地伸手去接,咕咚,被砸在了身底下。大貓屁事沒有,曹老哥胳膊腿都折了,還弄了點輕微腦震蕩。大貓從他身上爬起來就讓我再叫救護車。我想說的其實還在下邊。天是有點熱啊。陳小多,你給我端杯涼水。大白天也有水蚊子,真是沒天理,秦來你當心點。
我想說的是大貓,從此不開車了。心理障礙?隊里領導也這么說??纱筘埐煌?,他說你們沒有在生死關頭走一回,不知道一條命有多脆,咯嘣一下就可能沒了,跟吃個蠶豆一樣簡單,你們也不知道背著兩條人命在身上,那有多重,有多累。那老頭和曹老哥沒死,只是因為他們人好命大,這債他該背還得背。我完全理解大貓,你們未必懂,那是因為你們沒有感受過車輪稍稍抬起一點,底下沒準就墊著一條命。再給我一根煙。今天的太陽真是好,碼頭上人也多。誰都逃不掉,真的。
你是不是該走了,秦來?回來時我給你電話,就在這里等。嗯,對。
你應該多說幾句話。再見。
13
我拍了秦來上岸。她上臺階有點艱難,背影一聲不吭。叔叔站在船頭看她,然后秦來被岸上的人群淹沒。我很少見到如此沉默的年輕女孩,偶爾我能感覺到,她的沉默對我們是種折磨,極具殺傷力。具體原因我也說不清。她就那么面無表情,沉默也是空白的。我們的船繼續(xù)走,明天中午將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滿滿一船的麥子將被送進面粉加工廠,他們的價錢更地道。
船上現在剩下兩個老爺兒們,如果不上岸我們就穿著小褲衩,潮濕的風經過皮膚像撓癢癢。叔叔抽煙喝酒,我們大聲唱歌,把洗過的褲衩晾到船外面。
還有一頓晚飯和一頓早飯,單趟就到頭了。一路上總在途中的感覺很好,就是多少年來我要的跑長途的味道,但是等太陽再升起來,我就看得見結束了。有目的地的感覺當然不如在路上。叔叔對此持不同意見,現在他很看重結束,一個又一個的結束讓他心安。他說每次一個長途跑下來都要在本子上記上一筆,他想看看這輩子能跑多少個來回。睡不著覺時他就想這一個個來回,品味每前進一米的好感覺。我就笑話他,典型的過日子心態(tài),該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我叔叔就笑,過點好日子也不錯啊,該闖的時候闖,該還的時候還,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一清二白。稀里糊涂地混下去,他已經不喜歡了。
太陽如期升起,我們已在路上,船速很快,我拍下了一路的南方風景。清瘦、柔軟和分明的民居別的地方不會有,豐肥恣肆的樹木和花草別的地方也不會有,還有蟬聲,知了知了磅礴洶涌,不習慣的人會覺得很煩。少了一個人,我和叔叔都覺得船變大了,廚房、休息艙和船頭都變空曠了。
前面有座不大的山,山上的涼亭越來越大,河道拐了一個弧度極大的彎,水面突然開闊起來。叔叔說,快拍,這是兩條大河的交匯處。我把鏡頭拉到最大,水面好大其大如天,所謂汪洋大概就是這樣子。水面平平地鋪在日光底下,各種當地的船漂在水上,行駛緩慢貌似不動。城市在岸上開始拉開序幕,越往里走越繁華,樓開始高,玻璃向很多方向反射出白光,樓房上巨大的廣告牌開始擁擠,而我們只能圍著山腳下的弧形的水道繼續(xù)轉圈。在山的背面有一家規(guī)模巨大的面粉加工廠,我們的小麥就送到那里。
上午十一點二十八分,引擎停息,我們的船排在第二。這是一路上我見到的最大的碼頭,光上岸的臺階就有一百級開外。運氣很好,叔叔拍一把我的肩膀,我們只需要再等一天就可以卸貨,我的鏡頭抖了一下?;胤诺臅r候我發(fā)現抖這么一下恰到好處,我正在拍履帶搬運口袋,那麻袋麥子已到履帶盡頭,正準備落下去,因為抖了一下麻袋高高地跳起來,然后才落下去。我拍到這口袋麥子長途的最后一個瞬間。
