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圪臺
那一年,我在延安山溝里的萬莊插隊當知青。
經(jīng)過征兵、招工或家里托人,在萬莊插隊的北京知青都走光了,只剩了我和簡華兩個男知青。
我家祖上因留過洋,又當過右派,文革中就吃了安眠藥,撒手走了。簡華家因為什么道理,家給紅衛(wèi)兵抄了干凈,父母被趕出北京,也是劃作五類的人家。兩人都沒有機會門路,就仍留在莊里。
萬莊書記張殿南因看到我兩個閑時都捧了書看,認定是好文化。閑下時和隊長商議了,整治出一眼空窯,讓簡華不要上山干活了,在村里起一個班,教村里的娃們讀書。
溝底的棗圪臺莊,知青走得更是一個不剩,莊里找不下個識一斗字的讀書人。棗圪臺書記解明山頭天晚上跑到萬莊,和萬莊書記張殿南講好,說要借個知青去棗圪臺給學(xué)生娃娃們教書。
早上起來,張殿南拉上在莊里下鄉(xiāng)鍛煉的梁大夫,跑來找我游說。夸贊說:“教書苦輕,再不要上山受熬累。棗圪臺是溝底隊,你去了一滿有白面吃?!绷捍蠓蚴潜本﹨f(xié)和醫(yī)院的外科主任,大知識分子,也攛掇說:“大學(xué)很可能以后要恢復(fù)招生。你不是想上大學(xué)嗎。教了書,空閑時間多,而且還有星期天,你就能看功課了?!?/p>
后半晌,棗圪臺來個后生趕個驢車來接。我裝了書箱和鋪蓋,相跟了車,順山路往溝里走。
走了十來里路,過了余家溝,山溝窄下來。溝坡兩邊漸漸有了些灌木,枝杈上都掛些綠色。果然溝底景象與溝口不同。溝口的坡崖,石板上只淺淺的浮些細草。人說溝底就因了這梢林,土地有肥勁,比溝口能多打下兩顆糧食。
近棗圪臺莊的溝底時,天已擦黑。幾個半大娃瘋跑下來。為首一個碎娃(方言:小孩兒),眼睛黑亮,鼻涕閃了光,跑到我跟前立住腳,仰了頭看人,大聲發(fā)問道:“你,是不是謝老師哎?”不待回答,又轉(zhuǎn)身瘋跑回去,其他的娃跟了跑。滿莊聽到一片的吶喊:“哇哎,謝老師來了!”
一行男人都攏著袖管,匆匆趕下來握手歡迎。我被眾人引著到個下場院。場院里早聚了一群漢子婆姨娃娃。書記解明山披件老山羊皮襖,站到眾人面前,清了喉嚨,演講說:“這是咱棗圪臺自萬莊請下的謝老師,能讀這厚的書,可好文化咧。各家仔細說給各家娃娃,叫好好聽謝老師收拾管教!”大家就都鼓掌。
眾人散后,解明山引我去安頓住處。身后跟了一群學(xué)生娃娃。
下場院三面圍了石窯,一面是牛棚。石窯都門窗破舊,有了年頭。書記指著北面最邊上的一孔窯,交待說,這就是棗圪臺的學(xué)校窯,“學(xué)生娃娃攏共二十大幾,一眼窯都坐下了。”我走進去看。窯內(nèi)昏黑,高矮橫了幾排長桌條凳。窯掌墻上掛著黑板,已邊角殘破,被粉筆劃出大片花白。黑板前有張小講桌,桌腿細瘦,像在搖晃。伸手摸它一下,它立刻倒了下去。我慌忙把它扶好,退了出來。
解明山站在外面等著。見我出來,便引著去西面。推開一孔窯的門,說這是給老師準備下的住處。我見那窯,門開在一側(cè),旁邊是大木格窗。雖然老舊,卻新糊的糙紙。窯內(nèi)窗前連了大炕,窗臺上摞了四卷毛選。炕墻上黑黢黢的,貼一張李玉和,一張李鐵梅,都舉了燈,瞪了眼拉著式子站著??慌缘腻佋钍帐暗谜R。腳地炕上掃得干凈。窯洞一壁立了三個大缸,一個缸裝滿了清水,一個缸泡著酸菜,一個缸空著。
解明山指了那缸水對我說:“水已經(jīng)叫人給老師挑滿了。酸菜是給老師的。外面柴垛是隊里豬場的,也是給老師用。謝老師要燒飯了情管去拿。下夜看書點燈熬油了,去跟飼養(yǎng)員陳老漢要燈油去??催€缺什么了就跟隊里言傳?!?/p>
炕旁腳地放了一堆雜志書報,說是知青撂下的。我把鋪蓋放到炕上,去翻那些書。聽到解明山在吩咐什么人:“喊保管員快些兒上來,盤些小米白面,清油也灌上一瓶。叫老師先吃著,都先記到大隊賬上。”
書記走后,我就去炕上,攤開鋪蓋。又把書箱在炕沿邊上橫放了,上面鋪塊塑料布。取出一摞書本在箱上擺好,作了書桌。將煤油燈擦得雪亮,也在箱子上擺了。自己看了滿意。
晚間
晚間胡亂做口湯面吃了。一個人在窯洞,掩了門,坐在炕上,拿本樊映川講義,靜靜地讀。這書上下兩卷,是文革后期,我從個破爛書堆里揀到的。書中見有了習(xí)題,就鋪了紙,在油燈下做演算。飛快地看過了一章,覺得人又有長進。正心中快樂,窯門一陣響動,涌進來一群老漢后生,隊長也跟了來。我忙合了書,問說:“有事找我嗎?”大家回答得七嘴八舌:“串了嘛?!薄翱粗x老師下夜做甚了?!?/p>
有人就遞來根紙煙,說:“我兄弟叫個隨娃,在謝老師班兒上了。要叫老師費心了。”我忙說:“我不會抽?!蹦侨税褵熡踩^來:“拿上,拿上,根兒紙煙嘛!”
