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布禮》中的革命敘事

王愛俠

中篇小說《布禮》發(fā)表于《當代》1979年第3期,此時的王蒙剛剛從壓抑中走出來,開始以噴涌的激情在新生活的道路上奔跑,《布禮》就是這種狀態(tài)下的創(chuàng)作。小說已經(jīng)褪去五十年代《青春萬歲》的單純明朗,代之以歷經(jīng)苦難的艱澀深沉,但革命激情卻澎湃依舊。只是“革命”本身融合了更多更復(fù)雜的含混概念,正如同一條河流無法踏入第二次一樣,革命的回環(huán)曲折也使得王蒙的生活跌宕起伏,從而使其成為一個需要證實或證偽的命題。

根據(jù)王蒙在2006年出版的《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可知,《布禮》的主人公鐘亦成與王蒙之間大體可以畫上一個等號。

對于青年時期的王蒙來說,1957年可以說是一個重大的轉(zhuǎn)折點,本來生活中灑滿大片的可以逐日摘取的鮮花,卻突然間遭遇狂風暴雨——反右運動使本來站在革命陣營中的王蒙被推到“右派分子”的行列,革命的連續(xù)性猝然中斷,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都變了。小說中的鐘亦成與王蒙一樣,因為喜歡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獲罪,因為發(fā)表了作品而變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在“地、富、反、壞、右”這黑五類當中,右派雖然是叨陪末座,但卻已經(jīng)毋庸置疑地被列入革命隊伍的對立面。無論是對于與生活中的王蒙還是小說中的鐘亦成,這種反差帶來的心靈沖擊是很強烈的。于是,革命的血統(tǒng)之證成為急迫的需求。小說中的鐘亦成努力進行自我辯白,雖然無人理睬,但是,這一份辯白的存在卻成了他心理不至于垮塌的底線。他這樣寫自己最早的革命之路:

他從十三歲接近地下黨組織,十五歲入黨,十七歲擔任支部書記,

十八歲離開學(xué)校做黨的工作,他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道路,他為之而奮

斗的信念是崇高的信念。

繼續(xù)向前追溯,當年像鐘亦成一樣的年輕人——

他們是孩子,他們不帶任何偏見地去接受生活這個偉大的教師的塑造,他們來到世間以后的第一課是饑餓、貧困、壓迫、侮辱和恐怖,他們學(xué)到手的自然就是仇恨和抗爭。

在20世紀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歷程中,鮮明的階級對立關(guān)系,由“他者”的存在而獲得自我認知并不斷強化的階級壁壘——即正反二元對立的價值判斷標準,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間流行?！恫级Y》盡管寫作于文革剛剛結(jié)束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但是歷史遺留下來的階級觀念并沒有就此告別,個人出身與革命性之間的關(guān)系被認為是具有必然性的,非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者”就是革命的先天條件。鐘亦成所遵循的就是這樣一套價值評判標準:革命最堅實的力量來自底層,來自貧窮與饑餓所培養(yǎng)的無產(chǎn)者,他鐘亦成恰恰就是如此。從十三歲起就參加革命,經(jīng)歷了地下工作的種種危險與艱辛。在舊社會的苦水中泡大、在革命戰(zhàn)爭的炮火中獲得成長洗禮的人,有著純正的革命血統(tǒng),怎會走向革命的反面?

鐘亦成為了重申自己的“革命者”身份,又進一步以“布禮”來證實自己是老資格的共產(chǎn)黨員——“布禮”是布爾什維克敬禮的簡稱,是黨員們在早期互相聯(lián)絡(luò)時喜歡用的一個詞,后來隨著中蘇關(guān)系的惡化而逐漸淡出人們的生活。王蒙以此作為他復(fù)出后第一部中篇小說的標題,正是想通過強調(diào)小說中的主人公鐘亦成所擁有的少年布爾什維克的特殊經(jīng)歷,以此表達自己身為老牌革命者的一種驕傲。

王蒙在小說中追憶這些革命歲月時,內(nèi)心始終洋溢著這種自豪感。猶如沒落的貴族依然是貴族一樣,他深信,他的革命之身終究會得到黨的再次肯定。鐘亦成可以獲罪、可以受罰、甚至可以斷頭,但是那種來自血脈的對革命的忠誠永不改變。

然而讓人不解的是,當罪名來臨的時候,領(lǐng)罪者卻茫然無知。事情的發(fā)生讓人驚訝——原來是鐘亦成發(fā)表的那首小詩惹了麻煩: “野菊花謝/我們生長起來/冰雪覆蓋著大地/我們孕育著豐收。”詩發(fā)表在一份小小的兒童畫報上,目的是給孩子們描述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可愛景象,但是卻成為鐘亦成的獲“罪”之源。一顆如此忠誠于革命的心,就這樣被革命套上鎖鏈。

鐘亦成盡管根紅苗正,但卻成為主流社會排斥和批判的對象。顯然,這并非戰(zhàn)爭時期敵我之間的較量,宣布鐘亦成有罪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竭力忠誠的親愛的黨!于是鐘亦成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承認有罪,那就真的有罪;不承認有罪,那就是反對黨對自己的批判,同樣有罪。這的確有點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意味。其中的邏輯漏洞就是誰占領(lǐng)了黨的名義誰就有了宣判的權(quán)利。王蒙在這里只是略有微詞地指責那位批判小詩的“紅得發(fā)紫的評論家”,他并不想就此深究宣判者背后的權(quán)利以及更深層的問題。如果深究下去,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布禮》中的鐘亦成,都將意味著靈魂根基的動搖。故此,《布禮》中的鐘亦成不想不愿也不能這樣做,甚至連一點點的閃念都沒有。

