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怪誕·想象

唐建懷

摘要：文章從考察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入手，深入探討和分析了《呼嘯山莊》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特色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獨具匠心之處，并結(jié)合歷來對該小說的評論，認為“荒謬、怪誕”手法的運用是對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最強力的控訴和最有力的揭露，也是小說流傳后世而不朽的重要原因。

關(guān)鍵詞：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藝術(shù)風格

在世界各民族輝煌燦爛而又浩如煙海的文學遺產(chǎn)中，愛情始終是一個連綿不斷而又常寫常新的主題。涉及愛情主旨和題材的作家和作品，可以說是群英薈萃、佳作如林。英國19世紀中期著名的“勃朗特三姐妹”之一的女詩人及小說家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窮其畢生精力所完成的偉大巨著《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以其奇特的情節(jié)構(gòu)思，富有神秘色彩的景物描寫以及對人物的精心刻畫和塑造使這一愛情悲劇成為世界文學長河中又一璀燦明珠。

小說以18世紀末狂風呼嘯的英國約克鎮(zhèn)荒野為其背景，通過相輔相承的兩對青年的愛情遭遇向人們展示了一幅畸形社會的生活畫面，勾勒了這個被畸形社會扭曲了的人性及其由此而造成的種種可悲事件，表現(xiàn)了敢于反抗壓迫、爭取個人幸福和人格與尊言的偉大力量。艾米莉·勃特朗對自己的悲慘命運的勾畫不是通過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來反映的，而是用居住在她從小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嚴峻的人們?yōu)樗{本來描繪人生的，是以廣闊無垠的沼澤、風雨凄涼的荒野、寂寞孤零的峽谷為背景來講述她的故事的，她更是以她豐富的想象力、熾熱的激情、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來塑造她的男女主人公形象的。因此，從這一意義上講，《呼嘯山莊》可堪稱一部氣勢磅礴而激動人心、構(gòu)思奇特而扣人心懸、富于想象而緊貼現(xiàn)實的文學巨著。

一、時代的真實寫照

《呼嘯山莊》的故事發(fā)生在18世紀后半葉至19世紀初英格蘭北部山區(qū)。此時正值英國工業(yè)革命勝利并向全世界范圍內(nèi)大肆進行殖民擴張之際。由于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和貧富差距的加劇，金錢至上的個人主義不斷盛行起來，這種經(jīng)濟上的不平等也在不斷地沖擊著英國社會及其人際關(guān)系。飽嘗了艱幸生活與經(jīng)歷了悲慘命運的艾米莉·勃朗特親眼目睹了這一時期英國社會的種種巨變。因而，吞噬人類靈魂的“現(xiàn)代文明”在她的作品中被批判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她通過塑造希利克利夫這一畸形兒寄人籬下、瘋狂復(fù)仇、靈魂沉淪與悲慘之死的一生及其他與凱瑟琳愛恨交織的愛情悲劇，深刻反映了這一畸形社會對人性和良知的摧殘與扼殺。

故事的主人公希利克利夫是呼嘯山莊主人恩肖在利物浦大街上揀到的一個棄兒。出于惘憐，恩肖把他帶回了呼嘯山莊。在老恩肖的庇護下，希利克利夫與呼嘯山莊的少爺辛德雷、小姐凱瑟琳一起過著同樣舒適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長，老恩肖病故后，辛德雷便對希利克利夫開始進行殘酷的折磨和百般虐待，他把希利克利夫貶為奴仆并剝奪了他受教育的權(quán)利。在呼嘯山莊寄人籬下的日子里，希利克利夫卻得到了他的小伙伴凱瑟琳的同情，反抗辛德雷專橫暴虐這一共同目標把兩顆小小的心靈緊緊連在一起。隨著年齡的增長，友情又發(fā)展成了愛情。但他們的愛情不是一帆風順的。凱瑟琳與畫眉山莊少爺?shù)录印ち执镜慕Y(jié)合，使希利克利夫的愛情夢徹底趨于破滅并進而影響他整個命運的改變——由寄人籬下、受盡躪辱的社會棄兒變成了腰纏萬貫、罪惡昭彰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于是他開始了瘋狂的復(fù)仇。希利克利夫的沉淪與毀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在復(fù)仇的過程中，希利克利夫破壞了一個又一個家庭的幸福，包括他的親生兒子。而他本身又是一個受害者，因為是罪惡的社會制度毀了他。他的變態(tài)的復(fù)仇，實質(zhì)是變態(tài)的社會因素造成的。這是對不公平的社會制度和政治文明的強烈控訴。艾米莉?qū)ο＠死蜻@個離奇古怪而難以理解的主人公在批判中帶有同情、在厭惡中帶有無可奈何的悲哀。