有人夸說:“一個箱子上擺兩盞煤油燈了,真正是個文化人?!绷硪蝗苏f:“老師么,下夜要看書了,兩盞燈亮堂些。”眾人就又去看箱子上的書。一人驚怪起來:“shei(陜北驚怪語氣詞)!這是本甚書?這日怪,這厚!”我看過去,見是本鄭易里編的《英華大辭典》,是從家里弄來的。就說:“這是本外國文兒的字典?!睅讉€人都爭著拿來翻了看,說這些洋人日怪,咋弄得這么些曲曲彎彎的字兒,誰能解下了?
一老漢就問:這厚的個怪書,謝老師咋就能讀完了?我趕忙解釋:“我哪兒能讀得完。這是本兒字典,不是讀的,是查字兒用的?!崩蠞h們就說:棗圪臺這回尋了個好老師,還能查外國人的字兒。娃們好福氣,一滿能學(xué)到好文化。
我看了隊長說:“隊長,學(xué)校窯隔壁是機房。開機器怕要影響學(xué)生上課聽講了?!标犻L說:“成嘛。叫給說下,上午不準開機器,下午再開。都叫照謝老師的規(guī)矩辦?!?/p>
一個婆姨跟一個漢擠上來,送上來一個小筐,里面裝些桃兒杏兒的鮮果子,說:“謝老師,這些叫拿上吃去?!蔽疫€未及答話,婆姨身后扯出個男娃,拖著鼻涕,大約五六歲光景,說:我們這個猴娃(方言:小娃),不夠年齡,人家不叫上(學(xué))??粗x老師能給收下,坐個后排排,家里大人就能上山(干活)了。我想想好像后排應(yīng)該還有位子,就說:能行,“上課前要把鼻涕擦干凈?!逼乓虧h子感激不盡,說:“擦干凈,能成,能成。”又說道:后溝張海富家也有個猴娃,也不夠年齡。張海富叫來問謝老師,也叫坐個后排排吧。我連說:
行,行。眾人聽了,都笑瞇了眉眼。
第一堂課
清早起來,特地找出件干凈的中山制服換過,將身子挺直了,站到講臺前。
窯洞里面,全體學(xué)生娃已端坐得整齊。從前排看過去,見許多娃都換了洗凈的布衫。但光線昏暗,辨不清面孔。只看見昏暗中都是眼睛,散落在各處,眨得一片晶亮。想起先前在隊里干活,天不亮出早工到羊圈起糞。那昏暗的羊圈里,羊的眼睛便是這樣晶亮,也散落在各處。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攬羊的牧人,學(xué)生們便是那些羊。
見學(xué)生們都安靜著,仰了頭等候。趕忙收了心思,咳一下,把面孔放得莊嚴。開口說道:“我從萬莊來,姓謝。一向在山上干活,從來沒有教過書,也不知能不能把你們教好?!蓖R幌?,覺得不妥,換了話說:“我現(xiàn)在挨個兒點名,點到誰,誰就報自己的名字,是哪個年級的?!?/p>
于是用手指點了過去。男娃們都扯了嗓子喊,女娃卻都扭捏,聲音蚊子樣細。查下來,計學(xué)生二十四個,男娃十個,女娃十四個。其中五年級五個,四年級四個,三年級四個,二年級五個,一年級四個,學(xué)前班兩個。
這五個年級的學(xué)生都坐在一個窯洞里,且還有算術(shù)語文各科的不同。想一下,定了主意,放話道:“五年級的同學(xué)到黑板前面來。其他人放悄聲!”