孩子受母親責罰,與錯劃右派的受害者之間是否能夠構(gòu)成對等的比喻,是現(xiàn)代倫理的質(zhì)疑點。但是對于鐘亦成來說,只有想辦法認罪才能夠表現(xiàn)自己的忠誠。因為沒有什么罪,所以要努力去尋找。他的認罪方式很特別,在組織和領(lǐng)導(dǎo)的不斷啟發(fā)和引導(dǎo)下,他努力搜尋腦海中曾有過的各種閃念,終于想起自己曾經(jīng)向往過“在海德公園隨意發(fā)表演說”的自由,算是終于找到一個不能算是罪名的罪名。于是,他便深深地責罰自己:“哪怕是有一點一滴的不滿,它會像一粒種子一樣在你的心里發(fā)芽、生根、長大,這樣,就會走到反黨的罪惡道路上。我就是壞,我就是敵人,我原來就不純,而后來就更墮落了?！笔芰P者的自我定罪使他站在了與審判者的共謀的位置,受罰者感受到一種配合審判者達成目標的成就感,于是,罪名終于成立了。最重的出拳者,不是別人,是自己。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有這樣一段話:“拉斯科爾尼科夫無法忍受他負罪感的重壓,為了找到安寧,他自愿接受懲罰,這是一個大家都能明白的處境:有過錯就一定有懲罰。在卡夫卡那里,邏輯反過來了。受懲罰的不知道受懲罰的理由。懲罰的荒誕性是那么讓人難以忍受,所以為了找到安寧,被控告的要為他所受到的懲罰辯護:有懲罰就一定有過錯。”(1)

恰如卡夫卡《審判》中的約瑟夫·K,在30歲生日的一個早晨無端被宣告有罪,一番審訊之后,他開始不自覺地尋找自己哪怕最微小的一個地方是不是犯有什么過錯,并因此而惶惶不可終日——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罪了。最后,他毫無反抗地被兩個黑衣人架走,在碎石場的懸崖下被處死。至死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但他自己也幾乎相信:自己是有罪的。

在王蒙自傳中,他非常坦率地說,當年那位幫助他尋找罪證的領(lǐng)導(dǎo)W,如果更換一下位置,“如果是‘我?guī)椭?我的振振有詞,不一定遜于他?！蓖趺傻奶拐\無偽,其實是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施害者的無辜。迫害別人,并不因為人性中缺少善良或者缺少反思的能力,僅僅因為大家身處那種特殊的年代和怪誕的社會關(guān)系中,如果我在他的位置,我也會那樣做!

革命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量,需要忘我的激情,于是“我”的載體——肉體成為革命者需要超越的對象。李楊在論述“身體的意識形態(tài)”中這樣說:“成長是從對從肉身出發(fā)的凡俗生活的抗拒開始的”。于是,精神與肉體成為革命的二元對立者,在革命敘事中,肉體成為考驗革命者的試金石。

被打成右派置入另冊以后,鐘亦成真誠地相信自己已經(jīng)沒有資格做一個公民、一個人,他愿意改造。而清洗靈魂的最好方法,就是勞動——讓身體的疲勞來消解思想中的垃圾。鐘亦成在下放改造的時候,對一切農(nóng)活都充滿熱情地投入。他掏大糞,糞的臭味使他覺得光和心安。他實踐著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說的話——盡管工人農(nóng)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在這里,鐘亦成以無比虔誠和執(zhí)著的信念實踐著自己的主義和理想——用體力的消耗來完成精神的救贖。

在《布禮》中,與肉體密切相關(guān)的情愛敘寫也帶有鮮明的革命色彩。鐘亦成與戀人凌雪之間的愛是革命之愛,他們對話交流的內(nèi)容也基本上是對革命的分析與時局的把握。即使新婚之夜,也絕不會以卿卿我我來代替革命情懷。兩個人唱著革命歌曲:“兄弟們向太陽”,“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歌聲不斷,嘹亮的聲音充滿青春與革命的熱情。在這種情愛敘事中,夫妻之間首先是革命同志的關(guān)系,然后才有可能存在其他的關(guān)系——然而,這些其他關(guān)系幾乎都被革命關(guān)系所屏蔽了。

王蒙非常善于寫感情,從《青春萬歲》中高中同學(xué)之間朦朧的愛意,到《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王震與趙慧文之間似有若無的情感,王蒙都駕輕就熟。在革命形象的塑造上也是如此,他能很好地把握革命者的革命意志和身體欲望之間的分寸感,他絕不會讓后者成為前者的累贅。如同紅色經(jīng)典中的革命敘事一樣,只有反面人物才有個人主義的身體欲望?；蛘叻催^來說,只要是具有身體欲望的人,必定不是革命者,他們要么本來就是與生俱來的反動分子,要么即使在革命隊伍里也具有發(fā)展成為反革命的可能性。而革命者的個體欲望被家國革命的宏大敘事所覆蓋,它們隱失于不可見的地帶。在這一點上,王蒙并沒有超越“十七年”和“文革”文學(xué)中的革命形象敘事范疇。

王蒙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布禮》作為他復(fù)出之初的重要作品,代表了他對剛剛經(jīng)歷過的20年人生經(jīng)歷的追憶和反思。在這一時期,檢視歷史的傷痕是社會的同聲共鳴,聲討的對象也幾乎一致,受害者的聲音匯聚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旋律中,形成了新的時代大合唱,《布禮》就是一曲合唱共鳴的旋律。雖然王蒙汪洋恣肆的語言洋溢著新生的喜悅,并在小說形式上采用了蒙太奇的剪輯手法而獲得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但對小說的主人公鐘亦成的形象塑造并沒有超越時代。

注釋:

(1)(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 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28頁。

(2)王蒙:《王蒙自傳》,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170頁。

(3)李楊:《50—70年代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再解讀》, 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