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
“一篇小說一定要有個故事?!边@句話在一般人看來,非特陳舊,而且淺薄。喜歡標新立異的甚至主張“小說不一定有故事”,一篇平常的散文,只要里面有一些人物的描寫,也可以呼作“小說”。于是一般文藝批評家便有了忙碌的機會,他們寫了幾十幾百篇文章來解釋散文及小說的分別,而始終劃不出一根顯明的界線。
為文學的性質(zhì)分類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譬如說,詩的定義便幾乎是一個永久不得解決的問題。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分別也好像只有法國人說得清楚。但是辨別不出小說和散文的同異卻是現(xiàn)代文藝界的事情。原因是現(xiàn)代作家把小說看作是一種生活的記錄:他們覺得生活是有連續(xù)性的,世界上從沒有過一篇完整的故事:因為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性格,他們后面總隱藏著多少歷史,他們前面又總暗示著多少影響,你決不會得到一個真正的開始,或是真正的結束。同時現(xiàn)代生活又是那樣地復雜,加以“潛意識”的學問被采用在文學里,于是我們便有了像喬易士那般的小說家,一千余頁的東西,只描寫了一個人若干小時內(nèi)的生活。這本東西便也有人呼作小說,也有人呼作散文,甚至也有人呼作史詩。
一個作家所希望的只是創(chuàng)造一部偉大的作品:假使他對于批評文學不感興趣,對于青年學子不負責任,他當然不十分注重這一類帶著教育性的問題。他會把他的作品不論呼作什么。譬如法國作家高克多,他竟把他所有的東西都呼作戲劇:不論是詩,小說,批評文字,甚至他制的線條畫也呼作素描劇。但是這個究竟有些帶著開玩笑的樣子,假使一個作家的目的只在創(chuàng)造,那么,他又何必在文學名詞上標新立異,混淆黑白?
即以中國現(xiàn)代的文壇而論,明明是散文,分行寫了便算是新詩,明明是隨感,因為中間有一個人的口述便變了小說:使一般青年簡直鬧得頭昏眼花,結果是笑話百出。
至于小說的定義,前人的著作里也有過不少可供參考的議論,但是無論什么定義總有一種空洞廣泛的弱點,各人憑著自己的見解,可以有各種不同的解釋,而關于最基本的條件,卻反而忽略了。所以我覺得研究文學原理的人應當更從基本及淺近處著手,賣弄玄虛的本來是人類最大的罪人。
在《不朽的故事》里我曾經(jīng)說過:“我常說,‘小說一定要有個故事。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我們的小說一定要是講述一段有頭有尾有情有節(jié)的事實,這和新聞紙上的記載會沒有分別。我也不是說,小說是一篇加上渲染加上修改的新聞記載?!适碌亩x不容易下,即是把一切的東西寫得活起來。寫棵樹,不一定說風來時它會擺動就完事,我們還得給它生命:非但會動,還要會活。寫人不一定會動作會說話就完事,他還得會呼吸會思想?!薄都t樓夢》,《水滸傳》,《三國志》等的所以不朽,便是因為有著“故事”。他們的故事是這樣的動人,不論是讀到了聽到了,我們總能留著最深的印象,憑著記憶還可以輾轉傳述:舊劇里曾經(jīng)把許多他們故事編成劇本,便可以證明他們的力量了。
偉大的作品因他們的故事而深入民間,因深入民間而不朽。即以西洋的文學而論,那么,荷馬的史詩,但丁的《神曲》,蒲卡戚烏的《十日談》,也都是靠著他們的故事。我們當然不能說一件作品的存在完全在于故事:文筆的功績也不可抹殺。但是偉大的作品,每每是雅俗共賞的:狄更斯的小說有故事有文筆所以其影響流傳千古,斐特的小說的文筆遠超狄更斯,不過他的作品里沒有常人所要求的故事,于是他只能受到少數(shù)人,雖然是精選的少數(shù)人的崇拜。歌德說過:
“內(nèi)容人人看得見,涵義只有有心人得之,形式對于大多數(shù)人是一個秘密?!?/p>
有一般古怪的作家不喜歡多數(shù)人的欣賞——曲高和寡——但是家誦戶傳的熱鬧情景,究竟是一個最大的安慰,也是夢想的報酬。
無論如何,小說是一定要有個故事的。“故事與小說,內(nèi)容與形式,正和針與線一樣,我從沒有聽見過有什么裁縫只用針不用線,或是只用線不用針的”。這是亨利杰姆斯在他的小說的《藝術》里所說的。同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們可以不必再懷疑的了。不過究竟什么是故事?我們倒要想法子來解釋得明白。
亨利杰姆斯也敘過一件故事,他說,一位英國女小說家對他講她一篇成功的小說的秘密。她有一次在巴黎走進她住居的公寓里,她正預備上樓梯,卻看見樓下一間房門開著,里面住著的是一位教士的家庭,他們正好吃完飯,都圍了桌子坐著。這一幅圖畫便深刻地印上了她的心懷,時間雖只一剎那,可是這一剎那卻是一個最切身的經(jīng)驗。她了解了青年的形狀與心理,她了解了宗教,她也了解了法國人。她于是把這些意思,具體化了,而創(chuàng)造了一個現(xiàn)實。
這一個現(xiàn)實,便是我所要說的故事。她決不只是一段事實的記載,她是一段事實的顯現(xiàn)。譬如說,奸殺的新聞是我們時常在報紙上讀到的,奸殺而至仇殺的新聞我們也常在報紙上讀到,我們讀了以后,我們心理所起的立刻的作用是意見,是判斷,我們或則說他們可憐,或則說這事件是報應。但是當我們讀著《水滸傳》里的潘金蓮的故事,我們心理所起的立刻的作用便一定不是理智的而是情感的了:我們自己會走進這故事里去,我們會跟了故事里邊的人快樂,忿怒,畏懼。我們簡直會忘記我們是在讀著小說。這便是現(xiàn)實與事實的分別:顯現(xiàn)與記載的分別:也便是故事與新聞的分別。
所以有了故事而文筆差一些,我們尚有補救的方法:而假使只是文筆好而沒有故事,則小說便不成其為小說了?,F(xiàn)在有幾位雜志的編者鼓勵作家根據(jù)切身經(jīng)驗的事實來寫小說,也便是要他們從故事方面著手;不過我所要補充的,是作家們須把這些事實去顯現(xiàn)在文字里,而不只是用文字去記載下來。懂了這個分別,我們便隨處可以發(fā)現(xiàn)題材,隨處可以把這些題材寫成真正的小說了。
選自1936年《人言周刊》第2卷第46至47期“藝文閑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