幾個學(xué)生到了黑板前,我問道:“誰有語文課本,你們已經(jīng)學(xué)到哪兒了。”于是接過一本揉卷的冊子。翻到一課,看了課文,不喜。就又往下翻一課,見是說歷史故事,講古人好學(xué),說:“就講這課吧。”讓個學(xué)生來讀。那娃捧了書,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許多字不識。我把生字挑出來,先講字意筆劃,再帶著學(xué)生娃們一齊用手望空中畫寫那字,口里“橫豎撇捺”唱那筆順。然后讓學(xué)生自己唱。學(xué)生們便扯了嗓放聲,口唱手畫,把那調(diào)兒頌得如和尚做法事,耳中一片訇然,窯洞如同大廟。心中嘆道:真是書聲朗朗?。∵@聲音好久沒聽到了。看看有了些時辰,就對娃們說:“都坐回原座位去吧。每個字寫五行,要按筆順規(guī)矩。然后自己背寫熟。我過后來考。”
又叫過四年級的到黑板前。拿了本算術(shù)書來,見是講四則運算。于是講規(guī)則,先乘除后加減,括號優(yōu)先。黑板上做了演算。又叫兩個學(xué)生娃做了一回。留一堆題目,叫回位子去做。
然后去對付三年級。見是講乘法。翻到口訣表,我領(lǐng)著念,娃們跟著直了喉嚨吼??纯春鸬檬炝?,打發(fā)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背。過后要考,不會不行。
一氣講下來,在臺上手舞足蹈。把所有年級都安頓了,方吐一口氣。就覺到有些乏,肚子餓起來。這才想到,上了這半天的課,還沒有做過課間休息。于是宣布說:“現(xiàn)在下課,休息十分鐘,再回來做作業(yè)?!蓖迋凖R聲吶喊,從座上跳起來,沖鋒到場院,土匪般打鬧成一團。
我擦凈黑板,拍拍手上的粉末,走出學(xué)校窯門。站到陽光下,覺得有些刺眼。就看見塊爛石頭上蹲著個隊長,等在那里。隊長手上擎管旱煙桿,吃得嘴巴胡子冒煙。見我出來,笑了說:“謝老師,上午的課講少些,能成?”我應(yīng)道:“成么,咋介?”隊長又笑:“中午咧。課講到中午就對咧。讓娃們吃飯去。你也做上口嘛。下午不累的話,再講上些。累的話呢,就算講了?!蔽乙残Γ骸拔抑v得忘了時間了。下回得留神。讓學(xué)生們吃飯去。吃過后下午再講吧?!被厣硐驁鲈豪锏耐迋儼l(fā)喊道:“放學(xué)啦,都回家吃飯去!”學(xué)生娃們聽了,發(fā)一片喊叫,頃刻無了蹤影,余了個空空的場子。
山頂
早上爬起來,心情愉快。隨便喝了碗隔夜的米湯,夾了本書,坐到學(xué)校窯去讀。等了一氣,卻不見一個學(xué)生。忽然省悟起來,今天是個星期天嘛。
做了幾年山里人了,這天天早晚地做農(nóng)活,從沒有個節(jié)假寒暑??涩F(xiàn)在做這老師,有了這星期天的公家規(guī)矩。心里不禁喜歡,叫人遠遠地想起來些城里人過的日子。想到來棗圪臺已多日,何不出莊外山上走走。便回去窯里隨便撿了本書,帶了窯門,信步出了莊。
清風(fēng)里,一派艷陽,天藍得干凈。曾聽人說過,溝底棗圪臺山高,可望得千里,絕好景致。出了莊見到個岔口,便尋了上山的小路,一路悠閑地走了上去。
其時寒露方過,暑氣盡褪。沿小路登到棗圪臺山頂。四下望去,果然是群山皆小,獨臨了空闊。但見秋色西來,長天寂寥。節(jié)氣里帶的清涼,增得人氣爽。感到有幾分懂了古人。想古時候那些游子們,悲秋時節(jié),若登高望遠,不知鄉(xiāng)關(guān)何處,心里就會生出許多的惆悵來。
低頭再看手中的書,是本中華書局版的《古文觀止》。這書已經(jīng)殘了頭尾,中間還扯掉了幾頁。這種封建四舊,如何到了棗圪臺知青手中。奇怪也沒帶走,許是人走得匆忙了。把書翻開來,見到是陶淵明的歸去來詞。劈頭里讀到一句:“識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心中叫起好來。
又往下細看,一邊感慨。人扔在這荒山野嶺,才認了真讀到這些封資修毒草,卻像是遇了個酒肉的席面,盤盤都是珍饈。過去沒有去刻意搜來讀,真是罪過?;叵胍郧埃藢嵲谑腔煦缌艘宦?。讀許多理論,跟許多說教,都指鹿指馬荒誕不經(jīng)。信了多少荒唐。
