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秋煊
摘要:《堂吉訶德》和(《狂人日記》作為世界文學史上的兩個經(jīng)典文本,堂吉訶德和狂人作為世界文學史上的典型形象,它們之間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性、繼承性和共同性。從寫作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背景來看,具有相似性;從寫作目的來看,都是揭露和批判封建政治和其文化精神支柱;堂吉訶德和狂人都是“他者”形象;堂吉訶德和狂人的歸宿是相類似的。
關鍵詞:堂吉訶德狂人文藝復興新文化運動“他者”“正?!?/p>
塞萬提斯是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一位杰出的人文主義作家,被后世作家視為現(xiàn)代小說之父。他的代表作《堂吉訶德》發(fā)表于1605——1615年。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他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山之作,發(fā)表于1918年。雖然兩者相距三百多年,一為長篇,一為短制,時間跨度很大,況有中西文化之別,但是《堂吉訶德》和《狂人日記》作為世界文學史上的兩個經(jīng)典文本,堂吉訶德和狂人作為世界文學史上的典型形象,它們之間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性、繼承性和共同性。
20世紀初,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在日本最先接觸到了《堂吉訶德》這部作品。周作人談到塞萬提斯時說:“(《堂吉訶德》)為世界名作之一。論者謂其書能使幼者笑,使壯者思,使老者哭,外滑稽而內(nèi)嚴肅也?!薄耙源藭鵀榇?,揭示人以舊思想之難行于新時代也,唯其成果之大,乃出意外,凡一時之諷刺,至今或失色澤,而人生永久之問題,并寄于此,故其書亦永久如新,不以時地變其價值?!濒斞浮栋正傳》中的阿Q則被認為有著堂吉訶德的影子。魯迅在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寫的《(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后記》中說“假如現(xiàn)在有一個人,以黃天霸之流自居,頭打英雄結,身穿夜行衣靠,插著馬口鐵的單刀,向市鎮(zhèn)村落橫沖直撞,去除惡霸,打不平,是一定被人嘩笑的,決定他是一個瘋子或昏人,然而還有一些可怕。倘使他非常孱弱,總是反而被打,那就只是一個可笑的瘋子或昏人了,人們警戒之心全失,于是倒愛看起來。西班牙的文豪西萬提斯所作《堂吉訶德傳》中的主角,就是以那時的人,偏要行古代游俠之道,執(zhí)迷不悟,終于困苦而死的資格,贏得許多讀者的開心,因而愛讀,傳布的?!钡眉X德不只是個“可笑的瘋子或昏人”而是一個令人反思的悲劇人物,魯迅先生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以敏銳的目光洞察到唐吉訶德的性格本質,并把堂吉訶德和中國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加以移植、變形、融合、創(chuàng)造,塑造了阿Q和狂人這兩個不朽的典型人物形象。所以,魯迅先生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顯然曾受到塞萬提斯的影響。不僅《阿Q正傳》里有堂吉訶德的影子,《狂人日記》里也有堂吉訶德的影子。在這里,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堂吉訶德和狂人這兩個人物形象的異同。
第一,從寫作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背景來看,具有相似性。塞萬提斯所處的時代,是新舊交替的時代。從社會背景來看,17世紀初,歐洲其他國家資本主義都有一定程度的發(fā)展,西班牙卻沒有能完全擺脫中世紀狀態(tài),“中世紀的幽靈”依然在西班牙生活的各方面作祟。封建社會已走向末路,資本主義雖然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未得到充分發(fā)展。一方面,天主教會仍然具有很大的勢力。另一方面,封建王權對外擴張,連年征戰(zhàn),時局動蕩不安;對內(nèi)專制保守,社會滿目瘡痍,民不聊生。上層貴族窮奢極欲、揮金如土。而社會底層的流浪漢、破產(chǎn)者卻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障,他們鋌而走險,在官府追捕中,有的淪為苦役犯,有的被處死掛在樹上。從文化背景來看,14世紀至16世紀初在歐洲出現(xiàn)了以復興古代文化為旗號的資產(chǎn)階級反封建、反教會的思想文化解放運動。強調以人為本,反對神權、神性,宣揚人權人性,對以“神”為中心的宗教思想進行大膽的沖擊;抨擊蒙昧主義,推崇理性知識……總之“人”的蘇醒、“人”的發(fā)現(xiàn)是文藝復興最本質的特征。
