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聰
摘要:《滄桑艷傳奇》是吳宓青年時代的作品,根據(jù)美國詩人朗費羅的敘事長詩Evangeline寫成。吳宓在翻譯原詩的基礎上對這一外國題材作品進行了大膽的“中國化”意譯改編的嘗試,開創(chuàng)了近代傳奇創(chuàng)作的新題材和新方法,在中國戲曲史上具有獨特的價值。
關鍵詞:吳宓 《滄桑艷傳奇》 近代傳奇 外國題材劇 “中國化”意譯
吳宓(1894—1978),陜西涇陽人。1917年赴美,1921年6月在哈佛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系畢業(yè),獲文學碩士學位。歸國后先后在東南大學、東北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武漢大學、西南師范學院等高等學府任教。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新文學史上最后一批舊體詩人和舊體詩論家之中的佼佼者,吳宓從小吸取儒家詩學文化營養(yǎng)成長起來,有著良好的詩學基礎,而他對傳奇更是從小就情有獨鐘?!稖嫔FG傳奇》便是其青年時代的作品,但長期以來學界對它關注不多。
《滄桑艷傳奇》創(chuàng)作于1913—1914年間,全劇初擬十二出,但僅完成了《傳概》《禊游》《締姻》《寺警》四出。按吳宓劇前的自述,初載于民國二年至三年《益智雜志》第一卷第三期至第二卷第四號上。在他的《自編年譜》中有詳盡的記載:“達德學會成立后,即刊印《益智雜志》(The Useful Knowledge),每冊皆有中文、英文兩部分。第一卷,大本、白紙。手寫,油印。其中載有宓撰《滄桑艷傳奇敘》。第二卷則付京華印書局鉛印。自1913十二月至1914六月,共出四期。其中載有宓撰《滄桑艷傳奇》第一至四出。”[1](P123)這部傳奇是吳宓在清華學堂求學期間根據(jù)美國詩人亨利·華茲華斯·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吳宓譯為朗法羅)的長詩Evangeline譯著而成,“本學期,則已讀至Elsons《英文讀本》(共五冊,由第四冊讀起)矣。其中有Longfellow所作長詩 Evangeline,宓據(jù)之以撰成《滄桑艷傳奇》。”[1](P122)
傳奇一開始有一篇頗長的序言,主要是作者對Evangeline原詩的評價以及自己創(chuàng)作《滄桑艷傳奇》的緣由。其中有幾段文字談及對西方文學的評價和看法,可以看作吳宓早期的比較文學觀:一是認為中西文學有其相似之處,“其構思,其用筆,其遣詞,胥與我有天然符合之處”。且“世之有妙文,初無分于中西也”,“文之所以妙者,為其能傳示一種特別精神而已。此種精神,由文明社會胎育而成,而為其間人人心中所共有之觀念也”。二是駁斥了國內(nèi)文士鄙夷西方文學的錯誤看法,認為他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觀點是因為對西方文學作品不重視,“每不究其優(yōu)美之特點,唯以粗解略通為能”,而且外文程度不高所致。三是認為,國人未能盡窺西方文學作品中的妙處,自身的本國文學修養(yǎng)不高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這就等于提出了一個中西文學該如何定位、如何比較的問題,這也將外國文學作品的閱讀提升到了更重要的地位。而他提出的這三點也完全具有可操作性,據(jù)此可以更好地對中西文學作系統(tǒng)的對比,融會貫通。這些觀點直到今天仍不失為至理名言。當然,吳宓所說的中國文學只狹義地定義為中國古典文學,并在言語間認為西方文學畢竟不如中國文學,但他又說“彼西文者,與中文較,雖各有短長,且即遜于我,亦自有光華之所現(xiàn),菁英之所存,未可一概磨滅”。這個評價還算是較為公允的。對當時只有20歲的吳宓而言,能有這樣的見地已相當不簡單。這也證明他后來留學哈佛對白璧德新人文主義的接受并非是對師學的盲從,更多是基于自己較長時間的選擇,這是一種更能與他的想法相契合的理論。