我撿了個土埂,一個人坐在山頂,秋光里把那書看了很久??吹醚劬Ψα?,這才抬頭。見高天里起了薄云。那薄云輕盈流暢,蛋花汆湯似地大片抖散開來,群山都沉到那湯底。人就感到有些肚饑。想到讀到這么本好書,得找人去聚聚才好。
合了書站起身,一路下來到棗圪臺莊里。到窯里裝了瓶清油,夾了書,鎖了窯門,順山溝走出來。走一刻,已看到余家溝的高峁。峁下淡淡的一縷炊煙,綠陰中懶懶地升起來。
余家溝
余家溝與棗圪臺相仿,五十來戶人家,夾在棗圪臺與萬莊之間。原先有北京知青三十多人,現(xiàn)在單剩個知青王克明,而今也在教書。
進了余家溝,到知青窯去尋克明。轉(zhuǎn)過石窯院墻,見棵老樹虬根,橫豎了枝杈,生得全無章法。樹下見到那克明,頭扎條白色羊肚巾,身穿件黃色斜紋布舊制服,腳踏雙黑色松緊口懶鞋,立在窯門碾盤前。制服右邊肩頭上扯了口子,被用個別針扎住,陽光下像個肩章,閃了些光亮。
克明見了我,高興地招呼:“嗨,正想找人傳話去叫你出來呢。你倒來了?!蔽艺f:“今兒星期天,我肯定會出來。我弄了瓶清油,棗圪臺分我的?!笨嗣鹘舆^清油,羨慕說:“棗圪臺一滿好吃食。”又說道:“老楚老蘇今天在我這兒。一會兒簡華說好也過來。我在莊里弄了十幾個雞蛋,還有個豬肉罐頭。今天咱們可以打平伙(聚餐)了。”
隨克明進了窯,見北京支延干部老蘇老楚都在窯中。老蘇坐灶旁燒火。灶上大鍋蓋了蓋簾,霧氣蒸騰。老楚坐炕沿上,面前好大一缸子大葉兒茶,濃得墨汁一般。
老蘇原是北京什么機關(guān)科員,人一向本分,行為謹慎言語小心。老楚文化人,先前是北京某校校長。文革初期,各校紅衛(wèi)兵都把老師校長捉來,批斗得快活。他很受些曲折。經(jīng)劫難不死,身心一發(fā)寬大。
正招呼時,簡華來了。身上一件灰青布褂,已洗得發(fā)白。手上提著兩個酒瓶,看了大家說:“都在呀!”舉起酒瓶說:“萬莊供銷社弄來的,一瓶紅葡萄,一瓶白的。夠咱們一頓了吧。”
我取出那本《古文觀止》,克明和簡華眼睛都亮起來,說:“咦!你是從哪兒搞來的?”沒等我把陶淵明的那篇打開,克明已跳過來把書搶了去。翻了幾頁,伸了脖子,忽然大聲朗頌起來:“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币謸P頓挫前仰后合慷慨激昂,像莎翁的哈姆雷特在臺上念獨白。正得意,窯外已聚了一群娃娃,都吵嚷說“聽王老師唱古經(jīng)了,一句也解不下!”
克明翻著書說:“這書還有篇兒特棒的?!敝附o大家看時,卻是駱賓王討武曌的檄文??嗣髦绷松碜?,又是高聲:“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語調(diào)放得鏗鏘。待讀到“入門見嫉,娥眉不肯讓人。掩袖功饞,狐媚偏能惑主”兩句,大家都失聲大叫:“好!”倒把老蘇嚇了一跳,張了口,抬頭疑惑地望著大家。
我笑著搖頭說:“罵得太露,小氣了。”克明家里是高干,文革中整成個黑幫。聽我說,就笑著看看老楚。向我眨下眼,帶了分狡詰,說:“這罵得才叫過癮呢!而且?guī)拙鋵φ唐?,得大聲讀才有味兒?!?/p>
老楚端了缸子,喝口茶。慢悠悠地笑著問:“那文章罵誰呢?”克明說:“罵的是偽臨朝的女皇?!焙喨A解釋說:“是罵武則天,唐朝的事兒了?!崩咸K就說:“哦。罵唐朝呢。”又說:“哎,我說你們幾個呀,凈管那些唐朝的事兒干什么?喜歡詩,多學(xué)學(xué)毛主席的詩詞嘛?!崩铣舱f:“不要光看古文吧??袋c兒現(xiàn)代的,學(xué)點兒科學(xué)知識?!?/p>
簡華說:“大家都在看數(shù)理化呢?!崩铣膭钫f:“你們幾個都有程度有基礎(chǔ),我看呀,大學(xué)以后可能要恢復(fù)。說不定沒準兒會考試招生呢。”
正說著,進來個碎娃,對老楚說:“我媽飯好了,喊你到我家窯火吃派飯去?!贝蠹一琶φf,“不要去吃派飯了,在我們這兒打平伙,吃好的?!崩咸K就看看老楚。老楚站起身,抻了下筋骨,說是有規(guī)矩。捧了茶缸,跟了碎娃,一搖一晃地走了。老蘇訥訥地跟了在后面。門前的娃們散去,剩條狗,瘦瘦地臥著。
