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記憶
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末,我出生于一個貧窮而偏僻的小山村——小河。那時,家境貧寒,生活困難,一家五口(父、母、姐、哥、我)全靠父親一點微薄的工資開銷(父親當(dāng)時任鄉(xiāng)長)。母親給人家做鞋、縫衣服賺點小錢換點糧食添補家計。我們家就像隨軍家屬一樣,父親調(diào)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我出生的第二年,我們家就隨著父親的工作調(diào)動來到青陽岔鎮(zhèn)。大躍進后的非常時期,初諳世事的我正好趕上挨餓,常常餓得我哭笑無聲,走路沒勁,眼睛摳了進去,頭發(fā)豎了起來。人常說馬瘦毛長屁股深,人也是一樣的,我當(dāng)時活像一頭瘦弱不堪的小馬駒。有一次,我餓得實在沒辦法了,就連嚎帶哭睡在地上打滾,給母親加壓,母親無奈,翻箱倒柜找到5分錢,我拿上5分錢就往小鎮(zhèn)唯一的一個食堂跑去。結(jié)果,食堂里的胖腦老漢連一個饃饃也不給我賣,說是沒糧票。我哭著、喊著、罵著:“日你媽李慶堂、日你媽王明亮,不給老爺賣饃饃。”
我正在大鬧小食堂,被公社的王社長(父親的同事)碰見了,王叔叔把我領(lǐng)到公社,下到洋芋窯里,拿了一根火棍,刨啊刨,終于刨出一根死蔫黃蘿卜,他用水洗了洗給了我,我一把抓過那根黃蘿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那根黃蘿卜甜啊脆啊,真叫人難忘。人常說饑不擇食,那根黃蘿卜要比現(xiàn)在的“紅富士”好吃多了。
饑餓的日子剛剛過后,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我,偏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學(xué)校里到處都是停課鬧革命,我就跟哥哥當(dāng)了“衛(wèi)東彪戰(zhàn)斗隊”的一名小隊員。揪“走資派”斗“牛鬼蛇神”,想造誰的反就造誰的反,覺得好玩極了。后來從縣上來了個小個子軍人,聽說是縣武裝部的,此人特別兇狠,打“走資派”斗“地富反壞右”,要多毒就有多毒,被斗者尿了一褲子,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小個子軍人還用虎頭鉗子把一個姓崔的老地主的十個手指頭全部折斷,老地主像狼一樣嚎叫,兩只手腫得像豬蹄子一樣,真嚇人??吹侥且荒荒粦K不忍睹的場面,真把我給嚇?biāo)懒?。從此,我再也不敢參加什么?zhàn)斗隊,再也不敢去看什么批斗會。同時,也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埋下了害怕和仇恨的種子。我恨那個小個子軍人,又不敢恨,我怕那個動亂的社會,又不敢說。那個年月搞不好就是“現(xiàn)行反革命”,唉!那個可怕的年代。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我們家被下放到了農(nóng)村,每人每月15斤的國庫糧也吃不上了。生產(chǎn)隊的糧食繳過公糧自然也就分不了多少了,母親就像頭老母牛一樣,從早到晚忙碌著,天不亮就起床推磨、碾米、做飯,白天還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苦熬一天才掙6分工。父親當(dāng)時的工資才40多元,留下自己的生活費,每個月只能給家郵20多元。大姐、大哥上了縣里的中學(xué),除過他倆上學(xué)的費用,家里剩下的錢只能買半斗小米(一斗24斤)。母親帶領(lǐng)我和兩個弟弟,苦熬苦掙,吞糠咽菜,饑餓隨時隨地伴隨著我們一家人。母親為了讓我們哥仨吃飽,自己一天兩遇“康茂才”(一個戲中人名,諧指糖冒菜,即野菜拌谷糠煮的吃)。我們家茅圈里的糞便就像一根根帶血的狼牙棒……