吳宓在敘言中還特別提到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并盛贊其“以亡國之哀音,寫滄桑之痛淚”,“為從來傳奇中最上之作”,并認為Evangeline與《桃花扇》在用意上異曲同工,而他之所以創(chuàng)作《滄桑艷傳奇》“非欲傳艷情,而特著滄桑陵谷之感慨也。”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兩年他在日記中對《桃花扇》的評價仍是“顧乃毫無所心得,僅覺其為佳書妙文而已”[3](P34),并沒有如序言中所表現(xiàn)得如此強烈的共鳴與感慨,這種明顯的變化與他在這兩年間的處境與遭遇是有很大的關聯(lián)的。1911年前的他身為富家的公子哥兒,過著衣食無憂的平靜日子,自然不會對《桃花扇》中的滄桑陵谷之痛有特殊的感覺。而自從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朝統(tǒng)治在各省獨立的浪潮中土崩瓦解。清華學堂師生皆因擔心京城有動亂而惶惶不可終日,紛紛逃返家鄉(xiāng),吳宓因家鄉(xiāng)兵匪橫行,有家歸不得,對家人的安危處境更是憂心忡忡,“今日中國大亂,四海鼎沸,桑梓夫豈能獨安?吾家三原,想不至有他慮歟。吾嘗讀歷史及諸種小說,至末世亂離之際,戎馬倥惚、顛沛流蕩,則謂人之生彼時者,不知其心境如何?今乃親得聞之,吾他日或亦目睹而身受之乎?”[4](P173)至此,多愁善感的他仿佛真的與歷史上孤臣遺老的其苦其情相通,這給他的心靈帶來了強烈的沖擊。后來北京的情勢越來越危急,清華被迫緊急解散,吳宓也唯有匆忙與浙江籍同學陳達等人到上海避難。這也使他逐漸明白了漂泊無家的凄楚,臨別之時,“回顧清華園風物,愴然欲涕,未審他年得一重睹此景否耶?”[5](P187)此情此景,“感人事之日非,思盛世之難再”,令他觸物傷懷,悲痛難已。從序言中,我們也可感受到這滿腔的涕淚也匯入到了他對《桃花扇》的重新理解和《滄桑艷傳奇》的創(chuàng)作之中。
然而,吳宓并非僅僅將傷痛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此所以讀其文而特傷其情,非僅為一二有情人作不平之痛也”,他更希望通過這篇譯著以警世,“我國人士于此知所警惕,肆力前途,使劫灰不深于華夏,愁云早散乎中天。”這也是他創(chuàng)作的主旨之所在。
Evangeline原詩分上下兩部,每部分又各為五章。吳宓的《滄桑艷傳奇》僅僅是涵蓋了原詩上部前四章的內(nèi)容?!秱鞲拧肥切ㄗ?第一出《褉游》改原詩第一章寫景為男女主人公郊游相遇;第二出《締姻》交代了雙方父母為兒女訂婚的經(jīng)過;最后一出《寺警》則是根據(jù)歷史補寫英軍侵入,阿卡迪亞村被抄沒的故事。
通觀全篇,我們可知,吳宓這部傳奇的創(chuàng)作絕非是嚴格準確的直譯,章節(jié)中還帶有不少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即進行“中國化”意譯的部分。正如他在敘言中所說的“復以己意增刪補綴而成”,從中也再次印證了吳宓對翻譯外文書籍所具有的一貫態(tài)度:“翻譯書籍,自其極淺顯處言之,絕不可以甲國之字,湊作乙國之文理,而以為適合。實則窒此而又不通于彼也。凡欲從事此道,宜先將甲乙兩國文中通用之成語,考記精博,隨時取其意之同者,而替代之,則處處圓轉確當。……譯詩與譯文同理,惟譯詩者不特須精通兩國文字,多識成語,且須具詩人之才與性,則為之方有可觀耳?!盵6](P23)
改編、創(chuàng)作痕跡最明顯的是第一出《禊游》。原詩的第一章首先是通過大段的景物描寫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阿卡迪亞(Acadie,吳宓譯為阿克地村)的地理位置與簡單情況。在朗費羅筆下,阿卡迪亞是個有著寬闊的草原和牧場,也有著茂盛的果園和肥沃的耕地的極其富饒的地方。當?shù)厝嗣裼褠?、和?人人坦開心扉,家家夜不閉戶,簡直是個天堂般的所在,類似于中國人眼中的世外桃源。然后才相繼介紹主人公Evangeline(吳宓譯為曼殊娘)和Gabriel(吳宓譯為格布郎)及其家庭情況,并帶出了兩人青梅竹馬的戀情。而在《禊游》這一出中,作者則將原詩中大篇幅的景物描寫和人物介紹僅濃縮在《鷓鴣天》一曲中加以意譯:“小生格布兒,生長仙村,系出清族。幼讀儒書,早懷奇氣。家君鍛煉鐵工,作椎埋之俠隱?!驳眠@阿克地村,千載升平,萬姓樂業(yè)。治比堯舜,民安懷葛。路不拾遺,寢弗加鍵。……東鄰有女,西子其儔。小字曼殊,長成碧玉。與小生兩世通家,三世宿好,交深總角,情比漆膠?!敝蟊銛⑹隽藘扇酥怠靶揿惫?jié)出外踏青一事。須知“修禊”乃我國古代于春秋兩季在水邊舉行的一種祭禮,為外國所無。作者在此撰出“禊游”一事雖然有點牽強,不過在這些改動中也體現(xiàn)了作者在意譯Evangeline時根據(jù)我國的民族風俗和傳奇體裁自身的特點所刻意營造的全面的中國化,也不失為一種巧思妙作。