午飯后叔叔上岸去找生意。貨我們運到了,回去盡量不要跑空船。在這趟出發(fā)前,有個老主顧和叔叔聯系,要托運三噸水泥??墒侨龂嵷浳飳@條單放來說,實在太少了,叔叔還想再攬兩份生意。傍晚時分他從城里回來,說搞定了,有個大主顧打算運一批松木,差不多能裝滿整條船了。這是個好消息,我們必須多喝幾瓶以示慶祝。
第二天我們無所事事,叔叔和其他船上的老板湊對子打牌,因為之前說好不來彩頭,最后叔叔帶著一臉的白紙條子回來了。除了打牌吃飯,叔叔主要的任務就是睡覺。跑長途車時他就這樣,路上緊張,消耗也大,放松下來倒頭就睡,稀里嘩啦地把前面虧欠的都補回來。我拍他睡覺,也拍了他睜開眼起床,叔叔對鏡頭說,長途的生活就這樣,干活的時候像賊,干完了就變成了豬。
我問:“當賊好還是當豬好?”
叔叔咧開嘴,響亮地吧嗒一下:“都他媽的好!”
14
卸貨很簡單,是個力氣活,把麥子扛到傳送履帶上,一袋袋自動上了岸,落到卡車里。花了大半天時間才卸完。結束后我和叔叔都覺得渾身散了架,他還好,畢竟常干,我都多少年沒經歷如此規(guī)模的體力勞動了,每一袋扛到肩上兩條腿都打軟,很多次我都覺得腰椎會突然咯嘣一聲斷掉了。中間我還要停下來端著DV拍攝,因為突然的大強度勞動,手端機子都抖,拍出來的叔叔光后背上的油汗珠子都是蹦蹦跳跳的??竿炅耍宜难霭瞬娴靥傻酱^,覺得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真他媽太幸福了。天高云淡,太陽毒辣,我卻覺得這刻兒實在涼快,簡直沁人心脾。叔叔跟面粉廠交接完畢,也光著上身躺到我旁邊,問我跟念書比,是不是干體力活更爽?我說爽,簡直爽歪歪。然后咬牙爬起來拿攝像機,得把叔叔四仰八叉的丑態(tài)拍下來。體力活我干不好,拍攝總得敬業(yè)點。
船空了就沒什么好擔心的,叔叔帶我上岸去了一家特色菜館?;旧鲜俏页圆耸迨搴染啤Kf對跑船的來說,酒很重要,一趟跑下來總會莫名其妙地失落,買賣越大越失落,你只有結結實實下來一趟才能明白。喝足了酒既能把空掉的那部分填滿,也是對自己的獎賞。通常是白酒,在水上斂聚的寒氣也得好好的驅一驅。他一個人喝掉了一斤白酒。
從館子里出來,已經晚上九點半,叔叔說:“干點什么好呢?”
我以為他下半身開始蠢蠢欲動了,就說:“你忙你的,我可得回去了?!?/p>
“個小東西,往哪想呢?!笔迨邈兑幌?,拍我腦袋,“你叔叔早不干那種事了。走,喝茶去?!?/p>
他要玩雅的。這是我叔叔擅長的,在花街的時候就這樣,什么時髦玩什么。臺球流行玩臺球,霹靂舞流行玩霹靂舞,游戲機流行玩游戲機,還總能玩的不錯。這回去的是個茶館,就在河邊上,叫“大茗房”,透過玻璃墻能看見我們的船。一壺龍井沒喝完,他又要喝啤酒,在茶香繚繞中一口氣灌下六瓶啤酒。每喝完一瓶他都跟我說說:“陳小多,我有話跟你說。”
“你倒是說啊?!?/p>
我叔叔卻咕咚一聲醉倒在桌子底下了。啤酒摻進了白酒里,六小瓶就把他撂倒了。
只好我來結賬,然后扶著他往回走。扶著他也不好好走,踩著太空步,我就半拖半背把他弄到了船上。這比扛麻袋累多了,叔叔喝過酒人都變重了。他躺倒床上時,手機響了,摸了半天才摸到,我聽見他說,好,好,沒問題,知道了,知道了,要睡了。
那一夜我睡得那個沉,四大皆空,夢都沒力氣做。叔叔貼著我耳朵大叫才把我吵醒,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十點。
“陳小多,昨晚我是不是接過一個電話?”