為了給母親減輕負(fù)擔(dān),每天放學(xué)后我就扛起小镢頭背上麻繩上山砍柴,家里做飯用的柴禾就全靠我這把小镢頭了。我頭一天下午沒命地砍柴,砍下的柴往家里背一半,留一半藏在山洞里,第二天下午上山就不砍柴了,專心刨藥材根根,藥材能賣錢,可添補我們的上學(xué)費用。那個年代,誰也不知道保護環(huán)境,亂砍亂伐亂刨,把個小山村的山山峁峁刮得光禿禿的,只有地頭地畔長一些地菽、黃蒿、洋突哨什么的,可地下的藥材根根還是挺豐富的。記得當(dāng)時有一種叫老婆腳后跟(貝母)的藥材根根,每斤能賣四毛五分錢,還有一種叫野扁豆根根(遠(yuǎn)志)的,一兩就能賣一塊一毛錢呢!我就專刨價格高一些的野扁豆根根,此根少而貴重,所以工序也就復(fù)雜了。把它刨回來,用搟杖把根上的皮碾松,抽出里邊的硬筋,留下薄薄的皮,曬干,捆好,便可出售了。記得我第一次賣藥材根根就獲得純利一塊八毛錢。我接過收購員給的那筆“巨款”,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激動得簡直就要發(fā)瘋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么大一筆收入,一塊八毛錢?。∵@可是我平生第一次靠自己的勞動所得的第一筆“巨款”。我用汗水漬漬的小手,緊緊地攥著那一塊八毛錢,不知怎辦才好,藏在上衣口袋怕丟,揣在褲兜里也怕丟,最后還是把它緊攥在手心里,一口氣跑回家。夜里怎么也睡不著,想:這一塊八毛錢怎么個花法?對!我首先要買一支鋼筆。我用的鋼筆都是姐和哥用過的。不是吸不上水,就是沒筆帽,我蘸一下水寫一下,常常搞得滿臉、滿手甚至衣服上都是墨水。我每每看見同桌女娃手里的小而精美的鋼筆,心里酸酸的,癢癢的,心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買一支比你好十倍的鋼筆。第二天下午放學(xué),我就領(lǐng)著兩個弟弟一溜煙跑到小鎮(zhèn)上,首先在供銷社門市上花了五毛五分錢,給我買了一支外形象玉米棒棒一樣的小而精致的鋼筆,然后又花了兩毛錢給兩個弟弟一人買了一支帶皮擦的鉛筆。最后,我們兄弟三人來到“工農(nóng)兵”會堂,每人要了一碗素粉湯和一個兩面饃,美美地大吃了一頓,共計花了八毛四分錢。走出食堂,我把剩下的錢點了一下,這時我手里只剩兩毛一分錢了。此時此刻,我才想起我受苦受難的母親,她為了拉扯我們兄弟幾個,起早貪黑,忍饑挨餓……我心里一酸,眼淚就濕了眼眶,想著把這二毛一分錢給母親買個什么東西。于是,我們又走進供銷社,挑來撿去,最后花了兩毛錢給
母親買了盒海圪貝油,讓母親保護、滋潤一下她那雙像柳樹皮一樣的老手……
二、一雙女式白涼鞋
記得,在我上初中不到半年的時候,也就是“文革”后期,有一天,當(dāng)教師的姐夫告訴我,縣文工團招收學(xué)員,每月發(fā)十八元生活費,三年學(xué)習(xí)期滿后,擇優(yōu)錄取,轉(zhuǎn)正定級,被錄取者就成了文工團的正式演職人員了,也就意味著吃公家飯了。姐夫問我愿不愿意去。怎不愿意?只要給我一口飽飯吃,就是不掙錢我也是一千個同意,一萬個同意!當(dāng)時,我家被下放到農(nóng)村,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實實在在把我餓熊了。所以,一聽能吃公家飯,還給掙錢,我高興的一蹦三尺高,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姐夫報名應(yīng)考。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們學(xué)校專門給縣文工團騰了一間教室,把課桌都挪在后面,講臺上放了一架風(fēng)琴,還有二胡,笛子等樂器。