在第二出《締姻》中對原詩也有不少改動。首先是一大段關于季節(jié)轉換的自然描寫照例省去。然后寫到鐵匠貝西(Basil,Gabriel的父親)一個人到Evangeline家來訂立婚約,并在門外巧遇公證人雷布瀾(Leblanc),這與原詩不符。原詩是寫鐵匠父子二人同來,而公證人后到。傳奇中寫公證人離開后,鐵匠并未同去,此又為一不同之處。而在談論間三人對英軍艦隊泊岸的意圖所作的猜測及評論則大致是吻合原作的直譯:“(凈)昨又遣來兵船多艘,駐泊村口海岸。統(tǒng)帥出令,令闔村男子壯丁,均于翌晨齊集禮拜堂中,聽宣英皇諭旨。事變難期,能勿憂慮?(外)有這等事?或者英國雨水不時,又遭荒年。特來此間收糴谷米,亦事之常。明晨便見分曉?!薄?副末)人言紛紛,要皆道聽途說,未可憑信。愚鄙之見,貝兄誠為過慮。我村民修德樂善,于茲百年??v英人別有肺腸,而上天鑒佑蚩氓,當存公道,復何懼哉?”鐵匠貝西對時局安危的憂心忡忡,農(nóng)夫白豐特(Benedict)和公證人雷布瀾的麻痹大意的樂觀估計都與原作人物無異。但在此期間公證人的一段長篇大論的往事回憶則全部省去。這里所作的改動,既為篇幅所限,更為符合戲曲特點故意為之。
第三出《寺警》則頗為緊湊,直接進入主題,而略去原詩中宴客、全村歡慶一節(jié),只是在后來的琴師梅克爾(Michael)出場的一段獨白中才隱約告知讀者。傳奇中標明到場村民的人數(shù)和英王圣旨中的日期,而原作并未提及。在結尾,作者自述道“此出純敘事實,有為原文所未詳者,則別取關于斯役之記載憶補之。”這段史實其實是這樣的:1713年英國通過《烏得勒支條約》得到了位于加拿大東南方的大西洋沿岸的阿卡迪亞,這使法國在圣勞倫斯河口的勢力受到威脅。因此法國便在羅耶耳島上建立了巨大的路易斯堡要塞,并企圖用種種方法盡量縮小英國在阿卡迪亞奪取的地盤:在阿卡迪亞的西部邊界的范圍問題上進行爭奪;發(fā)動阿卡迪亞的法國居民移居羅耶耳島和圣讓島(這種做法基本上沒有成功);還成功地運用權謀使留在阿卡迪亞的居民保持中立,并防止他們接受除了1727年嚴格限定的忠順誓約以外的任何政治義務;通過天主教會的勒盧特爾神父的努力,把阿卡迪亞居民對天主教的忠誠與對法國的忠誠結合起來。后來法國還在阿卡迪亞地峽建立博塞儒爾堡,并通過勒盧特爾神父的告誡和他的做彌撒的米克馬克印第安人的威脅,使阿卡迪亞居民效忠于法國。1749年,英國政府終于采取行動加強這個半島上的陣地,1755年9月4日夜,為安全計,英國統(tǒng)帥溫斯洛(吳宓譯為溫士龍)以人民暗附法國為由,抄沒全村,將全體阿卡迪亞居民遷移到戰(zhàn)略上較不容易遭受攻擊的英屬殖民地,從此當?shù)厝嗣癖懔髀涞竭h至新奧爾良和布列塔尼等地,開始過著“失所平民”的不幸生活。[7](P672—677)這與在《滄桑艷傳奇》中重現(xiàn)的歷史事件及時間都是吻合的??梢妳清禐榱烁玫貏?chuàng)作這部傳奇,確實是做了嚴謹?shù)馁Y料調查和搜集。
通覽全劇,格調悲愴,辭采華美,聲律協(xié)韻謹嚴,更將他身處亂世中的滄桑陵谷之慨表現(xiàn)得恰如其分,頗有感染力,不失為一篇優(yōu)秀的傳奇作品。而我們從字里行間,也可以看得出吳宓較好的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素養(yǎng),以及他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藝術樣式的熟悉與喜愛。
《滄桑艷傳奇》“中國化”意譯式的創(chuàng)作形式本身也是非常值得重視的?!皞髌妗边@種傳統(tǒng)的戲曲形式發(fā)展到了近代,所發(fā)生的一個最顯著的變化就在于許多關于外國的政治歷史、風土人情、科學技術等內(nèi)容開始大量地在其中出現(xiàn),這是中國戲曲史上對戲劇題材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更新和豐富。而在這一類的外國題材的傳奇作品中,“中國化”意譯這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則是最為特別的。它在尊重外國原著的基礎上,適當?shù)丶尤肓吮姸嗟摹爸袊钡脑?令中國讀者在滿足了新鮮感的同時,又增添了幾分親切感。