從《狂人日記》的寫作背景來看,當時的中國也處于新舊交替的時代。從社會背景來看,當時的中國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中國大地滿目瘡痍,人民百姓在死亡線上掙扎。鄒容在《革命軍》中悲憤地說“今試游于窮鄉(xiāng)原野之間,則見夫黧其面目,泥其手足,荷鋤壟畔,終日勞勞,而無時或息者”。即使這樣,還不得安飽,身受官府、地主和土豪的幾重壓迫和剝削,“以某官括某地之皮,以某官吸某民之血,若昭信票,攤賠款,其猶著者也。是故一納稅也,加以火耗,加以錢價,加以庫平,一兩之稅,非五六兩不能完,務使之鬻妻典子而后已?!?911年的辛亥革命雖然從形式上推翻了封建統(tǒng)治,但封建統(tǒng)治階級并不甘心就此退出歷史舞臺,進行了一次次的復辟運動。而且?guī)浊甑姆饨ㄋ枷胍廊桓畹俟?。從文化背景來看,當時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以《新青年》為核心陣地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本質上是一場“人的運動”,其核心就是實現(xiàn)“人的解放”,進而實現(xiàn)整個國民精神的革命??梢哉f,新文化運動一開始就將矛頭指向作為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儒家思想和倫理道德,把它看作是束縛個性自由發(fā)展的桎梏。積極提倡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猛烈抨擊幾千年來的。舊文化、舊思想、舊道德。
第二,從寫作目的來看,都是揭露和批判封建政治和其文化精神支柱。塞萬提斯創(chuàng)作《堂吉訶德》的動機是要“把騎士小說的那一套掃除干凈”。因為在其他歐洲國家早已作古的騎士文學因為宣揚“忠君、護教、行俠”的騎士精神和騎士道德而被西班牙封建統(tǒng)治者所利用、所推崇,致使騎士文學在西班牙風靡一時。那么,我們來分析一下“忠君、護教、行俠”?!爸揖睂嶋H上就是效忠于封建統(tǒng)治者,為封建統(tǒng)治服務;“護教”就是維護基督教的利益,維護基督教的精神統(tǒng)治;“行俠”基于前兩點,就是充當維護世俗封建政治和其文化精神支柱基督教的工具。塞萬提斯要“把騎士小說的那一套掃除干凈”的目的,很顯然就是通過揭露和批判封建的倫理道德和封建的文化,剝開封建統(tǒng)治者宣揚和推崇騎士文學的真面目,從而抨擊封建政治和其文化精神支柱基督教。
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的目的則是揭露封建倫理道德、封建禮教、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質。
第三,堂吉訶德和狂人都是“他者”形象。我們先分析一下狂人這一形象??袢嗽谒募胰撕椭車娜丝磥砭褪莻€瘋子?!隘偪瘛币簿鸵馕吨环N疏離、斷裂,意味著“個人”從人群中被分離出來,成為一種正常/瘋狂的二元對立的一個方面,成為構成視點差異、視域差異、文化差異的前提。也就是說普通人習以為常的和認為正常的,他認為不正常。普通人都把封建的倫理道德、封建禮教、封建文化當作再正常不過的道理,他卻從“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的歷史書中,“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正是這個“瘋狂”的“他者”的不同于“正?!比说囊朁c、視域,洞見并揭開了幾千年中國封建倫理道德、封建禮教、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質??芍^一針見血、振聾發(fā)聵。作為“正常”對立面的“他者”勢必被“正?!钡娜藗円暈楫愵悾谑强袢顺闪艘粋€被圍觀的對象,成了一個欲吃之而后快的對象。《狂人日記》
中寫道:“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正?!钡娜藗儜阎闷妗⒃尞?,甚至幸災樂禍的心理,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圍觀狂人。眾人皆醉唯我獨醒。這正赴作為先知先覺者的狂人和醉生夢死的蕓蕓眾生的畫照!