講臺下面坐了三個主考官,整個考場很嚴(yán)肅,氣氛也很緊張,教室外面圍了很多家長、考生和前來看熱鬧的群眾,院子里的議論聲和談笑聲像馬蜂窩一樣嗡嗡嗡地叫著,空氣里散發(fā)著刺鼻的汗水味、旱煙味。這時,從教室里走出一個年輕而漂亮的女演員叫道:“同志們!老鄉(xiāng)們!大家不要吵了,現(xiàn)在開始考試,我叫到哪個同學(xué)的名字哪個就進來?!彼腥罕娨幌伦屿o了下來,整個院子里的空氣好像凝固了。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從教室傳出來一陣陣兒童的歌唱聲。當(dāng)叫到我的名字時,我的頭嗡地一下大了,緊張的差點出不上氣,但我還是定下神來,強打精神走進考場。我沒敢看主考老師一眼,一個立正手往后一背,頭仰的高高的,等待老師的擺布。不知哪個老師問道:“小同學(xué),你唱什么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答:“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師笑道“哈哈,又是這首歌”(那個年代,孩子們只會唱那么幾首革命歌曲)。老師用風(fēng)琴給我拉了過門,我便放開嗓門吼了那首我最拿手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曲末了,便把三位主考給驚呆了。我先天嗓音圓潤,洪亮,加之人樣俊秀,舉止不俗,主考老師一致認(rèn)為我是棵好苗子,當(dāng)即就通知我半個月后到縣城參加復(fù)試。
臨近復(fù)試前,母親將她藏在箱子里準(zhǔn)備給哥哥結(jié)婚用的一塊藍(lán)色老布取了出來,手工給我縫了一條前開口西式褲子,又把一塊舊被單洗凈漂白后給我縫了一件襯衫。姐姐不知從哪兒借來一件黑色毛背心,又將自己的一雙白色女式?jīng)鲂柏暙I”了出來,強行讓我穿上,我堅決不同意。姐怒道:
“不識好歹,一家人全力以赴為你忙活,還不是為你好,快穿上!”
“不!我就不穿女式鞋!”
“小娃娃家,什么女式男式的,考演員不穿漂亮點行嗎?你想不想考上?”
“想——做夢也想。”
“那就聽我的,穿上!”就這樣,在姐姐的精心“炮制”和威逼下,我上著白色襯衫,黑色毛背心(毛背心有點長,只好扎在褲子里),下穿藍(lán)色褲子,腳蹬一雙白色女式?jīng)鲂km然不太合體,但也穿戴一新。回想起那身行頭,在全鄉(xiāng)八個參加復(fù)試的考生當(dāng)中,我還是最牛氣的一個??晌业男那閰s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我已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后生了,姐卻硬讓我穿她的女式鞋,我覺得太丟人了,死活不愿穿,可又抗?fàn)幉贿^威嚴(yán)的姐姐,也只能委屈求全了。不過,反過來一想,只要能考上文工團,吃上公家飯,姐姐就是把我打扮成大馬猴,我也心甘情愿。
我們一行八人坐了一輛鏈軌拖拉機,52公里的路程顛簸了一整天,晚上才進了縣城。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集中到人民大禮堂門口。大禮堂又高又大,又寬敞。我是第一次進縣城,又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房子,好狗日的!那房子大概能坐1000多人,聽說是開會和放電影、唱戲的地方。我感到特別新奇,一會兒瞅瞅那長長的街道,街道盡頭站著又高又大的毛主席塑像;一會兒繞著大禮堂跑了一圈又一圈,蹦蹦跳跳,美美高興了一陣子。主考老師喊了一聲:時間到了。