克明去到酸菜缸前,從里面抱出塊壓菜的石頭,說:“咱們搭桌子來。”陜北農(nóng)家的窯里,除了灶和炕,沒有桌椅。我去從另一個酸菜缸里抱石頭。兩塊石頭一邊一塊,擺好在窯洞里。簡華就去窯洞門口,雙手抓住窯門板,用力往上一提,把一扇門從門拴里卸了出來??嗣魃蟻硐鄮椭?,把門板抬了,鋪到兩塊石頭上。地上就搭出一個桌子,只是甚矮??嗣髡f:“古時候桌子就這么矮。沒椅子。咱和帝王將相一樣,宴會得席地盤腿兒?!?/p>
克明早在后鍋打好一鍋黃米飯。大家都上手,前鍋倒清油,炒出一大鍋油汪汪的洋芋條子,盛在個大碗里。再把雞蛋都磕了,加大把蔥花打散,收拾了一大碗油汪汪的炒雞蛋。最后找些洋柿子做了鍋西紅柿酸湯。幾樣菜擺定到門板上??嗣饔职沿i肉罐頭打開,見是白燦燦一罐頭的稀稠豬油,肉倒不見幾塊。就都倒到個碗里。又將酒分倒進幾個茶缸子。
三個人各自找了塊柴木疙瘩,坐下來。將酒杯捉定,各自先灌下去一大口。右手舉了筷子,喝聲“吃!”一齊動起手來。
那炒雞蛋金黃燦爛,最是誘人。第一口一大筷子,人香得直酥了半邊。又用調(diào)羹舀那罐頭的豬油,拌進黃米飯里。黃米飯油津津泛一層光亮。幾個人一邊擎了大杯,一口口的白酒,辣辣地倒下去,肚里心里熱燙起來。
一頓吃喝到太陽偏西,大家都有些癱軟。桌上白酒紅酒早已倒得瓶空,盤中吃得狼藉??嗣魅恿丝曜?,一口把殘酒干了,抹一下嘴,表情莊重。說:“來,咱幾個,《你們已英勇犧牲》?!睅兹寺犃?,都干了大杯,帶了醉意,嗓音嘶啞地吼唱起來:
多少弟兄們犧牲在斗爭中,
他們對人民無限忠誠。
愿為全人類能夠自由生存,
一切都貢獻,甚至生命。
這是19世紀俄羅斯民運人士的葬禮曲,曲調(diào)徐緩。叫大家唱得悲壯。吼叫里帶了一種掙扎,叫人想到荒山上獸的干嚎。
西天上,晚霞燒起來,成了一片火海。大塊火燒云紅得鮮血淋淋,深深淺淺流了滿天。晚風(fēng)送過來,看得見大家都映紅熱了臉子,就覺著那歌聲飄蕩起來。我醉醺醺地望著那歌聲。看著歌聲漸高漸遠,看著它飄到血紅的云海里去了。
回到古代
早上起來,上了兩節(jié)的課,我開口說道:“昨天留下的功課,都做完了?現(xiàn)在交作業(yè)?!蓖迋兌及炎鳂I(yè)本子拿出來放到桌上。我離了黑板,依次收了過去。
待收到山性時,見桌上空著。就問他:“作業(yè)呢?”山性是個五年級男娃,很機靈的模樣。他歪了頭,不看我,說:“沒做。”我記起來,人說這山性是孩子頭兒,很是搗蛋。原先棗圪臺作教師的女知青被他給氣哭過。就問:“為什么沒做?”他看一下我,垂了眼,說:“沒時間。”我咽口氣,又問:“昨天下課你干嘛去了?”“耍來咧?!?/p>
我抬頭看看其他娃,說:“昨天耍的還有誰?還誰沒做作業(yè)?”窯洞里沒人答話。我兇起來:“還誰沒做!”娃們中間,遲遲疑疑地舉起來兩只手。是來福,是根寶,一個是隊長的兒,也是上五年級,都怯怯地看著我。我厲聲喝一句:“站起來!”兩個男娃,加上山性,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窯洞里死一樣靜。
我心里恨將起來,一路怒喝下去:“不像話!你大你媽上山受苦,掙出兩口吃喝,供著你們。指望你們能學(xué)上兩個字兒,過上些好日子。能記賬識數(shù),少受窮受累。你們卻跑去耍,還敢不做作業(yè)!對得起你大你媽嗎?良心呢?”我越講越氣,聲色俱厲,把些為國家為民族為鄉(xiāng)里為父母的大道理小道理,義正詞嚴,鋪天蓋地拿出來訓(xùn)得滔滔不絕。也不知訓(xùn)了幾個鐘點。罵到后來人有些累,心里奇怪起來,肚里哪兒來的那么多說教。
正在喝罵,覺得窯門口有人張望。抬眼去看,見是兩個婆子。婆子見我看她們,吱溜一下跑沒了影子。
抬頭看看太陽,已是正午。再看山性兒幾個,都低了頭悄悄站著。氣勢已被卸得干凈。定了氣想想,可憐這些山里娃,聽慣的罵都是鄉(xiāng)間粗口,大概從沒聽過有人拿這么多大道理來罵人,自然矮了下來。就住了口,對娃們說:“現(xiàn)在放學(xué)回家吃飯。沒做作業(yè)的留下?!蓖迋兌寄昧藭右菜频呐芄饬?。
我對那三個說:“你們幾個坐過來。先把昨天的作業(yè)做了?!庇执蜷_語文書,找到個學(xué)過的生字表,指著字說:“這些生字,每個認真寫一頁紙。寫的時候用心,過后我來考。不會不行!”把書拍到桌上:“寫吧!不寫完不準回家吃飯??凑l今后敢不做作業(yè)!”