從希利克利夫的墮落與沉淪及與凱瑟琳的愛情悲劇中，我們可以看到資本主義社會里金錢的主宰作用。凱瑟琳背叛了希利克利夫，嫁給了她不了解、也根本不愛的林淳。造成這個愛情悲劇的直接原因是她的虛榮、無知和愚蠢，結(jié)果卻葬送了自己的青春、愛情和生命，也毀了對她始終一往情深的希利克利夫，還差一點坑害了下一代。艾米莉·勃朗特在刻畫這個人物時，有同情，也有憤慨；有惋惜，也有鞭笞；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心情是極其復(fù)雜的。作品的深刻之處在于作者通過相互交織的幾對愛情，揭示出資本主義人性毀滅和良知泯滅的悲劇。希利克利夫在瘋狂的復(fù)仇中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放過。他自己曾這樣表白過：正常的父子關(guān)系被金錢關(guān)系所取代，這種金錢關(guān)系已經(jīng)成為支配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唯一杠桿。在希利克利夫身上，已經(jīng)不存在正常的父性和父愛之情了，這一切都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資產(chǎn)階級所宣揚的平等、博愛在作者筆下卸去了它的偽裝，露出了最殘忍最獰猙的面目，這就是這部小說昭示給人們的深刻思想。

希利克利夫是這一畸形社會造就的畸形兒，懷著對辛德和林淳的仇恨，進行了喪失人性的報復(fù)。然而，當他的復(fù)仇目的達到時，精神卻走向極度空虛和寂寞。從他復(fù)仇的結(jié)果來看，他是勝利者，但從個人追求來看，卻是一場個人主義的悲劇，凱瑟琳愛慕虛榮，幻想借林淳家的財富幫助希利克利夫“高升”，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既背叛了自己心愛的人，也背叛了自己，她的資產(chǎn)階級偏見和自私思想斷送了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他們的悲劇是對資產(chǎn)階級和這一畸形社會的強烈控訴。希利克利夫承認，這是一個很糟的結(jié)局，最后他精神失常，死在了一個暴風雨的夜晚。這樣，希利克利夫的形象便又從非人性的復(fù)仇狂回到了應(yīng)有的理性境界，而小說的思想主題，也得以從某種夢魘和恐怖的迷霧中實現(xiàn)出來，生動鮮明地展現(xiàn)了19世紀中期英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尖銳矛盾和生活悲劇。

二、不朽的藝術(shù)典型

《呼嘯山莊》在藝術(shù)上的主要成就是成功地塑造了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小說詳盡地展示了英國資本主義侵入農(nóng)村后所帶來的種種巨大社會變化及其對人們精神世界的強烈沖擊，并在這種巨大的社會變化中，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地描繪出希利克利夫這個拜倫式反叛英雄的形象；小說不僅用優(yōu)美的風景描寫和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來襯托和表現(xiàn)希利克利夫與凱瑟琳的愛情，而且也更多地運用對惡劣環(huán)境的描寫來揭示這一悲劇的必然性。