1000多名考生一下子涌進大禮堂,把整個禮堂都快抬起來了,嘈雜聲嗡嗡響成一片。一會兒,從后臺走出一個人來,吹著哨子喊到:“大家靜一靜,考試就要開始了,請樂隊就坐?!边@時,舞臺一側(cè)的凳子上就坐了十幾位樂手。那位拿著哨子的人就開始叫考生的名字。我被安排在第一排。此時,我的主要精力全部集中在那雙女式白涼鞋上,生怕別的考生看到我的鞋。為此,我就頭仰的高高的等候主考老師叫我的名字,兩只腳始終勾在座椅的后面藏著。當(dāng)叫到我的名字時,我心慌意亂,稀里胡涂地跑上臺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唱畢,就像小偷一樣溜下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偷覷其它小考生,觀察有沒有什么人注意我的女式鞋。經(jīng)過我細(xì)心觀察后,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人注意我的鞋,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來了。待心情平靜了一會兒,我感到一陣后悔,自己只顧怕別人笑話那雙女式?jīng)鲂?,竟然連唱成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我想:逑僵了,這下八成考不上了!當(dāng)演員吃公家飯的夢想多半成泡影了。太虛偽了!太愛面子了!當(dāng)時我后悔的狠狠砸?guī)兹约旱念^,暗自流下兩行悔恨的淚水。
誰料想,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不知道是不是祖先燒了什么高香,我竟然從1000多人中脫穎而出,沒有淘汰出局,懵懵懂懂地闖進了最后的復(fù)試。參加復(fù)試的有60人,最終錄取的名額是48人。如此看來,我離成功只剩一步之遙了。我想:一定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竭盡全力向最后一關(guān)沖刺??墒菦]有料到,最后的復(fù)試場設(shè)在禮堂后面的化妝間里,主考老師和考生面對面的進行測試。見此情景,我平靜的心又忐忑不安起來。糟了,主考老師坐的這么近,我的鞋不是一下子就鉆到他們的眼窩里了嗎?我得與別人換著穿一下鞋?不行!這不是自己暴露自己的黑底嗎?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就要輪到我了,我心急如焚地東瞅瞅,西望望,眼前突然一亮,我發(fā)現(xiàn)身后的角落里放著一些戲箱,便偷偷退到戲箱前,脫下了那雙扎眼的女式鞋往箱子縫里一塞,一下好像放下了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渾身一陣輕松。我光著腳片子走進考場,一個立正姿勢站好,雙手向后一背,挺起胸,昂起頭放開嗓門吼了一段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緊接著又唱了首《大海航行靠舵手》。末了,我深深給老師們鞠了一躬。就在這時,有一位好心的女老師說話了:“小后生,你的鞋呢?咋光著腳丫子上場呢?”頃刻間,全場人的眼睛全盯住了我的一雙光腳片子,緊接著就是哄堂大笑。
三、撬鼻梁
考入縣文工團那會兒,我剛滿十三歲,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念了兩個月。非常時期我家被下放到農(nóng)村,小小年紀(jì)的我挨了不少餓,受了不少苦,原以為考進文工團就等于進天堂了,其實不然。