堂吉訶德在別人眼里也是個瘋子。騎士作為中世紀的特定產(chǎn)物,已經(jīng)成為歷史。但堂吉訶德卻冒天下之大不韙,重新收拾起他祖上遺留的銹跡斑斑的破盔甲,臆想出一個夢中情人,騎上一匹瘦馬,出門行俠。那么,他為什么做騎士,為什么出門行俠?文本里說他因為讀騎士小說入了迷,失去了理性。這是淺層的文本意義,是文本的能指。深層的文本意蘊或者文本的所指是:普通人習以為常的現(xiàn)實生活、封建倫理道德,他認為是不正常的。所以他要做騎士,他要行俠。他說:“人是天生自由的,把自由的人當作奴隸未免有些殘酷?!倍倪@番話,并沒有得到人們的認同,反而笑他太荒唐。于是他也就成了一個“他者”。他做騎士和中世紀那些效忠封建主、維護基督教的騎士是有區(qū)別的,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行俠。他要鏟除人間罪惡,他要掃除暴行、申雪冤屈、改革弊端。他要單槍匹馬向反動落后的封建勢力挑戰(zhàn)。堂吉訶德作為一個“他者”也成了一個被“正常”的人圍觀、戲弄的另類,成了一個被耍的猴子。堂吉訶德作為一個“他者”被“正常”的公爵夫婦邀請去,安排些奇事捉弄他。把堂吉訶德當作一個異類,任意地耍弄他,以博得自己和眾人的開心。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作為一個先知先覺者的悲劇命運。
第四,堂吉訶德和狂人的歸宿是相類似的?!犊袢巳沼洝分械摹翱袢恕彪m然經(jīng)過苦苦掙扎,最終還是從一個“他者”回歸“正?!钡慕Y局。從而表現(xiàn)了狂人雖然是一個先知先覺的“他者”,但是在封建思想、封建倫理道德支配著的強大的社會思想力量面前,他是渺小的,是微不足道的。在強大的“正?!泵媲?,狂人作為一個“他者”不是毀滅自身,就是回歸“正?!钡乃廾菙[脫不掉的。序言中寫道:“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濒斞赶壬钋械孛靼祝案脑靽窬瘛笔且粋€艱巨萬分的任務,民眾骨髓里的傳統(tǒng)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脫離世俗洞見傳統(tǒng)文化積弊的“他者”很容易被傳統(tǒng)拉回到所謂的“正?!薄!短眉X德》中的參孫學士作為“正?!敝刃虻拇恚?jīng)兩次試圖把堂吉訶德從“他者”狀態(tài)拯救回“正?!睜顟B(tài)。第一次,參孫學士扮作“鏡子騎士”與堂吉訶德比武,結果參孫學士被打敗了。第二次,參孫學士扮作“白月騎士”與堂吉訶德比武,結果學士參孫打敗了堂吉訶德,堂吉訶德只好跟參孫學士回家去。也就是說堂吉訶德從一個“他者”回歸了“正?!?。回歸“正?!敝蟮奶眉X德因受騎士小說的困擾,憂郁成疾,臥床不起。彌留之際,覺得心里“豁然開朗,明白清楚”了,開始認識到騎士小說“都是胡說八道”。他立下遺囑,要他的繼承人——外甥女安東尼婭·吉哈娜嫁一個從未讀過騎士小說的人,否則,就得不到他的財產(chǎn)。三天后,堂吉訶德在親友的悲悼聲中與世長辭了。堂吉訶德和狂人從“他者”回歸“正?!钡倪^程,充分說明了這兩個人物“夢醒之后無路可走”的悲劇性。這兩個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充分展現(xiàn)了他們憤激、抗爭、掙扎、失望、絕望、沉淪的心路歷程。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堂吉訶德》和《狂人日記》、堂吉訶德和狂人,雖然是不同時代、不同文化境域中的文本與典型形象,但是它們(他們)之間具有某種聯(lián)系性、繼承性和共同性。當然,它們(他們)之間也有顯著的差異性,否則,就不會顯示出塞萬提斯和魯迅先生的獨創(chuàng)性和大家風采。那不在本文的論述之列。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