我眼睛睜到一半就開始點頭。
叔叔拿我的手機開始播紙條上的一個號。他的機子一夜沒關,電耗光了。通話的結果是,叔叔確認了那個打算運松木的客人改期了,最快也只能明天上午裝貨。
對方問:“一天也等不了?我加價?!?/p>
“一天也等不了?!?/p>
這樁生意就黃了。叔叔跟我解釋,約好了明天中午接秦來。
沒時間再去找別的貨源,我們的船載著下午裝上來的三噸水泥就返程了。貨少船輕,有順流而下之感。天黑之前就入了碼頭。照這樣的速度,距離秦來只有一夜加大半個上午。晚飯后我們坐在船頭,岸上燈光星星點點連成一片。
“不是有話對我說么?”我說。
“我?”叔叔說,“你一個大男人,我能有什么話對你說?”
“昨晚你嘰咕半夜要跟我說,后來喝倒了?!?/p>
“真有這事?”我叔叔在下巴上摸索半天,揪下一根胡子,“好吧,相機伺候,我再給你說段故事?!?/p>
《長途》故事六:
一個哥們的事。其實人挺好,就是關鍵時候犯了迷糊。那家伙開了多少年車,沒出過事,所以出了點事就格外心慌。那事剛開始不大,可能一點都不大。那天他跑夜車,晚飯后才上路。跑了三個小時,經過一個小城,時間大約晚上十點。城邊上一到晚上就冷清,路燈一路壞過去,路邊又長滿白楊樹,整個道路都是黑的。我那哥們喜歡跑沒人的路面,速度提得很高,接近一百碼。他對那條路很熟,當然知道旁邊有條小路斜插到大道上來,但那天晚上他忽略了,在靠近小路時擺弄了一下錄音機。他在聽劉歡的演唱會磁帶,B面結束了,他要翻到A面繼續(xù)聽。小路上突然沖出來一輛自行車,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聽見一聲極其短促的尖叫。先給我根煙,小多。
沒死。是個女聲。聽起來短是因為我那哥們緊急剎車,你聽過緊急剎車的聲音吧?跟泡沫擦過玻璃一樣撕心裂肺,把那女聲蓋住了。幫我點上啊,再點一次。煙受潮了是不是。說到哪了?噢,對,車停了。那哥們跳下車就往后輪子跑,車頭沒碰著她,要出問題也是在后輪子,最可能的就是卷進去了。他習慣了車頭的燈光,一下車有點茫然,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根據聲音和更黑的黑影子去判斷。先是聽見微小的呻吟,細若游絲,起碼是重傷。然后他看見一個蜷曲的黑影子躺在地上,一點都沒錯,那位置正是右后輪經過的地方。變了形的自行車歪倒在她身上,兩只輪子正往相反的方向轉。
給我倒杯水,小多。他腦子里就像你說的那種空白,不僅是腦子空了,整個人都空了,他從來沒出過車禍。他說,喂?聲音怪異,中間是空的,雞被割破了喉嚨才能叫出來那樣的聲音。他都覺得有另外一個人在代他說話。什么?別插話。他希望倒在地上的那個人能回答他,回答什么他也不知道。那人沒說話,只是艱難地哼了一聲。他攥著拳頭往前走一步,看見了對方貼著地面的半張臉,那張臉長什么樣到現在他也想不起來,但在當時他覺得應該是一張年輕的姑娘的臉。他又喂了一聲。對方只是痛苦地哼了哼,反應相當遲鈍。我得再喝口水。