1970年全國各大大小小的文藝團體統(tǒng)招了一批學(xué)員,我縣也不例外,一次就招了我們48名學(xué)徒。多半是演員,少半是樂隊,我在演員隊。那時,文藝界很是吃香,我們這些戲娃子的生活待遇還是不錯的,每月18塊生活費,38斤糧(雜糧多),練功服、洗漱用具等都是團里發(fā),基本屬于供給制。灶上管包吃,隔三岔五還能吃一頓肉,總算落個飽肚子。
最難挨的就是艱苦而近乎殘忍的武功訓(xùn)練。每天早上6點起床,集體跑操,跑到東河灣喊嗓子,7點再跑回團里練功,順唱。尤其練武功:先是壓腿、扳腿,壓腿還好,是自己壓,疼得厲害壓輕點,而扳腿就不同了,扳腿是教練扳。當(dāng)時,文藝剛剛復(fù)蘇,老演員陸續(xù)回團,他們熱情都特別高,所有的老演員都是教練,恨不得一下子就將我們培養(yǎng)成戲梁,推上舞臺。男女教練齊動手,扳腿的扳腿,下腰的下腰,那時,他們又不懂什么科學(xué)的練功方法,全用的土辦法,甚至動用大刑。記得,教練常常給我們坐“老虎凳”,就是將腿平放在一條長板凳上,用一條帶子將腿緊緊綁在板凳上,然后教練將我們的腳后跟往高抬,抬一下往腳下墊一塊磚頭,一連要墊三四塊,墊不進的時候,教練就用把刀抽我們的屁股,抽一下,我們就疼得慘叫一聲向前爬一下,乘此機會兒,教練就在你屁股下再加一塊磚頭。那腿彎的筋骨痛得鉆心,痛得直喊娘,那汗水?dāng)嚭椭鴾I水就在我們的臉上洪水似地流淌。
進團三個月的冬訓(xùn),簡直就像血與火的戰(zhàn)場,我們那幫戲娃子(當(dāng)時縣城里的娃娃們叫我們團兒子,我們不讓叫,為此和街上的娃娃們常常打架)個個好似負(fù)了傷的但沒有倒下的戰(zhàn)士。我當(dāng)時想:再受疼痛,也比在農(nóng)村挨餓受凍好得多。在走出農(nóng)村吃公家飯的信念的支配下,在“要演革命戲,先做革命人”的思想指引下,我們48多名小學(xué)員沒一個退縮過。記得十冬臘月,拿大頂(手倒立),一拿就半個小時,汗水滴到地上就結(jié)成了冰。我的大腿根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梅花斑,痛得我走路一瘸一拐,上廁所盡然蹲下站不起。為了讓腰身變細(xì)變軟,教練給我們親手扎練功帶,那練功帶用硬帆布做成,緊緊扎在腰間的光身子上,痛得要命,氣也不好出。教練不讓松開,晚上睡覺也不準(zhǔn)松開,幾個月過后,那練功帶就把我的皮肉都給扎爛了,帶子和血肉粘在一起,后來,只好用溫開水將帶子浸濕慢慢扒下來。整個冬訓(xùn),不讓請假,不讓家人來訪。
臨近年關(guān),在公社工作的爸爸和當(dāng)教師的姐姐來看我,姐姐見我瘦成了一個小馬猴,走起路來拐著腿,就抱住我痛哭起來,爸爸也在一邊暗暗流淚,姐姐哭著要看我的腿。我心里流著淚,強忍著不哭出來,按住褲腿,不讓姐姐看我身上的傷痕,假裝沒事,笑著說:“沒事,我這里很好,你們不要擔(dān)心?!卑职植亮瞬裂劢堑臏I水,說:“靖娃,太受罪,就不要學(xué)戲了,跟我回去繼續(xù)上學(xué)。”姐姐也幫腔,讓我回去。小小年紀(jì)的我被一種美好的理想和信念支撐著,堅定地回答:“不!我決不回去,我一定要學(xué)成名演員?!?/p>
第二年春天,情況開始好轉(zhuǎn),我們的筋骨慢慢變?nèi)彳洠瑵u漸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加之,團里開始排戲,第一本戲就是“現(xiàn)代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主要演員都是我們的老師扮演,我們這些戲娃子有扮演八路軍戰(zhàn)士的,也有扮演日本鬼子的,還有扮演喝粥等群眾角色的。我當(dāng)時年紀(jì)比較小,我們十幾個年齡相當(dāng),個頭相等的男女小學(xué)員扮演八路軍戰(zhàn)士,成天起來練習(xí)那段揮動戰(zhàn)刀的舞蹈“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我覺得既好奇又新鮮,好玩極了!
