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晨
閑翻清人筆記,讀到“稿工”一詞不由生出幾分感慨。筆記中的原話是:
其所謂稿工者,大都有才學(xué)而不利場屋者,又深明例案,故昕作奏稿咨稿,駁斥事理,悉無懈可擊,而文亦曉暢。(《水窗春囈》卷下)
據(jù)此可知,所謂稿工也就是科考中敗北,為生存而至衙門中供職的人。和專管錢糧類的胥吏不同,稿工是專事寫稿之人。
翰林是否也應(yīng)視為稿工頗有點難說,但能在翰林中行走,總是身有功名之人,翰林是有機會“進步”的。二者最大的區(qū)別可能就是在編與不在編。只從專事寫稿這個角度看,似乎也可統(tǒng)稱為稿工。
五代到北宋初的陶榖,文筆冠于一時,久在翰苑,他是不安于如同稿工那樣只寫寫稿子的,很希望能得到重用。宋建隆后,一些名氣在他之下者也作了宰相。陶毅頗有點不平,讓其私交密友推薦自己,在皇上那兒吹噓自己久掌文墨,出力很多,該考慮作宰相了。宋太祖卻說:常聽說你們翰林起草文稿,總是拿出前人的舊本,改換些詞語,這就是俗話說的“依樣畫葫蘆”,哪里出了多少力呢?陶榖聽后寫下了這樣一首詩:官職須由生處有,才能不管用時光。堪笑翰林陶學(xué)士,年年依樣畫葫蘆。此詩一出,宋太祖頗為不滿,陶學(xué)士終身也和宰相無緣了。(《東軒筆錄》卷一)
就中國歷史看,似乎越往前稿工的社會地位越高,憑借手中之筆足以獲得一官半職,而越往后,稿工的社會地位有急劇下滑之勢。這可能和人口不斷增長導(dǎo)致讀書人不斷增多有關(guān)。讀書這樣的事畢竟要有點天分。同樣是讀書,有人能讀得滿腹經(jīng)綸,有的讀來讀去還是一腦袋漿糊。只是科舉這種方式(包括其它一些方式)并不太能分得出經(jīng)綸與漿糊,所以很有一些優(yōu)秀人才慘遭淘汰,大略一數(shù)就知道杜甫、陸龜蒙、羅隱、徐文長、蒲松齡面對科舉都是屢戰(zhàn)屢敗。以致羅隱對朝官頗為憤憤,曾直言說:我腳夾筆,亦可敵得數(shù)輩。(《北夢瑣言》卷六)此話狂則狂矣,但頗為解氣。
魏晉南北朝時,稿工還頗有點豪氣。東晉時的孫綽博學(xué)善屬文,曾作《天臺山賦》,辭致甚工,初稿成后,以示友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也。”(《晉書》卷五十六)可與孫綽相匹敵的是北朝的崔儦,此人大署其戶曰:“不讀五千卷者,無得入此室?!?《北史》卷二十五)而越往后,稿工也好,讀書人也罷,這種氣勢日見萎縮。但有才之稿工還是會受到追捧。如北朝的盧思道,參與作亂,罪當斬,已在死中。宇文神舉素聞其名,將其從死囚中引出,令作露布(一種公告類的公文)。援筆立成,文不加點。宇文神舉嘉而宥之。(《北史》卷三十)一篇露布撿得一條小命,恐怕也只有那樣的年代才會發(fā)生。
但這絕不意味著那個的年代稿工真的就能伸直了腰作人,權(quán)勢者讓稿工受氣或受欺那是絕對沒商量的。袁宏寫了篇《東征賦》,陶侃的兒子就拔刀相向;南陳從創(chuàng)業(yè)之際起,文檄軍書等均出于徐陵之手。徐陵為人寬厚,像這樣的人應(yīng)該受到尊重了吧,可有一次陳后主寫了一篇文章給徐陵看,說是別人所寫,問寫得怎么樣。徐陵看后說了一句“都不成辭句”的實話,結(jié)果徐陵去世后,被陳后主謚為“章偽侯”(《南史》卷六十二)。到了唐朝,稿工的位置似乎看漲。唐開科取士還設(shè)有“下筆成章”、“手筆俊拔”等科。今讀唐史,能夠感覺到武則天還是頗懂文章的。駱賓王所寫的討武后檄文,武后開始讀時只是嘻笑,但讀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驚懼而問:“誰為之?”有人告之是駱賓王所寫,武后日:“宰相安得失此人!”(《新唐書》卷二一四)就是陳子昂、張嘉貞、郭震等也是因一文為武則天所賞識,得以重用。唐朝的文化能夠雄視后代,大約是和這些因素分不開的。