希利克利夫一來到呼嘯山莊，就受到了人們的鄙視和拋棄。因為他是身世不明的社會棄兒，除了恩肖之外，無人去同情他。老恩肖死后，辛德雷對他的虐待和毒打“足以使一個圣徒變成惡魔”。辛德雷聽任希利克利夫和凱瑟琳在荒漠中變野。然而，更為沉重的打擊來臨了，他生活中唯一有價值的真實，凱瑟琳因為他社會地位的低鄙而選擇了林淳，這一打擊使他離開了養(yǎng)育他的呼嘯山莊和自然。四年后，他積聚了大一筆財產(chǎn)，也學會了一套資產(chǎn)階級的禮儀，于是他用當壓迫者的手段來對付那些壓迫他的人。他通過欺騙、暴力敲詐、買賣婚姻等，贏來了辛德雷的全部財產(chǎn)，讓他嘗到了

剝奪者被剝奪的滋味；他娶了林淳的表妹，用婚姻的形式來肯定自己的社會地位，然而，希利克利夫的變形記也正是從這里開始了，如果說他對凱瑟琳的愛情帶有一種人性的理想，可他為之所采用的手段卻使他離這一理想越來越遙遠，他最終成了一個“豪無憫憐心的，自私的，狼一般的資本家”。凱瑟琳一死，希利克利夫唯一的自我肯定方式就是無情地壓迫他人，另一方面他又自我折魔得歷害。如此一來，希利克利夫分裂了一一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中剝削者的一部分，又有與“永恒的”凱瑟琳代表的價值連在一起的真正的一部分。他越來越遠地背棄了他作為一個人的本質(zhì)，越來越近地實現(xiàn)了一個惡魔的“變形”。四年后歸來的希利克利夫更代表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這是山莊和田莊之外和又一種力量，因此，他在當?shù)厝诵闹邢笳饕环N冷酷殘忍的外來的惡魔，悲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在這悲劇的后面有著特定的社會內(nèi)容，是資本主義社會淹沒了他在荒野上短暫的機緣中發(fā)展起來的人性，作為一個在歷史中行動的人，他代表著自耕農(nóng)體制的山莊走入了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社會。

凱瑟琳是作品中作者塑造的另一個典型人物。凱瑟琳迎著狂吼的風暴，赤著雙腳奔跑在石蘭叢生的荒野上，在自然的懷抱里，陶冶了她的真正個性。然而附近還有一個富有、開化的畫眉山莊，文明社會在這里的影響及其明顯，終于凱瑟琳背棄了在荒野中結(jié)下深厚愛情的希利克利夫而嫁于林淳，凱瑟琳的悲劇序幕由此拉開，這不是單純的愛情悲劇，這是在遍地石蘭的荒野中成長的人與在鋪著地毯的豪華中陶醉的人之間的沖突。于是違背了她的本性做出了選擇——從荒蕪破落的呼嘯山莊走進了鋪滿腥紅地毯的畫眉山莊。這是決定性的一步，希利克利夫憤而出走了，她失聲痛哭。然而，這時的凱瑟琳并未認識到，她對希利克利夫的背叛事實上是對自己本質(zhì)的背叛，她與林淳的結(jié)合只是一種假想的滿足。當她一旦意識到存在的價值時，就只能悲慘地走向死亡，她在希利克利夫身上找到的價值事實上在當時社會里是無法真正存在的，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幻想，它決定了凱瑟琳悲劇的必然性。

三、精湛的藝術(shù)技巧

《呼嘯山莊》的偉大之處在于，作者越出時代的限囿。以精湛的文學技巧戲劇性地表現(xiàn)了弗洛伊德所說的人的本能沖動，他發(fā)現(xiàn)了人的心理上的隱私——人們尚未意識到的精神的源泉，并通過男女主人公瘋狂的形象表現(xiàn)出來，在表現(xiàn)手法上，始終貫穿著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哥特式的驚險情節(jié)，偏僻荒原的神秘氣氛，緊扣人物心情的風云劇變以及由女管家向游客追述主人公生活歷史的表現(xiàn)手法，這些都使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接近浪漫主義。同時，艾米莉用激越的詩情和激昂亢奮的感情來描寫人物的內(nèi)心風暴，使作品充滿了強烈的愛憎感情。