后來,團里又給我們排練《大生產(chǎn)》、《小八路見到毛主席》等現(xiàn)代舞蹈,前者我和一個小師妹扮演抬西紅柿的小孩,后者,我又和兩個小師弟、兩個小師妹扮演小八路。我們一塊吃飯、一塊練功排戲、一塊演出、一塊嬉戲玩耍,親如兄弟姐妹,互幫互助,共同進步。再后來,就出現(xiàn)了一些叫人難堪而無聊的事,不知什么頑皮的師兄弟就在我們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中間開始配對對,將我們男女學(xué)員全部配成了對兒,不久,就在全團傳揚開來,給我配的對兒就是跟我一塊抬西紅柿、一塊演小八路的那個瘦弱身材黃毛小丫頭片子的小師妹,本來我們之間有說有笑,親如兄妹,這下可好,我們見面誰也不敢跟誰說話了,連個招呼也不敢打,表面看就像仇人似的。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我們十八歲,期間五年,我竟然沒跟我那小師妹說一句話。不過也怪,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雖然表面不說話,可我倆的眼睛卻會說話了,我有時無意中看她,她正好在看我,我的心就一陣狂跳,臉紅得發(fā)燙。有人夸她,我就在心里高興,有人說她的不是,我就在心里罵人家?;叵肫饋恚强赡芫褪且环N朦朦朧朧的愛……
正當(dāng)我們一天天長大,功夫也一天天長進,就要上臺扮演角色之時,一場意外發(fā)生了。
那天早上,我因感冒,身體就有些不舒服,但是,我是輕傷不下火線,沒有請假,繼續(xù)參加練功。快要收功時,教練已離開功場,我的一個高桌后空翻,怎么也做不好,于是,我在兩個師兄弟的幫助下,從一張高桌上往下翻后空翻,不料,翻到空中,我的身子被一個師弟掀偏,完全失控,一頭栽到那師弟的頭頂上,然后又重重甩在地上……
我的鼻梁被師弟的頭撞扁了,變成了塌鼻子,右胳膊小橈骨骨折。教練聞訊趕來,命令師兄弟們將我抬到縣醫(yī)院。那時,醫(yī)療條件較差,骨科醫(yī)生沒用什么醫(yī)療器械,憑經(jīng)驗給我結(jié)上了胳膊,用兩塊木板夾住,綁上繃帶。然后,就開始醫(yī)治我的鼻子,醫(yī)生焦急地說:“沒有麻藥,你怕疼嗎?”我迷迷糊糊答應(yīng):“不怕!”我那時十八歲,導(dǎo)演已給我排了《智取威虎山》片段,我扮演楊子榮,一個革命英雄,沒鼻子那怎行?再說,我那黃毛丫頭片子小師妹已脫掉了黃毛,變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看到我沒鼻子會有多么傷心?。榱耸聵I(yè),為了愛,鼻子再疼,我決不喊疼。咬著牙,含著生眼淚花兒。醫(yī)生問我:“疼嗎?”我說:“不疼?!庇谑?,醫(yī)生就用鐵鑷子將藥棉一塊一塊添進我的鼻腔,硬是將我那塌陷的鼻梁給添了起來,保住了我的事業(yè),也保住了我那段神神秘秘沒有表達(dá)過的愛……
四、扮演伍長
林彪反革命集團倒臺后,全國展開“批林批孔”運動。江青一伙更加猖獗荒謬,尤其在文藝界更是一手遮天,一味推崇被她們政治野心所利用了的“樣板戲”。剎時間,全國上下、大小報紙、廣播電臺、文藝舞臺全部被“樣板戲”占領(lǐng),就連田間地頭、村落農(nóng)舍到處都能聽到、看到“樣板戲”,文藝團體更不用說,一切圍繞“樣板戲”轉(zhuǎn)。
當(dāng)時,我們團排練演出了《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三本“樣板戲”。本來,革命現(xiàn)代戲的確凝聚了不少藝術(shù)家的心血,她是戲曲發(fā)展史上的一大里程碑,在藝術(shù)造詣方面達(dá)到一個新的巔峰,但是,卻被江青一伙反革命集團所利用,并授予她“特殊”的使命。