如在《滄桑艷傳奇》中,吳宓將人物的英文對白意譯為古雅的中國古代文言文,將人物西洋化的服裝也換置成具有清代特色的儒服,再加上《禊游》一出對中國傳統(tǒng)風俗的凸顯,都是屬于對外國題材作品進行“中國化”意譯的成功嘗試。同時,在這部劇中,“以西鑒中”的創(chuàng)作意圖也是非常清楚的。因為吳宓在進行傳奇的創(chuàng)作時,目光始終密切關注著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這就使讀者“在思考和探索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問題的時候,在中國戲曲史上古已有之的‘以古為鏡的歷史劇之外,又擁有了一個新鮮而重要的參照系統(tǒng),大大拓展了人們的認識空間和思考維度。”[8](P124)
據(jù)筆者搜集資料所得,同時代的戲曲作品中用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來演述外國題材文學作品的并不多,僅有錢稻孫的《但丁夢雜劇》和吳宓的這部《滄桑艷傳奇》。據(jù)左鵬軍教授的《近代傳奇雜劇研究》所載,錢稻孫的《但丁夢雜劇》最早僅見于1925年的《學衡》第三十九期[9](P374),比起吳宓《滄桑艷傳奇》的面世時間足足遲了12年。因此也令人不得不佩服當時只有20歲的吳宓對傳奇意譯改編外國題材劇這一新方法的開創(chuàng)之功。僅這一點而言,吳宓對中國近代戲曲史所做的貢獻,一點也不比同時代的其他戲曲作家遜色。
注釋:
[1][2]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自編年譜》,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
[3][4][5]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日記》(第一冊),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
[6]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詩話》,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7][英]J.O.林賽:《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七冊),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組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
[8][9]左鵬軍:《近代傳奇雜劇研究》,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參考文獻:
[1]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詩話[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吳宓著,吳學昭整理注釋.吳宓日記(第一冊)[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
[3]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自編年譜[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
[4]張弘.吳宓——理想的使者[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
[5]左鵬軍.近代傳奇雜劇研究[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6][英]J.O.林賽.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七冊)[M].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組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黎聰 廣東湛江師范學院基礎教育學院中文系 524037)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