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梅
“苛政猛于虎”一向是萬惡的舊社會的標志。其實如拋開階級斗爭、唯物史觀之類的理論,單純從獵奇的角度看,萬惡的舊社會的統(tǒng)治者們?yōu)榱硕嗍拯c稅而絞盡腦汁、機關(guān)算盡,也夠難為他們想的,有的稅賦征得還頗具幾分幽默色彩呢。
比如古羅馬時代,許多城市的街角都擺放著市民拿出來的尿瓶,制革工和漂洗工會定時買走尿液,拿回去幫助制革和織布。當時的維斯帕辛皇帝出了名的愛財如命,居然把征稅的腦子動到了尿瓶上。他頒布法令,規(guī)定買賣尿液的雙方必須繳納交易稅。這種荒唐又蠻橫的做法立即引起了強烈反彈,連他的親生兒子泰塔斯都向父親提出了異議。維斯帕辛皇帝不露聲色地聽完了兒子的陳述,然后把一枚銀幣放到這位年輕人的鼻子下面,問:“有異味沒有?”泰塔斯迷惑地搖搖頭。維斯帕辛接著說了一句極其經(jīng)典的話:“沒有異味是不是?兒子,我告訴你,這銀幣就是從尿液中掙出來的!”
比起外國人,中國人征稅的本事絕不落下風。比如五代時期南唐轄區(qū)內(nèi)廬州(今安徽合肥)的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張崇,以索錢無厭出名,廬州百姓敢怒不敢言。一日,張崇接朝廷命令去江都(今江蘇揚州)向上級主管述職,廬州百姓以為他會調(diào)任,紛紛慶幸地議論:“渠伊想不復來矣!”(“渠伊”是當時對人的鄙稱,意為“這家伙”——編者注)可惜天不遂人愿,張崇很快就回來了。他聽說了百姓的議論,惱怒之余靈機一動,挨家挨戶按人頭征收“渠伊錢”。第二年,張崇被御史彈劾,匆匆趕往都城建康面圣對質(zhì)。廬州百姓欣喜若狂,但被去年的“渠伊錢”弄怕了,不敢私下議論,只是在路邊對視一眼,捋一把胡子以示慶祝。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張崇在半路接到新的詔令,仍做廬州“州長”。他立馬新征“捋須錢”。瞧瞧,“渠伊錢”和“捋須錢”,多有創(chuàng)意又富有深意!比維斯帕辛的尿液交易稅高明多了,也文雅多了。
不過,夜路走多了,總是要碰到鬼的。張崇在廬州的種種劣跡多少傳進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不大滿意。后來張崇到建康覲見,閑暇時去看戲放松,卻被幾個優(yōu)伶狠狠地戲弄了一番。那天的戲是優(yōu)伶?zhèn)兗磁d編的,演一個新死的鬼魂被帶到閻羅殿接受審判。判官翻著生死簿說:“作孽太多,罰焦湖百里,一任做獺?!薄白霁H”明顯是一種諷刺,其一取聲,即“作踐”、“糟?!敝?其二取意,水獺捕食魚類極其貪婪,正如張崇盤剝百姓一般兇猛,且至死難改本性。在座一同看戲的都聽出了優(yōu)伶的言外之意,不覺莞爾,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張崇,張崇臉上卻無絲毫羞愧之色。張崇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優(yōu)伶有膽子在太歲頭上動土,當面戲弄他,估計有后臺撐腰,說不定這后臺就是對張崇不太滿意又想在朝堂上給他留點臉面的皇帝陛下。可惜了,張崇似乎對這種旁敲側(cè)擊毫無表示,真是辜負了皇帝的良苦用心。
張崇的同僚、魏王李知訓擔任宣州太守的時候和張崇半斤八兩,盤剝百姓無度,苛捐雜稅比牛毛還多。盡管是同族的叔伯兄弟,南唐皇帝對他也不滿意。這個李知訓的處境比張崇還倒霉一點,他是在御宴上被優(yōu)伶指桑罵槐的。話說李知訓蒙皇帝接見,不但沒對他的糟糕政績有些許微詞,還給了他參加御宴的殊榮。御宴中,兩個經(jīng)過皇帝授意的優(yōu)伶走上戲臺,一個穿著綠色官服,涂成個大紅臉,還粘了把紅胡子,明顯是扮演鬼神一類的角色。另一個伶人便問道:“你是誰?”綠衣人回答:“我乃宣州土地神。王入覲,和地皮掠來,因至于此?!鳖D時全場大笑——笑聲持續(xù)了好幾百年,直到明朝時,狂人李贄還邊笑邊評點:“恐天下土地忙忙遷移者多矣?!?/p>