到了宋朝,稿工的日子就遠非唐人可比?!盀跖_詩案”這樣的事不會發(fā)生在唐,而會發(fā)生在宋。從寫作的自由度上看,唐要比宋寬松得多,“有吏夜捉人”這樣的事杜甫也敢寫進詩,這恐怕是宋朝人不敢想的。東坡諷刺鹽法寫下了“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有人就要找麻煩;可唐人直接敢寫“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也沒見人非要治了詩人的罪。宋朝人其實是開了文字獄的先河,至少是開始編織文網(wǎng)。從經(jīng)濟層面看,杜甫窮得可以,唐代也出現(xiàn)過富豪級的稿工。韓愈為人寫碑文很是得了些錢財,但韓愈之富無法和李邕相比。李邕之文,于碑頌為長,人奉金帛請其文,前后所受鉅萬計(《新唐書》卷二百一十五)。宋朝似乎找不到富起來的稿工。
說到稿工,總也繞不開方孝孺。年青時對方孝孺頗為佩服,隨著馬齒徒長,感覺到方孝孺的作法大可商榷。靖難之役,城破之時,對方孝孺來說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出逃,二是自裁,絕無活著見燕王的道理。他本人固然不在乎一死,可拒絕草詔,搭進去的卻是幾百條人命。唐朝的馬周曾上書唐太宗說:天下者以人為本。(《新唐書》卷一百一十一)可帝王們從來都是以皇位為本,這樣的道理方孝孺當懂,是誰把帝王們培養(yǎng)得如此殘暴?是誰把權(quán)力神化得法力無邊?這是中國人應(yīng)該經(jīng)常追問的話題。對方孝孺而言名節(jié)固然重要,但以幾百條人命去換自己的名節(jié),不能不讓人問一句:早干嗎去了?
清代文字獄達到高潮,但場屋不利者也只得去做稿工謀生。讓蒲松齡這等人才也入幕做稿工,實在是文化的悲哀。《聊齋》一書把漢字的魅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才華如此,也曾為生計所迫入幕去做稿工。至于場屋不順,更顯示了科舉之昏,難怪他在《聊齋》自序中寫下了這樣的話:
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今人已不太能賦予漢字如此意蘊了。此話也非大痛苦轉(zhuǎn)大清醒者所不能言。
稿工都是讀書人,或曰文化人。在人們的印象中這些人當行而斯文,言則有禮??蓪嶋H上,人性的弱點在稿工身上的表現(xiàn)和其他人群相比并無遜色之處。抄襲和剽竊且不去說了,為了個人的名氣,甚至能動了殺人的念頭。
隋煬帝時孔穎達應(yīng)時而出,對策高第,授任河內(nèi)郡學(xué)博士。大業(yè)年間,隋煬帝在洛陽舉行大規(guī)模的儒學(xué)討論會??追f達風(fēng)頭最勁健。與此盛會的先輩宿儒恥出其下,暗中派遣刺客欲加害孔穎達,幸得楊玄感保護,才使孔穎達幸免于難。(《新唐書》卷二百一十一)唐朝的宋之問為了占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兩句詩,竟用土囊壓死了其外甥,即原作者劉夷希。此事只見于筆記。不見于正史,有無或在兩可之間。但宋之問依附張易之兄弟則是新舊唐書的共同記載。宋之問不僅為張易之代寫文賦,甚至能為張易之捧溺器,《新唐書》直書“天下丑其行”。稿工將“功夫在詩外”的功夫運用到極致,算得上由來已久了。
稿工一詞在今天雖無市場,但就詞義而言,要比秘書這個詞來得準確形象。因為時下已經(jīng)有了不寫稿的秘書,還有詞義頗為復(fù)雜的“女秘書”。
無論什么樣的稿工,所寫文稿,三十年前的莊嚴讜論,三十年后非夢囈笑談,恐怕也就可以稱為良稿工了。別以為做到這點很容易,今天看三十多年前,“文革”期間那些稿工的高論,荒謬度早已超越了笑談。中國的稿工年代久遠,人數(shù)眾多,卻沒有一部專門的“稿工史”專著,倘有人能就此寫出這樣的專著,不說是否可以填補一個空白,至少對后人認識文化病灶之所在是大有好處的。但愿有人能對此做出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