她會不會死?我那哥們頭腦里像被燈光照亮了一樣,無數的經驗都從黑暗里跳出來。他們都說,真出了事絕不能手軟,寧愿賠一個死人也別賠一個活人,死人一次性付清就拉倒了,活人,那要是個殘廢,你得養(yǎng)他一輩子,那就是個無底洞。他的腦子里金光閃閃就這一條最鮮亮。他上車的時候兩腿擰著麻花,第一腳沒踩上去,右膝蓋都磕破了。那兄弟,后來跟我說,倒車的時候他手腳冰涼,全身都哆嗦,最后一咬牙一跺腳,車原路倒了回去。倒完幾乎沒有停頓車又開始向前沖,他說他覺得那根本不是開車,而是逃亡,為了把自己送出去,隨便送到哪里。接下來的十幾公里他完全憑感覺在跑,都沒怎么看路,幸虧路上空無一人,要不他很可能殺人無數。等他覺得全身肌肉僵硬,停下來,已經淚流滿面。
別著急,我慢慢講。煙。對。有點熱。我也很緊張。我接著講。他覺得自己后腦勺上長了一只眼,看見一個披散長發(fā)的血淋淋的姑娘一直站在他身后,尖利的紅手指伸過來要抓他。他必須不停地跑,稍微慢一點就可能被抓住。他跑了一整夜,尿了褲子都不知道。他把路都跑白了,太陽出來時他放聲大哭。
他覺得自己是個殺人犯,夢里都有刀和血,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想起來后背就出冷汗。煎熬了一周,他還是回到那個小城,把車禍之后幾天的報紙都搜羅來一個字一個字看,沒有任何相關報道。他甚至住進了城邊的旅店里,用各種借口就向周圍的人打聽,最近是否死過人。大家都說沒有。那有人受傷嗎?比如車禍。大家繼續(xù)說,不清楚。有點奇怪是不是?我也覺得有點怪。但我那哥們的確沒打聽到。
沒出現預想中的死亡消息,讓他松快不少,那條看不見的人命把他腰都壓彎了。但他還是放心不下那個姑娘,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樣了。后來他不再開車,該干別的了。他一次次經過那個小城,每次他都會停下來到出事的地方看看,希望能遇到那個姑娘或者別的什么蛛絲馬跡。三個月前,他距離那兒兩百米外看見一個瘸腿的女孩。他覺得,一定是她。
15
“結束了?”
“結束了?!?/p>
“哦,”我說,又遞給叔叔一根煙。“你那哥們叫什么名字?”
“查戶口啊你?!?/p>
“我猜他叫陳子歸?!蔽覍χ鴿M天的星星吐出一個煙圈,“那女孩可能叫秦來,路邊小飯店老板的女兒。”
“你聽出來了?”叔叔笑了一聲,“的確是我。那姑娘,誰知道呢?!?/p>
應該是。這是我的觀點。如果是,那么秦來是否知道我叔叔就是那個心狠手辣的肇事司機呢?在我看來,百分之七八十該是知道的。起碼有所懷疑。我叔叔開過車,就在講給我聽的故事里也免不了要暗示,他在懺悔。她比誰都明白。你看她那張涼颼颼的臉,請人幫忙哪能這樣,分明是來討債的。她不指責也不痛罵,就用一聲不吭來折磨你。
“我認,”叔叔說,“這樣我會安心點。她頭一次找船時沒看見我,是我主動招呼她的?!?/p>
“她啥反應?”
“上下看我一遍,說:好?!?/p>
如果說當時叔叔的確在秦來的眼里看見了仇恨,那么現在呢?好像變味了。變成什么味只有我叔叔和她本人明白,這事不歸我管。我可以想象的是,在以后漫長的長途歲月里,叔叔一次次地在碼頭上接她送她,也許,再堅硬的仇恨和報復都會被時間打磨掉寒光,石頭失去棱角,終成為暖玉。權且這么想想吧。
到這里,我的《長途》拍攝也該結束了,陸地長途和水路長途碰上了頭。接下來的故事和沿途風情與已經拍攝的必將大同小異,而我的錄像帶也已經轉到了盡頭。需要花大心思的是更具意味的剪輯。
責任編輯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