那時,我對“樣板戲”產(chǎn)生一種恐懼感,因為“樣板戲”的一招一式,一唱一念,全用刻板刻出一樣,都有了固定模式,決不允許變樣,多走一步,少說一句,都被提高到階級立場問題。演員稍有不慎,就有挨“批斗”的可能,甚至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記得,那是一個難忘的夜晚,我團要匯報演出,縣“革命委員會”全體領(lǐng)導(dǎo)都要來,尤其是,從軍分區(qū)新調(diào)來的縣委書記也要來觀看演出。不料,演出前兩小時,我團扮演日本鬼子“伍長”的一個年輕演員不知因為什么問題,被軍管書記(我團書記也是部隊下來的)給停了職。書記和導(dǎo)演臨時決定要我頂替。我那時只演過一些群眾角色,從來沒扮演過有臺詞的角兒,這個“伍長”還有幾句臺詞,出場也不少,算得上是個角兒了。因為,他是一個反面角色,我學(xué)的都是楊子榮、郭建光等正面角色,所以,讓我扮演“伍長”就非常害怕,而且,要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學(xué)會那些臺詞和動作,就更加困難了。我本來就很害怕,再加上這么大負(fù)擔(dān),我簡直就要緊張死了??蛇@是任務(wù),這是工作,不容退卻,不容置疑的革命工作?!吧?!舞臺就是戰(zhàn)場!死也要上!”軍管書記瞪著牛眼大聲朝我吶喊。我強壓住因恐懼而狂跳的心,硬撐著背臺詞,練動作。
戲開了,前奏一響,燈光一亮,臺下黑壓壓一片,鴉雀無聲,我渾身顫抖,額頭冒著冷汗,兩腿不聽使喚,此時,我什么也不想,只想上廁所……“輪你上場了!”導(dǎo)演焦急地低聲催我,我卻緊張的邁不出腳步,導(dǎo)演急了,一把將我推了出去,我趔趄著沖出臺口,稀里糊涂喊了聲:“報告隊長!”
“講!”扮演日本軍官鳩山的是我一個大胖子老師。
“李玉和招了!”因為過度緊張,我一下子說錯了臺詞,臺下“嗡嗡”一陣騷亂!
“不,不不不!”扮演鳩山的胖老師不愧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演員,他先是一愣,然后就急中生智將戲連接下去:“憑我多年和共產(chǎn)黨打交道的經(jīng)驗,李玉和這樣的共產(chǎn)黨人,是不會招供的!”
“是是是,是不會招供的?!蔽覒?zhàn)戰(zhàn)兢兢胡亂應(yīng)著聲。
“滾!下去再審!”胖鳩山在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我連滾帶爬下了臺。
闖禍了,闖大禍了。當(dāng)晚,戲一完,我就被軟禁了起來,把我跟那個停職的師哥關(guān)在一個房間,外面還有人照著。
演革命“樣板戲”竟然說錯了臺詞,而且還說反了,盡敢說鋼鐵漢子、共產(chǎn)黨的大英雄李玉和招供了!李玉和一招供就沒戲了,這分明就是破壞“樣板戲”,破壞“樣板戲”也就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為此,書記就組織全團演職人員開展“批林批孔”運動,學(xué)文件、讀報紙,然后就結(jié)合實際,批斗我們師兄弟倆。批斗的結(jié)果是:師哥受到留團察看一年的處分,我呢?記過一次。
每次開批斗會,有一個小女孩總是坐在會議室的最后一排的一個角落里,偷偷流淚,偷偷傷心……那時,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和我貧富廝守、相濡以沫大半輩子的她……■