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禮物

“滾罷！滾開罷！你這沒用的東西！”父親說著就一腳將她踹開了，“吃罷，吃罷，叫我吃罷，有甚能吃的？”

她狼狽地躲到屋角，蜷著身子，緊緊地靠在墻角邊，嘴顫抖地咬著雙手，口里不住地發(fā)出“吃……吃……吃……”的聲音。

所有的人都稱她作瘋子。她也確似瘋子，喜怒無常，哭著笑著便度過了一個個日子。她總會有事無事地叫著吃……是自上個生日留下的，每次她便瘋子般嗷嗷大叫，摔桌子、飯碗、瓢盆、板凳……

父親面無表情——從他那臉上果真是看不清楚表情——寬粗的眉毛僵直地掛在他外凸的眼眶上，四散的皺紋如同面條一般錯落在他的臉上，正似一幅畢加索的油畫！他在她身旁立著：“這個家的東西早吃完了罷？我已無能為力了?！?/p>

起初，父親是會滿足女兒的——吃，是最起碼的?？珊髞?，母親的離去，家庭的敗落——甚至連一日的三餐全靠鄰人接濟(jì)，他活得已絲毫沒有樂趣，沒有意義。他開始暴躁，開始無情。當(dāng)女兒從墻角奔來叫自己吃（女兒竟會叫自己吃）時，他又一次將女兒推開了——這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有這樣才可叫女兒安靜些。

父親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她猛地蹦了起來，緊緊地拽住父親，把他拉回自己這邊，又脫開雙手，飛快地將他轉(zhuǎn)過身，仰著頭望著，口里不住地道：“媽媽……媽媽……”

父親不知所措了：我的……我的愛……我的伊……伊……伊……不！伊在天國！剛?cè)计鸬男挠只璋盗?，松弛的皺紋又緊繃起來：“滾！滾開罷！伊不在！伊不在！她在天國！天國！”他企圖掙開女兒，雙臂在不斷地擺動，又上又下，忽慢忽快。終于，他掙開了，他又將女兒推回了墻角。

無奈的，女兒立馬奔了回來，徑直地抱住父親，她的手如鏈條一般鎖在一起，她依舊大喊著：“媽媽……媽媽……”

“瘋子！瘋子！”父親大叫起來：“伊，看這瘋子女兒罷！”

女兒更加用力地鎖著，她從未如此地用力過！“生日……生日……媽媽說你的生日……”

父親呆了，他已無力再動了。他的力氣全在那死寂的心頭翻涌：我的生日，伊……我的生日……

八月二十七，孔子的圣誕！我的生日！父親靜了下來，他抱起了同樣靜下來的女兒，在她的頭上一遍又一遍地?fù)崦?，仿佛他從未曾做過似的！他說道：“是，生日，是我生日，我的女兒。”

女兒笑了，朗朗地笑了。她掙開了父親，在地上蹦著，跳著：“吃……吃……你吃……”

“可是，如此的家里有能吃的么？如此的人生是苦不盡的罷……伊走了，伊帶走了我的一切……甚金錢，甚名譽，甚人生！我的愛已去！我的一生只是徹底的無趣罷！”父親哭喊著，他的眼眶里滿是悲哀的水兒！

女兒不顧，卻又奔回了墻角，在那里挖著什么——伊常帶著女兒在那里埋東西，伊說是在埋希望的果子。終于，女兒挖到了什么，她停了下來，緊緊地合在兩只小手間，生怕給風(fēng)兒吹跑了似的。她又奔向了父親身旁，攤開雙掌，那是一個桃核——一個沾滿泥土，還生著綠芽的桃核！

父親大哭起來，嗷嗷地大哭，他的心波動著：那是，那是我給女兒的生日禮物……是禮物！

女兒生日時，父親送了一個大而紅的桃子給女兒。那日后，伊病故了。正是那日，女兒和伊還有自己在一起，很歡喜，父親說著自己的期望：“女兒，我的女兒，何時能給我禮物呢？”也自那日后，女兒便更瘋了，常常蹲在墻角，撥弄那兒的泥土。

父親自女兒手里接過禮物，小心地捧在手里，久久地凝視，淚流道：“謝謝，我的女兒，謝謝，我的生日禮物，謝謝給我這特殊的禮物！伊，我的整個家！”

那個桃核，愈發(fā)有生機(jī)了，綠綠的芽已快化作了蒼勁的葉！

評語

不變的“愛”的主題，沉重之中有感喟，辛酸之中有溫馨。那干癟的桃核，沾滿了泥土，卻也生長著綠芽。似正是那綠芽，讓生活的陽光再一次籠罩父親。文章筆力老道，間或可見魯迅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