三個娃都乖乖攤開了書紙,開始寫。我找本書,在一旁坐了看。守著。隔陣兒訓(xùn)上兩句:“今天這事,心里要記下!完成作業(yè)是做學(xué)生的頭等大事?!?/p>
又守了一刻,肚里餓起來。就說:“我去做飯。你們老實寫字。不許胡搗,操心我不客氣?!蓖迋儽舜送悼匆谎邸J稚喜桓业÷?,加緊了寫。
我回到住處窯洞,生火,切菜,揉面,匆匆做成一鍋瓜菜鑊面。卻發(fā)現(xiàn)鹽沒有了。就拿個小罐出來,去到隔壁喂牛老漢陳寶明家,想討些鹽回來。
出了窯,先去學(xué)校窯張望一回,轉(zhuǎn)回來到陳老漢家窯前。正是中午,學(xué)校小場院靜無一人。推開窯門,聽到嗡嗡的說話聲,倒叫我吃了一驚,里面竟聚了一窯的人。炕上坐的都是婆姨,三個學(xué)生娃的娘也在。腳地閑站了兩個吃煙的漢子。
見我推門進來,眾人都一愣,忙閉了嘴。陳老漢笑吟吟趕忙招呼:“謝老師,中午做甚吃?”我說:“哦,做鑊面。鹽沒了,能先借給我點兒嗎?”眾人一聽,都齊聲說:“這算甚事,要叫謝老師說借!”不待陳老漢動手,都四下動作,拿鹽,尋辣子,還有人跑去剝來兩顆蔥蒜。
我連聲道謝,正要走,卻看見灶臺上放著三個飯罐子,里面裝的小米粘飯,上面堆了些下飯小菜。山性娘忙的解釋:“是三家給三個娃送的飯,先叫撂著。謝老師盡管去操心管教!”隊長婆姨也都相幫了說:“謝老師快忙做飯吃去。我們守著。娃們不寫功課,就不能叫吃飯!”
我愣怔在那里。鄉(xiāng)里人尊著古,敬先生管教學(xué)生呢!外面可多少年沒見過這事兒了。這叫人心里熱熱的。多年來興的是把讀書人踩了在腳下作踐。那風(fēng)尚似早已失卻,人心中變得遙遠。而今在這貧窮的小山村兒里,遇上這敬讀書,敬讀書人,像是回到了古代。這是些傳下來的根底,積在這些不識字的農(nóng)人心里,厚得像黃土大山,可嘆!
離了陳家,我忙跑回學(xué)校窯。見三個學(xué)生娃還在寫。每人把紙抄了七八頁。拿過一頁來看,上面緊緊密密一排排鉛筆生字,大大小小,黑黑的一片。心里慚愧,暗罵自己,真是少不更事,下手沒個輕重。派這么重的功課,抄到明天早上也抄不完。
我趕忙直了身子,和善了面孔對三個娃說:“好了,今天就做到這兒吧。從今要記下,每天必須完成作業(yè)?,F(xiàn)在快都吃飯去吧!”三個娃聽了,歡呼大作,立刻都扔了筆。逢大赦似地跑了。
吃罷午飯,隔壁陳老漢特地拿了一籃杏兒過來。說是專為給老師摘的。那杏兒大而圓,顆顆潤白。我拿了一顆來嘗,蜜甜,更帶了股清香。
老漢看了我吃,得意地說:“幾道溝就數(shù)我的杏兒好了,遠近再沒這么卜(棵)杏樹。謝老師愛吃了都拿上吃去!”我不好意思:“拿幾個就夠了?!崩蠞h笑了說:“都拿上!老師么,古代要叫個先生了。一滿該拿好酒燒肉待著的。幾個杏兒算甚咧?”我說:“這么好的杏,您該拿上走延安城賣去嘛!”老漢把個煙桿噙到嘴里,摸出火鐮點上:“咳,賣什么了,麻煩的!你謝老師好本事,看把這些娃們教的!再想吃杏兒了,上我樹上摘去。”噴口煙,竟自夸耀起來:“咱這個人,就好講個五湖四海,為的朋友!好叫謝老師你們文化人知道,你陳大爺這一輩子,不同他一般鄉(xiāng)里人。咱是吃也吃過,喝也喝過,嫖也嫖過,賭也賭過,是見過大世面的!延安城那陣兒有個蘇維埃主席林伯渠,你北京認得吧?那(方言:他,讀nei)和我在一個桌上吃過酒席咧。”
下午下起了大雷雨。我站在窯門口看雨。近晚雨停了。空氣清甜如飴。滿天沉沉的陰霾,裂開來一道縫隙,露出天穹青瑩的真色。我眼前明亮,心里琢磨:“那是天空本來的顏色呢?!?/p>
山中日月
自此以后,課上得順當。再無人敢不做作業(yè)。我深恐慚為人師,不敢有怠慢。把算術(shù)講得仔細,擬了許多應(yīng)用的題目,叫娃們演算。語文課遇了好文字,拿來叫背誦。新詞用來造句,生字兩天一考。整日領(lǐng)了學(xué)生,做許多課堂練習(xí),留許多課下作業(yè)。
娃們?yōu)橥瓿勺鳂I(yè),每晚就要用功。莊里人跑來,大驚小怪說:“咳呀!娃們吃罷飯要搶油燈了,再以前沒見過這號怪事。說是不做作業(yè),不得過去,謝老師要ceng(方言:斥責(zé))了。”
有一天上自然課,我把課本扔到了一邊。給娃們講起世界宇宙太陽系:“地球是個圓球。不太圓,稍微有點兒扁,”我說。娃們問:“那地咋是平的,還有山了?”我在黑板上畫個大地球,用粉筆在地球上截一小段,又畫個小山,說:“看,這一小塊不是平的嗎?還有山了。地球太大,人太小。人感覺不到它是圓的。有地心引力,所以人能站到地上?!蔽抑v到古人都以為地是平的。后來有個叫麥哲倫的去航海,繞了一圈。有個叫布魯諾的說地是個圓球,給燒死了。又講到人坐飛船上天,看到了真的地球,是藍色的,那是因為大海,很美。
我拿了粉筆,在地球上指點,說:“這塊兒是我們中國。這小塊兒是陜北。這一個小點兒,就是咱棗圪臺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呢?!庇纸o解釋說:“這里是北極南極,中間這一圈叫赤道。赤道很熱,住的黑人?!币粋€娃就說:“我那回走延安城看見黑人。皮咋就那么黑來的?”另一個娃就問:“黑人,用肥皂洗得白吧?”