小說人物和事件具有傳奇性，情節(jié)奇特怪誕，場景安排變幻莫測，特別是通過真實與夢幻，生與死的交織和象征、夸張等手法著力渲染了陰森恐怖的氣氛，偏僻的山莊，鬼哭狼嚎的曠野，都使作品顯得富有藝術(shù)魅力。貫穿愛情主題和復(fù)仇主題的精神因素是通過一系列超自然現(xiàn)象的描述來進一步體現(xiàn)的，小說不僅涉及生活中的物質(zhì)現(xiàn)象，而且涉及到一系列超物質(zhì)的現(xiàn)象，作品最初的幾章中，作者就在這方面埋下了伏筆。她用了一系列諸如“四腳惡魔”、“有鬼附體的豬群”、“惡魔似的譏笑”、“家神”、“好天仙”、“魔鬼”、“學魔術(shù)”、“用臘和泥捏成的模型”、“小女巫”、“鬼魂”等富有神秘色彩的詞匯，為以后做準備，書中還有不少源于神化或傳說的情節(jié)，許多一帶而過的情節(jié)就是以它為基礎(chǔ)的，如第12章中，凱瑟琳在高燒的恍惚中，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呼嘯山莊，與希利克利夫在一起，這時她感覺有一張面孔在望著他，這是她本人在鏡子里的影像，然而，當耐麗試圖使她明白這一點時，時鐘敲響了午夜十二點，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喊到，“我自己!”可以看出，她的灰姑娘之夢徹底破滅了，在這里作者把一個真實的故事與神化故事中的“灰姑娘”聯(lián)系起來，而這兩部分又結(jié)合得如此巧妙，于是讀者不知不覺把這些富有神秘色彩的超自然景物看成了周圍現(xiàn)實世界中可信的一部分，另一個最突出的例子就是洛克烏德在夢中遇到的那個小精靈，那實際上是凱瑟琳的靈魂，因為當洛克烏德把他的手腕放在有玻璃的碎碴上擦來控去的時候，那胳膊上流下的鮮血浸透了床單，連洛克烏德嚇醒之后，都相信這個房子里在鬧鬼，并且指出那鬼的就是凱瑟琳。那么比洛克烏德更富于想象力，更富于感情的希利克利夫，無疑會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和生活在那個世界里的凱瑟琳，更何況凱瑟琳在臨之前也是堅信不疑，她不是走向烏有，而是走向一個新天地，毫無疑問地超越你們，在你們所有的人之上。

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是小說的最后幾章，在這幾章中，希利克利夫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失去了報復(fù)的愿望，陷入了極度的空虛和寂寞，不再關(guān)心哈里頓和他的表妹的事，但他卻體驗到了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快樂，仿佛看到了一種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它給了他極端強烈的歡樂與痛苦，他甚至不能吃不能喝，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引導著他走向他向往的天堂和極樂世界，果然，這種神秘的力量終于引導他的靈魂脫離了他飽經(jīng)蒼桑的軀體，使他獲得了精神的解脫。

在小說的未尾，作者抹下了神秘主義的最后一筆，約瑟夫發(fā)誓說，這個看似荒謬怪誕的結(jié)尾，其實是作者能設(shè)想出的最圓滿、最合乎邏輯，最讓讀者回味無窮的結(jié)局。有誰希望希利克利夫和凱瑟琳在經(jīng)歷了分離的痛苦和種種折磨之后，靈魂在來世還不能重新獲得重逢與安寧呢?

四、結(jié)束語

《呼嘯山莊》出版后一直被人認為是英國文學史上一部“最奇特的小說”，是一部“奧秘莫測”的“怪書”。原因在于它一反同時代作品普遍存在的傷感主義情調(diào)，而以強烈的愛、狂暴的恨及由之而起的無情的報復(fù)，取代了低沉的傷感和憂郁。它宛如一首奇特的抒情詩，字里行間充滿著豐富的想象和狂飆般猛烈的情感，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