從以上兩例看,南唐的伶人們嘲弄重稅的本事不賴,不過那是因為南唐的稅特別重(其實橫向比較的話,南唐的稅收狀況也還算不上是最糟糕的,五代兵荒馬亂,打仗比吃飯還頻繁,軍費的開銷當然比太平時期大多了),他們經(jīng)常借登臺的機會發(fā)發(fā)牢騷罷了。伶人們不但在皇帝的授意下諷刺那些愛課重稅的官員,連皇帝自個兒征稅征得過分了,他們也要秉承大無畏的精神,說上幾句呢——
南唐升元年間,李昪為了增加國庫收入,拿商人開刀,征收極重的商業(yè)稅。建康是商鋪云集的交易集散中心,又在天子腳下,被當作了征稅的示范典型,商人受到的打擊尤其慘重。這年盛夏苦旱,建康城里一連幾十天都沒下過一場像樣的雨。李昪在納涼晚會上苦惱地詢問手下:“郊外都下過大雨了,唯獨都城幾乎粒雨未下,何也?莫非是朕做了什么缺德事,違背了天意嗎?”這問題顯然是個燙手的山芋,不好回答。就在大家苦思答辭時,優(yōu)伶申漸高講笑話似地答道:“大家(對皇帝的稱謂)何怪?此乃雨懼抽稅,故不敢入京爾?!崩顣c聽后,開懷大笑,當即下詔免除了京城的大部分商業(yè)稅。也巧,當晚后半夜,建康城中就下起了大雨。
后來,南唐的大好河山由后主李煜接手掌管,這時國家財政狀況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除了每年用大把金銀向日益強大的后周買平安,還得維持驚人的國防開支。另外,李煜自己花在“情調(diào)”上的開銷也是個無底洞,別的不說,光是那朵供窅娘起舞的純金大蓮花就制造了多少財政赤字?在沒有國債和國際金融貸款的古代,填補國庫虧空的唯一辦法就是加稅。李后主下詔,規(guī)定民間凡是碰到鵝下雙黃蛋或柳絮結(jié)成大團的“祥瑞”之兆,都要交納一筆稅金——李后主不愧是個典型的浪漫主義者,想出來的稅名也帶著股不切實際的浪漫色彩,世上哪來這么多祥瑞為南唐捉襟見肘的國家財政作貢獻啊。于是,許多伶人以調(diào)侃的口吻念道:“唯愿普天多瑞慶,柳條結(jié)絮鵝雙生。”
說了這么多收取重稅的陳年舊事,我的感覺是,古代的百姓也忒老實了些,只知道流著眼淚砸鍋賣鐵拆房鬻兒地湊齊稅金,所謂的反抗不過是借少數(shù)優(yōu)伶的嘴巴發(fā)發(fā)牢騷,只有到了淪為純粹的“無產(chǎn)階級”的地步,才會以農(nóng)民起義的方式,表達心中郁積的不滿。怎么就沒人認真打過偷稅漏稅的主意?唐宋時期,為了少交點人頭稅并節(jié)約養(yǎng)育子女的成本,貧苦人家往往只養(yǎng)育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多生的孩子不是送人、丟掉、賣掉就是直接溺死。白居易在《新豐折臂翁》里這樣描寫:“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xiāng)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xiāng)鬼,萬人冢上哭呦呦……”——賦稅之外,還有徭役,這位老人忍痛自斷手臂,還不敢讓人知道,為的就是逃兵役。新豐折臂翁們要是看到了今日的富人、明星偷稅漏稅甚至騙稅的花招之多之高明,恐怕是要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筆者不禁假想,不知伶人申漸高們?nèi)绻钤诋斚?會有怎樣的表演?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