第二天上課考試生詞,娃們都答得好。我很高興,正在夸,卻不料山性帶頭,娃們齊聲央告起來:“謝老師,我們考好了,加一堂自然課吧!”我愣一下,笑了。那一片清脆的童音,一片骯兮兮,被太陽曬得紅紅的臉蛋兒,一片稚氣渴望的眼睛!那是人生路上真情的畫兒。而今我憶起那畫面,眼里面噙了淚水。我說:“今天大家都學(xué)得努力。老師也高興。那咱們就加一節(jié)自然課吧?!蓖迋?nèi)w“哇”地一聲大叫,互相吵嚷說:“都快悄聲,聽謝老師講古潮了!”于是人人端坐,大氣不出。
這自然課就成了勸學(xué)的手段。我把些世界天文地理歷史文藝拿來,加許多掌故,演繹成故事,講了個天花亂墜。為聽自然課,娃們都在功課上下心。山性幾個更是自發(fā)幫了照管,不敢叫有完不成功課的,“不的話,謝老師就不講古潮了?!?/p>
不記誰帶的頭,晚上正要做飯,有個娃跑進來。對我說:“謝老師,我媽(或我大)喚你到我家吃飯來?!蔽冶挥怖?,到窯里給迎到炕上坐著。見主家端的白面條子,鑊的洋柿子,豆角角。放的辣子,調(diào)的酸汁。遇上富裕人家,還吃上一嘴羊腥湯。
后來家家都來請,都做的好吃食招待。有那貧窮人家來請。我坐在炕上,一家大小看我一個人吃。大人孩子都說吃過了。我見大人悄悄往娃手上塞塊糠餅子,叫走開一旁吃去。心中很是不忍,卻推辭不掉。弄得主家生氣,覺得不吃,是看他不起,真是件十分尷尬的事。我胡亂撥拉兩口,撂了碗,說“吃飽了,實在吃不了了?!鼻еx萬謝地告辭走脫,如釋了重負。
一次晚上回到住處。正舀了水到大鍋里,準備做飯,就覺得窯里有響動?;仡^看時,見角落陰影中站著個王軍。他看了我,小聲說:“謝老師,我媽叫你吃面去?!边@王軍是個二年級的娃。我知他家只一個老婆子,拉扯幾個碎娃過活。因沒有勞力,掙不下幾顆糧,養(yǎng)幾只雞,靠幾個雞蛋貼補。以前那老婆子來請過一次,被我堅決謝掉了。這次卻又來請!
我不去。給王軍說各種借口理由,硬打發(fā)王軍走了。剛坐下來燒火,就聽到門響。老婆子挽個籃兒一步跨進來,王軍后面跟著。老婆子一頭嘴里嘮叨著,一頭把籃兒塞過來:“好謝老師來,都說你書教得好咧!咋吃再的飯(再的:別人的),不肯吃我一口飯。我老婆兒就這么一個兒。指望跟你老師學(xué)些本事,能識字識數(shù)。將來少受些煎熬咧?!蔽移疵妻o,一邊說:“大娘,您把東西拿回去吧。我會好好教王軍的?!崩掀抛幽睦锟下牐酉禄@子,拉了王軍跑了。我愣愣地看著籃子。那是一籃子的雞蛋,個個染了紅彩。雞蛋下面平展展壓了三角錢。
光陰迅速,轉(zhuǎn)眼就又是金秋。近割谷的那天晚上,我坐在住處窯里,把書看了一回,人有些乏,就拿過學(xué)生課本來翻看。心里想到,課教得忒快了些。這學(xué)期課本上的東西已經(jīng)教完,再沒得講了。總不成老做復(fù)習(xí)吧?心中懶散,就拉開門出了窯洞,沿著路走下來。
夜晚的小山村兒,涼爽安靜。山溝幽深狹窄,兩壁立著黝黑的大山。頭頂上,闊闊的一條夜空,開朗起來。天邊上一輪小小的山月。月兒清白,悄然地飄,帶一種悠遠的淡泊,意境絕美。我站下來,想到李白“青天中道流孤月”,又想到“兩岸連山,略無闋處”,“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的句子???,這溝澗,這山月!該拿來講給學(xué)生娃娃?!安灰苌厦姘l(fā)的那些課本啦,”我心里想,“教些古詩文的段子吧?!鄙钌交实圻h,沒人批判你搞四舊搞反動。也不必講整篇詩文,只單講些千古不朽的句子,叫娃娃們懂得些中國的文字吧。
回到窯里,忙找來紙筆。小時候曾隨祖母和母親讀古詩詞,很背了些。于是憑了記憶,紙上記下許多詩句。尤其那些大氣的句子,叫我喜歡。而今回想起來,感到人生境遇奇妙。在那個大山深處的小油燈下,想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想到“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想到“明月照積雪,北風(fēng)勁且哀”,都是那種王國維稱之為“不隔”的詩句。這類詩句,無字詞雕飾,悲喜涌來,脫口而出,真?zhèn)€是“一句頂一萬句”,早已是不死了。
第二天,拿了古詩句來教學(xué)生。課堂上響起一片玻璃般的童音:“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p>
我便在棗圪臺這小山村安頓下來,每日用了心,教這群娃娃,閑時看自家功課,日有所獲,自得其樂。其間外邊兒的革命,名堂層出不窮,正鬧得轟轟烈烈。小山村流水依然,山月不關(guān)山外事。到了過年,下了大雪,接連幾天的昏天黑地,道路不辨,莊戶人的窯洞里,灶火各自明亮。婆姨們熬了豆腐,燙了米酒,炸了油糕,鍋灶上飄了些肉香。年三十晚上,我拔開筆,蘸了墨汁,寫了字貼到墻上。那句子是:“自在山中一載,不管世上千年?!?/p>
謝老師要走了
一個星期天下午,太陽金燦燦的,我正在住處批作業(yè),一個娃慌張跑進來,大聲喊說:“謝老師!隊里叫你去開會了。”
我到隊長家窯洞時,隊長書記幾個正盤坐在炕上,炕桌旁坐著個公社的文書老宋,窯里邊蹲坐了一腳地的男人,個個拿根煙桿,噴得窯里煙霧一片。見我進來,書記和宋文書都招呼說:“謝老師,上炕來?!?/p>
我坐到炕上,問宋文書:開會為什么事呀?宋文書說:“我來聽匯報修大寨田。你不是想上大學(xué)嗎?”于是就說給大家知道:中央這次要恢復(fù)大學(xué),要考試招生。謝老師想去報考了?!肮缃形页犂镆獋€謝老師的評語?!?/p>
眾人聽了,都嘈雜著作賀:“咂!謝老師要走了。再不要在咱這兒受苦了?!薄翱即髮W(xué),是升狀元,回北京做大官了。”我不知該說什么,上大學(xué)是個盼了多久的夢啊。
書記說:“評語再咋議了,老師教的好嘛。我那個兒在謝老師班上,這陣兒可鬧學(xué)下字兒咧。”大家就一哇聲,亂將起來:“這陣兒娃們可長進了,都鬧學(xué)下字兒了。”
隊長把煙桿的煙灰扣到炕沿上,想說話:“咳!”又猶豫了。停一下,笑了說:“要不是怕誤了謝老師的前程,咱棗圪臺再莫糧吃,一滿白面清油管夠,咱把謝老師養(yǎng)起?!庇腥藨?yīng)說:“對著咧!”書記欠起身,說:“那不能嘛,可不敢叫誤了謝老師前程?!睍錾隙检o了,眾人點頭附合,說:“就是嘛。文化人前程重要了?!?/p>
于是全村一致同意:“棗圪臺歡迎謝老師出去升大學(xué)?!鄙r,書記對宋文書說:“我不識字,評語寫不來。你看著給寫一掛。愿寫咋好就咋好?!标犻L就過來跟我說:“謝老師,今兒黑地(今天晚上)到我窯火吃羊肉臊子面來?!睍浡犃?,插進來說:“唉,看說的!老宋和謝老師今兒黑地講好到我那兒吃飯的?!标犻L就說:“噢,謝老師,那你就明兒黑地來哦?!逼渌寺犃耍吵痴f:“要請謝老師吃飯的人這下多了,隊里得給排排了?!?/p>
我跟隊長說:“小學(xué)校又該沒人教了。咋辦呢?”隊長咧了嘴,笑瞇瞇地說:“謝老師放心走。鄉(xiāng)里人有辦法了嘛?!?/p>
多少年后
多少年后,我在柏林工大,給Paper教授帶習(xí)題課。上課的那天,我站在講臺上??吹较旅嬉淮笕耗信嗄甑难劬?,那是洋人褐色藍色的眼睛。我想到了棗圪臺。哦,我那片小鹿小兔般的眼睛!那些娃現(xiàn)在在哪里呢?欄目責(zé)編/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